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雀
2014-06-06甫跃辉
黄昏,鬼雀又叫了。
“呕……”歇一歇。
又一声,“呕……”
“阿公,你听见了吗?”“什么?”“鬼雀。你听!”老人偏过脑袋,右手笼在耳朵后,耳朵干枯如一片干枯的黑蘑菇。阿育看看阿公的耳朵,又看看天。天蓝得静默,西边儿被火烧云烧着了。“听见了吗?”阿育又问。“听见了,听见了。”老人低下头,往白铁烟斗里填烟丝。烟丝是蜡黄的,柔软的,干燥的,老人用右手拇指摁摁,嚓啦——火柴小小的火苗凑上去,烟丝温温吞吞地着了。阿公抽一口烟,吐一朵云。“阿公!”阿育压低声音喊,“是不是要死人了?”“嗯,”老人抽一口烟,吐一朵云,云罩在老人脸上,阿育倒吸一口气,就被呛了,咳嗽两声。老人忙把烟斗藏身后。“你不要死!”阿育盯着老人,又压低声音喊。咳咳咳,这次是阿公被呛到了。
“阿公好好的,你怎么就想阿公死?”“你说过的,鬼雀一叫,有人要翘!这个月你又老咳嗽……”咳咳咳,阿公笑得咳了起来,“是鬼雀叫,阎王要!”“你又咳嗽!你真不会死吗?”“咳嗽就会死人啊?不死不死,阿公不死。”“那你说哪个要死?是村头赵老头吗?还是王老头?”老人仰头哈哈干笑两声,拉下脸,“别瞎说!”“不是他们,是哪个?”“是哪个,只有老天晓得咯。”老人抬头看天,天上的火烧云愈发热闹了,盘在对面屋顶,屋子烧着了。“阿育才十岁,别动不动‘死啊‘活啊的。阿公总要死在你前头,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不要死!”“好,我不死,谁都不死。”
老人这话没说出多久,就被证明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翌日中午,院里静悄悄的,大人们收水稻去了。阿育从野地回来,一手捏弹弓,一手拉着对门的阿幺。阿幺六岁,眼大鼻涕长,腿短步子小,被他拖拽得跌跌撞撞。他们身边齐踝的青草起伏不安,细碎的阳光在草叶上滑动。阿幺伸手一抓,一只淡绿色的蚱蜢扑噜噜扇动翅膀,一个猛子扎草海里了。“快点儿走!”阿育拽阿幺一把,往后院走去。
新嫂果然在后院。新嫂坐个小马扎,岔开两腿,环着一个半旧的水红塑料大盆,盆里衣服垒成小山,肥白的泡沫高高地堆满她的手背。阿育盯着她的肚子看,那肚子鼓突着,快要滚进盆里了。他咽一口唾沫,把阿幺往前推,“新嫂,我把阿幺送回来了。”新嫂回头看到他,抬右手撩撩头发,肥皂泡便挂上了发梢,晃啊晃的。“哦,你们不一块儿玩儿了?”“我要去打鬼雀!”阿育瞄准远处的树梢,扯一下弹弓皮。“你要去哪儿?”新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育已跑回前院了。他文不对题地回了一句,“打死鬼雀,我阿公就不会死了!”
