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2014-06-06孙向学
孙向学
1
邱老师见秋水又没来上体育课,问同学们:“彭秋水呢?”
同学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莫衷一是。有一点肯定,秋水家出大事了。邱老师心里沉了沉。
下了体育课,邱老师找到秋水的班主任李老师,打听情况。李老师长相不差,鼻梁上有几颗很明显的麻子,还挺可爱的。她暗中给邱老师送过秋波,邱老师装聋作哑,视若无睹。李老师肚子里自然憋着一股火。她“咦咦咦”几声,一副奇怪的样子,阴阳怪气说:“班上那么多学生,你不问别人,怎么光问彭秋水?”
邱老师充耳装傻,呵呵一笑,说:“不是没见她来上我的课吗?关心关心学生嘛。”
“关心?恐怕不仅仅关心吧?”李老师推推架在麻子鼻梁上的眼镜。
办公室有好几个老师,他们皆抬头望过来,“嘻嘻”、“哈哈”笑。
“无聊!”邱老师在心里了说一句,转身走。走到门口,邱老师身后追来李老师的一句话:
“彭秋水退学了!”
邱老师吃了一惊。他想回头问个究竟,犹豫一下,还是走出了门。
吃过午饭,邱老师没有像往常那样睡午觉。他从宿舍里推出单车,快推几步,跨上去。
学校在镇里。镇里到秋水家的柳村有二十来分钟的车程。这二十分钟的车程,邱老师满脑子都是秋水。秋水从初一开始,就在镇中读。读到高一,下学期就高二了。这四年里,邱老师有两年教过秋水,有两年没教过。教过的两年,上课时,邱老师眼里故意没见秋水,板着一个脸,说一不二的样子。不教的两年,邱老师的眼睛就大胆了,追着在操场上打球或跑步的秋水看。她纤细的身影和掩嘴轻笑的模样,让邱老师忘了手头上该干的事。秋水中考没有考好,也没有考坏。她没有考上县一中、县二中,只考上了县三中。县三中是全县统一的叫法,本镇的人,包括邱老师、李老师和秋水他们,仍习惯叫镇中。秋水在镇中称不上校花,班花似乎都还差一点。邱老师的眼里,却只有她。她略过白净的脸一运动,马上变得红扑扑,容光焕发。她略显柔弱,可她一旦生气,手一叉腰,嗤一口吹去遮住眼睑的一绺子头发,不用瞪眼,调皮的男同学也退避三舍。实在是有一种妙不可言的魅力。秋水的学习成绩,像她考上三流的镇中一样。不过,李老师常常信誓旦旦,说秋水只要勤奋努力,两年后考个二本,绝没问题。
迷人的秋水,两年后绝对能考上二本的秋水,怎么退学了呢?邱老师想,李老师还有其他科任老师,肯定都做过了秋水的思想工作。做到家了吗?做到秋水心服口服,回心转意了吗?邱老师想,他教的虽然是体育,不痛不痒的副科,无疑也可称科任老师。何况,他是这样喜欢秋水呢!想到喜欢二字,邱老师吓了一跳。旋即又想,喜欢又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当老师的,谁没有一两个自己特别喜欢的学生呢。给自己开脱了,邱老师又想,自己确实是喜欢秋水的呀!邱老师在心里叫,他自己都烦自己了:怎么颠三倒四,尽是些不纯洁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呢?
2
秋水已经打好行囊,吃过午饭,她就要到镇里去搭大巴,到深圳打工了。
临出门,秋水又掏出手机,逐一查看,她还应该给谁告辞一声,说自己要去深圳了。名字滑到邱老师那儿,秋水的手指不动了。这几天,秋水在手机里没少看到邱老师的名字。一看到,她的心就莫名其妙紧跳几下,手背一抚脸,有烫的感觉。她赶紧一弹指头,跳了过去。这个名字,是李老师叫全班同学都记下的。记下的,当然不仅仅邱老师,所有科任老师的都记。几年来,这个电话秋水从来没有打过,也从来没有从她手机里消失过。头几年,这个电话秋水没有在意,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不知从哪时开始,她留意这个电话了,多看几眼了,也有了打一打这个电话的念头。什么事也没有,平白无故打这个电话,说什么呢?没有事,不知说什么,打了,空让邱老师笑话。秋水这样一想,就打消了打这个电话的念头。
此刻不同。此刻她已经退了学,要到深圳打工去了。把这件事告诉邱老师,他不会笑话吧。秋水思忖再三,犹豫不决,实在有点拿捏不准,这个电话该不该打。
在秋水的眼里,邱老师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他是体院正经八百的科班毕业老师,就不说啦。和其他几位黑不溜秋的体育老师相比,他没少晒日头,却白白净净的。他的白色“波鞋”好像永远都是刚刚洗过一样,一尘不染。他身上的运动衣总散发淡淡的,幽幽的,说不清是什么香味的香味,闻到了挺舒畅的。不像另外那几个体育老师,酒臭,烟臭,汗臭,馊臭,甚至还有狐臭。那几个体育老师喜欢聚到一起酗酒,常常醉醺醺的,就满嘴酒气和粗话,叼支烟来上课。
邱老师不喝酒!秋水和芸芸肯定地说,因为她从没在他身上闻到过酒味。秋水还肯定邱老师不抽烟。她见过别的老师递烟给他,他谢绝了。秋水喜欢她阿爸,原因之一,是她阿爸烟酒不沾。和村子里的绝大多数男子相比,非常不同。邱老师炯炯有神的目光,不知在初三,还是上了高一,秋水觉得看她时有了异样。异样在哪里,怎么个异样法,秋水怎么说得清呢?她只能常常像受惊的小鹿,躲避那目光的追逐。怪了,受惊的小鹿要逃,逃多远哪,哪里还敢回头呢?秋水不。秋水逃不远,然后会捂着怦怦跳的心窝,掉回头,寻找追逐她的目光。目光尚在,秋水的心跳得更厉害,脸颊更烫;目光若消失了,秋水就怅然若失,呆呆地,像丢了魂。有一次,秋水的羽毛球打飞了,挂到了球场边的相思树枝桠上,大家叽叽喳喳没办法时,邱老师跑了过来。他纵身高高地一蹦,就从树枝桠上取下了羽毛球。邱老师不是拿着羽毛球顺手一丢,丢过来,而是拿着走了过来,轻轻放到了秋水的球拍上。那一刻,秋水感到身上滚过一团温流,心里甜甜的。邱老师把球放到拍上时,没看她一眼,他冲几个打篮球的男同学嚷嚷了一句什么。故意的,肯定故意的,直到晚上躺到了被窝里,秋水还在心里大声说。
拿着手机,想着这些事,秋水眼里无由地蓄满了两窝泪。
这几天,秋水天天哭,泪都快哭干了。
秋水的阿爸天还没亮,开摩托车驮两筐菜去镇里卖。摩托车开得太快,急转弯,把自己甩进路边水塘里,淹死了。秋水的阿妈,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像扭秧歌,连一担水也挑不了。她哭成了泪人,觉得天塌下来了,甩头撞墙,撞得墙“嘭嘭”响,簌簌落下许多墙粉。秋水开始也觉得天塌下来了,哭得死去活来。见阿妈甩头去撞墙,她就一抹眼泪,挺直了腰杆。她阻止阿妈再去撞墙,说阿爸不在了,还有她,她能养活阿妈!秋水的阿妈愣了愣,又呼天抢地,说你还不满十六岁,还在读书,怎么养活得了阿妈!秋水想也没有想,脱口就说,阿妈,我退学,去深圳打工!
