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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

2014-05-31曹雨田

北京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熟人剧场音乐会

张哲站在剧院大门口的台阶上,眼睛不住地扫视着四周。可快20分钟过去了,他始终没瞧见一个熟人。

他渐渐地有点焦躁了。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剧场里的演出就要开始,可自己却还傻乎乎地站在这儿。以前每次看演出,他都要提前几分钟进场的。这不仅是一个文明观众应该做到的,同时也可以让自己喘口气,待会儿好聚精会神地观看演出。他最讨厌也最不理解这种人了,演出已经开始,他却黑洞洞地跑来,急急地寻找自己的座位,逼得邻座一个个侧身让他,影响别人观看演出。

今天,他实在更应该早早地坐在位子上。一想到即将开始的交响乐演出,他就禁不住有些激动。这种孩子般的兴奋已延续了三天了。昨天晚上,他甚至梦见自己和妻子一起坐在剧场里,提前享受那音乐的盛宴。的确,张哲对交响乐一直怀着痴迷的爱。在中学和大学里,他经常在联欢会上用小提琴演奏那些名曲,赢来如潮的掌声。去年考入上海音乐学院的女儿总喜欢说,她学音乐是为了实现父亲的夙愿,这话让他又高兴又生气。确实,从孩提时代起,他就向往当一名音乐家。可如今,他年近天命,只是个普通的建筑工程师。可是他对贝多芬、肖邦、施特劳斯等音乐大师的热爱,依然如故。每次,当他静心欣赏他们的作品时,心里都会产生一种神圣的感觉,仿佛灵魂得到了净化。“音乐是天使的演讲”,他觉得19世纪英国著名记者卡莱尔的这句话说得好极了。

又过去5分钟,还是没瞧见一个熟人,张哲不由得皱起了眉。本来,事情是很完美的,妻子今天市里开会回来,两人一起去饭店吃晚饭,随后直接来剧院。可谁知下午快下班时,妻子突然打来电话,说市局的会要延长,晚上还要开会,今天赶不回来了。

张哲遗憾地搁下电话。突然多出来的一张票扰得他再也静不下心来,他收拾起桌上正在绘制的图纸,立刻跑出办公室。这次上海交响乐团来县城演出,仅此一场,而且大多是赠票。妻子为搞到这两张票,可没少花力气,让它作废,太可惜了!可谁知跑了七八个科室,竟没人要他的票。有的说晚上要搓麻将,有的说要去跳舞……张哲苦笑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唉,待会儿在剧院门口送给碰到的熟人吧,他对自己说。

可是没有一个熟人打剧院门前走过。真奇怪,往日走在街上,老是碰到熟人,张工、张工地叫,今天却一个也不见。难道他们知道他有张票要送人,都绕道走了?焦躁中,张哲禁不住自嘲道。

不知不觉,剧院四周的灯光明亮了许多,天渐渐地暗下来了。张哲忽然发现台阶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些人,他们看见有人上来,就迎上前去。有人在等退票!看来,交响乐还是有知音的,他有点兴奋地慢慢朝他们走去。可他完全错了,那些人是票贩子,手里像折扇似的捏了一把音乐会的票,在向人兜售。可是票价降到60元,原价的一半,仍无人问津。张哲站在旁边,惊得目瞪口呆。

终于有对恋人用一百元钱从票贩子手里购了两张票,急急地跑进了剧院。张哲摇摇头走开了,真不可思议,如此高雅的艺术,竟成了烂白菜,被公开地贱卖。记得去年南方一个歌舞团来县城,演出剧照上都是衣着暴露的性感女郎,很艳、很俗,票却卖得很红火。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回到原处。

还是一个熟人也没看见,他真有点急了。看来这票要作废了,当然,他也可以像那些票贩子一样,贱卖了它,使自己有四五十元的收入。不,他绝不会这样做,这是对艺术的亵渎。同时,将赠票变卖为现金,也是一种十分卑下的行为。

剧场里终于传来了开演前的铃声,张哲瞧了瞧表,7点半了!唉,再等3分钟吧,他实在不忍心让票作废了。他慢慢踱到台阶左边,眼睛朝下面巡视着。忽然,他发现不远处一棵行道树下,站着一个年轻姑娘。她穿着一件无袖连衣裙,身材苗条,亭亭玉立。剧院大门上的蓝色霓虹灯忽明忽暗地映照在她和那棵小樟树上,一眼望去,有一种梦幻般的美感。

