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护之城
2014-06-01孙建伟
◆ 孙建伟
庇护之城
◆ 孙建伟
时间已是二千年新世纪初,耶路撒冷。
再过一个月,罗宾就将八十岁了。一年之前,他的夫人莎拉与他永远告别了。在他们最后相伴的那几天,莎拉对他说了两件事,算是她的遗嘱。一件是告诉他今后无论谁住在他们家里,都不能搬走任何一样家具。罗宾俯在她耳边轻声说,这也正是我的想法。莎拉慢慢点头,然后吃力地盯着他。罗宾轻声问,亲爱的,还有一件事是……莎拉的目光忽然变得格外柔和起来,缓缓地说,如果有机会,你回到中国上海去找她。我知道,你一直还在想着她。罗宾惊讶地看着莎拉,发现她说这话时,竟还带着一丝羞怯,是姑娘才有的那种羞怯。罗宾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
一个星期后,罗宾独自坐在家里,环顾客厅里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从各种渠道陆续收来的各种中式雕花方桌、茶几,中式灯笼从三米多高的天花板垂下来,中式柜子里陈列的中式传统工艺品。靠近屋门的走廊上,一幅1940年代上海虹口的照片。这个屋子像极一个小型中式家具博物馆。莎拉常常会抚摸着这些家具触景生情,只要有亲戚朋友登门,她就指着那些家具,像一个优秀的解说员那样讲解那段在上海生活的经历。如今她已离他而去,但罗宾在家独处时,总会感到莎拉跟他说着话,这些家具围着他,好像莎拉的化身。想起莎拉说的第二件事,罗宾的感觉有点奇异,有点酸涩,也有点甜。1947年结婚的那个前夜,他将自己短暂的恋爱史向莎拉全盘托出,有些伤感地对她说,亲爱的,三年前,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姑娘,她是我的第一个,她叫柯莉。莎拉问道,是美国人吗?不,是中国人,上海人,柯莉是她的英文名字,因为她是上海美国学校的学生。莎拉大方地说,谢谢你告诉我,那么我就是你的第二个了。罗宾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亲爱的莎拉,我没有第三个了。但罗宾始终没有忘记他的第一个。即使后来回到以色列,只要有点关于上海的消息,罗宾总会兴奋好几天。原来那些蛛丝马迹没有逃过夫人的眼睛啊,但莎拉从来就没提过这事。没想到,弥留之际莎拉重提往事,让他全身流动触电般的温馨。但是,罗宾却一直拖延着实现莎拉的这个嘱咐。
这一天正是莎拉的忌日。罗宾终于做出一个决定,重返上海,并带上他的大孙子斯特恩。他想,快八十岁了,按中国人的说法叫做耄耋之年。精力大不如前,得抓紧时间了,否则哪天见到莎拉不好向她交代呀。这个决定一下,他坦然了。然后少女柯莉的容貌就自然而然地浮起来,即使一颗老迈的心脏,也遏制不住地加速了跳动。然而心跳之后,深藏了几十年的悠远记忆把他带进那个年代的另一幅图景,令他周身如入冰窖一般的彻寒……
1
犹太人散居世界各国,罗宾的家族也是如此。罗宾的祖父是电器工程师,他的智慧帮助他创下了一份不错的家业。罗宾出生时,这个家族已经在德国生活了多年。但从1938年11月9日那个可怕的“水晶之夜”开始,纳粹对集中营里数万名犹太人大开杀戒,所有在德国的犹太人都感到了灭顶之灾。1939年2月,那个潮湿的寒冬,19岁的罗宾不得不跟着他的祖父母和父母登上“梅格斯将军”号游轮。由于人太多,游轮的承载显然超过了它的负荷,在大海上颠簸着。向来优雅的祖父忍不住粗口频频。两个星期前,这位富有的工程师变卖了全部家产才换来一家五口的船票,顷刻变得身无分文。他曾经有过犹豫,但他的同胞都在口口相传,欧洲、美洲像拒绝瘟疫一样拒绝我们上岸。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愿意接纳犹太人,那里不需要签证,不需要资产证明。那就是中国上海。去上海吧,你除了一张船票,什么都不需要。