肯定秋水能考上二本,不仅仅是李老师说的,秋水亦暗暗发誓,一定要实现的。上大学的憧憬,让秋水废寝忘食,勤学苦读。现在,将随风而去。秋水难过,悲伤,甚至迁怒亡父,说他怎么说走就走呢。秋水没有后悔。她一次又一次安慰阿妈,说她不小了,一夜之间长成大人了。秋水的阿妈死死抓着秋水的手,可怜巴巴的眼神告诉秋水,她怕女儿一去不返。秋水说,她一赚了钱,就返回来,在镇里开个小店,天天见着阿妈。
秋水不是信口开河。镇里的许多人,外出打工几年后,回镇里开个店的,多了去了。像彩云,出去三四年,现在镇里最大的一家成衣店就是她开的,厉害不厉害!
怕阿妈不相信自己的能力,秋水把泪吸嗦干净,一连说几个“保证”!
此刻,吸干不久的泪又冒了出来。秋水不想让阿妈看到她的泪,头甩过一边,不料甩出了几滴豆大的泪。秋水的阿妈脚腿不灵便,眼睛却犀利。她望望秋水手上的手机,说,还想给谁打电话就打吧,阿妈不管。
秋水的电话还没有打出去,门外有人喊:
“秋水,秋水,邱老师看你来了。”
3
邱老师不厌其烦,诚心诚意的劝说,被秋水一一婉拒。
秋水说:“邱老师,你的资助只能资助一时,不能资助到我高中毕业,更不能资助到大学毕业。”
推单车在前面走的邱老师回过头,瞪大眼说:“你不相信我?”
“相信!”秋水低眉顺眼,轻声柔语说,“可你的工资有多少呢?难道你不积攒一点,今后……”
“今后”什么,秋水没有说。不说,邱老师也清楚秋水要说什么。他“嘁”了一声,说:“你是不是想说,积攒点钱,今后给你讨个师母?”末了,邱老师说:“六年后再考虑也不迟呀。”
秋水想了想,轻叹一声,说:“六年?六年后你都三十多岁了!”
邱老师停下脚步,问:“三十多岁老了吗?”
秋水进退失据,她捻着衣角,良久,方窘迫地说:“不老。”
“嘿嘿。”这半天来,邱老师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脸。他很想说,秋水,六年不久,就是十年也不久。多久,我都愿意等着你。
邱老师不说,秋水也从他眼里读懂了他想说什么。秋水听到自己的心像拨浪鼓,咚咚声一声紧似一声。默默跟在邱老师身后,看着他修长硕壮的背影,秋水证实了自己之前的判断,邱老师喜欢她!而自己,何尝又不暗恋他呢?师生恋,真的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吗?
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邱老师和秋水一前一后走出了柳村。再走,柳村就隐到山坳里了。
邱老师将夹在单车后架的行囊取下来,挂到车把手上,然后拍了拍后架,说:“上来吧。”
秋水没有多想,轻盈一跳,侧身坐到了后架上。邱老师跨上来,一踩动,单车便在凹凸不平的乡村道上颠簸来颠簸去。秋水的双手,稍稍犹豫了片刻,箍住了邱老师的腰。秋水感到邱老师的身子颤了颤,握车把的手抖了抖。秋水想,邱老师一定没想到她这么大胆吧。秋水又想,这个样子,要是她还在镇中读书,被人看见了,传出去,肯定是天大的绯闻。她和邱老师肯定都要受到谴责。现在不同,她退学了,不是在校学生了,就是传了出去,说不定绯闻变成美谈。这么一想,秋水又自然而然将脸贴到了邱老师的背上。邱老师身上淡淡的,幽幽的,说不清什么香味的香味,浸入了秋水的肺腑里。
二十分钟的车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秋水脸贴邱老师的背,一下也没离开。她想,阿爸走后,她曾一度觉得自己像浮萍,没有根,没有主心骨,茫茫然不知今后的路。现在不了。现在秋水觉得自己处在一个风平浪静,充满了安全感的港湾里。她希望时空停滞,永远让她在这个温馨的港湾里呆下去。
车拐一个弯,远远看到镇里的白房子掩映在一簇簇的楠竹里。单车越来越慢,秋水发觉邱老师在四下里张望。秋水知道邱老师担心什么,她的脸离开了邱老师的背,双手也从邱老师的腰间放开了。她说:
“邱老师,我们下车,走进镇里吧。”
“你怕什么?”邱老师断然否定了秋水的提议,“不要动,我们就这样踩车进去。”
秋水听得出,邱老师的话颤颤的,明显底气不足。秋水在肚子里轻声笑了笑,说:
“我不怕,你怕!”
说罢,秋水跳下单车。
邱老师“哎哎哎”几声,一撇腿,也下了车。等秋水走近了,他说:“我怕什么?不怕!”
秋水默不作声,沮丧地想,邱老师没有又叫她上车。
邱老师一眼看到秋水的情绪急转而下,他伸手轻轻捋秋水的刘海,说:“你不怕,我也不怕。可小镇不小,人少嘴不少,我是怕流言蜚语满天飞,淹都能淹死人呢。”末了,他轻叹一口气,又说:“秋水,你才十六岁,有些事,你还不清楚。”
有些事,秋水确实还不清楚。可有些事,秋水心里能想个明明白白。譬如说此刻,邱老师轻轻捋她刘海的手,是那么温暖动人,让她倏地冒出一股扑到他怀里,痛痛快快叫一声“邱老师”的冲动。
这种冲动,一直在秋水的心里憋着,直到她和邱老师来到镇里,在市场边的候车站旁,她要上车时爆发出来了。爆发不是影视里那种天崩地裂,爱得死去活来的爆发。秋水只是双手揽过邱老师的腰,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静静地听。她听到邱老师的胸膛和她的胸膛一样,响得像拨浪鼓,一声紧似一声。她还感觉邱老师的双手开始只在她背上轻抚,然后下了狠似地,突然紧紧搂住了她。
中巴售票的江嫂将头探出车窗,噼叭拍车门,笑眯眯大声说:“秋水,秋水,行啦行啦,上车啦。”
4
去年中考,秋水考上高中,她阿爸奖励她到深圳,去她堂姐那里玩两天。去年,秋水无忧无虑,兴高采烈,和车窗外送行的阿爸直挥手告别。不到一年,又一次去深圳,车窗外的阿爸变成了邱老师。邱老师明亮的大眼温和地望着她,让她的心不至于太冰冷,甚至有一丝暖意在身上慢慢流淌。
中巴到了县城客运站,秋水买了全程高速,三四个小时就到深圳的豪华大巴票。去年堂姐担心秋水不听她的话,说,坐跑县道省道的车,车票便宜一半,但你怕不怕被“卖猪崽”?堂姐说,被“卖猪崽”还不要命,要是被人下了蛊,被骗去海陆丰当了人家的老婆,就完蛋了。秋水说,龙川离海陆丰这么近,我阿爸去把我找回来不就行了?堂姐跺脚说,那时你就抱一个崽回来了!