阿育并没去打鬼雀。他不知道鬼雀长什么样,再说,鬼雀只有黄昏后才会叫,他也就没办法在大白天里循着声音找到。他握着弹弓,拧着眉头,在野地里荡来荡去,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只有他无所事事。他对准小狗小猫,对准河里的鱼,对准一条匆匆溜过的红头绿蛇,对准稻草堆里觅食的麻雀,对准树上的柿子,甚至对准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毫不留情地把小石子射出去:啪——这一声锐响射穿了漫长的白天。他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地回家了。
院里嗡着一堆人。阿育吓一跳,想往后缩,早有人瞅见他。“阿育,你过来叫叫阿幺!”是阿幺的曾祖母。好多人扭过头来看定阿育。“阿幺天天和你在一块儿玩儿,你来叫叫他。”“对,对,兴许叫魂有用。”阿公也附和着。那么多人盯着他,他不禁有些怯怯的,想躲开,却是不能的。束手束脚地走近去,人堆闪开一条缝,露出一口倒扣着的漆黑的锅。锅底趴着个湿淋淋的孩子,正是阿幺。“阿祖。”他唤一声阿幺的曾祖母,九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眼里泪光闪闪,殷切地瞅着他。“阿育,你快喊阿幺啊!”阿公抓住他的肩头,轻轻摇了摇。他瞥了一眼阿公,阿公瘦高的身子吃力地曲着,炽热的目光把他烫着了。他低下头,咬着嘴唇,眼瞅阿幺。阿幺的上衣被剥去了,白腻的脊背水渍未干,脊骨一节节温柔地突出,映着阳光,晃得他眼疼。“阿幺,”等了等,他又喊了一声,“阿幺!”他每喊一声,周围就叹息一片。“你握住阿幺的手。”阿公拉过他的手,握住阿幺的手。阿幺的手冰凉,蜷曲着,手心里尽是污泥。他扭捏了一下,不得不握住了。“阿幺!阿幺!”他的声音如虚弱的光线般发颤了。周围的叹息夹杂着抽泣,一阵紧着一阵。
阿育不记得怎么被挤到了人堆外。人堆里,几个女人哭得惨烈。太阳眼看要坠到屋顶后了,黑色的瓦楞间蔓生着瓦松,瓦松顶上开着喇叭状的红花,小灯一般,在柔和的光晕里醒着。他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手,手用草叶擦过几次,通红通红。他下意识地搓手心,只觉得那污泥印在手心里,怎么也甩不掉了。
屋顶瓦松的小灯在暮色里睡了。
人慢慢散去,院里的哭声仍绵绵不绝。天色越来越暗,忽然间,哭声往上一陡。只见阿公往院外走,两手各提一把铁锹。阿幺的父亲紧跟着,扛一卷淡黄色苇席。新嫂一手扯住丈夫,一手去抓苇席。阿育看到奶奶一次次拦住新嫂。“你拦我做什么!我要我儿子!”奶奶仍不放开她,“你这样子,阿幺走了,心里也不平安啊!”新嫂没再伸手去抓苇席,只蒙了脸,呜呜咽咽地哭。这边一哭,屋里也跟着哭了,那是阿幺的曾祖母。奶奶埋怨新嫂,“你瞧瞧,刚把老太太劝歇了,你这一哭,又把她勾起了!”
天黑透了,阿公才和阿幺的父亲回来。仍是阿公提铁锹走前面,阿幺父亲跟着,肩上的苇席却不见了,两只手空落落地甩动着,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回来了?”奶奶问。“回来了。放心。”阿公淡淡地说,眼看着阿幺的曾祖母和新嫂。阿幺父亲坐石阶边,只顾低头抽烟,烟头一闪一闪的,照见他略带些婴儿肥的脸。“你怎么就不肯让阿幺在家里待一晚?”新嫂打着哭腔,对阿幺父亲说。阿幺父亲仍不发一语。
奶奶轻拍新嫂的背,“你别怪他,这是老规矩了,小娃儿死了,哪能在家里过夜呢?你以后也要慢慢调理……”“死的不是你家的人,你当然这么说!”很突然的,新嫂盯着奶奶,眼里要喷出火来。“你说的什么话?好心好意劝你,你反倒夹枪带棒的!”“好心好意?我看你是偷着乐吧?阿幺还没出生时,你就说,我怀的孩子可能有病,最好别要。阿幺生出来,你傻眼了吧?”“那不是你问我吗?要不然,我就是戳瞎了眼睛,也不会说!”“你不是吹牛说自己行医多年,从没看走眼吗?”奶奶和新嫂一味吵下去,谁都劝不住。“你忘了,你怀阿幺时,谁给你配的安胎药?算了,算了!”奶奶摇着手,要走。“话还没说完呢!阿幺出生没几个月,阿育他阿公说要把水塘填掉,你为什么不让填?要没这个水塘,阿幺能淹死?”“你不要胡说八道啊!你不要忘了,今天阿育把阿幺送还你了,是你自己眼睛日瞎了,自己不看好他,让他乱跑!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你把阿幺弄死的!”新嫂一听,嗷了一声,做了一个晕倒的姿势,幸好被阿幺奶奶扶住了。“别吵了,别吵了!”阿幺奶奶和阿幺父亲都劝,“你怎么能这么说阿育奶奶呢?”“你们别劝我,今天我看到了,这么多人,就她在笑!大家都难过,就她一个人在笑!”
