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尽头
2014-06-06杨庆祥
杨庆祥
《鬼雀》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呕,呕”。这个拟声词并不常见,也许是作者想象出来的一种声音,也或许某些偏僻的区域确实有这样一种鸟类的存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叙述者需要这样一种声音来推动故事的发展。“呕,呕”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带有一种宿命的意味,伴随着这种声音的,是一个个意料之外的死亡事件。《鬼雀》这部小说让我想起80年代的某些香港恐怖片:在一个偏远的,似乎处于文明社会之外的区域,存在着一种不遵循现代理性的生活,这一生活由此变得似乎难以理解,同时,也生成一种诡异的气氛,让生活在现代的读者感觉到惊悚和恐惧。其实这一传统最初的缔造者是爱伦坡,他成功地将现代生活重新抛掷于“非现代”的原始语境,从而揭示人心的幽暗和人性的深不可测。《鬼雀》的发生学是否如此复杂?也许我是多虑了,也许在作者甫跃辉那里,文本的发生并不需要理智的多思,一种声音,一种气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境,或者,仅仅是站在上海的夜晚回想起故乡的某个细节——就像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中的玛德兰小点心一样,故事就开始了。
《鬼雀》中有一种细腻的对于感官的敏感。那个懵懂的少年并不理解世事的凶险。他唯一与这个世界关联的,就是他极其敏锐的听觉。正是由这种听觉,他和他周围的世界发生了某种联系。这种联系同样是懵懂而暧昧的,带有人类在生命初期的那种原始性和神秘性。这篇小说最打动人的地方可能也正在于此:一切仿佛都在羊水之中,意识的源头一片混沌。唯一的“听觉”作为最基本的介质,试图突破这种混沌,让我们了解生命的本相。至此我们可以稍微回到故事之中:少年人听到鬼雀的叫声,担心阿公死亡,接下来一连串的死亡开始发生:阿幺死了,奶奶死了,老太太死了,最后,阿公也死了。死亡在这里成为“事件”,因为死亡并非按照自然的规律来发生,它变形了,在某一个时间段以“重复”的发生昭示其不可抗拒的力量。少年人不服从这一力量,他以一种罕见的倔强试图与“鬼雀叫,人要翘”的心理暗示和奇风异俗进行抗争,而他的这种对抗,不过是招致了更多“不幸”的发生。相对于少年的这种不屈不挠,阿公——像所有小说中的智慧者一样——选择顺从。他遵循古老的习俗去理解世界和死亡,去理解他听到的声音,即使这声音将使他失去生命。少年人和老年人构成了这篇小说所营造的世界的两极,他们构成一种成长式的平衡——老年人不过是从少年人蜕变而来,而少年,无论生命的意志多么顽强,都不得不接受无常的惩罚,并领受命运的安排。
即使作为短篇小说,仅仅凭借这一故事还是显得单薄,但好在作者有另外的自觉,他试图探讨重要的话题,比如死亡:“阿幺死时,他没哭;奶奶死时,他没哭;阿幺曾祖母死时,他也没哭。那时候,他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死亡震住了,这就是死啊!直接、沉默、不可动摇。现在,这震住他的死亡的帷幕掀开了,后面竟还有一个广大的、柔软的、绵绵无尽的世界。他从来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这世界的辽阔和坚硬,让他无所适从,也让他无比哀伤。”他将死亡作为一个本体性的而非功能性(仅仅用来结构故事)的东西来进行思考,对死亡的儿童式的恐惧慢慢消失,一种更温柔的感动上升——原来死亡如此广阔,如此令人哀伤,而不仅仅是简单的恐惧和拒绝。这少年人真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吗?还是甫跃辉故作老成地将自己的理解加之于作品中的人物?这些我们且不管他,因为在一个短篇中讨论“死亡”之类观念性的东西,毕竟有些风险,哪怕仅仅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作品已经相当不容易。我更感兴趣的地方在于,在经历了小说里发生的一切之后——或者说,在故事的尽头,我们的主人公与世界之间的契约是否发生了变化?