去年的事,想起来,秋水心里有点酸,也有点甜。去年堂姐担心秋水第一次出远门,上当受骗,啰里啰嗦东说西说。这一次,堂姐不担心。
堂姐不担心,邱老师担心。邱老师几乎过个十来分钟二十分钟的,就给她发个信息,问,到哪儿了呢?秋水就把脸贴到车窗上,瞪大眼,盯路边不时闪过的指示牌。车跑得很快,有时看到指示牌了,却没看清上面写什么。她只能回话,我也不知道呵。有时看清了,她就不管邱老师问不问她,也赶紧发个信息,说,过河源了。秋水说过了惠州时,邱老师回话,快到深圳了。秋水说已过龙岗时,邱老师说,龙岗是深圳的一个区,你其实已经到深圳了。不过,车要进银湖站,还得半个小时。
这半个小时,车跑了两个小时。秋水倒霉,碰到了堵车。两个小时不算漫长,堵车两个小时,就有点漫长了。不过,这漫长的两个小时里,有两个人用手机发信息陪秋水。一个当然是邱老师了。邱老师发过来的一句话秋水最感动。他说,秋水你是风筝,我是牵风筝线的人。放风筝人最担心的是什么呢?是风筝线断了!另一个陪秋水的是芸芸。芸芸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学习拔尖,老师们都说她是上一本的料。芸芸告诉秋水,她和邱老师在车站抱在一起难舍难分的场景,一下子家喻户晓。秋水手指哆嗦着敲信息,说学校知道了吗?芸芸说,人人皆知。还说,刚刚她去交作业,看到李老师和邱老师在操场边的相思树下激烈争辩,她看到李老师指着邱老师的鼻尖说,你是披着羊皮的色狼。秋水在心里忍不住咯咯笑了几声。她说,我现在在学校不是臭名昭著了吗?好在我退学了。芸芸说,你不退学更好,不知多少女同学羡慕死你了。秋水鼻尖翘了翘,说,还有你吧。芸芸一连几个“呸”,说,趁你在深圳,老娘我挖你墙角。秋水不屑,说要挖,你早挖了,何必等我和他好了你才挖。芸芸唉一声,说真的是迟了。她跟着惊叹,说她和秋水几乎形影不离,她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和邱老师好上了呢?匪夷所思嘛!秋水光发“嘿嘿”,不说。芸芸追问,你们那个没有?秋水大叫,说我们抱都还是第一次抱呢。芸芸又发一个“匪夷所思”过来。
秋水左右逢源,一对俩在手机上聊得天花乱坠,不嫌时间漫长。她堂姐在银湖车站接她,则急死了,十多分钟一个电话,问:
“车动没有?”
秋水答:“动一动,像蚂蚁爬。”
过了九点,堂姐在电话里大叫起来:“误我上班了!”
去年秋水到她堂姐这儿玩,白天她堂姐一脸素妆,带秋水跑了世界之窗,又跑小梅沙。晚上呢,她浓妆艳抹,过了九点就要出门。秋水问她去那儿上班,干什么事。“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吗?”堂姐一句塞了过来。回学校后,秋水和芸芸说过这事。芸芸亦困惑,说,会不会是坐台的。秋水扑过去,揪住芸芸一阵乱打,说:“你姐才是坐台的!”
堂姐叫阿芳。阿芳终于等来秋水时,上前搂住秋水,簌簌泪下。她哽咽说:“我阿叔走了,你们埋了才跟我说。不然,我怎么不回去奔丧呢?你们真是!”阿芳还回忆了秋水的阿爸小时候对她的好,说:“对我和对你一样亲!”
秋水的头埋在阿芳的肩上,泪涟涟弄湿了阿芳的衣裳。
好一阵子后,阿芳捧住秋水的脸,用纸巾一边给秋水擦眼泪,一边说:“秋水,我想好了,你在我这里玩两天,就回去,继续读书。读书的花费,我全包了。”
“不呵!”秋水一口回绝,说,“你包得了我,包得了我阿妈吗?”
“不就一张嘴吗?我也包了。”
“不光光一张嘴呵!她要有个病痛呢?要是我家房子破了,要修呢?”
阿芳噎住了。她轻轻摇着头说:“可怜了,可怜了,十六岁就出来打工!我家秋水可怜了!”
和去年不同,阿芳的家从岗厦城中村窄小的租房里,搬到了春风路一幢高高的公寓里。三十七楼,秋水还没出电梯,叫耳朵痛。
房子宽敞,装修豪华,让秋水看得瞠目结舌。阿芳说,这是自己真正的家,光装修就花去了十五六万。秋水问,还有买房子的钱呢?阿芳说一百多万。秋水有种眩晕的感觉。她想,她别说一百多万了,就是有这一百多万的零头,她也乐昏了。她会捧着这十几二十万,奔回家乡的镇里,开一个小店,既够阿妈和自己吃用,又能天天见着阿妈,那多好!阿芳觉得秋水的志向太低,说,你今后在深圳买的房要比我的大,装修要更豪华。到那时,接你阿妈到深圳来,远远离开那个遍地是鸡屎鸭屎,猪屎狗屎,牛屎羊屎的柳村。
有那么容易吗?秋水走到阳台,凭栏远眺。远方只有灯火。如海的灯火在夜色的笼罩下给秋水一种诡异的感觉。明明自己高高在上,像踩着整座城市,她却觉得是这座城市在挤压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突然感到眼前一片茫然,她无从揣度,无法辨识,不知这座城市能不能容下自己。秋水想阿妈了。昨晚这个时候,她在黑灯瞎火的柳村,在刚刚失去阿爸而显得空空荡荡、阴森恐怖的自己家中,依偎在阿妈的怀里,说着自己到深圳后的憧憬。阿妈说,很多人说,女孩子一到深圳就会变坏。你会变坏吗?怎么可能!秋水答得斩钉截铁。阿妈说,很多人到了深圳,就不愿回来了,你也那样吗?怎么可能!秋水仍然答得斩钉截铁。
阿芳不知何时站到了秋水的身边,说:“秋水,想阿妈了?”
“嗯。”秋水轻轻点头。
阿芳也趴到栏杆上,她一手揽过秋水的肩,说:
“六七年前,我不比你大多少,刚到深圳时,天天想阿妈,天天夜里躲在被子里哭。哭了五六天,不哭了,只一个心思打工,赚钱,好让自己和家里人生活过得好一点。”
“阿姐,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像你一样,赚到钱。”
“你想赚到多少钱?”
“二十万。”
“就这么一点?”
“赚够在镇里开一个小店的钱,我就回家。天天陪我阿妈!”
“懂事的秋水!”阿芳怜爱地抚着秋水的脸颊,说,“深圳遍地是黄金。你有这么漂亮的脸蛋,这个愿望,最慢,一两年也实现了。”
“真的!”秋水高兴地叫了起来。
秋水心突然一沉,又想,不对,赚钱怎么与漂亮的脸蛋挂上勾了呢?阿芳到底在深圳做什么?芸芸说的坐台难道是她的职业?不安和疑虑慢慢写到了秋水的脸上。她盯着阿芳说:
“阿姐,你在深圳到底是做什么工的?”
