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节选批读
2014-05-30王朝军
王朝军
◎“岛”在何处
《岛》是英国作家维多利亚·希斯洛普的长篇处女作。小说甫一问世,就能名冠文坛,令无数人为之倾倒,靠的自然不是劳什子运气,而是深厚的写作功底和对世界、人生的充分体悟。其实,维多利亚在写作《岛》之前便已名声在外,只不过她从来没写过这么长的作品而已。还好,《岛》让这位“没有著作的著名作家”总算是告别遗憾,开始新的征途。恍然间,第二部也出来了,名曰《回归》,所以,你现在可以郑重地称她为“有著作的著名作家”了。
在希腊爱琴海的克里特岛海岸以北,有一个小岛,名叫斯皮纳龙格,从1903年到1957年,这座曾经被威尼斯人砌有坚固要塞的小岛,是希腊主要的麻风病隔离区。小说《岛》便是以此为背景,为我们展开生命,展现生活……
◎ 孤独,却不孤单
撰写此文之前,刚刚得到消息,失联飞机马航MH370坠毁于南印度洋,机上人员无一生还,谨以此文,献予逝去的人们。另,原标题为“岛向何方”,临时更改,祈谅。
——题记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岛,正如“岛”的英文名island源自于isolated和lonely,上了这座岛,便意味着孤独。心里的岛是无形的,它可以是你逃离尘世、逃避庸常的灵魂港湾;也可以是你一时失意、排遣苦痛的世外桃源。即便孤独,那也是你情我愿,且来去自如,一切皆唯你的心意是从。但有形的岛呢,比如阿里克西斯在多年以后登上的这座斯皮纳龙格岛,她也仅仅是待了几个小时,就感到了一种从未有的彻底的孤独,何况那些曾经被放逐在这座孤岛上的麻风病人?
不幸的是阿里克西斯的祖辈两代人都曾生活在这里。伊莲妮和玛丽娅,一位是她的外曾祖母,一位是她的姨婆,也就是她外祖母的妹妹,她们都患有麻风病。阿里克西斯是从玛丽娅的好友那儿得知这个秘密的,连同她的身世。这段从她出生起就被母亲刻意隐瞒的耻辱往事,无论是对于她,还是对于读者,都将是一场考验生命耐性的旅行。
就像一滴水落到地上,这看似简单的一瞬,却经历了三代人数十年的情感孕育,而这孕育都和斯皮纳龙格岛有关。伊莲妮上岛的时候病情已很严重,她和吉奥吉斯的隔海相守,虽没有换来奇迹,却也为他们的爱画上了值得欣慰的句号。毕竟,在吉奥吉斯的心里,没有人可以替代她,以前没有,在她死后,更不会有,唯一的遗憾就是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尚需吉奥吉斯独力抚养。到安娜和玛丽娅出落成美丽的少女,她们的前路就再没有母亲的恬淡和温暖了。应该说,姐妹俩最终走向不同的归宿,性格的差异是主因:安娜懒惰、急躁、叛逆,对穷困的生活一分钟也无法忍受;玛丽娅则勤劳、内敛、顺从,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沉重和不公。所以安娜为离开乡村,转念之间就能决定嫁入豪门,尽管这与爱无关,她却甘之如饴。与姐姐相比,玛丽娅的苦难则要延续得更长一些,但最终得到真爱的是她,而不是安娜。
不过,如果没有斯皮纳龙格岛,如果玛丽娅没有在与公子哥结婚之前发现自己患上了麻风病,又会怎样?虽然她不见得有像姐姐一般的下场,但就我们有限的推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或做笼子里的金丝雀,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与人通奸,而且是她的姐姐?(玛丽娅爱上了公子哥马诺里,并订立婚约。而马诺里是安娜丈夫的堂弟,他在得知玛丽娅患上麻风病后抛弃了她,并与安娜勾搭成奸。安娜丈夫发现此事后,于麻风病人庆祝痊愈且重获自由的当晚枪杀了安娜。)显然,对于岛外的人来说,麻风病也许是玛丽娅另一段苦难的开始,可对于玛丽娅自己,乃至所有曾被圈禁在此的人来说,这是彻底改变她和他们命运的起点。是这座岛让她在承受孤独的同时,看到了希望,懂得了什么是生命与尊严,什么是真正的力量、温暖和爱。所以当她要离开时,并非是要寻求新的开始,而是要将这岛上最美好、最宝贵的生活带走,伴随她余下的人生。
可惜,安娜至死也无法理解这一点。她厌恶斯皮纳龙格,憎恨和这座岛相关的所有人,可事实上,她始终在岛上,从未离开。
玛丽娅恰好相反,她离开了有形的岛,心中却还装着一座无形的岛。
因为,她孤独过,却从不孤单。
晒一段读书笔记
经过医生的努力,岛上的麻风病人大多痊愈。他们被允许离开斯皮纳龙格。没有治愈的病人也将被转到雅典的医院。玛丽娅是最后离开小岛的几个人之一。这天,拉帕基斯医生将和她一起坐父亲的小船驶向大陆。
——笔者注
当她最后看一眼这条主街,强烈的不舍之情几乎令她晕倒。回忆一桩连着一桩在她脑海里翻腾、交迭、碰撞。她建立的最特别的友谊,洗衣岁月里的同志情谊,节日里的庆祝活动,看最新电影的快乐,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她帮助的人带来的满足,小酒馆里,雅典人中间的激烈争论带来的没理由的恐惧——其实大多数话题与现实生活无关。从当初她第一次踏上这里到现在,时间仿佛静止不动。四年前她恨透了斯皮纳龙格。那时,死亡似乎也绝对好过在这座岛上无期徒刑般的生活,可是现在,她在这里,片刻间很不想走。还有几秒钟,另一种生活就要开始了,她不知道那生活里有什么。