在海上整整漂流了十多天,“梅格斯将军”号终于喘着粗气,迈不动步子了。罗宾听父亲说了一句,停下了,终于停下了。一直被惊恐裹挟着的罗宾和大人们一起松了一口气,他的感觉立即被饥饿填满了。但根本没有吃的了。出来之前,罗宾的母亲让他拼命吃东西,至今他还清晰地记得母亲语速极快地对他说,罗宾,这次我们要走很远的路,船上人多东西也多,拥挤得很。唯一可以藏在身体里的就是食物,你快吃吧,多吃点。越到后来就越没吃的。当时罗宾吃得青筋暴突,肚腹浑圆。母亲简直把他当作一头可以储藏食物的骆驼。果然如母亲所说,现在食物成了奢侈品,所有人都在找吃的。已经有人饿昏过去,甚至有人奄奄一息。罗宾随身藏着的饼干都被挤成了碎屑,他胡乱地往嘴里倾倒着,还是难以阻止饥饿的侵扰,只能拼命咽口水。疲劳和饥饿像一张巨大的网,把人们的痛苦、愤怒一点点耗尽,剩下的唯有挣扎。祖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摸着孙子的头,默默安抚着他,也安抚着自己。
罗宾把满脑袋的疑问塞给父亲,爸爸,这里是哪儿?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这里是上海,是中国的大城市。我们是一群被纳粹追杀的人,只有这个地方肯收留我们。这是我们不幸中的大幸。这里是我们唯一可以活下去的地方。
罗宾继续他的问题,但已变得轻松,这里都有什么,好玩吗?
哦,傻小子,我们可不是来玩的,我们是来避难的。我也不知道,我们在这儿将会怎么样。好啦,如果你不想饿死,就别再提这么多愚蠢的问题了。
罗宾走下“梅格斯将军”号,又忍不住回身望了一眼,突然觉得自己很无助,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母亲拉了他一把。罗宾忍不住问,妈妈,我们还能回去吗?
妈妈无声地摇头,她什么都不想说。
壅塞长途的航程和饥饿把人弄得极度疲惫而且邋遢,但是人们因为终于抵达一个新的地方变得亢奋起来。
首先闯进罗宾视野的是码头上的搬运工人,那些沉重的麻袋像玩具一样被他们的肩膀顶起放下,更奇异的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嘿哟嘿”的声音从搬运工喉咙里发出来,那么有节奏,那么质感。突然他耳膜里灌入一个略带嘶哑的男人嗓音。那是英语,虽然蹩脚,但人们还是听懂了。他重复喊着,Everybody,Follow Me,Please。人们按着他的指向,朝停在远处的几辆大卡车慢慢移动。男人又喊,Quickly,Quickly。罗宾看到,那个声音是从男人手里一个类似纸糊的“喇叭”里传出来的。第一次踏上异国土地,小罗宾密集地见识了他的第一次。
一个多小时后,罗宾和家人,应该是船上所有的人被卡车送到一个很大的空地,像是个操场,周围还有一些老旧的屋子。他们很快被告知,这是一所废弃的学校,现在被用作难民收容所。这就是他们的临时居住点,也是他们在异国生活的第一站。刚刚逃离了纳粹带给他们的惊骇和恐惧,迎接他们的是满目的破败,狭小肮脏、四壁凋零……但谁都明白,对一个被疯狂追杀的民族来说,这里已经是天堂。他们在这里第一次领略了上海漫长的苦夏。也不待人们喘口气,冬天便悄然而至。难民面临新一轮的袭击。他们腹泻频繁,疟疾丛生。最糟的是,病情很快在居住点里蔓延。
几天后,罗宾发烧了,整天昏昏沉沉。医生担忧地说,这是传染病,如果不加控制,将可能祸及整个城市。罗宾不知道,和他一起患病的难民同胞,接受了上海本地人都没有过的抗生素治疗,才使他们大都躲过了又一场灾难,幸存下来。
直到罗宾退烧痊愈之后,母亲才告诉他,他神志不清的那几天,包括了他们在上海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长阳路62号。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在罗宾的记忆中,当然还是华德路62号摩西会堂。到上海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罗宾一家三代就来到这里,为自己的悲惨命运祈祷。罗宾至今还记得祖父当时说的一句话,这里就是我们的诺亚方舟。后来的日子里,罗宾只要到了这里,就会获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这力量的背后就是这座庇护他们的城市。