5
阿芳早就从坐台升格到了妈咪。她手下有二三十个小姐。这二三十个小姐每人每天平均给她提成至少五十元。这就不难理解,她在深圳打拼六七年,就买了一套六七十平方米的公寓了。
阿芳对秋水怎么也不愿去坐台,痛心疾首。她说:“到工厂或酒楼打工,满打满算一个月最多三千块,减去吃的用的,等你攒够二十万,恐怕你成老太婆了。何况那些地方是人呆的地方吗?一天要干十多个小时的话,上个厕所也要跑步去。累死累活,累得人只剩下想睡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跟我干呢,一天最多工作四五个小时,就至少拿三百块,碰到大方的客人,出手阔绰,再多给两三百也是常有的事。一个月万把块,轻轻松松就拿到。”
三千和一万,差别一个天,一个地。秋水的心能不动?不过,秋水还是心有疑虑。她说:“芸芸说,坐台是最肮脏的事。”
“哟!芸芸是谁呀,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阿芳眉角一挑,说,“我就是坐台的,秋水,你看仔细一点,你阿姐哪里肮脏了?”
秋水想说声色犬马指纵情淫乐的生活。话到舌尖,秋水又把它卷了回去。她想,这话一说,阿姐恐怕要暴跳如雷呢。
见秋水低头蹙眉,一言不发,阿芳放缓了口气,说:“凡事要亲身经历,才有发言权。道听途说,见风就是雨,最没劲。秋水,你不要信那个叫什么芸芸的。”
话这么说,阿芳的心却是虚的。她想到她自己第一次坐台,当晚就被灌得死去活来,醉醺醺被骗出台。一个戴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彬彬彬有礼的家伙,在客房里像野兽,轻易就将她扒得一丝不挂,夺去了她的童贞。过后她拿到三千元的“开处费”。拿着厚厚一叠钱,她欲哭无泪。甩回去,差不多是她当时在酒楼干服务员两个月的工资;收了,就成了卖身钱,是这之前她深恶痛绝的肮脏钱。在妈咪威逼的目光下,她选择“收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至于越陷越深,由被逼卖身,到摇身一变,成了拉皮条的妈咪。
这些事不能跟秋水说,也不能在秋水身上发生。阿芳想好了,她要像老母鸡保护鸡仔一样保护秋水,让她干干净净就做一个坐台的。出台的事,谁也别想在她这里能通过。
阿芳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量。秋水坐台的第一天,灾难就降临了。
给秋水降灾难的是龙哥!龙哥其貌不扬,瘦瘦小小,不哼不哈的样子。他喜欢半眯着眼看人。从半眯的眼里射出来的光何等犀利,像闪电一样,叫人不寒而栗。
大堂经理叫飞哥。飞哥把阿芳扯过一边,说龙哥看上秋水了时,阿芳的腿哆哆嗦嗦,讲话结结巴巴。她知道,不要说她,就是深圳这家数一数二的皇宫夜总会的老板,龙哥要捏死,也像捏死只蚂蚁那般轻易。
“她是不是处女?”飞哥说。
“是……哦哦,不……不是。”阿芳语无伦次。
飞哥是夜总会老板看家护院的干将之一。他目观四路,耳听八方,最知道谁惹得起,谁惹不起,对谁该摇尾乞怜,对谁要阿谀曲从。老板都惧怕三分,要笑脸相迎的人,他敢不屁颠屁颠让他心满意足?
“到底是不是?”飞哥沉着脸问。
“是!”阿芳冷静下来,说,“我不是和你说过,秋水是我堂妹,不满十六岁,她能不出台吗?”
飞哥“嘿嘿”一笑,说:“不满十六算什么?不满十五更好。你不知道龙哥就喜欢这一口吗?你介绍给他的十五六岁处女,恐怕十个都有了吧?”
阿芳张着嘴,合不拢。
龙哥好少女这一口,像阿芳这样的,并不是一概拒之,一点不沾。他骨头酸痛了,躺着不想动了,阿芳这样的床笫高手,就比只会蜷缩成一团,瑟瑟打抖的“处女”好。阿芳跟龙哥何止一次,哪一次不把龙哥弄得哼哼哟哟叫舒服。
“哦?那个叫秋水的小姑娘是你堂妹?”龙哥饶有兴趣,翘个二郎腿抖来抖去,感叹说:“你当年是皇宫的一枝花,现在你堂妹是一支花。姐妹花呵!”
阿芳挤到龙哥的身边,用酥软的胸脯去搓揉他的手臂。她想调起龙哥的兴趣,像每次要她那样,手一伸进她的乳沟里,捏一把,说一声,今晚就你了。那多好。龙哥没有一点反应,仍在感叹:
“唉,要是时光倒回去几年,今晚你和你堂妹一起来,那多好!”
说毕,龙哥从包里摸出两扎万元,丢一扎到阿芳怀里,说:“给秋水的‘开处费”。又丢一扎到阿芳怀里,说:“你把你堂妹都找来给我,感动,奖励你的。”
阿芳知道,一切努力到此为止。再说,剥你的皮,抽你的筋,让你自己赏自己耳光。一想到这,她脊背生凉。阿芳悲叹,完了,一切完了,可怜秋水,不满十六岁,就要被夺去贞操了。
出门,掩上。阿芳靠在门上久久回不过神。有一阵了,她觉得两眼茫然,脑子一片空白。掂了掂手上的两万块钱,她甩甩头,如梦初醒。她在心里说,秋水,不是阿姐害你,在这座城市,我们这样没文化,没家庭背景,农村出来的弱女子,想发财,想荣华富贵,想衣食无忧,想家里人活得不那么苦,青春无敌,身上的肉就是本钱!秋水,你别看有的人把我们看得那么肮脏,大会小会说得我们一文不值,实际上,他们笑贫不笑娼,最喜欢来嫖我们的正是他们。至于龙哥这伙黑社会的人,欺行霸市,为非作歹,他们的哪一分钱是干净的?赚他们的钱,我们一点也不亏心!我们谁也没有损害,我们挣来的钱最干净!
想到此,阿芳已全然没了不安与羞愧。她坦然地找到秋水,“叭”地将两万块钱全拍到了她手上,说:
“秋水,这是你到深圳捞到的第一桶金。”
捧着沉甸甸的两万块钱,秋水在心里感叹,这之前别说手上拿到过两万块钱,就是见也没见过。不过,秋水不是笨蛋,她想,这两万块钱来路绝不一般。
通道铺着红地毯,灯光幽暗。一个个坦胸露背的“小姐”如鱼穿梭。偶有一个男子拿着手机东歪西倒出门,一阵震耳欲聋的音乐,夹杂声嘶力竭,鬼哭狼嚎的歌唱声喷薄而出,随着门一关,顿时又远遁而去。男子“喂”一声,说我在开会呢。秋水想,又一个骗老婆的。走过迷宫一样的通道,来到了大厅。大厅里人头攒动,乌烟瘴气。七色追光灯忽来忽去的光斑映在人脸上,一个个像鬼魅。几个高挑漂亮的女子在台上劲歌劲舞,几个嬉皮士样的男子扎堆在一起,拼老命吹拉弹敲击打各种乐器。场下不时爆出尖厉的叫好声。阿芳匆匆的脚步在这里也没停。进了电梯,电梯门一关,各种噪音,各色人影,皆像倏然入水之蛇,消失了。
电梯在十八楼停下。出电梯,走道深不见底。灯光暗淡,风吹窗纱,似有忽现忽隐的人影。静谧,诡异,像到了一个幽灵出没的古堡里。这样的场景,秋水在电影里见过,也被吓过。此刻,她就吓得一把抓住了阿芳的手,贴紧她的身子,惊恐地说:
“阿姐,这里是什么地方?!”
