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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红宝石

2014-06-01穆玉敏

东方剑 2014年2期
关键词:干枝公粮冀中

◆ 穆玉敏

蓝色的红宝石

◆ 穆玉敏

林菡在欢迎的队伍里欢呼雀跃,两条大辫子被她举到空中拼命摇晃,辫梢的红绸带映着她的红脸蛋儿,红脸蛋上挂着泪,嗓子喊得嘶哑,以至于她身边的邱淑玲说,林菡你今天也太疯了,又是笑又是哭的。

林菡说我不管!高兴我就笑,我就哭!我得回家告诉我爸去,也让他高兴高兴。林菡说着挤出人群跑回家,进门就喊,爸,解放军进北平了!装甲车、炮车、骑兵,队伍好长好长,望不到头,咱们干革命干出头了!今后天下是咱们的了,爸,您高兴吗?

林菡的爸爸李明泽强撑着病体坐了起来说,纷儿,你是干出头了,我还没出头啊。林菡本名李纷,参加革命后改名林菡。

林菡拉开窗帘,昏暗的屋子立即被涌进的阳光占领。林菡说,爸,您别总那么悲观,您不是就想找吴忠吗?现在解放了,肯定比以前好找。李明泽说,谁知道呢,我找了他七年都没找到,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李明泽虚弱地咳嗽着。

林菡说,爸,我觉得您的病不在身上,在心上。李明泽说,心病难治啊,逃兵的帽子沉啊,能压死人!

1

林菡和邱淑玲在办公室外整理了一下列宁装,抬手轻轻敲门。门里传来首长的应答声。

林菡和邱淑玲推开门问,首长,您叫我们?首长呵呵地走过去与林菡和邱淑玲握手,是啊,今后不用再隐蔽了,咱们可以正大光明地为党工作了!怎么样?将来做什么工作,你俩心里有个打算了吗?

林菡爽朗地说,我是组织的人,一切听从组织安排!邱淑玲也说,组织上让上哪儿就上哪儿!首长说那好!你俩马上就去市公安局报到!林菡愣了,您说是去公安局?邱淑玲也说,您让我们去当警察?首长说是啊,不愿意?刚才不是还说一切听从组织安排吗?这两个小家伙,嘴不对着心啊!

林菡说,其他的工作我都愿意做,比如说到队伍上当个文职,或者到地方做个办事员什么的都行,就是不愿意当警察。邱淑玲说,就是,这几年咱们搞地下工作,总和国民党警察斗,那些黑狗子一个比一个坏!首长说,国民党警察是旧社会的反动机构,咱们今后要建立新型的人民警察机关,两者有本质不同啊!

见林菡和邱淑玲眨着大眼睛认真地听着,首长继续说,让你俩去公安局,一个是公安局人员紧缺,特别是缺少像你俩这样在北平工作过,了解北平、熟悉北平的同志。另一个是你俩年纪轻,学什么还都来得及。当警察学问也大着呢,干好了也不易。到了公安局好好干,将来会很有前途的。当然,要是你们实在不愿意去呢,组织上也会尊重你们的选择。

林菡低头想了想说,我还是听从组织安排吧。邱淑玲也说,对!听从组织安排!首长说,这就对了!我知道你们有这个觉悟的,去吧!抓紧时间去报到吧!

林菡走到门口又转回身说,首长,我有点儿私事想请您帮助。听说您在冀中工作过,您认识冀中行政公署主任吴忠吗?首长点头说,认识,我和吴忠很熟悉,不过很多年没有他的音信了。林菡说,那太好了,您能不能帮我联系联系他?

林菡和邱淑玲到侦讯处报到的时候,接待她们的人说,柏林处长在天安门城楼上呢。天安门广场要举行北平和平解放庆祝大会,柏林被公安局长指定为主席台天安门城楼的安全负责人。

林菡和邱淑玲登上天安门城楼后,见一个穿军装的人正对几个粉刷墙壁的工人说着什么。邱淑玲跑上去说,哎!你就是柏林同志吧?我是邱淑玲,她是林菡,我俩是来向你报到的。

柏林扭头看邱淑玲。邱淑玲说,哎!咱们好像见过!你是城工部总务科的,对不对?我和林菡是交通科的。邱淑玲的目光热乎乎地粘在柏林脸上身上,拖也拖不动。柏林的目光却越过邱淑玲,落在了她身后的林菡身上。林菡不禁就红脸了。

柏林绕过邱淑玲走到林菡面前自我介绍说,我是柏林,咱们见过。邱淑玲说,呦!你俩认识呀?林菡你怎么没和我说过呀?

在过去几个月里,林菡和柏林见了两次面,今天是第三次,却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为了促成北平和谈成功,林菡奉命四处活动,引起了北平特务机关的怀疑,并且上了通缉令,不得已被城工部召回。在秘密回泊头城工部的途中,林菡和柏林前后脚住进了同一个堡垒户家。柏林是奉命回城工部汇报情况的。

他俩都清楚对方的身份,但坐在一个炕桌上吃晚饭的时候,也只是彼此点头笑一笑。林菡注意到,柏林的脸颊和额头各有一块伤疤,这让他不苟言笑的时候有点儿凶,而笑的时候伤疤则挺可爱。

晚上,堡垒户的女主人让林菡和自己睡西屋,而男主人则与柏林睡北房。

夜里,林菡被砸门声惊醒后,见女主人把柏林拉进来关严门,自己慌忙出去。林菡隔窗听堡垒户说,保长,昨天我不是和你说了嘛,这两天我家有亲戚来,我外甥和外甥媳妇新婚串亲戚,小两口住西屋了。

这时,柏林已经飞快地上了炕,脱去对襟衫钻进了被窝。柏林示意林菡和自己同枕。林菡迟疑时外面有人喊:打开西屋门检查!林菡顾不上害羞,一头钻进柏林掀开的被子里。

第二天早饭后,林菡与柏林双双出了村子,并肩走了一会儿后就各走各的。

在泊头城工部驻地,林菡与柏林见了第二面,又是彼此笑笑,没说话。这回是第三次见面,解放了,没必要噤若寒蝉了。柏林热烈地握着林菡的手,一双眼睛也热辣辣看着她说,林菡同志,这回咱们不用再当哑巴了,真高兴咱们能一起工作,以后咱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一旁的邱淑玲追问柏林,你到底是不是总务科的呀?大家都叫你老魏,是不是?柏林点点头。也和邱淑玲握了握手,说欢迎欢迎!