此话一出,大家都啊一声。
“哪个笑了?”奶奶小声说。但她明显是底气不足的。经新嫂一说,大家都想起来,奶奶确实是笑过的。笑得很隐秘,很突兀,偷吃了什么东西似的。阿育记得,握住阿幺的手叫魂时,奶奶蹲下,扶正阿幺歪在一边的脸。那张脸苍白,平静,暮色里,如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真是栩栩如生。“就随一朵荷花。”奶奶捧着那张脸,满脸愁容,随即,却诡秘地笑了。
夜深了,院子渐渐静了。阿幺曾祖母抽抽噎噎的哭泣止息了。
阿育忍耐许久,不得不悄悄起床,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往外走。“去哪儿?”母亲问。“尿尿。”他随口说。母亲嘟囔了一句什么,他没听见。他摸到院子里,阿幺父母房里的灯仍亮着。月光正好,映照满地的青草,蟋蟀唧唧唧叫唤。他站在院子中央,低头看射出来的尿,一道隐约的光噗噗噗砸向草地,升起一阵腥臊的热气。“呕……”他吓一哆嗦,尿撒手背了。“呕……”又一声。是鬼雀!后山的鬼雀又叫了。他呆立着,脑子里如同猛然扎进万根钢针。朦朦胧胧的,就觉得谁在身后,拉了一下他的手。他吓一大跳,差点喊出声。
秋天的野地闹热而又寂寥,丰饶而又破败。太阳光炽烈地烧灼着一切,一切都显得光亮、坦荡。阿育一早出门,也不去学校,仍像头天那样,攥个弹弓,在野地里逛荡。傍晚时,他来到一片水田边,水里种的藕,几朵白的红的荷花散在荷叶间。他掏出弹弓,拈了小石子,射那远远的一朵红荷花。一粒,两粒,全射荷叶上了。他只是射。不停地射。掏光了一个衣兜,又掏另一个衣兜。砰!声音传来时,他完全没反应过来。稍等,就见那荷花摇头晃脑,晃脑摇头,没头没脑地栽倒了。水面漾动着,从红荷花坠落的地方一圈一圈传出来,一圈一圈爬到他脚面上。他猛地叫一声,拔腿往家跑。
刚进院子,就听见阿幺曾祖母喊他:“快!快!”
阿育胸口咯噔咯噔的,心跳得很厉害。老太太是小脚,人又高大,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如同踩了高跷。阿育等不了老太太,三步两跳地到了水塘边。男男女女在水塘边站了一圈。他拼命把脑袋挤进人缝里,张眼一看,黄昏亮晃晃的水面上,浮了一大张深蓝色的荷叶。因吃足了水,很夸张地鼓涨着。阿育难以抑制地想,如果往上面射一粒小石子,发出的肯定是沉闷的一声:“嗵”!三两条担水的扁担伸进去,砸出水花无数,好一顿折腾,总算勾住那荷叶,缓缓拉靠边,众人搭着手,拉将上来,翻过一看,是奶奶!人群里一声惊呼,哭声顿起。阿育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蓝幽幽的气息细若游丝,从嘴里缓缓爬出。
奶奶洗净身子,穿好干净衣服,仰面躺在堂屋里,两手叠放在胸前。有几个人围在旁边哭。屋外聚了几十号人。都在议论,怎么一口水塘,两天淹死两个人?怕是水里有冤枉鬼?夜风瑟瑟,每人身上都是一凉。“怎么不是?”有个苍老的声音说。众人看去,却是阿幺曾祖母。老太太扶着一根松木拐杖,靠柱子坐着。
“小凤第一个儿子,就是在那水塘里淹死的。”
有人问,小凤是谁?年长一些的就说,阿育奶奶嘛!
“啊哟,老阿祖你怎么不早说?”有人拍一下大腿,惊呼道。“昨晚你孙媳妇和阿育奶奶吵架,原来是为这个。”老太太一头雾水,忙问吵什么。那人就把昨晚的事儿说了,老太太豁着嘴听,也连连拍着大腿。“啊哟啊哟,”老太太摇着头,“她肯定是瞧见阿幺,想起她儿子了!她肯定是以为见到儿子了,这才会笑呀。”无人应和她,却都在心里揣度着。阿公坐在堂屋门边,唉声叹气。老太太递出松木拐杖,敲在阿公脚背上。“别人不晓得,你怎么不和别人说?叫小凤受多大委屈呀!”阿公又叹一口气,说:“我也没想到这个,再说,女人家吵几句嘴,算得什么?”
