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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玫红

2014-06-10赵钧海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4年5期
关键词:小琴老姜戈壁

赵钧海

那年刚刚拨乱反正,每个人眼前都一片清亮。我年轻气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拿着十五公分宽的大板刷,我脚踩梯架往大食堂外墙上写标语,围观者很多。我是直接蘸油漆往砖墙上写的,那需要真功夫。那年我十九岁。

干校距市区数十里,荒郊野外,人烟稀少,校园没有围墙,只有几幢教职工宿舍,一个礼堂兼食堂,一眼就能扫完全貌。往远看,周边似有一些小块菜地,林带稀疏,杂草丛生,但也还青葱繁茂,再远就是苍灰的大戈壁了。我想,四周倒是清逸的好去处。同期还有一个科技班,因刚开过全国科学大会,但学员总共也不到百人,清冷而寂寥。

有阅览室、篮球场,可读书,可打球,课余也算充实。阅览室半天开放,晚上有人值班。我很兴奋,钻进书海就忘记时间,几次都是值守老师提醒我去食堂吃饭。我惊讶一个不起眼儿的学校居然有那么多藏书。我读书的嗜好就是那时养成的。

宿舍门口的篮球场上,时常有人打篮球、排球或羽毛球。我也在学习间隙,挤进人群积极争抢,跑跑跳跳。学员们很快混熟了。

一次,我和泰寿在打羽毛球,来了一个穿玫红色衣服的小姑娘,要与我们一块儿打球。我们当然愿意。其实我们知道她。她是干校的员工(后来知道是接受再教育知青)。那时干校女孩儿少,只有四五个,我们当然知道她。

她顶多十六七岁,头上扎着两个刷把,有活力四溅阳光四射的风韵。她大约在校总务办,平常总见她风风火火跑这跑那,忙里忙外,身影似无处不在。泰寿说,满学校就这个“玫红”窜来窜去。泰寿说完,我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泰寿还说,你发现没有,她有一个小秘密。泰寿就像多事的快嘴女人。我观察了一阵,并没有发现异常。我发现,她伶俐大方,眼睛黑亮而纯净。

没想到“玫红”自己蹿到了我们中间来了。

没有球网,我们打得随心所欲。羽毛球在空中翱翔着,如一只欢快的小鸟。那时,拨乱反正了,天空湛蓝了,碧透碧透的,悠远,恬淡,郁闷也消解了,心情也通畅了,对未来有无限的憧憬和遥望。我年轻,与谁打球都用力抽杀,总会把对方逼到球场外,逼得没有退路。 “玫红”也很快被我逼到了死角。

我发现了她的秘密。她其实所有动作都只用单手操作。她左手握球拍,左手拾球,左手抽杀,闪转腾挪,敏捷熟练,让我惊讶与钦佩。她的右手就永远塞在上衣衣兜里。

泰寿胆大,说,哎,小琴——这时我们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你把右手拿出来嘛,多不方便。

小琴并不理会泰寿,莞尔一笑,然后继续欢快地打球,一对小刷把意趣盎然地跳动着。

一次,打完球,彩云被阳光染上了美丽的金边。向晚的戈壁一片殷红。老姜提议,这么好看的晚霞,怎么不去散步呢?老姜一口山东腔,说话像唱歌。

于是我、泰寿、老姜就与小琴一起散步了。我们沿戈壁公路向东走,边走边聊。我们聊当时的热门话题——小说。卢新华的《伤痕》,陈国凯的《我应该怎么办》,王蒙的《队长、书记、野猫和半截筷子的故事》。我、泰寿、老姜因喜爱文学常常凑到一块。那时喜爱小说的人很多,大家都疯狂地看。小说是当时国人业余生活的依赖,它让苏醒了的华夏大地痴迷又理性。

小琴毕竟小,不如我们读书多,但她知道谢惠敏和宋宝琦。那是刘心武创作的两个人物。大家兴致就更浓了。不知道谁提到了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说结局太惨,让人无法理喻。小琴问,什么悲惨结局?小琴没看过。

我们被问住了。

泰寿善变,反应快捷,就呵护小孩一样说:小琴,你还小,你不懂……亲兄妹,亲兄妹当然不能发生那样的事啦,那是编的故事。

小琴倏地脸红了,似明白了个中的隐秘。

后来,我们就走到一片菜地,青红的西红柿生长茂盛,我们穿行着,竟然无意采摘一个。说着,天空忽然下起了雨,还刮了一阵风,冷飕飕的。我们躲进一个废弃的土坯房,那房间没有门框窗框,但有芦苇搭的屋顶,可以遮风避雨。