2
凭借罗宾祖父的技艺,他们立足下来,然后租了间房。但是这座被入侵的异族占领的城市正受着煎熬,没有多少人光顾祖父的小生意,一家人饥一顿饱一顿。不久,七十多岁的祖父母先后染病身亡,父亲虽然接了班,但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直至倒闭。
刚一踏进密勒路(今峨眉路)上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罗宾的母亲禁不住连连干呕起来。长年的霉味混杂着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除了一个赤裸的灯泡晃荡在一根歪斜的电线上,几张斑驳的旧报纸胡乱地粘在泛着陈年水渍的墙壁上,天花板透着黑黜黜的霉斑。屋子里空空如也。没有抽水马桶,更没有公共厕所,与他们曾经的生活天壤之别。但他们必须活下去。从欧洲各地到达上海的犹太人越来越多,比起那儿时刻面临纳粹的追杀,他们是幸运的。更真实的幸运来自他们的上海邻居。邻居们对犹太人并不陌生,早在1920年代,他们的父辈就来到上海,在这个冒险家的乐园留下了教堂、学校、建筑和医院。但是现在,他们却是被那些仇视甚至要斩尽杀绝他们的人赶出来的。面临如此悲惨境地,邻居们动了恻隐之心。
母亲逐渐学会了拎着篮子买菜、生煤炉、烧上海菜。像所有在上海的犹太人那样,即使条件再简陋局促,罗宾的父母仍然刻意保持着原有的生活习惯,虽然他们正万般无奈时不时地接受着在自家门口做小生意的邻居的接济或者赊账。父亲西装笔挺,母亲出门必定穿上套装和高跟鞋。那是在离开德国之前买的。后来,母亲也穿着旗袍,烫着上海流行的鬈发到照相馆拍照。这让罗宾感到十分新奇。
罗宾跟弄堂里的伙伴混得很熟,他甚至觉得自己跟上海人没什么两样了。邻居们学着他父母叫他罗宾,可罗宾开始并没听懂他们在叫他,当他明白过来时,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学着邻居的发音一遍遍叫着自己,似乎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这年春节,罗宾一家受到邻居邀请,吃了第一顿中国年夜饭。
犹太人对商机的敏感和把握的确超人一筹,几番奔走,罗宾的父亲终于在英租界开出一家打印机修理店。他还经常辗转于他的同胞建成的犹太会堂、学校、医院、俱乐部甚至咖啡馆,他可以在那里找到商机。母亲在家编织帽子,然后拿出去卖。罗宾成了父亲的小跟班,耳濡目染,似乎成了一个精明的小商人。
转眼,青涩小子罗宾变成了风度翩翩的青年。犹太人在逆境中顽强生存的天性和达观使他对生活充满热望。
周末傍晚,永安公司五楼的大东舞厅人头攒动,攒动的人头里经常出现一个隆鼻深目的高个子青年。几次下来,便成了这里的常客。与他相熟的上海舞客知道,他叫罗宾,是到上海避难来的犹太人。不过,他现在应该算个“小开”,一个犹太小开。因为他的父亲是英租界里的老板。罗宾舞技甚佳,身材挺拔,成了不少女舞客追逐的对象。但罗宾很低调,甚至有点被动。他来舞厅只是想舒缓一下自己的情绪。其实父亲的生意正走下坡路,每到夜晚,逼仄的房间里常常传出他的叹息。罗宾的心情随着叹息变坏,虽然他老在想着怎么才能帮父亲,帮助这个家,但这种男子汉情怀丝毫没有可能成为现实的迹象。
这天罗宾照例坐在舞厅的一角,不一会,一位时髦女郎前来邀舞,罗宾心情不太好,又不好拒绝,舞步就有点力不从心。一曲未终,女郎气呼呼甩袖而去。罗宾只能无趣地退出舞池。正当罗宾想抽身离去的时候,舞池中一个姑娘婀娜的侧影突然把他的眼神勾了过去。罗宾觉得自己的心猛跳起来。这感觉太奇妙了。又一曲开始的时候,罗宾的眼睛一直追着姑娘。她似乎有点疲劳了,矜持着用一块小手绢婉拒相邀的男舞客。罗宾也想邀她,但见此情状,就打消了念头。不过,距离让他的眼睛在黯淡的舞池灯光中可以放肆地盯着她,他为此暗自庆幸。直到舞会散场,罗宾才不情愿地起身。