忽然,对门传来砸东西的声音,紧接着,是女人的一声哭喊。“叫你乱咬人!叫你乱咬人!”是阿幺父亲的声音。新嫂一面哭,一面大声辩解:“我怎么晓得?又没人和我说过?”不一时,就见新嫂打开房门,披散头发,半边脸颊馒头似的高高肿起,靸着拖鞋,一径往这边堂屋跑来。阿幺父亲跟在后面,手里捏着一只皮鞋,作势要打。这边,阿育父亲不知从哪儿奔过来,伸手挡在新嫂面前。新嫂想要往前冲,几次被挡住,忽地,只见她抱着隆起的肚子,往地下蹲。“啊哟,不得了!”几个女人喊着,慌忙去搀她。
“鬼雀又叫了!还要死人!”阿育站在院子里大声嚷。
顿时静默了。
静默如屋里躺着的死者。
“你们听!是鬼雀!这几天鬼雀一直在叫。”
“呕……呕……”一声和一声之间,隔开很久。那声音如此孤凄,没有任何呼应。
“阿公,你说下一个死的哪个?”
“阿育!别瞎说!”阿公斥道。
好一阵没人说话,夜风兀自瑟瑟地吹着,忽然,又听得“呕……”一声,大伙儿背脊都冒出一层虚汗,不自禁去看堂屋,死者床前长明灯的火苗摇摇晃晃。
三天后,奶奶入土为安。
当天傍晚,许多人和阿育一样,时刻准备好耳朵,听着。
鬼雀却没叫。月亮升上来了,站院子里仰头望去,犹如悬在小山坡上的一只气球,水汽淋漓,起初是鲜红的,慢慢的,变成橙黄。只是,还不够圆满,那不够圆满的一丝弧线,让人感觉到某种危险。鬼雀一直没叫。不少人频频抬头望那月亮,好似月亮里藏着鬼雀,藏着鬼雀的声音。许久,月亮升至中天,堂皇地照耀着一座座瓦房,一片片竹林,一片片水塘,在浩荡的月光下,这一切都像极了小孩儿的玩具。生存在玩具间的人们,显得那么脆弱。在骤然而至的两次死亡事件后,人们被这无遮无拦的月光震动了。
因为鬼雀,多少人几夜没安眠了,这一夜,都睡得实沉。
约莫后半夜。阿育四处找地方尿尿,听得门口有什么声响,就踅出院外,却见旧日的小路散发着微弱的白光,路两侧的草木纤毫毕现,他越往前走,路愈发白得耀眼,慢慢的,他走进宏大的光耀里了。突然,一声凄厉的声音,如他射出的小石子,啪!把那光耀的气球刺破了!他崴了脚,从高空坠落,摔在黑沉沉湿腻腻的泥地上,两手撑地,满手黏糊糊、稠乎乎、咸咝咝的,全是血……他惊醒过来,忽地坐起,喊:“鬼雀又叫了!”父母在里间嘟囔一声,就没声息了。他再也睡不着,听着那鬼雀的叫声,一声挨一声,“呕……呕……”被什么催迫着,又如在催迫着什么。“你们听,鬼雀又叫了啊!”没人理他。他虽是怕得要命,却禁不住要尿,忍耐许久,仍只得起床,悄悄出门,忽见院子里立着一个清癯的人影,心中一凛,顷刻披了一身冷汗,定睛再看,却是阿公。他心中大宽,走到离开阿公不远处,对着一丛草药,拉开裤子尿得畅快。那丛叶片肥厚的“打不死”是奶奶种的跌打药,往常只要他往里尿了,第二天保准被会被奶奶骂,如今,不会再有人骂他了。
“阿公!”阿育拉好裤子,走到老人身边。
老人两手朝后背着,微仰了脸,月光照在他脸上,下巴的一撮胡须微微颤动着。
“鬼雀又叫了!”阿育仰脸望着老人的胡须。
老人不说话,脸上阴晴莫测。
“阿公,还会死人吗?”阿育瞄瞄左右,仿佛黑暗里藏着什么。
“死人?”老人咕哝着,神情恍惚。许久,低头瞅着阿育,阿育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别过头,又往四处觑探。“你怎么还不睡?”老人问。阿育只觉得阿公的目光巨大的冰块般威压在他身上,动弹不得。“快回去睡吧。”老人拍拍他的脑袋,叹一口气。
阿育躺床上,闭着眼,数鬼雀的叫声。那究竟是一只怎样的鸟?
