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曾相遇

黄宗跃

那年，凭借出色表现，我毕业被分配到县城的一所小学任教。正是“应试”教育大行其道的几年，老师们“唯学生成绩是图”。每个年级十个班，为领先零点几分的平均分，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儿向前拼。孩子们的日子也不好过，题海里挣扎是常有的事，即使放学回家，也难有喘息之机。

李小沫却是个例外。

“老师，这些作业本我抱过去发啦？”我抬起头，李小沫用他那满是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他可是我们班的活宝，从上学到二年级，从来都没有寫过一个字，作业本干干净净，连阿拉伯数字也不会写。

“老师，这些是要发下去的吗？”小沫不依不饶。我用手按了按作业本：“一会儿自然有人发下去，你到一边玩去！”小沫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他愣了一下，这才落寞地走开。我的话会不会伤害他的自尊？可是，他认识作业本封面的名字吗？

我把没交作业学生的名字记下来。自然，小沫是其中一个。我在班上点名通报他们。当然，也不会少了小沫。“老师，你点李小沫的名字也没用，他是傻子！”小雨突然站起来说道。这个小雨，总是不合时宜地插嘴！“我不是傻子，你才是！”小沫咆哮起来，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你不是傻子，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小雨冷笑起来。

小沫当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这一点，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深信不疑。当时我惊呆了。惊呆了的我就直接找了校长。校长肯定看出了我的惊恐，他微笑着安慰我：“他是个低能儿，每个班都有这样的学生。”我还是惊恐得不能自已，坐在校长室里不走。校长说：“不就是成绩的事吗？放心吧，他在你班上，不算入班级总人数，也不计算他的考试分数，这总可以了吧？”我如释重负。

可是现在，我分明听见小沫说：“谁说我不会，写就写！”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李小沫手里的笔。可是那笔在纸上停了半天，就是写不出一个字。“写啊，你倒是写啊！”小雨笑得直不起身子。

小沫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我用严厉的眼神瞟了一下小雨，直到他不敢抬起头看我。我说：“小雨不仅扰乱课堂，还伤害同学自尊，在此对他的行为提出批评！”说完，我轻轻叫小沫。他没有回应，只是哭。听着小沫伤心哭泣的声音，我的心渐渐沉下去。

我决定对小沫进行一次家访。

在村子最西头，有两间简陋的房子。走进半敞的院子，我看到紧闭的屋门。

我正要敲门，突然从屋里传出小沫哭喊的声音：“你知道吗？他们一直把我当傻子，说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可是，当傻子总比做没完没了的作业好吧？想想看，在原学校的时候，那日子是怎样的？还记得吗？”这声音应该是小沫母亲的。

“我不当傻子，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李小沫不是好欺负的，我要让小雨知道，我通过努力也能成功！”我听见小沫把胸脯拍得山响。“好不容易到了新学校是为什么？你真的愿意回到以前，过原先那种为了功课天天熬夜的日子吗？还有，如今别人都当你是傻子，而你突然变了一个人，你怎么向老师交待？同学们问你，你怎么讲？”这声音停下来后，里面也静下来，我只听到低低的抽泣声。

我最终没有走进门去。回去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小沫那伤心哭泣的声音。一年多的时间，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我做梦都不曾想到，在“低能儿”小沫的背后，竟有着如此的辛酸与无奈。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双眼。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校长。我说：“小沫不是低能儿，他和孩子们一样。”校长用怪异的眼神看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你想清楚了吗？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他语重心长地问。我点点头。校长拍拍我的肩，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

当我回教室的时候，教室里闹哄哄的就像装满苍蝇的大箱子。这时我看到小沫，他双手攥成拳头，脸涨得通红。“快看，看他的脸蛋多红哟，还生气了，你这个傻子，连名字都不会写的傻子……”小雨朝小沫做着各种鬼脸。人群中迸发出一阵哄笑。这笑声好似一支利箭穿透了我的心脏。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喊小雨。“老师，你看，他还生气呢！真好笑！”小雨兴奋地看着我。我没有理会他，回过头看小沫：“他们说你傻，他们说你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老师从来都不这么认为，老师认为你一定行！”说着，我将一支笔递到他面前。小沫迟疑了一下，这才慢慢地握住笔。同学们一齐凑过来：“写啊，快把名字写出来！”可是等了很长时间，小沫握笔的手一动也不动。

我又气又急，心情无以言表。他明明希望证明自己，可是他为什么又不愿意拿出实际行动来呢？唉，小沫啊小沫，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突然冷笑起来：“这就是我们整整一年努力的结果吗？如果连名字都写不出，整天还坐在教室里，有用吗？”我的声音坚定而有力。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拐角处，我看到了小沫，他一个人背着书包默默向外走。我叫他，将他带进办公室。他抬起头，圆圆的脸上挂满了泪水。我告诉他昨天的事。我说：“我在门口站了许久，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小沫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我知道，你希望用行动证明自己，只是你需要一个时机。”片刻沉默，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好好休息几天，让同学们看出你在这几天里的努力。在你返校那天，我希望看到你的变化！”李小沫不说话，他呆呆地看着我。看着小沫那瘦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我的心里一酸，眼泪差点儿落下来。

第三天李小沫返回学校。他一进教室，同学们哗地全围上来了。“小沫，你会写自己名字了吗？”同学们不约而同地问道。示意孩子们停下来后，我问道：“还记得两天前我说过的话吗？”他们纷纷点头。“这几天里他有没有虚度？他还会不会和从前一样呢？我们拭目以待！”说完，我递给小沫一支粉笔。小沫接过粉笔，信步走上讲台，端端正正地写出了三个字：李小沫。

片刻，沉默；霎时，掌声如雷……

小雨站起来：“老师，他从来都不会写一个字，从今天起，他是不是要和我们一样，完成各种作业了？”我轻轻点头。一会儿，我说：“不过，从今天起，老师决定取消家庭作业，让同学们每天都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教室里顿时沸腾起来。小雨站起来：“老师，这是真的吗？我没听错吧？”我点点头，并告诉他老师说到做到。教室里响起一片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那一年，孩子们经常乐呵呵地告诉我，他们放学后又干了什么。他们说：“老师，你真好！”

也是在那一年的期末考试中，我班名列年级最后。新的一学期开始了，因为成绩的关系，我到了一所乡村学校支教。这里没有超市、没有网络，有的只是青山、绿水，以及祖祖辈辈扎根在这里的快乐淳朴的人们。在那里，我和孩子们相约，和一个又一个春天相约。我告诉孩子们，和他们在一起，我很欢乐。我也常常给他们讲小沫的故事，我告诉他们，那年的相遇，是无比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