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芬楼的影印出版
2014-06-06茱萸
茱萸,诗人、随笔作家、青年批评家。著有随笔集《浆果与流转之诗》、诗集《仪式的焦唇》等。
开春后,南风天即将驾临的气息笼罩着整个江南,眼看湿气渐重,又到了晒书的时节。古人说晒书,只不过是一个风雅的比喻(见《世说新语》及清代诗人朱彝尊故事,指学养丰富之人仰卧曝晒于日光下,谓之“晒书”),而如今为了防潮,我们的晒书却是一项实实在在的除湿护书行动。在这项行动中,翻出深藏箧中的几册许久未亲近的线装书,倒也勾起了我下一番议论的兴致。
我那几册线装书,是涵芬楼(商务印书馆)20世纪20年代出版的《四部丛刊》中的几本零册,虽然是有些年头的宣纸线装,倒也谈不上是什么值钱东西,放在六七十年前,也只不过是普通读书人随手就买得到的读物,即便是在十几年前,那也是上海滩旧书市场里的廉价书籍。只不过随着年岁流逝,大家又逐渐意识到旧书的价值,这两年才慢慢在市面上变得罕见了起来。《四部丛刊》由张元济主持,是民国繁荣出版行业的一面镜子,摩挲着这几册书,约略可以体味当年那些深具文化情怀的出版人于此行业的理想。
《四部丛刊》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古籍,而是一套善本古籍影印本的大型集成。传统意义上的影印,指把原书用纸照原样描摹下来,然后复刻在新的木版上,而《四部丛刊》采用的却是新技术——石印法影印。石印是平版印刷的一种方法,是德国人于1798年发明的,19世纪30年代开始传入中国。不过将这项技术运用到影印善本上,商务印书馆是第一个。
项目启动后,在十来年间,商务印书馆聘请学者选择经史子集四部中的善本,保存古籍原貌不加剪裁,用新传入中国的石印法影印,统一成三十二开的开本但保留了原书的字号。这套大型丛书,最终分订成两千多册,其规模之大、完成之速、遴选之精、印制之佳,都是令人震惊的。整套《四部丛刊》,据我所知,分为白纸本和黄纸(竹纸)本。我手头几册的材质,白棉纸和竹纸皆有,应该是从不同的纸本套装中流落出来的零册。
我的这几册旧藏,因为是影印本,固然也有些年头了,但完全比不了宋元版本,离清三代写刻也差得远,甚至不如晚清雕版在90年代的新印本。不过其中一种,倒也有点特别,它便是左舜生旧藏《李义山文集》,五卷两册全,是民初涵芬楼影印朱鹤龄钞本之四部丛刊集部本,线装白棉纸。手抄这部文集的朱鹤龄是清代学人中研究李商隐的大家,商务印书馆选择此本影印,既能见学者手泽,又能传布李商隐的文章,别有深意。书名页钤有“左舜生”朱文印,下册卷四标题下再钤此印;封皮有蠹虫蛀痕,可见岁月剥蚀的痕迹。
李商隐的这部文集,收的主要是骈文、奏表、状、启、序、祭文和祝文等,史载他于四六文用力甚勤,自编樊南甲乙集共有八百余篇,可惜如今留下来的只有一半。用现在的话来说,这里头的大部分东西都是公文,和如今政府部门的秘书给领导代笔写的报告差不多,但在可读性上却有云泥之别。有学人曾不无夸张地说,有唐一代的骈文但有此集传世,其余可尽废。自小受某一套话语方式和审美范式影响的我们,被告知骈文是徒重形式而陈腐的、六朝诗文是淫靡的,话也不是不对,但脱离了具体情势去看,就将问题简单化了。今人不但缺少清新刚健正常的公民话语,就是连这陈腐淫靡的“恶趣味”都领会不了。
书的原藏者左舜生,湖南人,是民国年间第三大党——中国青年党创办人之一,后担任该党党魁,在抗战胜利后任民盟秘书长,曾随民盟代表团出访延安。鼎革后,移居香港研究教授近代史,倒也算现身说法。他于1969年病逝于台北。
左舜生的这部藏书上,除了钤印,无阅读痕迹。这套书在当时零买是好买的,不过要买两千多册的整套,也得有一些财力方可。就连并不算缺钱的胡适,据说当年也是咬咬牙才买了一套。左舜生不是完全的政治人物,倒还算是个书生,买这套书也是尽书生的本分,只不过既然入了政治的圈子,怕是不可能真正静心读书了。据说他晚年潦倒之时,至于鬻卖藏书为生。我得到的这部书,可能最早也是在彼时流出的?左舜生有句诗道:“春尽江南又江北,我来犹见杜鹃红。”虽然近百载春尽江南,左舜生去世也有四十多年,怕是这魂魄归来故国,杜鹃红尚是能见到,却只是空见她的红尚不及血红夺目罢。如今只剩着一部书,带着时光的体温,再现着当时古籍影印出版业的繁荣,以及山河变迁、人事更替的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