阿育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怪异的东西,怕得裹紧被子,直到天麻麻亮了,才朦胧睡去。
阿公说要填平水塘。阿育父亲不答应。“我出生后,这水塘就有了,以前是荒废着,满塘荒草浮萍,没什么用。但这几年……”老人打断他,还是那话:“把水塘填了吧。”阿育父亲皱一下眉,“爹,不能因为噎着就不吃饭嘛。你几年前说要填,还算说得过去,后来我不是给养上鱼了嘛,平常来客人,能钓几条鱼当盘菜,过年还能抓个几百斤鱼,家里够吃了不说,还能卖不少。哪能就填了呢?”老人瞪父亲一眼,转身去了耳房,不时,拎了一把铁锹出来,朝院外的水塘走去。
阿育父亲眼巴巴瞅着,猛地醒转,跑到厨房拿了水桶饭盆,喊阿育抓鱼去。
水塘有一亩地,在阿育看来,已是足够大了。水塘南面是他家的菜地,菜地浇水,都靠水塘。水塘另三面,遍植竹子和芦苇,鱼往往就喜欢躲藏在伸向水面的芦根里。在阿育的记忆中,水塘从未干过。每年年底,不过是将水淘到半干,人就跳到浑浊的水里,用竹笼抓鱼。听父亲说,今天要把水淘干,阿育想象着无数大鱼在泥里挣扎的景象,不禁有些跃动。
太阳一点一点往下落,水也一层一层往下落。
水面渐小,夕阳余晖沉聚在塘心的一汪浑水里。
水塘犹如一个胖子被扒开肚腹,袒露出内在的虚空。听闻消息聚拢来的几十号人,都抱手站在岸边,没人下塘抓鱼。所有人的眼睛里,只有晃晃荡荡的一塘乌黑稀泥。泥里跳着三五只虾,蠕动着三五只泥鳅。稍许,有胆大的鸟从芦梢掠下,叼走了那三五只泥鳅,叼走了那三五只虾。所有人的眼睛里,便只剩下空空荡荡。
东一块西一块的几汪水,在秋天的太阳下,如一块块耀目的补丁。
那么多鱼都哪儿去了?没人说得明白。
填埋水塘的土石是背后山挖来的。水塘恰如一张血盆大口,咕噜咕噜地将一车又一车土石吞没了。两个老人站水塘边,勾着头瞅着这一切。
是阿公和阿幺曾祖母。
阿育奶奶过世时,老太太伤心又内疚,饭食渐少,浑身无力,不管往哪儿一站,整个身子靠松木拐杖上,就如拐杖上挂了根蓝布条。她每天吃过早饭,迈着一双小脚,到水塘边来,也不说话,站着,看人往水塘里填土,一站几个小时。阿公也是,每天吃过早饭就来,一呆一整天。起初,干活的人还和他们说两句话,慢慢的,也就不搭理他们了。
“还记得挖这水塘那年么?”阿公说。
“那年天旱,秧苗都蔫了。”
“那年我十五。”
“那年我三十五。”老太太扁一扁没牙的嘴,嘴里藏着黑暗。
便都不再说话。
暮色昏黄,存在了五十多年的水塘一点一点被掩盖,被抹平,终将不留痕迹。五十多年,只五天就填平了。
水塘填平这晚,老太太和阿公在曾经的水塘上面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当晚回去,就病倒了。发烧,怎么也退不了。喊了村公所的医生来,吊了一瓶盐水,舒缓些了,睡得很安稳。第二天一早,却没了。这天,距离老太太的重孙阿幺淹死,还不到二十天。
老太太在村里晚辈众多,葬礼本该很热闹,却热闹不起来。村里人都有点儿怕了,不敢进这两家人的院门了。安排丧宴的人大声招呼客人,客人们很拘谨似的,挤挨着坐了,吃饭都尽量少发出声音,吃完饭,就赶紧离开,生怕沾染上这院里的气息。
老太太死那晚,鬼雀一直在叫。没人说这事儿。
阿育也没说。
老太太葬下了,鬼雀仍在叫。
阿育躺床上,睡不着,不自觉地数着,一声,两声,三声。他肯定,那鬼雀就在背后山。背后山有棵大松树,阿公告诉他,那松树在那儿五十多年了。那树他熟悉,他抱都抱不拢。仰头朝树冠看,密密匝匝的树枝,松果无数,树冠中心一大片灰白色,是鸟雀的粪便。他几次想要爬上树,每次爬不到一半就滑落了,白白给肚皮添上几道血痕。
鬼雀会在大松树上吗?