她站在那儿干什么?是在等人吗?还是……想听音乐会?后一种猜测使他陡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把票给她吧!张哲犹豫地望着那姑娘。

剧场里又响起了铃声,张哲终于下了台阶,朝那姑娘走去。

“小姐……”

他走到姑娘面前,斟酌了一下,终于还是用了这个现在几乎成了贬义词的称谓。“你想听音乐会吗?我这里还有一张票。”他有点紧张地说。

姑娘惊疑地望着他。

“哦,也许我冒昧了。你、你是在等人吧?”张哲的嘴立刻结巴起来。

“不,我不等人……”姑娘顿了一下,回答。

“那我可以请你听音乐会吗?这音乐会很不错的。”张哲咽了下口水,表情自然了些。

“这……”姑娘的两只大眼睛盯着他,张哲觉得那目光有种审视的味道。她、她不会把他看作坏人吧?

“我只是多了一张票,没、没别的……”张哲脸孔绯红地说。

姑娘微微笑了,那笑好像蕴含着理解。“好吧,谢谢你!”她轻声说。

张哲立刻将那张多余的票递给姑娘,随即就向剧院走去。他走得很快,这并非仅仅因为音乐会已经开始,他还想跟那姑娘保持距离,表明自己并无别的企图。可那个姑娘却紧跟着他,看到她急匆匆跟不上脚步的样子,张哲责备自己了。自己邀请了别人,两人的座位又紧挨着,这样做算什么?礼貌吗?合乎情理吗?他自责着放慢了脚步,和那姑娘一起上了台阶,检了票。然后穿过大厅,走到剧场入口处,他伸手撩开门帘,一股冷气迎面扑来,里面黑黑的一片。走了几步,张哲感觉到姑娘的手抓住了他的衣服,他没说什么。从亮处一进入场内,眼睛就像瞎了似的,张哲和那个姑娘摸索了一阵,终于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罗西尼的《威廉·退尔》序曲刚刚结束,第二首曲子是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夢》。张哲正襟危坐,神情拘谨,旁边坐了一个他邀请来的陌生姑娘,这让他有点不自然。幸好,他左边还空着一个座位。他用眼角偷偷瞥了姑娘一眼,姑娘端坐着,眼睛望着台上。

张哲轻轻嘘了一口气。很好,看来自己是找了一个音乐爱好者,而且那么年轻。她还是个高中生吧?可是看去好像要比高中生成熟一些。可不管怎样,这张多余的票总算没浪费。他想到这里,感到很欣慰,心情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很快,他就沉浸在交响乐的美妙之中。可是周围总有些干扰,左边两个中年妇女在不停地嗑瓜子,前排一对恋人挨着头在窃窃私语,剧场里不时有手机铃声响起。忽然,后排一个粗嗓子的男人竟旁若无人地打起电话来。

“听音乐会应该绝对安静的。”他遗憾地摇摇头,轻声对那姑娘说。

姑娘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向他侧过身子来。“这里太吵,我们到后面去!”她轻轻地说。

姑娘的落落大方令张哲颇感惊讶,可他没敢接受这一善解人意的提議,万一调换座位时被熟人看见,那可说不清了。

“将就一下算了。”他感激地瞧了姑娘一眼,同样轻轻地说。

又换了一首曲子,是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只见陈燮阳长发一甩,手中的指挥棒轻轻一点,一段引子音乐便像春风似的飘然升起。接着,台上近二十把小提琴的琴弓整齐地上下拉动,和许多大提琴及其他西洋乐器,合奏出时而舒缓、时而激越的旋律,使人仿佛看到了那条流经欧洲大陆的美丽大河和两岸旖旎的风光……张哲静下心来,专注于台上的演奏。渐渐地,四周的噪音消失了,振动他耳膜的只有那美轮美奂的音乐。

忽然,他的右臂膀感到了轻微的压力,他疑惑地转过脸去,一头秀发移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那姑娘竟依偎着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他大吃一惊,连忙闪开身子。

“你——”他压低嗓音,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这东西不好听,我们去找个地方吧。”姑娘柔声说。