阿芳不说话,牵着秋水的手,来到1818号房,打开门,说:
“进来吧。”
灯在阿芳的手下逐一打开。连鞋柜灯也亮了。整个房间亮如火海,灿然炫目。里面的设置,秋水在影视里都见过,身置其中,她仍有恍然走到另一个世界的感觉。一扇明亮宽大的落地玻璃,之间隔着大床和卫生间,一旦沐浴,床上坐着的人岂不一目了然?真是触目惊心!
柳村,镇里,或者还有县城,秋水基本上没离开过这三个地方。去年到深圳,不过匆匆过客。秋水没有见过大世面。她知道外面有一个大世界。世界有多大,她不清楚。捧着两万块钱,环视让她心惊肉跳的豪华客房,秋水渐渐清醒,渐渐平静。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像天空,像大海,任她遨游,亦可将她溺死。秋水把两万块钱放到案台上,对阿芳说:
“阿姐,这里不是我呆的地方,我走!”
“这两万块钱龙哥本来给你一万,给我一万的。我全给了你,可见,阿姐我也是被逼到了悬崖,不得已而为之。”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秋水说了,仍然要走。
阿芳扶着秋水的手,缓缓跪了下来。她噙着泪说:“秋水,你救救我!”
秋水非常吃惊,她拽阿芳起来,说:“阿姐,你,你怎么啦,有人要害你?”
“如果仅仅害我,也就罢了。龙哥那个人,连你也会害的!”
阿芳把龙哥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6
秋水离开阿芳后,在好几家酒店干过服务员,槽跳来跳去,都没有离开饮食业。现在秋水干活的这一家叫面点王,在八卦二路。这里人流如织,从开门到打烊,客流不息。秋水勤快,相貌可人,加上是干了快两年的老店员,工作经验丰富,她便被提拔当了“店长”。店长除了仍然要干活,还得管好当班的这一拨店员。累上加累。不过,薪水整整加了五百。加再多,秋水一个月也就两三千块。一年多了,秋水省吃俭用,也只存了两万多块钱。
一年多前,秋水要是像她堂姐阿芳那样,到深圳的第二天,她就有了两万的收入。那件事,秋水偶尔还会想起,想起就后怕,亦庆幸。
那晚,秋水同情可怜阿芳,想了又想,答应留了下来。过了十一点,龙哥来了。龙哥一进来,见秋水还穿戴整齐,端坐在沙发上,不耐烦说,脱了脱了。见秋水半天没动静,龙哥说,你不知道我是龙哥?秋水说大名鼎鼎,如雷灌耳。龙哥哈哈笑,说你年纪小小,却很会说话嘛。龙哥床上一倒,扯过被子垫背,面朝落地玻璃,说脱了进去洗洗再上来。秋水说,如果我不呢。龙哥吃了一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半眯着眼盯她看。看得秋水全身僵硬,不过,她还是控制着自己,尽量冷静地告诉龙哥,说她有男朋友,是她的老师。她的第一次,应该给他。龙哥更吃惊。他说秋水放屁,说秋水要是惹恼了他,叫来他的几个马仔,轮奸她,轮死去。秋水早就打破了一个玻璃杯,她拿起了一块碎片对着自己的手腕,对龙哥说,那样的话,她不如就先死给龙哥看。说完,秋水指指案台上的钱,说一分也没动你的,收回去吧。趁龙哥在发愣,秋水跑了。
龙哥没有坊间传的穷凶恶极,没有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顶。他后来既没有追捕秋水,也没有剥阿芳的皮,抽阿芳的筋。有一次他还对阿芳“啧啧”,说秋水少见。
秋水后悔过没有呢?说没有,是假话。有时秋水一天干活下来,全身累得像散架,躺在床上不愿动弹时,夜总会里的情景就在她眼前闪过。她心想,那地方钱好赚呀。往往这个时候,邱老师的信息如期而至。信息甜得腻人,秋水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去,扑到他的怀里,听听他拨浪鼓似的心跳。秋水万分庆幸,庆幸自己给邱老师留下了童贞。邱老师来看过秋水好几次。头几次,他们搂搂抱抱,亲亲热热,邱老师没有提出非分要求。上一次,邱老师顶不住,说秋水,给了我吧。秋水亦火烧火燎难受。心里说,你要了就要了吧。秋水嘴上却说,我还刚刚十七岁呢!听了这话,邱老师在秋水小腹游走的手停了下来。回去后,邱老师的信息常常围着这句话,说他更爱秋水了,永远爱!
对阿妈,秋水有万分的难过和惭愧。走的时候说得多好听呀,赚了钱就回镇里开个小店,天天见着阿妈。钱是好赚的吗?照这样下去,还得十年。天哪,十年!还得让阿妈忍受十年的孤苦!阿妈不识字,怎么教,她都不会用手机发信息。打电话,阿妈心疼钱,十天半个月才通一个电话,阿妈一接,马上哭哭啼啼说她想秋水,想得望眼欲穿。一想到这,秋水的泪,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流。秋水好几次拿起了电话,想给堂姐拨,说她愿意回去坐台。可是坐台小姐能永远不出台吗?一想到龙哥,秋水的脖子不由自主缩了缩。
日子过得矛盾。矛盾的日子在一天一天过。这样的日子秋水认了。不认,又能怎样呢?
春天过去了。初夏的一天下午,秋水到面点王的隔邻买新到的《少男少女》。隔邻面街一个小得像鸽笼的房子里,除了卖报刊杂志,饮料零食,还卖福利彩票。秋水到这里,除了买每一期新到的《少男少女》,什么东西也没买过。那天没有任何预想,秋水接过《少男少女》后,没有接补回来的四块钱,随口说买彩票了吧。秋水第一次买彩票,说完了,有点紧张,额头都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卖彩票的是个胖阿姨,熟秋水。她笑眯眯说,秋水呀,这一期累积过亿了,你独家买中了,一下子成亿万富妹。秋水笑,说若那样,她给阿姨一半。胖阿姨嘻嘻笑着问秋水,是选号还是随机选。秋水说随机。隔了两天,秋水发现隔邻的小窗前排长队买彩票。她有点意外,以前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呀。她问一个同事怎么回事。同事一脸羡慕说,上一期有人在这里买中了三十万,你不看到,胖阿姨在门口都挂起了横幅祝贺呢。秋水也一脸羡慕,说我们下了班,也去买两注,沾沾这里的福气。那天特别忙,忙到下班,秋水累得半死,就没有去沾福气。过了两天,秋水见外面排队的热情不减,熬到下班,眼看人家胖阿姨都要关窗了,才走过去。胖阿姨没有接秋水递过去的十块钱,她指指小黑板上写着的中奖号码说,她怎么觉得秋水买的号码有点相似。她说中奖者还没现身呢,快看看你的选号吧。秋水仔细一看,亦惊亦喜说,真的有点相似。
秋水翻了钱夹,又搜遍了口袋,也没看到那张彩票。秋水没有失望,她想,可能是放到宿舍了吧。
宿舍在面点王后面的小巷里。三楼一间小小的房间里,挤满六名员工,几乎是床头挨床头。秋水步履零乱,急匆匆赶回宿舍,找的结果也没有。秋水一度很沮丧。不过,秋水又想,不过相似,中不中都是未知数,何必自寻烦恼。秋水释然。她哼着小调冲凉、洗衣、吹干头发上床。
上床后,秋水从枕头下抽出《少男少女》,还没翻动,那张彩票飘了下来。捡那张彩票时,秋水自言自语说:“真是怪奇,刚才又翻又抖,也没见夹着彩票,现在不翻不抖,你自己跑出来了!”