罗宾热切地盼着下一个周末,他还能见到她吗?一路上他给自己打了个赌。如果再见到她,就一定要上前相邀。否则,他将再不踏进大东舞厅。
罗宾兴冲冲地出了电梯,舞厅里空空如也。一看时钟,不禁哑然,竟然早到了一个小时。既然来了,就安心等着吧。开场了。那天的舞客特别多。罗宾的眼睛如一束聚光在她们身上扫视。很久了,还是没有那姑娘的影子。罗宾难掩沮丧。他埋下头,失望之极。但就在这时,一个柔和的女声响起,请问先生,这儿可以坐吗?她说的是英语,美国口音。罗宾抬起头,电光火石一般,天哪,是她,和上次一样一袭旗袍,长相清丽。对,的确是她。罗宾又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的搏动了,喉咙里甚至噎了一下,哦,你请坐。他反而不敢正眼看她了。但是刚才打的赌倏忽间蹿出来提醒着他。他把手放在胸口,好像要使狂跳的心脏安静下来,然后说,小姐,请问我可以请你跳舞吗?很奇怪,这句话一出口,心脏立刻平静了。姑娘笑了起来,先生,这一曲快结束了。啊,对,快结束了。罗宾好尴尬,姑娘接着说,先生,我们跳下一曲吧。罗宾连连点头。
南京路步行街。永安公司二楼沿街阳台。夕阳西下的时候,人们的脚步被悠扬的萨克斯驻停了。演奏员现场吹奏的是肯尼·基的《回家》。这是步行街一道独有的风景。老罗宾听得如痴如醉,当最后一个尾音出现的时候,他已热泪潸然,滴落在银白胡须上。因为戴着鸭舌帽,才不至于让人发现。他低头凝神,然后缓缓走进这幢自己熟悉的建筑,深情抚摸着爱奥尼克双柱式拱形大门,仿佛抚摸着那段时光。
3
姑娘叫柯莉。毕业于上海美国学校。罗宾听说过,这是美国领事馆在上海创办的规模最大的国际学校。柯莉告诉罗宾,这是老师给她起的美国名字。她现在是一家美国公司的雇员。罗宾灰蓝的眼睛渗着些许抑郁,但被这张高领旗袍衬着的东方面孔激得明快了。线条柔美精致,微微上翘的鼻子透着玲珑的自傲。罗宾不知道对方也在为他的样子好奇。好奇是所有一切的起点。两个被对方吸引着的年轻人被好奇牵引着,不可遏制地相爱了。这是发生在春天的爱情故事。男主角是来上海避难的犹太青年,女主角是上海本地白领。
故事的开始充满浪漫元素。作为一个避难者,罗宾投入的唯有感情,柯莉被爱情驱使着,美妙地品尝着一个异国男性的倾情之爱。她还欢欣鼓舞地承担着充填爱情的物质需求。出入咖啡馆,电影院,当然还有他们喜爱的舞厅。当然,罗宾有时会择机给心上人一个小惊喜,足以让柯莉回味良久。
但是谁能料到日军在这一年最后一个月的月初某日,突然向珍珠港发起攻击呢?紧接着,上海的上空被星点状掠过的一阵接着一阵的机群染成一块巨大的灰暗的调色板,飞行引擎的噪音轻而易举地制造着恐怖的背景声效。住在外滩附近的人们大约在凌晨4点就已被黄浦江上的激烈交火惊醒。停泊在江上的英美炮舰或被击沉或被俘虏。上午10点,当初冬暖阳渐渐洒满这座城市的脊梁时,所有人都知道,城市的主人换成了全副武装的日本人。罗宾看到大街上类似令人倒胃的日军军服的日式卡其黄小汽车和改装的卡车呼啸而过,如入无人之境。好似一个玩疯了的顽童在自家的游戏王国里肆意撒野。
犹太难民开始被日军强行驱入在虹口建立的犹太人隔离区。隔离区很快出现粮食短缺。
现在,日本军官铃木成了隔离区的“国王”。他手中握着每个出入隔离区的犹太难民的通行证。没有通行证,谁要想迈出隔离区半步,就是一道生死之门。
铃木长得矮瘦,在犹太人看来,铃木几乎是一个来自小人国的家伙。但谁都可以看出来,矮瘦导致了这家伙既自卑又极度自恋,乃至变态。身材比他高出一截的犹太人不在少数,但如果谁不幸高到他需要抬头仰望,就惨了。