“找地方干什么?”张哲不解地望着她。

“你找我还不是为了……”对方朝他暧昧地一笑。

“为了什么?”张哲木讷地问道。

“哟,你这位先生!”对方娇嗔着又将身子靠了过来。

张哲的脑袋轰地一声响了,他猛然明白了。啊,这、这是只“鸡”!他惊慌地往左边缩着身子,尽量拉开与对方的距离。

“我会给你满足的……”“鸡”说着一只手竟朝他的裤裆里摸来。

张哲像触了电似的,慌忙拨开她的手。“你、你别胡来……”他立刻站起,顾不得邻座惊讶的目光,匆匆挤出座位。他想坐到后排去,可没跑几步,好像听见后面有高跟鞋的响声,吓得他连忙改变主意,慌忙朝出口处跑去。跑到外面大厅,果然看见那只“鸡”追了出来。

“你、你跟着我干什么?”张哲惊魂未定地问。

“钱,你还没有给我钱呢!”“鸡”说。

“给你什么钱?”张哲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陪你听音乐会,还让你摸我,你能不给钱吗?”

“你别胡说八道!”张哲不想跟她纠缠,转身朝大门走去。

那“鸡”抢先一步,一把拽住他的衣服。“你别想溜!不给钱,我可要喊了!”她威胁道。

“你不怕喊来保安?”张哲讥讽地说。

“我怕什么?保安来,我正好告你刚才摸我乳房,耍流氓!”“鸡”面不改色地说。

“你——”张哲又惊又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了看四周,大厅里就他们两个人。可他仿佛已看见人群围了过来,一个高大的保安威严地走到他面前……虽然他问心无愧,可这种事说得清吗?即便去派出所说清楚了,你能阻止别人猜疑吗?要不了几天,甚至明天上午,小小的县城就会传遍:县建设局的一个工程师,在剧院里跟一只“鸡”乱搞……单位里,以后每一天,同事们都会用鄙夷的目光看他:想不到啊,那天老婆不在家,张工就……当然,还有妻子失望的眼睛。他仿佛已看到了这可怕的前景,他脑袋木木的,思维很混乱。

大门外,断断续续不时有迟到的观众走进来,一些人看见大厅里站着一对男女,不免投来狐疑的目光。张哲犹如芒刺在背,那“鸡”拽着他的衬衣,不依不饶地看着他。

“张工,听音乐会啊?”

突然响起一个可怕的声音,张哲恐惧地抬起头,一个熟人刚走进来,看见他,热情地举手向他招呼。

他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一道寒意像闪电一样掠过脊背,脑子完全空白了。他挣扎着努力恢复了思维,迅速从裤袋里掏出皮夹,抽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飞快地塞给那只“鸡”。

“给你!”他说,随即挣开了衣服。

那个熟人一摇一摆地向他走来,他赶紧迎上去。

“张工,怎么不进去?”熟人一边问,一边走到面前。“咦,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他看到张哲苍白的脸,惊讶地说。

“我、我有点头晕……”张哲举起一只手摸着额头,额上湿漉漉的。“我回去了……”他说着转身就朝大门走去。

“那你女儿怎么自己走了?刚才那个是你女儿吧?”熟人在后面问道。

张哲没回答,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他走得很急,好像害怕熟人会追上来似的。突然,他的心猛地向上一浮,身子有种悬空的感觉,随即一阵尖锐的剧痛直刺心窝——匆忙中,他右脚踩空了最后一级台阶。他痛苦地低叫了一声,身子晃了晃,立刻瘫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捧住右脚踝,歪咧着嘴,不停地呻吟。

扭伤处立刻像馒头似的肿起来。张哲沮丧地抬起头,远处,富华大酒店那俗丽的霓虹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依然欢快地闪烁着。他木然地望着,突然,他意识到可能还会有熟人从面前走过,于是慌忙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乍一看去,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凄凉地坐在路边。

剧场里,音乐会在继续进行,那美妙的乐曲宛如无形的丝带,从门帘的缝隙中飘出来。可是,由于疼痛,他一点儿也听不出那是首什么曲子……

作者简介:

曹雨田,男,祖籍浙江绍兴,杭州市人,1949年12月出生,1965年下乡。这期间当过新闻报道员、代课教师。1975年回城,在供销系统工作,1995年调入杭州市余杭高级中学。曾在《西湖》《萌芽》《芒种》等报刊发表小说十余篇。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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