林菡说,你就是老魏呀?我早听说过你的名字,还以为是一个老同志,没想到是你。柏林说,我这人就一副老成相,谁都说我比实际年龄大五岁,还有说大十岁的,呵呵。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菡和邱淑玲跟着柏林挖特务、抓反动党团骨干等忙得不亦乐乎,经常忙到深夜才能回家。

2

不管林菡回家多晚,李明泽都等着女儿给自己带回好消息。

林菡打来热水,边帮着爸爸拧毛巾边说,爸,消息不太好。冀中五一大扫荡开始后,吴忠把行政公署机关人员分散突围,他带着一个连断后,摆脱日军追踪后,辗转到了宋庄驻扎休整。宋庄被日军包围后,吴忠和战士们顽强抵抗一个上午,一个连基本上打光了,吴忠在和敌人肉搏时负了重伤,为了不当俘虏,他开枪自尽了。

李明泽心情沉痛。他说,冀中突围死了很多人,没想到吴忠也战死了,我却还活着,真没脸面啊!林菡说,爸,您别这么说,您当时不是也差点被炸死嘛,我爷爷奶奶和哥哥也都死了。

李明泽说,吴忠牺牲了,唯一的寄托是找到公粮账了。林菡说,公粮账?就是您总带在身上的那个本本吧?李明泽点头说是,那是征收救国公粮的账本,我在冀中根据地时用的,它比我的命都重要,冀中五一大扫荡时丢了。公粮账找不回,我就不能归队。

吴忠的死讯让李明泽一夜不能入眠。当年,就是吴忠把公粮账交到李明泽手上的,吴忠当时是冀中行政公署主任。李明泽当时还不愿意接公粮账呢,他推开吴忠手上的公粮账说,我来冀中是要打鬼子的,不是来当收税的当记账员的。

李明泽在北平上大学时就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卢沟桥事变后,北平随之沦陷。李明泽的任务是把北平的进步青年秘密输送到抗日根据地。但因为参与指挥营救北平德胜门外的河北省第二监狱中的共产党员行动,他的名字上了通缉令,不得已丢下妻子和一双儿女去了冀中。他到冀中军区报到时,正赶上冀中根据地大规模地征收救国公粮运动。根据地新培养的基层干部大多是农民。救国公粮是以累进税的形式征收的,这些大字不识的基层干部不懂得如何“累进”。 于是,吴忠就把公粮账交给了读过大学的他,要他当专门征收救国公粮的干事。

吴忠见李明泽不愿意管公粮账,就批评说,你这个同志不懂啊,咱们今天赖以抗战的,第一就是粮食!咱们队伍上的战士要是没粮食吃,谈何抗战啊?吴忠指指公粮账,又指指李明泽腰里的手枪说,对于你来说,公粮账比手枪都重要!

明白了征收公粮的意义后,李明泽每天带着公粮账到各县各村去开宣传动员大会,挨家挨户去征收公粮。农民被抗日宣传的激情打动,在会上踊跃承诺缴公粮。可是回去后见家里的粮食还不够自己家吃的时候就又不愿意交了。还有的人家是实在拿不出来。农民干部就要求地主富农多缴纳,以完成征粮指标。

开始的时候,李明泽看不惯这种“吃大户”的方式,公开提出反对意见。他跟着农民干部陶三儿进了齐家村柏财主家的院子。柏财主是农民干部眼里的“大头”。抓住了“大头”,再瞅住富农这个“目标”, 征粮指标就不愁完不成了。

柏财主见了征粮干部们点头哈腰说欢迎、欢迎。陶三儿说,欢迎就好,这次你就再多出点儿。柏财主说,不能再多了,咱冀中连着三年大旱,每年粮食都欠收,我家现在除了种子粮,将将够一家的口粮,总不能让我一家老小饿肚子吧?陶三儿说,就是因为旱了三年,别人家都拿不出半点儿粮了,你不多出点儿,指标就完不成。陶三儿嬉皮笑脸地说,就比去年多五担怎么样?柏财主说我是真的拿不出来了,要是能拿出来,还用你们摊派?粮食都在地窖里呢,你可以自己去看。陶三儿不高兴了,说这怎么叫摊派呢?这是救国公粮,有多出多,有少出少,别人家早就吃糠咽菜了,你家不是还有稀饭吃吗?

李明泽把陶三儿拉到一旁说,我的公粮账上都记着呢,每年夏秋两季都是柏财主家出的粮多,余粮基本上都给了咱们。今年收成不好,我看就别多收他的了。再说,他儿子在国军里当官,也和咱们一样抗日,收得太狠,会影响民众抗日热情的。陶三儿抬头看看李明泽,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过秤!过秤!

