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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骈文名称变化与其文体特征之关系

2014-06-08莫山洪

中国文学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骈文名称句式

莫山洪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1)

骈文作为一种文体概念,其正式出现于清代,此前骈文的称呼较多,根据研究者的概括,有“丽辞”、“俪体”、“今体”、“四六”、“骈体”、“骈体文”等,这些名称的出现,其侧重点不同,称谓也不一样,骈文名称的演变,体现了各个时代文章变化的特点,也体现出人们对骈文文体的逐步认识。

六朝是骈文的兴盛时期,也是骈文为后人推崇的时期。对于这个时期的骈文,人们的称谓并不一致。对于这个时期文章的认识,历代的观点同中有异。

刘勰《文心雕龙·丽辞》是一篇存在一定争议的文章,有人认为这篇文章是评价骈文的,也有人认为这是探讨修辞的。从刘勰《文心雕龙》体例看,这篇文章列在第35篇,其前有《章句》、《声律》、《镕裁》等,后有《比兴》、《夸饰》、《事类》等,都是属于修辞类的,而刘勰所论述的文体类,则在《辨骚第五》到《书记第二十五》中,包括当时流行的各种文类,诸如骚、诗、乐府、赋、颂、赞、铭、箴、诔、哀吊、杂文、谐隐、史传、诏、策、檄、移、封禅、奏、启等等。“丽辞”并不在其中。

“丽”,《说文解字》解释称:“丽,旅行也。”但这并不是人们对于“丽”的完整认识。据《周礼·夏官·校人》:“丽马一圉,人丽一师。”郑玄注称:“丽,耦也。”显然,汉代的时候人们对于“丽”的认识就已经包含了“耦”的意思了,即“丽”具有成对、并驾的意思。刘勰《丽辞》篇从其所论述内容看,显然也是采用的这个意思,因为在《丽辞》中刘勰基本上是在探讨文章对句的使用问题。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将六朝一代文学界定为“六朝之骈语”,这个界定应该说是非常谨慎的,王国维在他的这段话中,对每个时期的文体都作了界定,如“楚之辞”、“汉之赋”、“唐之诗”、“宋之词”等,都是对每个时代一代之文学的文体作的界定,但是唯独“六朝”他用了“骈语”。不称“骈文”而称“骈语”,体现出王国维的深刻认识:六朝文章有各种称谓,赞、序、哀、诔、诏、策、檄、移等,这种分类是从内容和功能上对文章的划分,骈文的名称毕竟始于清代,且是后人从文章形式的角度进行的划分,六朝时期的文章,尽管有后来骈文的文体特征,但称为“骈文”,并不符合文体概念发展的历史。因此,从当时文章的特点出发,王国维用了“骈语”一词来表达他的思考。章太炎在谈及骈散叙事的特点时也曾用“骈语”一词:“六朝人作史,亦无用骈语者。”结合其其他论述,可以看出章太炎对六朝“体”、“语”的思考,这与王国维应该说是一致的。

“骈”即二马并驾,引申为成对的意思。《说文解字》称:“骈,驾二马也。”引申为并列的意思,亦指文句对偶。“骈语”即对偶的语句。王国维用这一词语来指代六朝文章,却不称其为“骈体”,也是从当时文章对偶句的大量运用这一角度出发。刘勰之前的文章,应该说确实具有“丽”、“骈”的特点,与后来的“四六”界定不同,这个时候的文章界定强调的是句式形式上的对仗,并不关注每个句子的字数。以下面几段文章看: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陆机《文赋》)

夫金水无常,方圆应形。亦有隐括,习以性成。故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正人在侧,德义盈堂。鲍肆先入,兰蕙不芳。傅臣司训,敢告君王。(傅玄《太子少傅箴》)

第一段文章是陆机的《文赋》,文章以赋名篇,其句子均为六字句,第二段文章是谢灵运的《谢对康乐侯表》,以表名篇,句式则四六相间,第三段文章是傅玄的《太子少傅箴》,以箴名篇,句式则四言五言相间。无论是赋还是表,抑或是箴,其句式大都讲究对仗。“对”是其根本特点。

刘勰与王国维一样,都是从六朝文章的最基本特点来认识文体,刘勰侧重的是当时文体的“丽”的倾向,即文章在形式上追求对偶,对句的使用是其关注的重点。王国维关注的是六朝文章的“骈”语,其实也是“对偶”的问题,因为“骈”即两两相对。可以看出,他们对于六朝文章的关注,仍然是文章的外在形式方面,是文章的句式特点。这两个称谓比较能够体现当时文章的特点。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这两个名称并不是文体的名称,只能是文章的修辞形态,这也是非常符合六朝文学的特点。