他与这个世界究竟构成了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回答这个问题不能仅仅局限在这一篇小说里面。这里有必要提到甫跃辉的另外一篇小说,同时也是他的代表作——《动物园》。这篇作品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爱,他们两情相悦,从各个角度看似乎都没有什么障碍能阻止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动物园》的题目已经提醒我们这并非是一个童话,当作者安排他的主人公顾零洲住在动物园旁边,一开窗就能闻到动物的气味的时候,我们大概已经能够猜测到,这意味着将出现不一样的东西。这不一样的东西出现了:男人喜爱动物园的气味,而女人则讨厌这种气味。男人和女人因为这种不同的对气味的态度而起了争执,这争执一路发展,竟然变成了两个人之间一种隐秘的带有强迫症式的战争:他们彼此防范,像斗法一般开窗关窗。窗外就是动物园,红色的象群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动物园》里同样有一种发达得过于敏感的感官,顾零洲有特别的嗅觉,他着迷于动物园的气味,并试图在这一“气味”中建构出一个与众不同的“自我”。这一气味究竟是什么?李敬泽揣测其为一种“气息”:“这是什么样的气息呢?我想甫跃辉其实也是说不清的,但他相信,有这样一种气息,它不是从外面来的,它来自生命的内部,这是‘存在的某种提醒,某种无法言喻的不安。”(李敬泽:《一句玩笑,换了人间》)因为这种提醒和不安,顾零洲和虞丽的爱情走了另外一条路——尽管他们在做爱的时刻是那么心心相印——但生命本身的裂隙不可避免地涌出,并狡黠地置换了最初的目的。
无论是《动物园》中的青年顾零洲,还是《鬼雀》中的少年阿育,他们都生活在一个日常的世界之中,并构成了这个日常世界的一部分——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一分子。但是,他们似乎有保持有某种“异秉”,他们的感官世界还保持着生命最初的敏感,并与外部世界保持着一种敏锐的互动——少年阿育听到了鬼雀的叫声,青年顾零洲闻到了象群的气味——他们由此发现了生活和生命本身的空洞和裂隙,并透过这一空洞和裂隙,发现了常态中的“变态”,“有常”背后的“无常”。《动物园》和《鬼雀》的空间背景迥异,一个是偏远的远离现代的乡土世界,一个是现代性的城市中心,惯性思维者会不加辩驳地将此做“乡土写作”和“城市写作”的二分,这显然是简单而无效的。空间的背景在此其实并不重要,与其说甫跃辉关心的是一个空间问题,莫不如说他关心的是一个时间性问题。在将生活时间和故事时间错置的过程中,空间的背景消失了,因为人活在永恒的时间之流中,所要追问的,不过是宿命的安排为何是此时此刻?只有在这个意义上,空间出现,并变得重要起来,因为,在这个重新出现的空间里,自我被重新规划了。
在另外一篇小说《惊雷》中,开篇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正常性的时空:雷雨之夜的一个桥洞。这个桥洞类似一个戏剧的舞台,而闪电和雨声构成了舞台的背景,三个演员和一个观众——中学生、小青年、中年人以及叙述者——开始其告白,由此我们知道了中年人原来是一个杀人犯,他杀死了为生存所迫做妓女的妻子;青年人是一个小偷,他通过“偷”的方式反抗公司对他的无人性的盘剥;中学生则一脸无辜,他仅仅是来寻找他在雷雨中走失的狗。——在一个并非日常的,不过是暂时性存在的空间里,却通过不同的叙述展示广阔的社会视域,这是这篇小说的可取之处。它悬置了道德的判断和同情心的廉价泛滥,仅仅是通过对话和动作来展示他们的性格和命运,通过回溯个人的历史来揭示外部世界的冷酷荒谬。但即使如此,叙述者的态度也不过是,“他没有太难过,拉上包的拉链,背在身后,默默地从桥下走出,慢慢地从河坡爬上公路。”这是很典型的甫跃辉的方式,无论是个人和外部世界之间发生了任何形式的冲突、摩擦和碰撞,他最终都回到人物的内部来化解这一切,由此那些错置的空间,那些被敏锐的感官所触碰到的异样的世界,那些在“雷雨交加”之际所涌现出来的具有爆发力的人性和力量——可以与“巨象”媲美的力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意识和想象的无可奈何,在故事和生活的尽头,并没有大象,而仅仅是大象在无限遥远的远方传来的一丝气息,我们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