秋水一声尖叫,一屋子的小姐妹皆吃一惊,大眼瞪小眼,问:“怎么啦?!”
秋水跳下床,声音颤颤地大声说:“我中奖了!”
7
镇里的人都说,两年不见,秋水长高了,长胖了。胖是相对两年前偏瘦而言。现在,她一点不胖,只是丰满而已。秋水出落得楚楚动人,叫镇里的人感叹,还是深圳的水土滋润人。
秋水怀揣二十多万回到镇里时,小镇的商业一条街刚好开售。一平方米两千元,十平方米的商铺,秋水眼不眨一眨,一次性交够了二十万元。接着,装修、办证,购置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秋水摇身一变,成了“秋水餐厅”的老板娘。
这个“老板娘”,现在是个穷光蛋。三十万的中奖,扣除百分之二十的税,还有二十四万。秋水听信兑奖中心工作人员的话,捐出两万给了红十字会。人家胖阿姨死活不要,她硬塞给人家两万元。剩下的二十万,加上所有的积蓄,秋水的身家性命全押在了餐厅里。
秋水不慌不忙,表现了与她年纪不相符的沉着冷静。她想,一开业,钱就滚滚而来。
秋水专做早餐,只卖汤河粉。客家人喜欢吃八刀汤做的猪杂河粉。镇里已有好几家。秋水另辟蹊径,只卖鸡肉河粉。一口大铁锅,上悬几个可升可降的倒钩,挂几只油亮亮的鸡在沸腾的锅里煮。光这个样子,足够吊人的胃口。来了顾客,从倒钩的钩上取下整鸡,剁一撮酥香的鸡肉往刚烫出来的河粉上一撒,然后舀半瓢铺着一层金黄色鸡油的汤倒进去。葱花、芫荽、花生、酸笋、酸豆角、咸菜、干萝卜、辣酱等,顾客各自所需,随意取。这在镇里,是惟独一家。
鸡是秋水的阿舅专门提供的跑地鸡。啄虫子,啃青草长大的鸡,在锅里一煮,香飘满街。葱花、芫荽等等佐料,是秋水的阿妈在家门口的菜地,用农家肥种出来的,没有放一点化肥和催长剂。酸笋、酸豆角那几样,秋水的阿妈亲自腌制,味道天下第一。这是秋水自小总结出来的。秋水还独创一帜,抓一把山苍子丢进汤锅里。那香,真叫袭人!
餐厅开业不足半个月,镇里人一说吃“鸡肉粉”,便没有一个不知鸡肉粉出自秋水之手。难怪秋水在深圳几年不离饮食业,偷师加不学自通,秋水是一个烹饪高手。有人将秋水与秋水做的鸡肉粉连接起来,称“秋水鸡肉粉”。秋水鸡肉粉名声大噪,食客络绎不绝。竟然连县城,都有好吃者,开着小车跑几十里地,慕名到小镇来吃秋水鸡肉粉的。
有一天,江嫂吃完秋水鸡肉粉,一边剔牙,一边走到街对面的彩云成衣店,坐到竹椅里,对彩云说:“秋水那小姑娘,做的鸡肉粉吃了一碗还想吃一碗。”
彩云的成衣,半天卖不出一件,生意半死不活。她酸溜溜地说:“她马上要发财了。”
江嫂说:“她早发财了。不然,她怎么有几十万买门面开店呢?我跟中巴卖票十几年,想都不敢想。”
彩云说:“你知道那几十万怎么来的吗?”
“对呀,怎么来的?”江嫂说,“两年前,她就坐我的车去深圳,我亲眼见她收了邱老师给她的钱。那时,她还是一个穷光蛋。怎么才两年,就有这么多的钱?”
彩云嘿嘿笑,说:“深圳那地方,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吗?赚钱太容易了。何况她这么漂亮!”
江嫂狐疑道:“你是说,秋水是做那种事发财的?”
彩云又嘿嘿笑,说:“那还不清楚吗?不然你说说,她怎样这么短时间,赚那么多钱。”
江嫂大腿一拍,恍然大悟道:“我清楚了,我清楚了!”
秋水在深圳做那种事发的财不胫而走。传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张口结舌。听的人有无限的想象力,到他再传下去时,添油加醋,事情演绎成了另外一种版本,更下流!流言蜚语满天飞,秋水却还蒙在鼓里。
秋水的阿妈听秋水的阿舅说了这事,犹如晴天遭霹雳,差点昏厥。她拖着残腿,一瘸一拐走到镇里,逢人便说:“秋水在深圳买福利彩票,中了三十万!”
有人说:“秋水她阿妈,我们信你的。秋水那孩子,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听了这话,秋水她阿妈的怒火消了一点。
有人不这样说,还没等秋水她阿妈走远,就说:“哎呀,做了就做了,找个中奖的谎言来掩盖这种事,多丢人。”
秋水她阿妈打消了一点的火又呼地蹿了出来,她回去想找那人吵架,那人溜得没了踪影。
“呜,呜呜……”秋水她阿妈坐到路边的台阶上,哭了。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边哭,一边诉说镇里人对秋水的不公。她说:“我女儿怎么是那种人呢?!”
有人跑来找秋水,说你阿妈坐在路边哭。秋水一听,丢下手中的活,赶紧跑去找到阿妈。见阿妈哭得那么伤心,秋水腰一叉,脚一跺,说:“谁欺负我阿妈了?”
秋水她阿妈却不哭了,赶紧说:“秋水呵,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扶我回去。回去我跟你说。”
难怪呵,难怪呵,难怪这些天来的顾客一天比一天少!难怪来的顾客看她的眼神怪怪的!难怪邱老师一连几天无影无踪,连个问候的信息也没有!秋水心凉透了,她几次把瓢重重地丢到盆里,好像那叮当乱响能舒缓她满心头的愤懑和痛苦。
秋水打了几次,傍晚的时候,终于打通了邱老师的电话。
邱老师“嗯”了一声,不说话,像他的身边有人盯着他似的。
从来没有过的情况。秋水咬紧牙,把满肚子的委屈吞进了肚子里。她突然觉得她要向邱老师倾诉的无数话语,统统在瞬间消失殆尽。
这时,邱老师说话了,声音干巴巴的:“晚上九点,到学校操场的相思树下,我等你。”
那棵相思树,秋水太熟悉了。那次羽毛球挂到了树桠上,邱老师奋力一跃,取下球的情景历历在目。这个环境,这个操场,犹如昨日仍身处其中般的亲切熟悉。可又有那么一时,这里的一切,陌生到恍如隔世。她想,都两年了。此刻正上晚自习,校园里空荡荡,静悄悄,只有教室窗口映出来的光,透过树的缝隙,洒了一地,斑斑驳驳的。秋水想,她要是在这里读下去,现在也该像芸芸一样,喜忧参半地在等大学的录取通知了。芸芸等一本,她等二本。二本该是什么样的大学呢?秋水东想西想来到相思树下。
相思树下果然有一个人的身影。秋水傍晚消失殆尽的话瞬间又都回来了。她要跑过去,扑到邱老师的怀里,听他拨浪鼓似的心跳。秋水快步走,然后像电影镜头那样飞奔起来,眼看扑到那个人影的怀里时,她猛地发现,人影不是邱老师。是谁?秋水定睛一看,竟然是李老师!