李明泽随着柏财主进了西屋,下到地窖给粮食过秤。为了防止日寇扫荡,冀中百姓多把粮食藏在地窖里。柏财主家的地窖比别人家的都大。为了防潮,地窖垫了厚厚的白灰,墙面也抹了很厚的白灰,既能藏粮食,也能藏人。

粮食过秤后,李明泽记录在公粮账上,告诉柏财主,过秤的粮食就是税粮了,暂时存在这里,一粒都不能动,选定日子后就给部队送去。

冀中的村庄稠密,每个村子都秘密建有一个公粮库,有的是建在像柏财主这样的大户人家里,多是建在堡垒户家里。这种公粮库分散保管的方式既方便保管运输,又能防范日寇扫荡掠夺。

陶三儿当面给李明泽留了面子,但回到行政公署后就告了李明泽的状,说李明泽同情柏财主有私心,因为李明泽的父母和柏财主一样,也是大户,李明泽反对多征柏财主家的,实际上是怕多征自家的。

为了避嫌,李明泽不敢再明着反对吃大户了。

李明泽到冀中的第二年,他的父母也回到冀中。冀中是李明泽的祖籍,他父母在北平的生意虽然做得还不错,但他们不愿意看着日军在北平城耀武扬威,于是把生意交给管家代为经营,带着李明泽的一双儿女回了原籍。

李明泽本有一个和美的家,妻子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李缤,女儿李纷。李明泽被通缉离开北平后,妻子把7岁的儿女丢给公婆后离家出走。李明泽的父母只得把孙子孙女带在身边。

其实就算李明泽的父母不是陶三儿眼里的强征对象,两位老人也总是踊跃捐钱捐物,既是支持抗日,也是支持儿子的工作。怎奈冀中连年旱灾,普通农户家拿不出粮食,欠缺的部分就摊到地主富农头上了,弄得地主富农们叫苦不迭。李明泽的父母因为每次都多出粮出物,到最后吃了上顿发愁下顿,家里值钱的东西只剩下李明泽母亲怀里的干枝梅了。

干枝梅是一块斯里兰卡天然宝石,蓝色的,却叫红宝石。斯里兰卡虽然以盛产蓝色宝石闻名于世,但那里的人们不管是蓝色紫色红色还是黄色绿色粉色,只要是宝石就统称为红宝石。这颗核桃大的原石重达43.67克拉,洋蓝色,是蓝宝石里最上乘的颜色。是李明泽的爷爷的爷爷在斯里兰卡经商时购买的,李明泽的父亲结婚前送给了未婚妻。这么大一块宝石,没有裂纹和气泡几乎是不可能的,所谓“十宝九裂”。这颗宝石的净度很好,只有一个侧面聚集着一道细微的裂痕和五个小气泡,五个小气泡组成一朵梅花,长在裂痕上,看上去像一枝梅花,所以得名干枝梅。

李明泽的父亲说,乱世留宝石有何用?不如把它变成粮食送给八路军多打鬼子。但李明泽的母亲舍不得,她说如果在盛世,干枝梅能买下一座县城,现在只能换回几担小米,太委屈它了。父亲劝说无效,就跑去行政公署叫来儿子做母亲的工作。李明泽也巴不得拿干枝梅换了粮食交给部队。连年征粮,越征越困难,民户家存粮越来越少,而仗却越打越多,部队钱粮空前紧缺。

李明泽央求母亲,您把干枝梅交给我,就等于是传给我了行不行?我先用它换了粮食给八路军战士们吃,等打走鬼子,我再把干枝梅赎回来。母亲虽不忍心,最后还是把干枝梅交给了儿子。她用自己的一块白色绫绸帕包上干枝梅说,我老了,反正干枝梅要传给你们。于是干枝梅被作为公粮税上了李明泽的公粮账。李明泽在公粮账上记了一笔:李明泽之父母捐献斯里兰卡红宝石一颗,可抵小米十担。

一颗宝石能不能换十担粮,李明泽心里也没底。但他想起码值十担粮吧。

3

李明泽怀揣公粮账和干枝梅离开齐家村时已近拂晓,儿子和女儿正熟睡。他告别父母后大步流星往县里的行政公署赶。他离开行政公署时和吴忠打了个招呼,吴忠让他快去快回。

为了超近路,出了村北他就踏进了麦田。麦田很大,大得望不到头,麦子长势真好啊,再过一个多月就该收获了。这麦田是柏财主家的。柏财主家的庄稼是十里八乡长得最好的,都说柏财主舍得给雇工吃好饭。其实柏财主精明,厚待雇工,他的庄稼不吃亏。

李明泽的军装携着春风,麦子扫着他的裹腿。突然,他觉出有些不对,麦地尽头黑压压的。那黑本不该属于这田野,那是不是鬼子的阵地呢?鬼子总爱在拂晓的时候出动扫荡。

他立即猫腰往前紧跑几步,到了麦田里那棵大柳树下。柏财主最喜欢在这棵大柳树下查看他的庄稼,也经常在大柳树下给他的雇工们分发饭食。李明泽飞快地在树下挖了一个坑,把怀里的公粮账和白绸帕包裹着的干枝梅一起埋了进去。吴忠说得对,公粮账比手枪重要,上面记着各村公粮库的地点,如果落到日寇手上,他们会以公粮账为线索捣毁冀中所有公粮库,公粮库人家的性命也将不保。

李明泽埋了公粮账和干枝梅后,握着手枪疾步往回跑。区小队驻扎在村里,必须尽快通知区小队。他想开枪报警,但那样势必惊动敌人,不利于区小队的民兵夜幕突围。他只有拼命跑。他一边跑脑子里一边激烈地斗争着,是先告诉父母,让他们快带着儿子李缤女儿李纷躲到柏财主家的地窖里去,还是先通知区小队?母亲家住村南,区小队住在村东。

脑子里的争斗不分胜负的时候,李明泽的脚步已经拐向了村东。区小队接到他的报信后,民兵们立即做好迎敌和撤退准备。区小队长要李明泽和自己在一起,突围的时候也好保护他。他却撒腿往村南跑去。