雨越下越大,我发现小琴浑身开始哆嗦,就脱下灰涤卡外衣递给她。那时我几乎全是草绿军装,仅有一件灰涤卡。那也是我最高档次的衣服。小琴不接。泰寿就油腔滑调地做怪相说,你赵哥的衣服是火炉啊,不穿白不穿。说完就拿过去给小琴披上。小琴没有再坚持,眼睛看着门外说,那就谢谢赵哥了。我不好意思,脸火辣辣的。小琴用左手轻轻裹了裹衣服。小琴用左手操作娴熟而耐看。

此后,我们常常一起散步。那时没有电视,晚上偶尔会放一场电影。我们散步谈文学有滋有味。

四个月时光很短暂,离开时,小琴为我们送行,她右手塞兜,左手熟练地帮我们提网兜和洗漱用具,有些依依不舍。我们都急不可耐地赶车,谁也没有在意她。回单位,我写出了散文《花,盛开在戈壁》,泰寿写出了小说《修井工的爱情》,我的稿费是十二元,同事很羡慕。那时辛苦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块。

光阴荏苒。再次见到小琴已是十九年之后。

在准噶尔大街彩扩中心洗照片时,我一眼认出了她。我有些惊讶,但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只好笑笑说,你好!她也认出了我,附和着勉强笑笑,表情略显漠然。

我热情不减地说:巧了,能在这里碰上你。她应付说:我就在这里工作。

她对我有排斥,我想。也许是多年失去联系的结果。不过,我也为自己不知道这个彩扩中心羞愧。我慵懒,平时不怎么上街,有时被妻子拽着勉强到街上逛逛,每次逛,都觉得那些花花绿绿的店铺是新开的,妻子挖苦我说:早开张好几年了。

彩扩中心也开张几年了,是一个以残疾人为支柱的企业。那几年,彩色摄影一夜风靡全国,满街都是卖富士或柯达胶卷的。彩扩中心是戈壁小城的第一家彩扩店,但我却不知道小琴——终于想起了名字——也在这里。

潜意识里,似乎被猛击一掌,我忽然联想到了她的右手。右手?右手!五七干校时,小琴的右手时刻揣在上衣衣兜里——难道她是残疾人?!我的头嗡嗡一阵怪叫,浑身迅速冒出冷汗。

盯着小琴,我蓦地觉得,这十九年,她肯定经历过跌宕起伏和世态炎凉,也肯定有过迷惘、疲惫和挣扎,不然,她不会这样漠然。时间消损人的能力极强,它会让一个欢快的生灵,变得苍老,凄冷,陌生。我想,我们曾经是那样无话不说并且在晚风拂动的戈壁大道上侃侃而谈。可十九年之后,我们隔阂了,疏远了,忘却了。十九年,我奔波辗转更换过三个单位,结婚生子好不容易搬进市区,住房先后换过四次,有卑微和失望,也有熠亮和欢悦,但还是储下一肚子苦水。小琴肯定蛰伏了更多忧戚与悲哀。

仔细观察,感觉小琴虽已步入中年,但眼睛依旧黑亮,身材依旧楚楚动人,只是心态似乎老了许多。

为缓和气氛我讨好说:多年不见,你一点没变。

小琴说:变老太婆了,再也找不回从前了。她说着,表情凄楚、苍凉。我不敢再深究。

沉默了一会,小琴似调整了心态,才平心静气地说:现在泰寿和老姜在干什么呢?很久没见了,好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我说,可不,都快二十年了。

小琴回忆说,当年我真傻,坐车到你们单位去看《刘三姐》电影,还找过你,说你在放幻灯呢,就没继续找。说着,她似恢复了先前欢快的影子。

我打了一个寒噤,触电一般。我想,小琴那时把我当知己才去找的。我十分内疚。

此后,路过彩扩中心我总要看看,仿佛带着歉疚,带着需要弥补的低俗指向。我陆续知道了小琴这十九年的磨难与坎坷。悲泣,残破,漫漶。果然,小琴曾无数次哭泣过,厌倦过,问苍天,问旷野,也叩问过自己的内心,然而,小琴得到的只是黯然怅惘,木讷和几近崩溃。只有经历过极度悲哀和萎靡的人才会冷漠。那冷漠带着迟疑和嘘叹,更透着疼痛、隐忍与折戟沉沙。我曾经见过一些遭受打击的人,因过不了那道坎而一蹶不振。小琴历练了人生的一道道坎,却依然屹立着。