自从罗宾寄出给柯莉的那封信后,收到回信便成了奢望。罗宾能做的就是傻傻等候。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罗宾心里的那个身影终于出现,他的心脏好像又回到了大东舞厅。柯莉也看见了他,一路小跑过来。但她的激动很快被游弋在隔离区四周的日军士兵吓了回去。两人就在隔离区的两端相望着,说不出一句话。罗宾忽然对柯莉说,你等着,我马上去申请通行证。柯莉点头答应着。
十五分钟过去了,罗宾还是没有出现。柯莉焦急了。她想靠近一点,刚挪动了一下脚步,呵斥随即而至,退后,退后。日军士兵的汉语生硬而短促,跟他们的身体姿势和高度十分吻合。柯莉余光所及,一丝寒气直刺刺地闪着铮亮的光,那是一把刺刀。柯莉的心狂跳起来。等她再回过头去,忍不住“呀”的一声叫出来。罗宾来了。他的鼻孔处隐约有新鲜的血渍。额头上起了个大包,泛着淡青色。他缓缓走到柯莉面前,吃力地挤着笑,亲爱的,你先回去吧。柯莉的嘴唇颤抖着,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成了这样?罗宾费劲地吸了一下鼻子,看得出他在忍着痛,你,还是别问了,先回去吧。我们还会见面的。柯莉突然喊了起来,不,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啦?罗宾突然用谁都听不懂的话大声喊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用德国犹太人意第绪语发泄对铃木的憎恨:这个可恶的变态狂,一头长着人身的野兽。一个日军士兵从罗宾愤怒的眼神里揣测着他的意思,忽然一枪托朝他抡过去。罗宾躲闪不及,枪托重重砸在肩胛上,罗宾疼得蹲在了地上。但他没有住口。柯莉赶忙奔过去。“八嘎”,声音和枪几乎同时到达,准确地横在她的胸前。
一对异国青年男女的爱情被侵略者控制的隔离区无情撕裂。近在咫尺,天各一方。
岁月荏苒,这个情景成了罗宾记忆中一个无法结痂的疤痕。
在奔向铃木办公室的时候,罗宾念头中全是与一月未见的柯莉相拥相亲,想象着柯莉热烈的回应。五分钟后他喊了一声“铃木先生”。
铃木打量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年轻人,嘴角与鼻子拧在了一块。然后他站起来,对罗宾招手示意到他跟前。罗宾慢慢走过去,尽力保持着谦恭,铃木先生,我要申请通行证。
你叫什么?
我叫罗宾。铃木先生。
哦,罗宾。罗宾,你的身高是多少?
罗宾没反应过来,申请通行证跟身高有关系吗?
铃木固执地重复着他的提问。
罗宾说,是一点九○米。
一点九○米!太厉害啦,太厉害啦。铃木说着,突然跳到办公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罗宾,他笑了。笑得罗宾胆战心惊。紧接着,罗宾脸上雨点般地被左右开弓的巴掌覆盖了。随后他听到了铃木刺耳的嗓音,八嘎,给我滚出去,我不会给你通行证的,永远不会。
罗宾呆住了。他当然不可能明白,那种需要仰视才能看见对方的感觉让铃木陷于极大的悲哀,面对这个胸口正对着自己头颅的可恶的年轻犹太猪,他要给点厉害瞧瞧,让他认识我这个隔离区之王。但是,这个叫罗宾的家伙怎么没有离开的意思,难道是想报复我吗?那我就再加你一拳。铃木“八嘎”着,伸出骨节突出的拳头朝罗宾的脑袋上扫过去。罗宾眼里瞬时溅起蹁跹乱舞的金星……
罗宾带着斯特恩在唐山路上徘徊良久,在一条弄堂的入口处停了下来。一眼望去,从各家窗口里伸出来的衣服和竹竿的组合,似在灰蓝色的天空里不雅涂鸦,也使弄堂更显局促凌乱。罗宾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对斯特恩说,当时我们很多人就住在这几条弄堂里。日本人为了控制我们,竟然在弄口焊上铁栅门,禁止出入。最长有一年之久,二千多人被困在弄堂里,但是最后,我们大部分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你知道为什么?斯特恩想了半天,摇头。罗宾庄重地咳了一声,说,我来告诉你,是周围的上海邻居向我们“空投”食品,他们把面饼掷进铁栅给我们。你说,这是不是奇迹?