县医院的医生直摇头,滑溜溜的目光从眼镜上边溜出来,对阿育父亲的提问不屑一顾。“你爹想吃什么就让他吃点儿,想做什么就让他做。”阿育父亲呆了一下,两眼使劲儿瞪了瞪,觉得医生待的这间屋子一下子变小了窄了。回到走廊,他对坐在绿色塑料椅上的老人说:“爹,医生说没事儿,回家养几天就好了。”老人瞟儿子一眼,神情淡然。
阿育躺床上,听到父亲小心翼翼地吐露那两个字:肺癌。
鬼雀就在屋外,一直在叫。
“呕……呕……呕……”
“呕……呕……呕……”
“呕……呕……呕……”
“阿公会死吗?”
“别瞎说!”
“阿公要死了!”
“再瞎说!”
“鬼雀在叫!”
“你再瞎说!”父亲光脚跳到他床边,掀开他裹得紧紧的被子。
“你们明明也听见了!”
阿育的哭声,整个院子的人都听见了。
老人看到阿育手臂上的淤青,叹一口气。“你爹下手真重!”阿育垂下头,不吭声。“我要和你爹说说,你大了,不能再揍你了。”阿育脸上发热。“你不要不好意思,”阿公笑,“你爹小时候,我也揍他,揍得更狠。”阿育笑了一下,抬起头。“阿公!”阿育喊。阿公看着他,“你想和我说什么?”阿育张张嘴,又闭上了。“你放心,阿公死不了。”阿育感到心猛地一跳。“鬼雀叫,阎王要。那不过是骗人的瞎话。”“你不会死?”“不会死。”阿公无声地笑笑。阿育无声地眨巴眨巴眼,眼里慢慢溢满泪水。
“你阿公又不会死。”老人笑一笑。
“不是,不是……”阿育摇摇头,一颗颗泪水扑簌簌沿着脸颊滚落。
“你爹以后不打你了,他要是再打你……”
阿育还是摇头,泪水汩汩涌出。
“那你哭什么啊?”
阿育还是哭。
“阿幺……奶奶……”
“人总是要死的。”
老人看着阿育哭,不再说什么。太阳西斜,院里没别人。院里的草变黄了,眼看就要到冬天了。屋顶瓦松顶上的小灯垂下了,多半都枯干了。再过几天,寒霜一落,瓦松就干瘪、折断了。屋顶干干净净,黧黑一片,那就是冬天了。
院里死寂着,只有阿育的哭声。
“呕……”
哭声戛然而止。
太阳擦着山了,光线笼在大松树方圆几十米的树冠上,树冠恰如一盏巨大的灯。鸟儿纷纷朝灯飞来。有喜鹊,有乌鸦,有麻雀,有成百上千只鸟!叽叽喳喳,啼鸣密不透风。他盯着这恢弘大幕,仔细搜检,终于,找到了那熟悉的一声:“呕……”声音不时刺穿大幕,冷不丁地掉在他头顶,一摸,湿乎乎,黏答答,似雨后草地长出的树胶样耳朵状的东西。他甩甩手,从兜里掏出小石子,一粒,一粒,用弹弓射向树冠。一只麻雀,又一只麻雀,秤砣般急速坠落,更多的鸟则子弹一般朝天空弹去,惶遽不安地盘旋,久久不敢栖落。
有一只鸟没动。
起初,阿育以为那是一只松果。一只黑色的松果,鸟一样蹲在树冠最边缘伸出去的枝头,摇摇欲坠,一动不动,动也不动。他对着树冠的角角落落射击,唯独一次次忽略这地方。漫天的鸟雀在飞,漫天的翅膀在扇动,漫天的鸟叫渐渐远去。这一夜,鸟们或许要无家可归了。很偶然的,他发现这只松果朝自己转过来,盯着自己。
是鬼雀?!