这时,村里开始乱了,一些村民没头没脑地往村外跑。李明泽焦急地喊,乡亲们别乱跑!一颗炮弹在他身后爆炸,他被炸倒在父母家门前。

李明泽醒来后,见自己躺在一个沟渠里,女儿李纷在身边哭,旁边横七竖八躺着受伤的民兵。因为他在炮弹落地的瞬间卧倒,所以军装被熏得焦黑焦黑的,身上却只有一些擦伤。一个民兵说,区小队长指挥民兵们从村南突围的时候发现了李明泽,以为他死了,可是他女儿李纷非说爸爸没死,区小队长就让民兵们抬着他跑出村子。李明泽问民兵,区小队长呢?民兵说,区小队长在后面掩护咱们,没能撤出来,八成是牺牲了。李明泽听后就哭了。女儿李纷也哭,边哭边说,爷爷奶奶还有哥哥都给炸死了。李明泽就抱住女儿一起哭。

李明泽与女儿随着突围的民兵退到冀西。听说行政公署也退到了冀西,他就带着女儿找到了行政公署副主任刘英,要求归队。刘英见了李明泽劈头就问,你跑到哪里去了?撤退的时候到处找不到你。

李明泽说,我回家了。刘英怒了,说无组织无纪律!不请假擅自回家!李明泽说我向吴主任请假了。刘英说你胡说!你要是和吴主任请假了,他还让我到处找你?李明泽说我真的和吴主任请假了,不信你可以找吴主任核实。刘英说吴主任让我们先突围,他断后,他能不能突出来都不好说,你让我怎么找他核实?李明泽就垂下头。

刘英问,你回家干什么去了?李明泽说我回家取我父母交的救国公粮。刘英冷笑道,取救国公粮用得着夜里偷偷摸摸去?谁信呀!李明泽说我回家真的是去取救国公粮,不信你看公粮账,我记上面了。李明泽话说出来后立即意识到公粮账没在身上,于是赶紧又说,我回来的时候遭遇了鬼子,怕公粮账落在鬼子手上,我就近藏了起来,然后跑回村通知区小队。刘英说你扯谎!区小队有人说,你见鬼子来了就害怕了,不打鬼子,拿着枪往家跑,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李明泽自知在那种情况下自己不该回家,他额头冒汗,说不出话来。

刘英更加的愤怒了,他说区小队和小鬼子死拼,你却吓得往家跑,要不是为了救你,区小队长死不了!你简直就是一个逃兵!我有权现在就崩了你,或者把你抓起来!刘英说着去腰里摸枪。一旁的李纷吓得大哭起来。李明泽搂过女儿。惭愧懊恼加上委屈,他说我要真是逃兵就不回村给区小队报信儿了。你真想崩我也行,等我找回公粮账再崩也不迟。刘英说你现在就去找!你是征粮干部,枪丢了公粮账都不能丢!归队?那就带着公粮账归队!

李明泽丢下女儿冒死回齐家村找公粮账。他这一去就落入了魔掌。

4

林菡一早照顾父亲服了汤药,然后匆忙去上班。她一路小跑着,好像前面有什么紧紧牵着她。

当初她还不愿意去公安局,现在想起去上班心里就感到温暖。确切地说,是想起柏林心里就感到温暖。柏林是那个牵着线的人,让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边跑她边想,幸亏自己同意组织安排去当了警察,否则就错过了柏林。

柏林正在办公室等林菡,见林菡连奔带跳地进门,立即把两个热烧饼递到她手上,又倒了一缸子热水,看着林菡吃。

这时邱淑玲也一路小跑着来给柏林送早点。走到柏林办公室外,她听见柏林正和林菡亲热地说话,心想有人捷足先登。她端着早点愣了一会儿后离开了。

林菡和邱淑玲跟在柏林后面登上天安门城楼巡视。开国大典就要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广场和城楼的清理和装饰正热火朝天搞着。柏林他们要全程跟进城楼的清理和装饰,防止有人钻空子搞破坏。

看着工人把一筐筐鸽子粪便抬下去,柏林说,野鸽子们子子孙孙在城楼上住,也不知道住过多少代了,看它们拉的屎都装了几卡车了。柏林说着指了指城楼下的大卡车。林菡说,这些鸽子还真会找地方住。柏林看着林菡说,以后,天安门城楼就不归鸽子们了,归人民了。

邱淑玲见柏林目光总在林菡脸上转,说我去别处转转。林菡说邱淑玲你别走啊。邱淑玲笑着说,你是真不愿我走还是假不愿意我走啊?我看柏林早就嫌我碍事儿了!

邱淑玲咯咯笑着走后,柏林情意绵绵地对林菡说,天安门城楼归了人民,你是不是也该考虑归谁了?

林菡低头抿嘴笑着问,归谁呀?柏林说,当然归我了!林菡说,邱淑玲也喜欢你,你没看出来?我觉得你俩挺合适的,她岁数比我大,比我会疼人。

柏林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嫌我脸上的伤疤丑啊?林菡说谁嫌你丑了?柏林说,不嫌我丑还把我往邱淑玲那儿推?我要是真和邱淑玲好,你愿意?林菡说我没嫌弃你,我还怕你嫌弃我呢。林菡羞涩地把头扭到一旁。

柏林说那我太高兴了!你别不好意思呀,我告诉你,自从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你了,别看我没和你说话,那是因为有纪律管着。你知道吗,你的眉眼有点儿像我死去的妹妹的,所以,一见你我就觉得咱们像一家人那么亲。柏林说着去抓林菡的手。林菡慌忙挣脱。柏林说,要不,咱们马上结婚报告打上去?我都等不及了。

林菡说急什么呀?开国大典举行以后再打也不迟呀,先有国后有家嘛!柏林说,对!对!还是你考虑周到,就开国大典以后!国家建国,咱们建家,双喜临门!林菡问,你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呀?柏林说,鬼子留下的仇恨印记。冀中五一“大扫荡”知道吗?给鬼子的炸弹炸的,捡了一条小命,我爸和妹妹,还有我爷爷奶奶都炸死了,我成了孤儿,所以我特别渴望家。