4
罗宾父亲的打印机店也随他一起被强行迁入隔离区。生意越来越糟糕,很快坐吃山空。日军当局规定,所有犹太难民隔离区屋子的窗户玻璃必须全部涂成黑色或贴上黑色纸张。这种耻辱印记足以摧毁难民尚存的尊严。与当年祖父的大声斥责不同,父亲常常独自在黑屋子里徘徊,长吁短叹。他的脸被黑色阴影勒出刀削一般的惨峻,罗宾常常不敢正视。
一天上午,父亲突然咆哮起来,样子凶恶。他晃着一张已被捏得变形的报纸,哼,简直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等父亲发完火,罗宾小心地把报纸抚平,一条消息跳入视线:一个犹太难民吞服硝酸自杀,此举原因不详。罗宾也气得一拳砸向报纸。日本人不是第一次撒谎了。
下午,父亲出了隔离区。罗宾有点羡慕父亲,毕竟他手里有张通行证,而他还没离开过隔离区半步。罗宾没敢把自己遭铃木殴打的事告诉父亲,父亲性子刚烈,他担心父亲去找铃木,反而陷于困境。
傍晚了,父亲还没回来,罗宾就有些担心。在母亲的催促下,罗宾沿着平时父亲常走的那条小路边走边看,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嚷,显然是日本人很难听懂的英语。罗宾不由自主飞奔起来。
几名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大声喊着“让开,混蛋”。但不断聚拢过来的人使合围的圈子迅速增大。一声枪响之后,安静了几秒钟。很快,人群又继续向中心合围。罗宾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突然跳得这么乱这么狂。仗着身高力壮,他挤进人群,眼睛和大脑几乎同时充血。一个中年男人躺在地上,一只眼睛肿胀着,显得突兀,周围青紫环绕,半边脸几乎被鲜血覆盖。也许间隔了一段时间,所以血迹像渐渐沥干中的油彩,泛着难看的暗红色。嘴唇上漂亮的胡须被血迹截成黑红的两半,那是罗宾从小看到大的亲切。罗宾一下子扑向男人,大喊,爸爸,爸爸,你怎么啦?你醒醒,醒醒。父亲在罗宾的摇晃中吁出一口气来,气味中带着罗宾熟悉的烟草味,他在竭力张嘴,但努力了半天,仍然只是游丝般的烟草味。有人附在罗宾的耳边问,他是你的父亲吗?罗宾点点头。那人说,因为他回隔离区超过了时间,被铃木发觉,命令士兵打的。罗宾弹簧一般蹦起来,要冲出人群,但身体被无数只手拉住。孩子,不能硬拼,那家伙是个恶魔,不能再把你自己赔进去。罗宾觉得整个身体在膨胀,膨胀在脸上找到了发泄口,他的脸顷刻变成一块调色板,青红白紫地变异,可怕之极。
在众人帮助下,罗宾抬着父亲回家。快到家时,父亲微微动了一下,突然他的手慢慢伸进西装内袋,艰难地掏出一张捏得方方正正的纸交给罗宾。罗宾还没来得及看,父亲紧接着痉挛般抬头,一大口鲜血涌出,喷射在家门口的砖墙上,那张纸也粘上点点血渍。罗宾大声喊着爸爸。母亲闻讯出来,见状昏厥了过去……
5
那是一张用毛笔写就的毛边纸。罗宾知道,这是中国人常用的信笺,但纸上的字他只能认出几个。于是找人去看,获知这是一封推荐信。上面是父亲的简历和他的商业信誉。落款人是吴先章。显然这位吴先生是为父亲推荐工作。罗宾拿着这封信笺,感觉着它的温暖。
父亲终于没能挺过去。罗宾把父亲葬在惠民公园的犹太人公墓,这里还有他的祖父母,他们一起长眠于这片在最艰难的时候接纳并使他们重获尊严的土地。后来好一阵子,母亲神志恍惚,茶饭不思。罗宾意识到,他必须撑起这个家了。但这位吴先章先生在哪儿呢?他揣着这张带着父亲余温的纸,期望能给他带来好运。但战争笼罩下的城市注定不可能给他提供多少机会,所有行当都不景气。但罗宾不能饿死,更不能让母亲饿死。为了一口饭,罗宾混迹于各种行当。他做过滥竽充数的厨师做过咖啡馆的侍者还做过没有营业执照的黑车司机。他就像一棵寄生于湿漉漉的砖墙夹缝中的野草,只要一点滋润,就绝不放过一点吮吸的机会。他毫无规则地野蛮生长,还必须带着他的母亲。
