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飞排
2014-06-05邢增尧
邢增尧
那年十三岁,小学正放暑假,我在山乡表哥家做客。只因连日阴雨,憋得我寂寞难挨,便囔着返家。表叔见缠我不过,便命表哥明日带我去十里亭停靠站候车。表哥不解,说:“明日不是要放竹排进城么,为啥不坐竹排呢?”表叔敲着“烟盅头”,沉声说:“大水大浪的,吓着了不是玩的!”
被表叔如此小觑,我不由牙床石硬喉咙蹦响:“我是城里人,可也是在水边长大的呦!”平时,家门前的河埠头停泊着不少毛竹排,有卖有买,煞是热闹。夏日里,我和小伙伴一放学,停泊在水上面的竹排就成了我们这群“小鸭子”的天下,蹿上、跳下,扑腾个没完,连晚饭都顾不上吃,直待各家大人手捏“竹梢丝”立定岸上,我们方光着屁股可怜兮兮回家。
素来乖巧的表哥见我双拳紧攥,早已轧出“苗头”,遂扬起大脑袋说:“爸,尧弟前几天还同我开水仗来着,我差点不是他的对手呐!”表叔见我年小胆大,也就改变了态度,刀光般的眼神亦不再严厉了!
翌日一早出门,我就望见往常水深仅仅过腹的剡溪,溪水已是满漾漾的。江边泊着一长溜毛竹排,准备起程。(旧时,运毛竹大都靠水路,趁洪水暴涨的时机放飞竹排。)当我乘上竹排,表叔就递过一块木板,让我放在竹排中央,坐下。表哥麻利地解开系在山石上的绳索,撑篙横在手中,纵身上排。转眼间,一长溜竹排犹似淡青色的丝带,在狭狭的剡溪中晃荡漂流而下。
竹排越往前行,水流越急,两岸的岩壁像猛兽的獠牙,仿佛要把竹排一口吞下,目光极处,溪流恍如发狂的黄龙,喷吐着团团白沫,怒吼着,扭动着,翻滚着;流水夹着“啪啪”的刺耳声扑上竹排,扯、拉、裹、推,似非把我沉入汪洋不可,刚从水中挣扎而出的朝阳也没了往日的风采,一副黄恹恹般惊魂未定的模样。
我被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吓蒙了,冰凉的身子微微颤抖。而表叔他两脚“八”字站定,剽悍、魁伟的身躯仿佛屹立在激流中的砥柱,一长溜毛竹排在惊涛骇浪中箭也似地行进。
不时瞅我一眼的表叔忽然一声大喝:“阿尧,看两岸!”喝罢,仰天长啸,“噢嚯……噢嚯……”青筋暴绽的双手舞动着长达丈余的“撑篙”,左一下,右一下,牵引着奔腾不息的浪花,放飞着山里人的胆魄,诱引着一个个羡慕者。表哥也敞开喇叭般的大嗓,“噢嚯……噢嚯……”震山动谷的号子声引得两岸观者如堵,那气势,不亚于盛大的检阅。
我之前有表叔,我之后有表哥,声声号子若首首雄壮的歌,喝退了千惊万骇;无数惊羡的目光挽住了我抖颤的手与足,顿感热血沸腾的我仿效表叔,目光前视,放声呼喝“噢嚯……噢嚯……”,喝声中,飞冲的竹排竟稳稳如斯。
畏惧,早已沉入滔滔水底;竹排,负载着我失落后捡回的雄风风驰电掣;前望,水天相连的地平线属于我;仰眺,散尽阴霾的长空属于我;哦,属于我的,还有那溪流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坚毅执著……时光虽已过去了几十年,然一旦静下来,心里就会想起剡溪飞排的情景,耳畔就会响起造物的叮咛:
每一次磨难,都是一次美的升腾!
责任编辑:侯娟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