林菡睁大眼睛问,五一“大扫荡”时你也在冀中?柏林点头说,是啊,我们村死了好多好多人,我能活过来算是奇迹了。林菡说,我也在冀中,我的亲人除了爸爸以外也都死了,爷爷、奶奶,还有我的哥哥。柏林握住林菡的手说,我就觉得咱们是一家人嘛,连遭遇都一样,咱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这时突然传来邱淑玲急切的呼喊声,林菡和柏林急忙循声跑去,见邱淑玲正举着一个梯子,她上方的屋顶一个工人正在滑落。工人在拔屋顶蒿草时没站稳,顺着琉璃瓦往下滑,眼看就要掉下来。邱淑玲两腿叉开,稳稳地站在那儿。柏林飞快地跑上去和邱淑玲一起举着梯子,林菡也随后到了。附近的工人也闻讯跑来相助。工人坠落梯子上。柏林指挥大家把工人立即抬下城楼送往医院。

天黑下来,李明泽挣扎着起来给自己热了一些剩饭吃下,服药后又躺回床上。女儿说了,这些日子太忙了,不能每天回家照看自己。天很黑,他不想开灯,因为那些回忆也是黑色的。

当年,他一身农民装束,白天躲藏,夜里行走,潜回了冀中。他快要认不出来那个生气勃发的冀中平原了。村庄被炸平了,田地被烧焦了,到处是据点和岗楼。他心里哀叹,以前那个被称为八路军衣粮库的冀中根据地不复存在了!

他不敢贸然进村,径直摸到大柳树下,疯狂地挖,细细地找,一直挖到天蒙蒙亮,找到东方发白,没有!公粮账没有,干枝梅也没有。他瘫坐树下。自己埋得好好的,应该不会轻易暴露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他突然发现树下多了一座坟。他捏捏坟上的土,新土,坟下的人应该死了不久。借着天光他打量四下,看见周围还散落着十几座新坟。他不敢久留,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忽听村子里像炸开了一样,大人哭小孩儿叫的。他躲在坟后观察,只见百姓纷纷往村外跑,心想不好,遇上鬼子拉网扫荡了。

“拉网扫荡”是冀中百姓的形象用语,日军叫“精密扫荡”,以这种方式搜捕抗日武装和抗日干部,掠夺抗日物资。成规模的敌人拉网似的包围村子,前面开路的是特务,接着是警备队,然后是治安军,最后才是日军,一层一层的,像一张大渔网。百姓们被这张恐怖的大网驱赶着。百姓里夹杂着没有突围出去的干部战士和民兵,他们不甘心被“网”在里面,找薄弱地方往外冲,哪怕用手枪与鬼子的机枪对射,哪怕一排一排被机枪扫倒。

李明泽混进百姓里往村外跑。跑来跑去,人群又被“网”回村里,被收网似的逼到一起。伪军大呼小叫着传达着鬼子的意图,让村民们检举人群里的八路和抗日干部。村民们没人响应,陶三儿就在人群里穿梭着寻找可疑者。

那么残酷的“大扫荡”,不少人给吓破了胆,投敌叛变当了汉奸。陶三儿就是其中一个。陶三儿走到李明泽面前愣了一下。待确认就是李明泽后他说,这不是李干事吗?李明泽说,没错,我是李明泽。陶三儿告诉日军领头的说,这个人是八路军管收公粮的干事,冀中的公粮账就在他身上!说着动手搜李明泽的身。李明泽暗自庆幸自己没找到公粮账。

李明泽被陶三儿押到县城伪警察局。进城的时候,见城门楼上挂着一颗人头。陶三儿说那是冀中八分区司令员常德善的头颅。

常德善在指挥队伍突破日军合围圈时战死,尸体被百姓悄悄埋葬。有汉奸告密,尸体被挖出,砍下头挂在城门上示众。百姓又偷着把无头尸埋葬。常德善牺牲后,他的搭档,冀中八分区政委王远音也随后阵亡。

不管伪警察怎么威逼利诱和酷刑折磨,李明泽一直咬定自己不知道什么公粮账,也不知道突围的部队逃往哪里。伪警察手里也没证据,只能把李明泽投进牢里,让他等待判决。

李明泽没等到判决,却等到了日军投降。出狱后的李明泽又奔了大柳树。但他挖地三尺,也没能找到公粮账和干枝梅。找不到公粮账,就不能取得组织的信任,也就归不了队。不能归队,还意味着他脱离革命队伍,丧失党籍。

李明泽失魂落魄地回到冀西,女儿李纷竟也找不到了。李明泽瘫坐地上,公粮账找不着,女儿也没了。女儿是自己世上唯一的血亲,公粮账和女儿都找不到,自己还有活着的必要吗?

几番查问,李明泽得知自己托付女儿的区小队跟着县大队转移前,把李纷交给当地的妇救会长了。李明泽找到妇救会长,妇救会长说李纷跟着她的侄女邱淑玲去北平了。

原来,妇救会长的侄女邱淑玲护送进步青年来冀西根据地,李纷知道邱淑玲从北平来,就让邱淑玲带她回北平。爸爸一走无音讯,李纷想回北平找妈妈。妇救会长不同意侄女带走李纷,担心李明泽回来找不到女儿。但听李纷说妈妈在北平,就同意了。两个女孩儿就一起回了北平。妈妈跟着后夫去了南方,李纷在北平还是无依无靠,就跟着邱淑玲干起了地下工作。邱淑玲建议李纷换一个名。李纷从此改名林菡。

李明泽匆忙回到北平。边登报寻找女儿,边去找照管父母生意的管家。哪知管家卷了父母的资金不知去向。为了谋生,他回母校教书糊口。

当女儿拿着刊有寻人启事的报纸找到爸爸时,李明泽几乎认不出女儿了。几年的光景,女儿出落成楚楚动人的大姑娘了。父女俩抱头痛哭。林菡说,爸,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李明泽哽咽着说,纷儿,我都想好了,如果找不到你,我就不活着了。

