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树,奶奶是藤
2014-06-10罗贤慧
罗贤慧
奶奶终于还是随爷爷去了。初冬的黄昏,朔风渐紧。站在奶奶的新坟前,我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为她感到欣慰。
奶奶常说,她的命是爷爷捡的。在她七岁那年,因为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爹娘便想把最小的她卖给人家当媳妇。可那户人家嫌奶奶太小太弱,不肯要。恰好八岁的爷爷正跟着太爷爷在那家做泥瓦工,见到奶奶低着头嘤嘤哭泣的样子,爷爷摇了摇太爷爷的手,“爹,要不让她去咱家吧?”其实太爷爷家也不富裕,不过因为一门好泥瓦手艺,还不致挨饿而已。拗不过爷爷的央求,又见奶奶虽瘦弱却也乖巧,太爷爷便跟奶奶的爹商量,也不算买,权当收一个干女儿,把她带回了家。
从此,奶奶就成了爷爷的小跟班。他到哪她就到哪,他让干啥她就干啥。不料运途多舛,两年后,太爷爷太奶奶在一场时疫中双双撒手人寰。娘家人眼见得这户人家没了支撑,只剩下大大小小四个孩子,便让大舅公来接奶奶回去。可奶奶躲在爷爷身后,揪着他的衣襟,死活不肯跟她哥哥走。大舅公叹着气离开后,爷爷拉过奶奶,许下一个十岁男人最庄严的承诺:“这辈子你跟着我,我绝不会让你再饿肚子!”
可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爷爷的承诺却差点打了水漂。那年,爷爷因为“根正苗红”,身板又壮实,被村里推荐到伐木队里当工人。奶奶独自在家拉扯两个孩子。冬天,家里最后一点红薯渣也和白菜帮子混在一起熬了粥。年幼的父亲常常在半夜里饿醒,然后一口一口地撕扯着身上盖的破棉絮。奶奶没办法,背着哇哇直哭的小姑姑上山挖草根。雪下的冻土硬得像铁板,奶奶的手被划出无数道口子,这都不算,一根埋在泥里的皂荚刺竟然深深地扎进了她的中指,奶奶的手顿时血流如注。
爷爷得到消息,顾不上跟队里请假,连夜赶回了家。那晚,爷爷把奶奶红肿溃烂得穿不进衣袖的手放在胸口上暖着,心疼得说不出话。直到多年以后,奶奶抚摸着那根因为伤了经脉再也没打直过的手指,跟我们说起那夜的情景时,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依然有藏不住的娇羞。
因为不假而归,爷爷被伐木队开除了。奶奶怨自己不争气,害爷爷当不成工人。可爷爷却没事人似的,成日里乐乐呵呵,打从伐木队里回来,就再没离开过家。村里的人都知道爷爷和奶奶“粘”。爷爷在区上修水库的时候,每天晚上收了工,一定要摸黑赶十几里路回家。有一次他为了抄近路,从十来米高的灌水渠上走,差点掉到下面的乱石堆。奶奶知道了,吓得脸色惨白,捶着他的胸口不许他再摸夜路回来。可爷爷依然风雨不改,不过再不去抄那条近路而已。而奶奶在几十年里,不管走那哪家亲戚,天黑前是一定要回家的——就算是早年回娘家或者后来去大姑小姑家也一样。
爷爷八十三岁的时候得了帕金森综合征,说话不清,行动不灵,到后来就连最基本的吃饭穿衣上厕所也要人帮忙了。病中的爷爷“粘”奶奶更是厉害,一个转眼没见到她,就咿咿呀呀地喊;还爱使小性子,一日三餐必定要奶奶喂他才肯吃,不然就宁肯饿着;每天早上也一定要奶奶帮他拿衣服才肯穿,不然就赖在床上不起来。奶奶每天被他使唤去使唤来,却乐此不疲,“他惯了我七十多年呢,老了老了还不让我还他点儿么?”
爷爷最后的几个月里,我们分明能感觉到他心底的纠结:不忍心见奶奶每天照顾他那么辛苦,却又不放心扔下她独自在世上生活,去也难,留也难。而奶奶每天守在病床边,眼底有着同样的挣扎:不忍心看他再受病痛的折磨,却又不愿意从此生活没有他的陪伴,留也难,放也难。
但命运终归有他自己的安排,爷爷在那个初秋的早晨,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走得并不安详,喉咙里呵呵有声,五指伸开着,像要抓住什么。父亲明白他的意思,握着他的手,让他放心——他走后,我们会把奶奶照顾好。爷爷松下最后一口气,终于闭上了双眼。而一旁的奶奶早已哭得背过气去。
送爷爷出门时候,道士先生说卦象显示我家会“犯重丧”——这是老家迷信的说法,就是说一家会接连死两个人——于是按照风俗,用芭蕉树干做了一副假棺木,和爷爷一同下了葬,算是抵过了“重丧”的劫数。
对于“重丧”我是相信的——不是迷信道士先生的卜问,而是相信爷爷奶奶的情之所至。可是那副假棺木的作用我却很是怀疑——如果爷爷真的在天有灵,又岂会让一截冷冰冰的芭蕉杆把奶奶代替?
果然,爷爷的“百期”(老家的风俗,人死后一百天,要做一场法事,把死者生前用过的东西都烧掉,谓之“一了百了”)刚过,奶奶就一病不起。几天之后,她就追随爷爷而去了。
屋后的西山坡上,并排垒起了两座新坟。奶奶的坟头是刚垒的红土,爷爷的坟头却已经钻出几棵稚嫩的草芽。坟前,一棵老洋槐黄叶落尽,剩下枝干虬曲苍劲,直指苍穹;一丛野蔷薇依树而生,长长的藤蔓从树丫间垂下。
看着眼前的洋槐树和蔷薇藤,我不禁又想起树下长眠的爷爷奶奶。从七八岁开始,爷爷就一直在前面为奶奶遮风挡雨,奶奶也一直在爷爷身后亦步亦趋;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奶奶是照顾着爷爷的身体,可谁又能说不是爷爷在支撑着奶奶的精神?就像眼前这树和藤:树用虬枝劲干为藤撑起了一片天地,藤用绿叶繁花还给树以华茂生机。没有树,藤的生命无从归附;而没有藤,树的生命也无以葱茏。
树在,藤荣;树老,藤枯。对于他们彼此而言,这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
西风又起了,我终于不再难过奶奶走得那么急。
责任编辑:侯娟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