直到中国抗战胜利,罗宾仍然没有柯莉的音讯。他四处打听寻找,仍是一无所获。有人说她去了美国,有人说她成了女老板,也有人说她失踪了。罗宾找得失望之极,终于决定放弃。
战后的上海让犹太人的商业基因重现生机,也在罗宾身上应验。战前犹太人经营的皮货加工、面包店、酒吧、咖啡馆再度兴隆。沿街的商铺和犹太人居住的红砖灰瓦的三层连排小楼让舟山路变成了颇具欧洲风情的“小维也纳”。罗宾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一年后,罗宾先后开出咖啡馆和皮鞋店。他给皮鞋店取了一个十分中国的名字,裕盛。有一阵,裕盛皮鞋名声大震,因为这里拥有上海最时髦的女式皮鞋。赚了钱的罗宾告别了窄陋的房子,甚至学着上海人的样做起了房东,把多余的房间出借给同胞。
生活继续向罗宾绽开笑脸。不久罗宾遇到了莎拉。莎拉聪明美丽,带着些矜持,1947年,罗宾与莎拉在威赛路百老汇戏院改建的麦司考托屋顶花园举行了婚礼。但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仍珍藏着柯莉。
像普通的上海人家一样,莎拉操持家务,罗宾经营他的生意。一年之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了,这就是斯特恩的父亲。孩子的诞生让罗宾兴奋不已,他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罗宾过上了有钱人的日子。家里用了小脚娘姨(保姆),儿子有黄包车接送去幼稚园。
即使再忙,罗宾也要看报。罗宾喜欢报纸也许是祖父和父亲的遗传,但罗宾几乎做到极致,连报屁股和中缝都不放过。某日,他的眼球被潜伏在中缝的一则寻人启事幸福地袭击,落款人正是他寻找了近三年的吴先章。吴先生寻找的却是他已经故去的父亲。
罗宾终于见到了吴先生。吴先生现在是一位颇具实力的运输公司老板。当年偶尔结识罗宾的父亲,就深为他的商业头脑折服,两人一见如故。可当时吴先生尚在起步,见罗宾父亲空有一腔热血,就向商界朋友推荐以助他一臂之力。眼下他发达了,想邀请这位异国知音加盟,谁想他人已作古,不禁唏嘘。
罗宾为吴先生真情所动,他站起身来,双手郑重捧着吴先生手书的信笺,说,尊敬的吴先生,这两年来,我的生意顺风顺水,因为我一直随身带着这封信,我相信这封信是我的幸运符。这是吴先生的保佑。我和我父亲都要真诚地感谢你。
吴先生也站起来,一把握住罗宾的手说,罗宾先生,你言重了。你父亲不在了,但我会永远记着他,以后我会每年去祭扫他。你我虽然相差二十多岁,但我还是想交你这个朋友,你看如何?
我太荣幸了,吴先生。不,应该叫吴老前辈。
不敢当不敢当啊。你看,你的生意做得这么好,后生可畏呀。
两人忘情畅谈。
提篮桥南侧。北外滩上海国际航运中心,当年的汇山码头。罗宾对斯特恩说,1949年初春,我和你的曾祖母、祖母就是在这里跟吴先生告别,乘船回到以色列的。我们拥抱了很久,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刚回国的那几年,我们经常通信。但到了1970年,吴先生突然没有消息了。我一连写了好几封信,却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十几年前我来上海时去找过他,得知他已经不幸去世。我非常难过,我知道我来晚了。不过,很长一段时间,外国人是不允许来中国的。
斯特恩忽然问,爷爷,那个柯莉小姐后来真的没有音讯吗?是啊,罗宾遐思道,如果她活着,大概也儿孙满堂了。如果我的身体允许,我明年还会再来上海,继续寻找她。太可惜了,我们都没告别过……
也许罗宾心里明白,他的寻找是一种徒劳,但他情愿把这种徒劳延续下去。因为这是与他一生粘连的邂逅,随后却成了一个悬念。悬念往往可以是让人牵挂一生的。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