5

开国大典后,柏林与林菡写好了结婚报告。正要递交的时候,局长却要柏林跟着去广东接管警察机构,立即动身。

柏林捏着结婚报告问林菡怎么办?林菡问,我能跟你一起南下吗?柏林想了想摇头说,不行,咱们还没有名分呀。林菡后悔地说,还不如听你的,早点打了报告,咱们要是结了婚,我就能名正言顺跟你去了。

柏林摇着头说,局长就是看我是独身才带我去的。黄秘书跟局长那么多年,按说局长用黄秘书比用我顺多了,就是因为黄秘书有家有孩子,局长才不带他而带我的。再说,我也不忍心你去,我一个孤儿,无牵无挂的,你家里还有重病的父亲需要你照顾。另外,广东还没完全解放,环境险恶。林菡扑在柏林怀里哭了,说那怎么办呀?广东那么远,你一走什么时候回来呀?

柏林抱紧林菡说,你别哭了,我比你还难过呢。你耐心等我,我过去看看那边的情况。我把这个交给你。柏林拿出一个白色绫绸帕,打开,露出一颗蓝色小石头,放到林菡手上说,这是我的亲人给我留下的唯一物品,可以说是我的传家宝,现在作为咱俩的定情物,你一定要收好。林菡把蓝石头握在手心说,柏林,我等你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咱们就什么时候结婚!

飞机起飞。机上的柏林默默坐着。飞机越升越高,他的心被地面揪得越来越疼。林菡要送柏林到机场,柏林坚决不同意。柏林不是怕局长看出他的私情,而是见不得林菡伤心流泪的样子。亲人们惨死大扫荡后,柏林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亲人了。突然林菡就出现了,出现的那一刻,柏林就认定林菡是自己的亲人。他见不得亲人为自己流泪,他舍不得林菡为自己难过。

飞机穿过云层平稳地往南飞行。柏林想,飞机大概正掠过冀中平原。冀中平原,柏林铭心刻骨的地方,11岁的少年,他就是从冀中“大扫荡”中与死亡擦肩而过,品尝了失去身边所有亲人的苦痛,更萌发了为亲人复仇的意念,让他从过去的李缤变成了现在的柏林。

“大扫荡”前一天的晚上,李缤和妹妹李纷在家玩儿耍,爸爸来了。爸爸虽然就在县里工作,离家并不算远,但是爸爸极少回家。爸爸抱了抱李纷,摸了摸李缤的头,然后就和爷爷奶奶谈话。大人们的谈话时而温存,时而激烈。奶奶让李缤带着妹妹回屋睡觉。睡梦中,李缤还隐约听见爷爷奶奶和爸爸因为一件事而争论。然后他就睡去了。

李缤再听到的动静就是山崩地裂的爆炸声。他觉得屋子和土炕都被炸到了天上,然后他和砖头瓦块泥土等一起从空中摔落地面。

李缤的耳朵被震得什么也听不见了。当声音再次进入他的听觉,他挣扎着从废墟里爬出来时,他看见柏财主和村民把爷爷和奶奶的尸体抬到一旁。他不顾头上脸上流着血,爬到爷爷奶奶身边哭喊。柏财主问他,李缤,妹妹呢?李缤就爬到废墟上挖,边挖边哭喊,还有爸爸!妹妹和爸爸都在里面!柏财主和村民也立即挖找起来。

突然,有人喊鬼子进村了!挖找的村民惊恐四散。柏财主拉起柏林说,你爸爸和妹妹八成是活不成了,你也别在这儿等死了。柏林被柏财主背回家,和柏财主的女眷们一起藏到西屋的地窖里。柏财主的儿媳在黑暗中用湿布擦他的脸,又撕下干布把他流血的伤口缠上。

李缤只觉得在地窖里呆了很长时间。他一次次昏昏睡去,又一次次突然醒来。睡去的时候梦见妹妹和爸爸的尸体被扒了出来,和爷爷奶奶一起并排摆在那里。醒来的时候,耳边回响着爸爸和爷爷奶奶的争论声。

李缤在昏睡中被柏财主背出地窖去看郎中,然后又背回地窖。柏财主不敢对郎中说李缤是八路的儿子,说是自己的孙子。郎中说,你孙子不是昏睡,是昏迷,这孩子有内伤,恐怕撑不了多少时日了。柏财主说死马当活马医吧。

柏财主知道陶三儿叛变,担心李缤落到陶三儿手上,那样的话,李缤遭难不算,自己一家也得遭殃。他深夜套了两架马车,和儿子一人赶一辆,装上必备的家当,一家人带着昏迷中的李缤逃离了村子。

一路走,一路给李缤求医。李缤一直躺在柏财主儿媳的怀里,柏财主的孙子孙女们也争相照看李缤,和清醒时的李缤说话。柏财主对李缤说,李缤啊,以后你就不叫李缤了,叫柏林,是我的孙子,记住了吗?

辗转半个多月,马车终于进入河南濮阳界。柏财主儿媳妇的娘家在濮阳。柏财主一家人脸上的阴云散了,濮阳是八路军的根据地,冀鲁豫军区就驻扎在濮阳,柏财主不用再担心自己收留八路军的儿子招致祸端了。

柏林在濮阳长到了15岁,他叫柏财主干爷爷,叫柏财主的儿媳干娘。

小日本投降,内战又爆发了。冀鲁豫军区征兵,柏林把自己的年龄多报了三岁,入伍当了解放军战士。

部队出发前,柏财主把白色绫绸帕包着的一块蓝色宝石交给柏林说,这是你李家的财产,是你爷爷奶奶临死前让我交给你的,你一定保存好,千万别弄丢了。柏财主还说,当了兵就算大人了,如果你愿意,就把名字改回来,还叫李缤吧。柏林说,我家的人都死了,改回李缤又有什么意义呢?