当年,小琴没能留到五七干校——因为右手。她哀怨了很久。其实干校三年,她什么都做,而且做得极好。但有关部门态度强硬,决不妥协。小琴终究没有被接纳,只得含泪走进残疾人小企业——福利工厂。那是一个做劳保工服的小厂。小琴忍痛与那些灰棉花、碎旧布料,与那些散乱、裁剪、酸汗为伍,一干就是多个春秋。小琴说,我咬牙挺住了。

后来小琴就选择了承包彩扩中心。

但是,一次更为惊心动魄的打击,使她崩溃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滴水成冰,生命凝滞,穹窿混沌而迷茫——一场大火焚烧了那个冬季。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它吞噬了三百多条生命……其中二百八十八人是天真可爱的孩子啊!那是一场令戈壁小城人不愿再回首的惨痛记忆——那个悲泣、哭嚎、干涸、萎靡、惊恐、万念俱灰的冬季。那个冬季,准噶尔旷野的天空晦暗而阴郁,戈壁荒原的白雪肃穆而凄冷,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沙粒冰凉而疼痛。小城人的眼泪哭干了……

小琴的眼泪也哭干了。

在那场著名的影剧院失火中,小琴的儿子丧生了……小琴的儿子刚满九岁。

小琴很久都没法自拔……

生活依旧,你无法躲藏,也不能躲藏。三年后,小琴生下了第二个孩子,那又是一个健康可爱的儿子。小琴边上班,边带孩子。沉重忧戚的负担下,她来到濒临倒闭的彩扩中心,用强悍与淡定,用奔逸与坚硬,酣畅淋漓地遨游着,似有猛厉峭拔之意味,更有妍丽秀雅之灵韵。犀利,疲惫,秉持。琐碎,挑战,澄明。清辉浴过,小琴眼前一片洞天。

知晓了这些,我胸中堵闷得难受,更有一种惴惴不安。

当年,小琴把我当知己,我却将她抛在了脑后。离开五七干校,我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小琴,甚至没有一丁点儿留恋。我忽然觉得我太冰冷,太卑琐,太阴郁。负疚和自责使我凄迷了很久。

小琴终于复活了当年的伶俐与活泼。她进设备,招聘人员,培训员工,机敏而睿智,干练而豁达,业绩斐然。经历过生死与残破,咀嚼过号啕与幽冥,小琴的境界宽阔而高华,仪态婉丽而华美。

我不得不对小琴刮目相看。一日,偶尔与妻子走到彩扩中心,竟发现小琴穿了一件玫红色上衣,与员工们一起在紧张地做相框,粘KT板,悬挂照片,弄得满头大汗——原来她在筹备一个大型影展。

小琴得知我妻子想买旁边品牌店里的服装,就颠簸着跑去告诉熟识的店主,说要打五折啊!我妻子不好意思,连说不用。妻后来说,原以为小琴是那种精于算计的生意人,没想到一点儿没有铜臭味。妻是心直口快的人。妻还说,小琴人长得漂亮,心地善良,女人味浓,我喜欢。

小琴边做相框边说,过一阵不忙了,把泰寿和老姜找来一起坐坐。我想,小琴这个主意不错。

可是,恶魔再一次向小琴下了黑手。

小琴晕厥着被送到了医院。而后,就不断转院,从市医院到省医学院再到北京的著名医院。转院就意味着无能为力,意味着在漆黑中寻求或者放弃。

我不断打小琴的手机,但始终没人接听。

一天,终于通了,是小琴的丈夫。他说,医院正在给小琴化疗,治疗方案比较细致。小琴丈夫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说,堵车,在公交车上。

稍稍安慰了些,但我毕竟知道这是一种罪恶深重的病。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看日本电视剧《血疑》时,首次知道了白血病叫血癌,我惊愕了很久。小琴得的就是这种病,我悲悯,无助。

在喧闹繁缛的北京一间简陋出租屋里,又见到了小琴。她戴着口罩、帽子,头上已没有了头发,身体变得异常清瘦。小琴蜕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小琴口罩上方的眼睛依旧黑亮而灵动。

北京朋友大渭说,小琴坚韧,大剂量化疗,穿刺,骨髓配型移植,她都像一块钢铁。大渭说着,眼眶里也挂有一些泪痕。

小琴笑着,样子依旧意趣盎然,仿佛不曾有过疼痛,也不曾有过悲泣。那些潜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惶恐,哀怨,绝望,仿佛早已逃遁。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企及那个只有小琴才能抵达的高华境界。那是一个深邃无比又大彻大悟的精绝境界。那里有苦涩,有沦陷,有满目疮痍,也有骄阳似火,更有欢快的吟唱和莞尔一笑。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小琴右手戴了一只漂亮的小手套,那是一只比普通手套小许多的玫红色手套。那手套隐匿着小琴多年的秘密。

责任编辑:侯娟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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