那熟悉的声音又一次掉在他头顶,湿漉漉,黏答答。脱离开群鸟声音的恢弘大幕,这声音直接,孤绝。他把目光锤炼成一根钉子,用弹弓射上去,牢牢钉在鬼雀身上。眼通心,心通手,他不断掏出小石子,朝鬼雀射去。白亮的小石子在他和鬼雀之间划过一道又一道弧线,不是从鬼雀上面越过,就是从它下面钻过,或者从侧面擦过。鬼雀纹丝不动,没有分毫要飞走的意思,仍不紧不慢地叫唤着,“呕……”他射出一粒石子,“呕……”他又射出一粒石子,“呕……”他干脆一次射出两粒石子。两粒石子干脆垂头丧气地掉在了他脚跟前。“啊!啊!啊!——”他鬼喊马叫,跳脚拍手,那鬼雀兀自岿然不动。
天快黑了,阿育才离开大松树,慢慢走下山来。回头看一眼大松树上方,鸟儿渐渐归来了,是倏忽而至的黑雨点。天空是倒扣的白瓷盘子,盘沿剩着一块抹布样疲倦的云。
回到家里,阿育手里的一串麻雀解开来,在灶洞里烤了。焦黄的麻雀香极了,但他没像往日那样等不及地往嘴里塞。他一点儿吃的欲望都没有。他把烤好的麻雀拿给阿公,阿公鼻子凑近了,闻了又闻。真香啊。他咧着嘴,等阿公说这句话,等阿公把麻雀喂进嘴里。可阿公只是对麻雀闻了又闻。“还是你吃吧。”阿公把麻雀递给他。他失望地瞅着阿公,接过麻雀,仍一点儿吃的欲望都没有。“阿公。”他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老人脸色紫黑,嘴唇紫黑,眼神呆呆的,看他半晌,才说,“阿公吃不下了。”他不说话,眼里含着一泡泪水。
连续四五天了,老人每天只吃一小碗清汤寡水的白米粥。这天,阿育父亲终究还是把病情告诉老人了。说完,阿育父亲垂着头,犯错的小孩似的。老人嘴角动了动。“爹,你想吃什么?”老人摇了摇头。父子间的空气平静而危险。
傍晚时,阿育又打到麻雀。老人把烤熟的麻雀放在掌心,恍若托着一颗喷香的心脏。端详良久,伸出两个黑黄的手指,撕了一点点烤麻雀焦黄的皮,慢慢放进嘴里,嚼了又嚼,老牛反刍似的。阿育殷切地盯着那张蠕动的嘴,下意识的,也跟着嚼动嘴巴,为老人使力似的。忽地,老人干呕两下,把嘴里的东西吐手里了。老人看看那一小团黑色的麻雀肉,抬起眼,对阿育苦苦地笑笑。
“阿公,你不会死的!”阿育大声说。
老人皱了皱眉,沉默着。
“我晓得你不会死。”
“你怎么晓得?”
“鬼雀没叫。”
“鬼雀没叫?”
“好几天没叫了。你没听见?”
“你都说了没叫了,我怎么会听见?”
老人无声地笑笑,阿育也笑。
“是好几天没叫了。”老人偏过脑袋,耳朵根动了动,睨阿育一眼。
“鬼雀再也不会叫了!”阿育很笃定的样子。
老人瞅着他,又皱了眉头。
“你再也不用死了!”阿育很肯定地说。
“阿公活不了了。”老人摇了摇脑袋,又补充说,“阿公要死了。”
“怎么会呢?”阿育瞪大眼睛,“鬼雀都不叫了啊!”
老人闭了眼,又摇了摇头,忽然,睁开眼盯住阿育。
“你把鬼雀打死了?”
阿育不说话,低下头,瞅着脚尖。
“你真把鬼雀打死了?!鬼雀是好心啊。”老人扬起手,作势要打阿育。
阿育下意识地闪开身子,眼睛瞪得老大。
“鬼雀一叫,你就要死了。你还帮鬼雀说话?!”
“唉!唉!”老人收回手掌,手掌在日益宽松的裤腿上抚弄着。
老人又闭了一会儿眼,积蓄力量似的,良久,睁开眼,看着阿育的脸,“阿育啊,这鬼雀是好心啊,你怎么能打死它呢?”
“鬼雀一叫,你就要死了!”
老人不再说什么,要阿育扶自己去找鬼雀。阿育推不过,拽住老人的一只手,往背后山走。老人的手软绵绵的,轻,凉。阿育感觉握住的是随时会消失的一缕尘烟。
到得大松树下,老人吁吁喘气。阿育扶老人在地埂坐了。地埂的草枯干了,地里戳着一截截玉米根,玉米壳散落在地垄间。放眼望去,小山遍布紫茎泽兰,白色的小花密密匝匝,簇拥一座座或新或旧的坟茔,最旧的,墓碑上的文字已漫漶,更有甚者,连墓碑也没了,不过是个杂草丛生的小土堆。一些坟占去小山大半,再有几十年,小山上怕是再没一块空地了吧。老人指点一座座坟头,告诉阿育,这是哪个,那又是哪个,阿育大多没听说过。只有三座坟是不用老人说,阿育也知道是哪个的。老人目光迷离,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过世的人,仿佛他们就在眼前,仿佛他们也和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阿育缩着肩膀,两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阿公!”阿育声音发颤。
老人唔了一声,那眼神从很远的地方折回了。
“你怎么会说鬼雀是好心啊?”