秋水暗吃一惊,想溜,却不知怎样溜。她一时傻愣,呆若木鸡。李老师旗帜鲜明反对在校读书时谈恋爱,常常在班会时说得唾沫四溅,口干舌躁了,仍喋喋不休,听得耳朵起老茧。
“李老师,您……您,您在等谁?”秋水终于鼓起勇气,诚惶诚恐问。
“你说等谁?”李老师不冷不热说。
秋水冷静了下来。一冷静,李老师的口气就让她有点不舒服。她想,你教过我,对我真正关心过,可我不知恩图报了吗?你去吃鸡肉粉,我何时收过你的钱?还把你的到来,真心实意当自己得到“宠幸”一样,感恩戴德呢。这么一想,秋水的口气也不那么毕恭毕敬了:
“我怎么知道?”
说了,秋水掉头想走。
“你站住!”
李老师的口气不是不冷不热了,而是有点恶狠狠。对哪个学生讨厌至极时,李老师的口气就这样。我让李老师讨厌至极了吗?我怎样惹李老师讨厌至极了呢?秋水站住,转过身,目光惶然地望着李老师,等她的下文。
“我和你谈谈,也代表邱老师,和你谈谈。”李老师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秋水头轰地一声大了。事情好像很复杂,稍一梳理,一通百通。天哪,连邱老师也弃她而去了!
“我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学生?我为你感到丢脸!”
李老师真的气了,说话嘴唇哆哆嗦嗦。
秋水满腔的血像要冲顶而出。她紧咬牙关,强忍住。她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李老师哆嗦的嘴。
“罢了罢了,这事也就罢了。”李老师顿了顿,说,“邱老师要我告诉你,你别再找他了!”
秋水的嘴也像李老师一样,哆哆嗦嗦起来。终于, 她牙一松,破口道:“你放屁!”
李老师瞠目结舌。她实在不敢相信,她曾经的学生,她正在俯视着秋水,说出这么粗野的话。
8
秋水涕泗滂沱大哭了一场,然后不哭了。日子仍旧一日复一日过下去。秋水鸡肉粉仍然香飘一条街。只是日子过得不平静。
芸芸以前高考紧张,不能天天来,她高考结束,在等一本的录取通知书,心情大好,悠闲得很。有时她来,还带来几个小姐妹。秋水说,那些无中生有的话,你不信吧!?芸芸眨眨眼,说,就是信了,更要来吃秋水鸡肉粉。秋水心里顿时堵一口气。她不知道她欢不欢迎芸芸。
四十仍娶不到老婆的光棍郑四,有一天赖到秋水要下卷闸门了,仍没有走的意思。他涏着脸,死盯秋水的胸脯,抖抖嗦嗦摸出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百元大钞,拍到桌上,说:“秋水,听说你在深圳,一次至少两百。我穷,半价吧。”
秋水的脚边正好有一盆要倒的洗碗水,她端起来,二话不说,劈头盖脸泼了过去。郑四一头油水,落荒而逃。街对面,镇里的一伙地痞流氓嘻嘻哈哈大笑,哄闹不止。这时,街上走来了杀猪的贾一刀。他见状,挥挥手中持着的杀猪刀,吼一声,那伙地痞流氓顿作鸟兽散。
贾一刀真名贾翔。他一米八几,他一个人能掀翻一头猪。然后仅一刀,绝不两刀,就能将猪置于死地。故得绰号“一刀”。贾一刀有个很野蛮的习惯,他去帮人杀猪,嫌别人的杀猪刀不顺手,只拿自己的刀。拿自己的刀无可厚非,只是他喜欢将刀提在手上,大摇大摆,穿街走巷。猪见他,惊慌失措,尖叫不已;人见他,先有一股杀猪刀的寒气迎面扑来,不免亦有心惊肉跳的感觉。贾一刀也常来吃秋水鸡肉粉。开始规规矩矩,后来也不正经,常挑逗调笑秋水。叫人讨嫌。眼见贾一刀替她驱赶了那伙歹人,秋水还是感激地冲他笑了笑,说:
“贾大哥,进来喝杯茶吧。”
贾一刀当仁不让,大大咧咧走了进来,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丢到案台上,然后顺手轻轻往下一拉,卷闸门顿时哐当一声关上了。
秋水心一紧,一沉,心想引狼入室了。她要去把卷闸拉上,被贾一刀伸手一拦,顺手扯到了自己的怀里。
秋水推搡挣扎,无奈贾一刀的手像一道钢圈,箍得她动弹不了,连气也差点喘不出。
“我贾一刀在镇里说一不二,以后谁也不敢到你这里捣乱。”贾一刀说,“门外那伙人,都是我的兄弟,你以后,就是他们的压寨夫人。”
见秋水不说话,贾一刀又说:“我不白干,深圳人一次给你多少,我也给多少。我第一次干,赏你多一点,给五百,以后按正常的价,一次两百。”
说罢,贾一刀更用了一点力。秋水觉得她的骨头马上要被折断了。她放弃了挣扎。贾一刀嘿嘿淫笑,说:“这就对了。”
说着,贾一刀解秋水的衣扣。一边解,一边说:“听人说,你在深圳被一个叫龙哥的开处,他给了你两万块钱的开处费。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你的那块肉是金子呀,这么贵呀。”
贾一刀的耳朵就在秋水的脸前摇来晃去,秋水真想一口咬过去,撕下来。她嫌贾一刀的耳朵脏。她想,来硬的不行,来软的吧,像对龙哥那样。秋水说:“我听邱老师说过,你曾经是他的学生,他教你打篮球。我是他的女朋友。你不能欺负你的准师母。”
贾一刀哈哈大笑,说:“两年前你去深圳,邱老师送你到车边,搂搂抱抱的,我在卖猪肉,看得清清楚楚。你回来开店,那几天,为开店的事,我见他比你还忙,心里还很为我们学校终于出了这么一对师生恋而感动。但你知道吗,他一知道你在深圳做‘鸡的事,跑得比谁都快,我都见他和李老师去买结婚的大床了。”
难怪邱老师连手机号都换了,分明是拒绝再接自己的电话。秋水长吐了一口气。不过,秋水没有丝毫的痛苦,甚至还有一丝感激,要是上次她给了邱老师,岂不是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吗?