拉帕基斯从她脸上读出了一切。对他而言,生活正要带来新的不确定,因为他在斯皮纳龙格的工作结束了。他会去雅典,在那里与麻风病人待上几个月,他们被送到了圣芭芭拉医院,还是需要接受治疗。可是,在那之后,他自己的生活就要像月亮一样在地图上没有标记了。
“来吧,”他说,“我想我们该走了。你父亲一定在等我们。”
他们转身,走过地道。脚步声回响在他们周围。吉奥吉斯正在另一头等着。他坐在合欢树荫下的矮墙上,大口抽着烟,守候着他的女儿从地道出来。她似乎不会再出来了,除了玛丽娅和拉斯基斯,岛上的人们全走了。像诺亚方舟中的画面重现一般。连驴子、山羊和猫也被渡到对岸去了。除了这条小船,最后一艘船十分钟前也已走了。码头上现已空无一人。近处,一个小的金属盒子、一捆信、一整条香烟被丢下了,到处都是这群人匆忙撤离时留下的痕迹。也许有什么事耽搁了。吉奥吉斯惊慌地想道。也许玛丽娅无法离开,也许是医生不签她的健康书。
就在这些模糊想法好像要变成令人不安的现实时,玛丽娅从黑黑的半圆形地道里出来了,向他跑来。她伸开双手,拥抱他时,吉奥吉斯关于小岛的所有其他想法与疑虑通通忘掉了。他感受着她丝一般光滑的头发拂过他粗糙的皮肤,他一声不吭。
“我们可以走了吗?”玛丽娅最终问道。
她的东西已经放到船上去了。拉帕基斯首先上去,转身拉起玛丽娅的手。她一只脚踏上了船,就在这一瞬间,她提起另一只还在石头地上的脚。
她在斯皮纳龙格上的生活结束了。
吉奥吉斯解开他的旧帆船,把它推离岸边。然后,以他这种年纪难得的机敏,跳上船,调转船头。不久,船离开小岛,朝着大陆驶去。他的乘客迎向前方。他们看着船首那尖尖一点,像一支箭,朝目标飞驶而去。吉奥吉斯没有浪费时间。他还能清楚地看到斯皮纳龙格。窗户黑黑的形状对着他,像空洞无光的眼睛,它们难以忍受的空虚让他想起了那些麻风病人,他们结束了被失明折磨的日子。吉奥吉斯突然想起了伊莲妮,就像他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样子,站在码头上;那一刻他是那么地怀念伊莲妮,连女儿在他身边带来的快乐也全忘了。
三个动词连用,且呈递进关系,不能颠倒次序。准确地表现了主人公突然涌起诸多回忆,继而这些回忆交织在一起,随后相互激荡碰撞的过程。
今昔对比,其实也是岛上生活与陆上生活的对比,陆上是自由的,却禁锢了她的心;岛上是隔离的,却让她感受到了温暖和快乐。
一个“读”字,饱含着一派款款的意境,一种缓缓的过程,一份同在天涯的理解,一脉惺惺相惜的岁月流觞。
以月亮为喻,更显凄凉和迷茫。插入拉帕基斯医生对未来生活的想法,不仅对玛丽娅此时的复杂心情有烘托作用,也是在诠释为什么他能理解玛丽娅。
合欢树下大口抽烟,说明他很急切。
越是空,就越发担心起来,以景托情。
由远及近,很像电影镜头,吉奥吉斯的情绪表面上定格在这几件物什上,其实是长久盼望女儿归来的生动注脚。
微妙的心理变化,表明他的等待已到了极限。
越是饱经沧桑,越会将自己的情感埋在心底,男人尤其如此,这就是他们表达爱的方式。
与前文拉帕基斯之言遥相呼应。
这一动作描写再一次暗示玛丽娅对岛上生活的不舍。待她将另一只脚提起来,则有某种被迫和胁从的意味。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船都变得轻快起来。
把黑黑的窗比作空洞的眼睛,是明喻;窗户忍受空虚,是拟人;以失明喻麻风病人与世隔绝,是暗喻。一句话里三种修辞手法,生动、形象、深刻。
吉奥吉斯之所以想起逝去的妻子,既说明他们的情深似海,也是在告慰死者。他当然不会忘掉女儿归来的快乐,这里只是在反衬他对亡妻的爱。
语言,力量,和微妙的心理
不知你注意没有,选文计有一千多字,但真正起架构作用的,只有三句话,它们均是独句成段。第一句是,拉帕基斯跟玛丽娅说:“来吧”,“我想我们该走了。你父亲一定在等我们。”第二句是玛丽娅问父亲:“我们可以走了吗?”第三句是作者交代“她在斯皮纳龙格上的生活结束了”。这就是语言的力量,作者用如此简练的语句,便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从行文上来讲,有一种大开大阖、收放自如的效果,特别有张力。
对微妙心理变化的捕捉,也是作者的擅长之处。尤其是描写吉奥吉斯时,首先是急切地等待;等而未到,生起了少许的担忧;接着是惊慌,怕女儿无法离开而胡思乱想;待女儿出现并拥抱他时,则一声不吭,说明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驾船离开时,心里本是舒畅的,但由女儿的归来又让他想到了亡妻,不禁悲从中来。对玛丽娅的心理描写则主要是围绕她对岛上生活的不舍展开。其实父女二人的心理可以说是一纵一横、经纬交织,父亲是纵向的,是纬;女儿是横向的,是经,二者共同演绎了一场心灵的纠结和蜕变。
还有一点须注意,作者在刻画人物心理时,并非是就心理写心理,而是用“曲笔”,即通过对动作、神态、细节、景物的描写,让人物的心理变化自然、生动地呈现,堪称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