柳宗元在《乞巧文》中首次将唐代讲究四六对仗句式的文章称为“骈四俪六”,后来李商隐也将自己的文集称为“《樊南四六》”,“四六”作为一种文体概念,逐渐为人们所接受,也成为人们对唐宋时期尤其是宋代骈文的唯一称谓。关于四六的名称,李商隐在其《樊南甲集序》中用“六博、格五、四数、六甲”来表示其称四六的原因,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编年校注》称:“此谓四六文系博戏与儿童初学识方位数干支一类。”似乎“四六”之名只是从游戏与学习中来。但既然将之称为“四六”,自然还是关注文章的一个重要特点,即句式上的四六字句式。

文人将六朝以来的讲究对仗、多使用四六句式的文章称为“四六”,其所关注的是这种文体的外在形式。这与刘勰对六朝文章的关注方面是一致的,刘勰在《文心雕龙·章句》中也说过“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四字句、六字句在当时就已经为研究者所关注。“四六”从其字面上看,本来指的是文章的句子以四字句和六字句为主,四六句式两两相对。这种文章形式在六朝时就已经达到了成熟,徐陵和庾信的文章就很能体现这个特点。如庾信《哀江南赋序》中的一段: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句式的特点非常明显,都是四字句和六字句构成,这也就是典型的四六。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时期的文章在句式上还是有“对”的意蕴。柳宗元说的“骈四俪六”,指的也正是这种文章。初唐文章,四六句式仍然是其中的主要句式,大多数文章仍以四六句式为主,以当时的名篇即可窥见一斑: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消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王勃《滕王阁序》)

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尝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密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乎,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地后,识夏庭之遽衰。(骆宾王《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这两篇文章是唐代最有名的骈文作品,其句式虽有变化,如出现了三言、七言句式,但仍基本是四六句式。可见四六句式在唐代仍占据主导地位。除了句式四六的特点外,这两篇文章的句子也都比较注重对仗,且每一个对句都非常工整,都符合后来说的“骈”之要求。故柳宗元称“骈四俪六”,也就是针对六朝以来文章之基本句式特点。即使是中唐时期对骈文给予大力革新的陆贽,其骈文作品在句式上也仍然是以四六为主,这也就难怪柳宗元和李商隐都用“四六”来称呼这类文章。

由于柳宗元和李商隐都将这种文体称为“四六”,于是在宋代出现了大量的“四六”文,文人的文集以“四六”命名的不在少数。杨囦道《云庄四六余话》称:“本朝四六,以刘筠、杨大年为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就连最早的“文话”——王銍《四六话》也是以“四六”命名,稍后的谢伋《四六谈麈》也以“四六”为名。从当时有名的四六作家的四六作品来看,四六句式仍然是其中的核心,尽管可能会出现超过四六言的句子,但这些句子的核心仍然是四六的。有一点与唐代文章不同,宋代的四六文强调的是句式的四六,这些文章的句式是否存在“对”的意蕴,则不在考虑范围。欧阳修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也为宋古文大家的领袖人物,但《欧阳文忠公文集》中有“四六集”七卷,在宋代作家中,其四六文章不在少数,如下文:

臣伏蒙圣慈差内臣朱可道传宣抚问,仍赐臣手诏,委曲慰安。臣孤危之迹,横为言事者诬以莫大之罪,自非遭遇圣明,特为穷究,则当为冤死之鬼。然事出暧昧,上烦天造,累行诘问,必见踪由。臣仰恃圣君在上,内省于心,必冀终获辨雪。臣无任捧诏涕泗,感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奏。——《欧阳文忠公集九十三·表奏书启四六集卷第四·谢赐手诏札子》

这段文字是欧阳修文集中的“四六”文,也是在其“表奏书启”类的四六文集中的文章。从文章语言看,其基本的句式或者说句子的核心部分确实是四六句式,如“传宣抚问”、“赐臣手诏”、“诬以莫大之罪”、“当为冤死之鬼”显然是句子的核心。从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关系看,显然没有“对”的句子。从这里可以看出,宋代称“四六文”,重视的是句子字数,而不是看其是否是“对”的句子,也就是说,宋四六与六朝“丽辞”、“骈语”不同,与唐代四六也有一定区别。当然,在宋四六中,对仗自然不会没有,王銍《四六话》中所用的事例就有这方面的例子:

苏子瞻作翰林,林子中方以言者去国在外,以启贺曰:“父子以文章名世,尽渊云司马之才;兄弟以方正决科,迈晁董公孙之学。”与其后为中书舍人谪二苏告词之语异矣。

这里所举的例子显然还是讲究对仗的,但是句式却并不是四六句式。

四六名称,从句式的字数来确定,但是宋代四六文章的句式显然并不完全是按照四字句或者六字句来构成文章句子,有些文人甚至喜欢使用长句对句,以至于当时的一些文人在谈论到宋代四六文章句式时不得不专门谈论到这个事情:“四六施于制诰表奏文檄,本以便于宣读,多以四字六字为句。宣和间,多用全文长句为对,习尚之久,至今未能全变。前辈无此体也。”一方面是四六句式为其主要句式,另一方面,“对”在文章中的位置依然还是比较重要,所以各种四六话中谈论到的名句佳句,基本上都是对仗句。

正是因为“四六”的名称与文章句式关系上存在一定问题,“四六”的名称已经越来越不能适应文章发展的实际情况,尽管不少人仍然用“四六”称呼这类文章,但是清代的大多数学者还是考虑到文章句式字数的实际情况,开始使用新的名称来称呼这类文体。于是,骈文的概念基本确定,文人或用“骈文”,或用“骈体”、“骈体文”,骈文作为一种文体概念基本得到承认。

从清代骈文状况看,清代文人对骈文的界定,已经不再像过去文人那样严谨,但凡文章使用较多对句,就可以界定为骈文。所以,在很多清代文人的骈文集中,对句运用成为主要的标准。

早在清代初年,人们对骈文的文体名称的认识有一个逐渐演变的过程。清初陈维崧的文集称为“俪体文集”,就是陈维崧对讲究对仗的文体的一次思考。根据陈维崧《俪体文集》中的序言及跋,可以看出陈维崧称呼这类文体时所用的概念是“四六”,其弟陈维岳为其整理文集时用“俪体之文”,毛先舒作的序里既用了“俪体”,也用了“四六”,毛际可作的序言则已直接用“骈体之文”。毛际可时代已经进入康乾时期,所以用“骈体之文”,自然在情理之中。毛先舒生活在明末清初,与陈维崧同时,其对文体名称的使用当相同。从这里可以看出,在明末清初的时候,人们对于“四六”的称呼已经有了疑问。四六是具体的数字,是用在文体概念的名称上,本来就是指文章句子的字数基本上是四字句或者六字句,但实际上自宋代以来,很多所谓的“四六”文的句式已经不再是四字句或者六字句了,有点名不副实。名不正则言不顺,清人对于文体的认识比前代要严谨、科学。袁枚在《胡稚威骈体文序》中就称“文之骈,即数之偶也”,李兆洛所编《骈体文钞》为清代骈文选本的翘楚,其书名取“骈体”,对于骈体的认识,所强调的是“偶”,其序言中有言:“天地之道,阴阳而已,奇偶也,方圆也,皆是也。阴阳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离。方圆必相为用,道奇而物偶,气奇而形偶,神奇而识偶。”这应该是李兆洛所考虑的“骈体”的根本,这也是清代中叶以来文人对于这一文体的基本认识。

在清人的文集中有很多以骈体命名的文章,“对偶”成为其中的要素,文章的句子是否整齐并非其中要素,对句的多少也不一定是他们确定文体的要素,有时候文体的界定稍显随意,试看下面一篇文章:

诸州之水多绕城南,宜州之水独阻城北。隔水以望,崖岓四立。谽谺半空,则白龙洞在焉。秋八月之三日,邱子仁甫为金谷主人招同人游之。江荒日白,树密云青。鸥边招舟,人影半渡。犊外扶伞,山光忽来。途迫若开,磴盘在空。凡历数百级,始抵焉。薛萝在眼,云霞荡胸。树老石上,不粘寸土;风来穴中,突见丈室。喘哮少定,踊跃告行。烛奴引前,灯婢列后。凿空直下,乘间曲入。火色石色,离离目中;钟声鼓声,隐隐足下。更进百步,阳开阴合,所见益奇,石柱削下,如垂佛牙;石坟空中,定葬仙骨。同人大呼,山鸣谷应。其路始穷。回首斜行,当面横亘有石焉。蜿蜒在地,蹴尔不起;躨跜向人,赫然欲飞。首尾相纠,鳞翼自动。同人曰:此白龙洞所由名也。烛龙渐暗,洞口微明。乃从别窦横出,壁间有“白龙洞”三大字,其旁又有紫霞翁一题名,余多漶漫不可记诵。因循崖而复其故处。大暑将尽,小年正长。徐子治轩挟梯,陈子宝田载笔,余执帚偏摩崖文并剔苔字,皆前明来游者。始耳有岳君和声五言磨于东崖,又有刘君彦直七古磨于西壁,号为佳矣。已而拊几者高吟,凭栏者远眺。阳光隐山,凉意浮水。鱼鳞万龙,螺髻千峰。疏林来风,不落一叶;野树当屋,犹开数花。秋声正浓,酒色亦渌。蔬果间陈,荡以凉雪;觥筹交错,盎如热云。青萝合阴,苍藓分路。徐步欲下,而夕阳已淡然矣。闻其上更有雪窦,有玉井,有丹龟,皆前代陆仙翁遗迹也。去此百築,别循一径,同人皆有难色。及归时回望山巅,逈出云表,城中灯火,顶上钟鱼,白云蓊然,碧宇如画,未尝不徘徊而不忍去也。同游者庆远学博胡君文江,忻城大令莫君向岩,邱子仁甫,徐子治轩,陈子宝田,吴子海树,冯子相山,施子,庞子,及献甫共十人。——郑献甫《游白龙洞记》

这篇文章被放在郑献甫的《补学轩骈体文》中,郑献甫为清中后期文人,有骈体文4卷131篇,从本文看,文章中确实有很多对仗句,有单句对,也有隔句对,形式上还是很能体现骈文“骈”的特点,不过文章中也有很多散句,有些四字句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对”的意蕴,显然作者对对仗的问题要求不是很严格。这恐怕也是造成后人在界定骈文时难以把握的一点:骈文应该是“对仗句”为主的。刘开在《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中也提到:“道炳而有文章,辞立而生奇偶。”显然是从“对”的角度来考虑文章的分类。吴育在《骈体文钞》序言中称“昔史臣述尧,启四言之始;孔子赞易,兆偶辞之端”,把骈体的发源与“偶辞”联系在一起,也还是强调文体“对”的基本特征。

对于四六与骈文的关系问题,近代孙德谦有一个描述:

骈体与四六异。四六之名,当自唐始,李义山《樊南甲集序》云:“作二十卷,唤曰《樊南四六》。”知文以四六为称,乃起于唐,而唐以前则未之有也。且序又申言之曰:“四六之名,六博格五,四数六甲之取也。”使古人早名骈文为四六,义山亦不必为之解矣。《文心雕龙·章句篇》虽言“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此不必即谓骈文,不然,彼有《丽辞》一篇,专论骈体,何以无此说乎?吾观六朝文中,以四句作对者,往往只用四言,或以四字、五字相间而出。至徐、庾两家,故多四六语,已开唐人之先,但非如后世骈文,全取排偶,遂成四六格调也。彦和又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可见文章体制,在六朝时但有文、笔之分,且无骈、散之目,而世以四六为骈文,则失之矣。

孙德谦明确指出,骈文与四六是不一样的,因为在六朝时期尚无骈文的文体概念,这是必须要区分清楚的,所以刘勰《文心雕龙》中只是列《丽辞》,并未列出“骈体”。至于骈文的概念,孙德谦则一再强调,“我朝学者,始取此‘骈’字以定名”。孙德谦还强调“后世骈文”是“全取排偶”,这应该是对文体界定的一个重要因素。从文体名称的演变情况看,孙德谦可以说指出了“骈文”与“四六”的根本区别,即“四六”强调句子的字数,“骈文”强调句式的对偶。正因为这个区别,所以四六和骈文是不一样的。

从“四六”到“骈文”,可以说是文学文体认识历程上一次非常大的飞跃,“骈文”这一概念包括了更为广泛的意义,能够包容更多具有同样特征的文章,这个名称也才成为今天人们讨论这一文体时的标准名称。

从以上三个阶段文体名称演变的情况,可以看出,历代文人对于骈文这一特有文体的认识,就是从骈文形式方面最突出的特点来考虑的。对于骈文最突出的这一特点,后世文人在谈到骈文与外国文学在形式上的区别时,也经常以此为标准。刘麟生《中国骈文史》中就对骈文与外国文学的形式差异做过类似的比较,称:

西洋文学中,亦有平行之语气,而骈文则无有。此则彼方文字之本身,有以限之,匪有他故。中国文字单音只义,遂造成骈文之绝大机会,盖单音只义,易于属对,且单音之字,说话作文时,有时甚感不便,则复其字以释之,如名词中之丝绸,丝即绸也,形容字之泄沓,泄即沓也;动字中之欺骗,欺即骗也。缘此类推,不可悉数。反之则单音只义之字,不特工于属对,抑且使作风易于凝炼,如《书经》中之“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诗经》中之“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弗问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已,无小人殆。琐琐姻亚,则无膴仕”等句子,无不言简意赅,而文字简炼,实能增加偶俪之可能性。要之或重复其词,或凝炼其意,皆所以谋骈俪之成功也。

很显然,刘麟生在谈论骈文之成为中国特有的民族文学时,关注的是中国文字特有的个性,即汉字的单音只义,形成特有的对偶形式。这是其他国家文字无法达到的高度。因此,对偶是骈文最基本的表现形态。钱基博在《骈文通义·原文第一》中界定骈文时也采取了同一标准,全书开篇称:“《说文》:骈,驾二马,从马,并声;古义训併,或训并,皆谓偶也。”以训“骈”字的意义来确定骈文的特点,抓住骈文的“偶”的基本意义。所以,谢无量在《骈文指南》中明确指出:“美文(骈文)之特质有二:一即多用偶句,一即多用韵是也。”

这种认识对于今天人们在研究骈文的时候提供很大的帮助。骈文的最基本特征就是对句的使用。既然称为“骈”文,就应该从其名称上确定其特点,“名正言顺”,“骈”是“驾二马”,是对句,以此命名的文体就应该是以对句为主体的文体。

当代学者对于骈文形式上的突出特点,也基本以其对仗、对偶为核心。姜书阁在《骈文史论》中称:“骈文亦言其文句皆两两相并而成偶者也。”周振甫《中国文章学史》称:“骈文主要讲文句的对偶,不论字数的多少;四六文指四字句与六字句构成上联,与下联的四字句六字句相对。”莫道才在其《骈文通论》中谈及骈文修辞形态时,就特别将“对仗”作为其中之一加以论述,称“对仗是骈文的最基本的修辞形态”,这种认识可以说已经将骈文之所以称为“骈”文说明清楚,故张仁青也说:“骈文者,以通体多作偶句也”,偶句或者说对偶句成为了“骈文”名称真正的意义。

骈文的名称在历史的演变中是一个动态的变化过程,这个动态的变化过程反映出人们对骈文文体特征的基本认识,从丽辞、俪体到四六,再到骈文、骈体,人们对骈文的关注点基本上集中在骈文的句式上,或者关注其对偶的因素,或者关注其句式的字数特征,然真正称为骈文的,还是关注其句式的对偶特征,因为“骈”本身具有对的意思,表示两两相对,对偶是其最基本的形式特征,这也是骈文之所以称为“骈文”的真正原因。从骈文名称演变的情况来说,我们在研究不同时代的骈文文章时,应该注意名称与时代文体特征关系之下所出现的文体的特有名称,如“丽辞”、“俪体”、“四六”、“骈文”等,这样也才能更准确地把握文体的根本特征。

〔1〕章太炎.国学讲演录〔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

〔2〕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3〕黄叔琳注,李祥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0.

〔4〕杨囦道.云庄四六余话〔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

〔5〕王銍.四六话〔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6〕谢伋.四六谈麈〔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7〕陈维崧.陈迦陵文集·俪体文集〔M〕.四部丛刊初编本.

〔8〕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胡稚威骈体文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9〕李兆洛.骈体文钞·目录〔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10〕刘开.刘孟涂集·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M〕.道光六年姚氏檗山草堂刻本。

〔11〕李兆洛.骈体文钞·序〔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12〕王水照主编,孙德谦著.历代文话(第九卷)·六朝丽指〔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13〕刘麟生.中国骈文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14〕钱基博.骈文通义〔M〕.北京:大华书局,1934.

〔15〕谢无量.谢无量文集(第七卷)·骈文指南〔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16〕姜书阁.骈文史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17〕周振甫.中国文章学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18〕莫道才.骈文通论(修订版)〔M〕.济南:齐鲁书社,2010.

〔19〕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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