柏林当兵就是想给被炸死的爷爷奶奶爸爸和妹妹复仇。每场战斗他都把敌人当成小鬼子,毫不畏惧,场场战斗立功,大战役立大功,小战役也立大功。在打鲁西南战役时他负了重伤。

伤没好,部队转移了,他出院后没去追赶部队,而是在同病房病友的动员下,留在沧县的华北局城工部工作。城工部了解到他的生母在北平,希望他能回北平工作。北平有亲属,方便立足。于是他化名老魏回到北平。

柏林回到北平后没去找妈妈。他不想见妈妈,当初他是和爷爷奶奶和妹妹一起离开北平的,现在却孤身一个人回来了,爷爷奶奶妹妹还有爸爸的坟墓在哪儿都不清楚,要不是妈妈抛弃了他和妹妹,妹妹也不会惨死于“扫荡”。柏林在发小的帮助下找到一份工作。他以这份公开的工作掩护地下工作,在北平立住了脚。

解放大军进北平后,他奉命公开身份接管国民党警察局,然后留在公安局工作。没想到在公安局遇上了他第一次见面心里就放不下的林菡。林菡是他的亲人,至亲,他看她第一眼,就想看第二眼,想永远看下去。看着林菡,他的心里能涌出清泉,能涌出蜜。

然而他和林菡的幸福还没展开,就不得不收起来了。

6

柏林走了,带走了林菡的魂。下班回家她就躲在自己房里想柏林,想得撕心裂肺,想得泪水汪汪。

李明泽看出女儿的失落,爬起来去安慰女儿,见女儿对着白绫绸帕发呆。李明泽大吃一惊,然后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抓起白绫绸帕,也抓起了白绫绸帕里的干枝梅。他嘴唇哆嗦着,手哆嗦着,浑身都哆嗦着。找了那么多年,干枝梅竟然在女儿手上!

女儿被爸爸吓到了,忙扶住他问,爸,你怎么了?李明泽声音哆嗦着问,干枝梅,怎么在你这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林菡不明白,爸,你说什么呀?什么干枝梅呀?这是柏林给我的。李明泽问,柏林是谁?他在哪儿?林菡说,柏林是我在公安局的同事,去了广东。

李明泽声音颤抖,话音急促,纷儿,我忘了告诉你,五一“大扫荡”的时候,和公粮账一起丢的,还有这个。李明泽挥舞着白绫绸帕激动地说,这是你奶奶用来包裹干枝梅的,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还有干枝梅,世界上一模一样的两块宝石是不存在的,我也一眼就能认出来。你看它,蓝得像海洋,你看它的瑕疵,你看!李明泽一手把干枝梅举到空中,另一只手指指点点,像不像一枝干枝梅?像不像?每一块天然宝石的瑕疵都是不一样的,干枝梅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所以我不可能不认识它!

由于过度刺激,李明泽一下子背过气去,吓得林菡又是摇晃,又是掐人中的。林菡想出去求邻居帮助时,李明泽醒过来了。他说,干枝梅在,公粮账就应该在,纷儿你快告诉我,公粮账呢?公粮账在哪儿?干枝梅应该和公粮账在一起的呀!

林菡连夜给柏林写信询问干枝梅的来历。

如坐针毡般熬了半个月,林菡终于等来了柏林的回信。林菡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完后,呆坐那里半天不动。柏林在冀中的经历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样,五一“大扫荡”时,柏林也在齐家村,也是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还有一个同胞妹妹。妹妹的年纪和自己相同,并且,柏林的原名叫李缤。李缤,那是哥哥的名字啊!

邱淑玲连喊了林菡两声,林菡都没听见。邱淑玲从她手里扯过信,见她腮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吓了一跳。

林菡扯过信放在桌上,用手拍打着说,淑玲,你说我是该伤心还是该高兴呢?柏林,他是我哥哥!我亲哥哥啊!多么大一个误会啊,我竟然相信哥哥和爷爷奶奶一起被炸死了。而哥哥也相信我和爷爷奶奶、还有爸爸都死了!

邱淑玲弄明白事情原委后也悲喜交集,她说,林菡,你说我是该为你难过还是该为我高兴呢?多危险啊,要不是干枝梅,你可能就嫁给你哥哥了!

广东的柏林接到林菡的回信后也非常惊愕。林菡让哥哥尽早回来见爸爸,爸爸经不住情绪的大起大落,身体每况愈下,回来晚了,怕见不到爸爸面了。

柏林一路风尘赶回北京时,李明泽却等不到见儿子一面,逝去了。柏林能做的就是扶灵痛哭了。

柏林和妹妹踏上了回冀中寻找公粮账的路。这是爸爸的夙愿,也是兄妹俩的心愿。邱淑玲也随行。

冀中五一“大扫荡”时,柏林兄妹只有11岁,冀中本来就没留给他们过多记忆。所以,到达阔别八年的齐家村时,两人都感到了一种陌生。爷爷奶奶居住的房子已不复存在。柏财主家的大瓦房和村南那口水井他们还记得起。

他们想找爷爷奶奶的坟,村民说,哪儿还找得到呀?当年伪军吓唬着不让埋死难者的尸首,就夜里偷偷地埋,一个坑埋好几个人,还不敢留坟头,后来都找不着了。爷爷奶奶生前住村南,兄妹俩就在村南烧了些纸,算是祭奠。

三人找到爸爸李明泽说的那棵大柳树。大柳树苍老了很多,柳树周围的麦田不再是柏财主家的了,按照没收地主土地的规定,柏财主家的土地分给贫下中农了,麦田里那曾经的坟冢也被平了。柏财主也死了。

柏林打听柏财主是怎么死的,村民们都不愿意说,怕沾惹麻烦。三人就跑去县公安局查档案。县公安局的看过他们的工作证后就把档案拿给他们看。看过后,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走出公安局大门,柏林蹲在地上掩面而泣,喃喃道,干爷爷死得那么惨,为什么呀?