“你真把鬼雀打死了?”老人的眼神如风飘忽。
“鬼雀怎么是好心呢?”
“鬼雀怎么会死呢?”老人自言自语。
“在那儿!”阿育指指大松树下的一块青石板,“我把它埋石头下了。”
老人盯着青石板。村里把大松树当做山神树,青石板是众人祭山神时跪拜用的,无数人的膝盖,早把它磨得光可鉴人。老人的目光似一片轻飘飘的竹叶,飘飘荡荡,落在青石板上。好久,老人就那么枯坐着,瘦长的身子犹如一束折弯的干稻草。
“鬼雀叫,阎王要。”老人喃喃自语,“鬼雀不叫,阎王该要还是要的。鬼雀是给将死的人提个醒儿呢,要人做好准备,走这最后一程呢。你把鬼雀打死了,哪个来提醒将死的人呢?”老人回过头来,目光粘在阿育脸上,阿育切实感到那是一片竹叶,干枯,冰凉。
“那怎么办啊?!”阿育打着哭腔。
老人的目光从阿育脸上荡开,向萧瑟的四野飘去,不知落往何方。
“你是不是也要死了?”阿育的两眼被泪水糊住了。
老人摇头,叹气。他抬起头来。阿育看到他的目光卷曲着,越来越干枯,也越来越轻,被一阵风裹卷了,忽忽悠悠朝上飘,穿过大松树葳蕤的树冠,朝着满天猪血似的火烧云飘去。火烧云被风推拂着,飞速散开,露出青瓷色的天,澄碧而慈悲。天空从未如此广阔。
深夜,阿育被睡梦里的一声“呕”惊醒了,他的心怦怦跳着,再听,“呕……”又一声,不是梦!是鬼雀在叫!“呕……”再一声,无可怀疑了!遽然,隔壁堂屋慌作一团。阿育大哭起来,赤脚跑到堂屋,果见爷爷被几个大人扶到太师椅上,歪坐着,咻咻地喘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看着老人的气息一丝一丝从身体里抽离。阿育的哭声怎么也止不住。
阿幺死时,他没哭;奶奶死时,他没哭;阿幺曾祖母死时,他也没哭。那时候,他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死亡震住了,这就是死啊!直接、沉默、不可动摇。现在,这震住他的死亡的帷幕掀开了,后面竟还有一个广大的、柔软的、绵绵无尽的世界。他从来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这世界的辽阔和坚硬,让他无所适从,也让他无比哀伤。
谁也没注意阿育,他的哭泣只有他自己听见了。
丧事办得浮皮潦草,不少客人匆匆露个面,就走了,怕沾染上邪秽似的。
阿育发起高烧。所有人都很忙乱,没人带他去医院,母亲给他吃了些退烧药。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直至爷爷落葬。
阿育拖拽着轻飘飘的身体走出屋子,眼前晃动着一片金光。院子里的人忙着葬礼后的琐事,没人理会他。他就又摇曳着脚步,踏雾行云般出了院子。背后山上一片静,坟茔和杂草,不发出一丝声息。他再次来到大松树下,盯着那块光滑的青石板,稍稍迟疑,就给掀开了。他伸出手去,抓开一层土,又抓开一层土,挖下去两拳深了,指头都要出血了,所见的,仍只是土。头脑里闪动着冰冷的光芒,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无数的小星星在他眼前明了又灭。神思恍惚地站起,往山下走,沿着小路,绕来绕去,总算走到家边的水塘。
水面的光如鱼群跃动,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往水塘里走去,竟不沉底。有谁喊他,他没回头。一只冰凉的小手拉住他的手,他回头一看,是阿幺。“我要和你去。”“我不和你去,你快点儿回家。”“我要和你去。我要瞧你打鬼雀。”“鬼雀会吃了你的!”他推阿幺一把,阿幺不放手,就又推了几把,直到把阿幺推进水里。阿幺两手抓着水边的草,两脚在水里扑腾。“我爬不上来了,你快拉我。”他头也不回跑了,一面喊着:“给我再装得像点儿!”
“新嫂要生了!”在家门口,阿育听见有人说话。
他影子似的飘进屋,仰面躺床上,被子掩至鼻子,等待着什么。
作者简介:甫跃辉,1984年出生,云南保山人,复旦大学首届文学写作专业研究生。2005年开始写作,2006年在《山花》发表第一篇小说,出版作品有《少年游》、《刻舟记》、《动物园》、《鱼王》、《散佚的族谱》。获得《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十月》文学新人奖、“人民文学之星”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