“我们不说邱老师,说我们。”秋水说。
“好,说我们。”贾一刀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们是校友!难道你不讲一点校友的情谊?”
“情谊?”贾一刀笑着将油腻腻的手伸进秋水的胸口里,一阵乱抓,说,“这就是情谊。”
秋水愤怒道:“我要叫人了。”
贾一刀顺手拿过案台上的杀猪刀,嗖地一甩,插到了案台上,说:“你敢叫,我一刀要你的命。嘿嘿,我一刀的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
秋水痛切道:“我还是处女!”
“唔?!”
贾一刀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愣怔良久。他像秋水是天外来客一样,死盯她看。他想,你在深圳做“鸡”做了两年,还是处女,岂不是天方夜谭?他嘿嘿笑了笑,突然蛮力一使,三下两下就扒光了秋水,说:“我倒要试试,你这个处女是什么样子!”
过后,贾一刀好几次想对镇里的人大声说,我们都他妈是混账的东西,秋水还是处女呀!好几次想说的话,一次又一次到了嘴边,又被贾一刀一次又一次吞了回去。他清楚,不管镇里人信,还是不信,他都要被镇里人吐的唾液淹死。他只能满怀愧疚地跪在秋水的面前,说:“我马上离婚,娶你。”
贾一刀贪恋秋水身上每一寸的地方,他三两天不趴到秋水的身上,就欲火难捱。他就大步流星直奔秋水那儿,像饿狼一样,去秋水的身上啃噬。
镇里的人都知道,秋水是贾一刀的“二奶”。
一天,来了一个拖着一个三四岁女孩的妇人。妇人面容憔悴,走路摇晃,像随时要倒下来一样。她一见到秋水,扑通下跪,哭着说:
“秋水呵,你就可怜可怜我们,放了贾翔吧!”
秋水在心里悲恸,不是我不放了你老公,而是我逃脱不了他的魔掌呵!
妇人撩开女孩的衣服,指着女孩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说:“他打我也就罢了,他连孩子也不放过,打成了这个样子呵!”
妇人站起来,撩开自己的衣服下摆,指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说:“他天天逼我离婚。我想离,愿意!可离了,我和我的两个孩子怎么过呀!”
妇人说话时,秋水突然又一阵恶心,她捂住嘴,喔喔喔地干呕。
“你也怀孕了?!”妇人惊恐地说。
妇人不说,秋水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9
秋水在门口挂上了一个停业一天的牌子,到县城医院打掉了肚子里的孽障。三更半夜,几经辗转,她拖着一身痛苦,一身疲惫,一身难言的耻辱回到了镇里。回到了小店门口。粤北的秋,夜晚竟是那么寒冷,一阵刺骨的风吹来,路树飒飒,飘落许多的黄叶。秋水抱着双肩,静静地望着“停业一天”几个字,一阵寒颤过后,她突然间豁然开朗:这个店永远停业下去了!
还有什么比这个决定更让秋水轻松的?秋水在店里小小的冲凉房里洗,一个劲地洗。皮肤洗红了,洗肿了,洗麻了,她仍在洗。她要洗涤的东西太多了,包括她的灵魂!
冲完凉,秋水拿起了手机。她要告诉堂姐阿芳,她已决定,过两天她就回深圳。想到堂姐阿芳,秋水心里既苦涩,又有一点温暖。阿芳在深圳知道秋水在镇里平白无辜受到天大的冤枉后,一查到底,最终查到了谣言的始作俑者是彩云。阿芳专程回到镇里,兴师问罪,对彩云说,是不是让她对镇里人说一说彩云在深圳所做的丑事?彩云后来当然还是知道成了贾一刀“二奶”的秋水回到镇里之前还是处女。她百感交集,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可她除了当着阿芳的面,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于秋水又有何助呢?秋水早就不怪彩云,包括镇里的人。她想,这就是生活。生活怎么会不是五颜六色的呢?秋水想好了,她回到深圳,出台的第一个人,是龙哥!
电话还没打,贾一刀破门而入。
“哈哈,你终于回来了。”贾一刀醉醺醺,踉踉跄跄将闪着寒光的杀猪刀插到桌上,说,“我以为你永远停业,永远不回来了呢!”
“你滚出去!”秋水勃然大怒。
“滚出去?”贾一刀吃了一惊,转而一笑,他掐了一把秋水的下巴,说,“多水灵呀。老子今天帮人杀猪,吃了一肚子好东西,你摸摸,你摸摸,这里多硬呀。”
说罢,贾一刀不顾秋水的死命挣扎,像捉小鸡那般轻松,将秋水丢到了床上。然后,他两百多斤的身子,重重地压了上去……
秋水杀人了。
贾一刀在秋水身上轰然一泄,随即侧翻,鼾声顿起。秋水忍着下身的剧痛坐起来,一眼见到插在案台上的杀猪刀。千仇百恨涌上心头,她跳下床,扑过去,从案台上拔起贾一刀的杀猪刀,转身回来,想也没有多想,一刀从死猪一样睡的贾一刀喉窝插下去。刀很锋利,秋水似乎没怎么用力,刀就连刀柄也插了进去。贾一刀“唔唔”几声,滚到地上,又滚到卷闸门边上,不滚了。他的血像泉水,汩汩地冒出来。这时的镇里,还陷在沉睡中。偶有一两个夜游人,像幽灵,出没街头巷尾。秋水惊呆了,怕得像风吹树叶,浑身颤抖。不过,一会儿后,秋水不抖了。她脸浮惨淡的笑,坐在竹椅上,静静地看贾一刀的血像小溪一样,在地上流,流出了卷闸门外。
晨曦微露时,有人来到了门口,“咦”一声,自言自语说:“秋水还不回来呀?要是往时,早开门了。”那人停顿了一下,突然惊恐地大叫一声,说:“怎么这么多血?”
随后,门口传来越来越多的人声,像赶集,沸沸扬扬,嘈嘈杂杂。有人叭叭地拍卷闸门,大声喊:“秋水,秋水,怎么回事,你开门呀!”
秋水听得出,这些人,都是镇里的人。她想应一声,动了动喉,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麻木地仍旧坐着,一动不动看着嘭嘭乱颤抖的卷闸门。太阳出来了,几缕阳光从门缝里斜照进来。秋水看到阳光里有很多尘埃在飘移。几只绿头苍蝇逐腥而至,嘤嘤嗡嗡地转了几圈,叮到了地上已经泛黑结壳的血上。阳光照到绿头苍蝇的头上,闪烁一点一点的晶亮。这时,秋水听到有人嚷:“邱老师来了。”接着听到有人说:“邱老师来了就好了。邱老师一叫,秋水肯定开门。”秋水像看见叫邱老师的这个人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挤过来,站在了门前。他扬起手,要拍门了。这时,卷闸门果然叭叭地响了。随着响声,邱老师声音颤颤地说:“秋水,我是邱……邱老师呀。”
邱老师?邱老师是谁?秋水觉得这个声音很陌生,有种很遥远的感觉。她眉角挑了挑,哦,记忆里,终于慢慢泛出了邱老师的样子。秋水惨然一笑,心想,邱老师怎么还会来看她呢?真是奇怪!
这时,门外传来了警笛声。接着,传来秋水的阿妈撕心裂肺的呼喊:“秋水呀!秋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