县公安局的档案材料显示,柏林入伍后不久,柏财主被冀中土改工作团从河南濮阳押回村接受清算。齐家村的村民念及柏财主往日的好,不愿意斗争他。土改工作团就召开联村斗争会,让邻村的人来清算柏财主。邻村的清算地主工作搞得不错,不仅杀光了本村地主,富农也基本杀光了。邻村领头斗柏财主的贫雇农干部阶级性很强,斗着斗着就打起来,越打越苦大仇深,柏财主就被活活打死了。

柏林三人借来铁锨,围着大柳树挖起来。村民们好奇,都围过来看热闹。挖累了,晚上三个人在县里招待所住下。柏林和林菡不甘心一无所获,于是三个人第二天又回村打听。

进村后,一个村民拿着一沓发黄的纸张问他们,你们在大柳树下是不是找这个东西?村民还说,昨天夜里大伙都跑去大柳树下挖,说是柏财主在大柳树下埋了金银财宝。挖来挖去,只挖出了这些烂纸。

三人小心翼翼地把又潮又黄的纸张摊开。纸上的字基本上模糊不清,但林菡还是认出那是父亲的笔迹。结合文字的内容,柏林肯定这就是父亲临终念念不忘的公粮账!林菡仰头说,爸爸,公粮账终于找到了!您可以归队了!

为什么当年爸爸没挖到公粮账,而昨天他们也没能挖到呢?三个年轻警察坐在大柳树下分析起来。林菡说,爸爸是一个细致的人,他不会记不清埋公粮账的准确地点。邱淑玲说,会不会有人把埋下去的公粮账挖出来重新藏起来了呢?

林菡突然想起爸爸说过,他潜回村在大柳树下找公粮账的时候,发现树下有一座新坟。而交给他们公粮账的村民形容挖到公粮账的地点,与爸爸说的新坟地点也吻合。柏林一拍大腿说,邱淑玲你分析得对!应该是有一个有心人重新藏起了公粮账,并且伪装成新坟,既做了记号,又防止被人挖了去。

林菡说,那个有心人是谁呢?柏林说,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可惜他已经死了,无法核实了。但我知道该去问谁。

三人带着公粮账离开冀中去了河南濮阳。

柏林见到柏财主的儿媳后就跪下叫干娘。他哽咽着说,我不知道干爷爷遭难,他救过我一命,他遭难的时候,我却不能给他一点儿帮助。干娘抽泣着揭开了公粮账埋藏的谜底。

当年鬼子包围了齐家村,放了几炮后就进村搜捕。很多村民听见炮声后纷纷往村外跑,与进村搜捕的敌人撞个面对面。村民们又掉头往回跑,日伪军就开枪,几十个村民被打死在柏财主家的麦田里。

鬼子走后,麦田里一片哭天抢地。柏财主也蹲在大柳树下哭。家里有劳力的把尸体弄走了,没劳力的和一家人都被打死的,尸体没人收。柏财主找来几个村民说,入土为安,就地埋了吧。柏财主家的麦田里就多了一些坟头。

柏财主蹲在大柳树下指挥人们挖坑埋尸体时,见脚下土里露出一截白绫子。慢慢往外拉,带出一块蓝石头。柏财主有见识,看出蓝石头是个宝贝。再往下挖,就找到了他熟悉的公粮账。公粮账属于李干事,被埋在这儿,李干事一定出了意外。翻开公粮账,柏财主看到最后一条记录就明白了。

公粮账无论如何不能落在陶三儿这样的汉奸手上,可是藏在哪儿安全呢?柏财主灵机一动,叫来两个村民在树下挖了一个墓穴。打发走村民后,他把公粮账埋了下去,地面留出坟头。柏财主本想把宝石一起埋了,又想起藏在自家地窖里的李明泽的儿子,于是把宝石揣进怀里。

干娘说,幸亏公爹英明,对土改工作团说尽好话,没让他们把一家人都带回冀中,公爹一个人回去了,就没能再回来。

回程中,邱淑玲说,这宗历史疑案终于解开了,真是不虚此行啊!林菡难过地说,可惜爸爸没能看见公粮账,爸爸因公粮账而病,又因公粮账而死。柏林说,这笔账应该记在日本侵略者身上!

回京的列车上,林菡一直爱抚摩挲干枝梅。列车到站,林菡把干枝梅交给哥哥说,哥,你是不是该把它送给淑玲呀?柏林笑看邱淑玲。邱淑玲脸上飞出红霞,她对林菡说,你可以把你哥哥交给我,干枝梅我不能要,它和你们一家一起经历了那么深重的苦难,还是你保存吧。

柏林说,它也不属于我们了,它是爷爷奶奶捐的救国公粮。林菡说,对呀!虽然它没能换成小米送给八路军,但是爸爸的公粮账上有它的记录,它就不属于我们个人了。爸爸要是活着,也会把它归还组织的。

兄妹俩决定把公粮账和干枝梅捐献给中央革命博物馆筹备处。不久,在中央革命博物馆帮助下,原冀中行政公署副主任刘英证实了李明泽在冀中根据地的身份。李明泽的党籍被恢复。但按组织规定,李明泽在寻找公粮账的过程中,实际上处在脱离革命队伍的状况,因此不能按干部对待他,但生前可享受抗日荣誉军人待遇。

林菡对着爸爸的遗像说,爸,您就安息吧,您的革命也干出头了!

刘英还特意给兄妹俩写了一封信。信中说,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处理李明泽同志的方式简单粗暴了。我不应该逼着李明泽同志回去找公粮账,冀中成了敌占区,回去无异于送死。所幸的是李明泽同志没死在狱里,否则我的良心更受谴责了。在那种严峻的时刻,部队都给打烂了,牺牲的干部战士无数,我心理压力大啊!

建国十周年时,公粮账和干枝梅被作为重要文物,陈列在中国革命博物馆里。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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