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子》的“反智论”看其辩证思维
2014-05-30向前王光红
向前 王光红
【摘要】老子的反智论思想包含丰富的辩证思维,但他的反智论并不是反对智慧,而是反对知识。从逻辑学上说,智慧是不能用概念、命题、判断等把握的,但知识可以。老子的反智论的本质是一种为大有作为而无为的大智慧。但正如马克斯?韦伯所说,老子的反智论也有一定的神秘色彩,但这与宗教上的神秘主义是有区别的,我们不能据此否认其欠缺理性色彩,相反,这恰恰代表中国式的理性。
【关键词】老子;反智论;辩证思维;理性
一、对《老子》“反智论”的界定
“反智论”译自英文anti-intellectualism,也被称作“反智识主义”。知识和智慧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它们的区别在于:首先,知识是人类对有限认识的理解与掌握,可以用概念、判断和推理等名言世界去把握的;智慧则是一种对人性、天道的颖悟,是对无限和永恒的综合性、高水准的理解和推论,难以用概念、判断和推理等名言世界把握。其次,知识是对于自然科学对于各种事物的积累和理解,是一种贯穿于现实之中的学问;智慧则是一种寻找理解和积累知识的方法,它是虚无缥缈地融合在我们大脑内的形而上的学问。第三,知识是有限的,再博学的知识在无限面前也会黯然失色;智慧是富于创造性的,它不被有限所困,面对无限反而显得生机勃勃。第四,“知识关乎事物,智慧关乎人生。……知识可以传授,智慧无法转让”。当然,知识和智慧并非绝对地对立。如果没有相当的知识,就不会有智慧。同时,智慧亦可由知识升华而致。知识和智慧相互渗透,缄默性智慧就是一种不能用语言的方式加以传递、以概念、命题等方式加以陈述的“缄默知识”(tacit knowledge)。
以佛教的观点来看,大智慧才是高境界。老子的反智论其实就是一种大智慧,已经可以与佛教的出世间智慧相媲美,已经超脱于佛教的闻所成智和思所成智,达到修所成智的境界。在佛教的“缘起法”里,“智慧”离不开物质的空性,佛陀要人照见五蕴皆空,要看一切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如是观;而老子的大智慧则看似空无而实有,看似出世而入世。
老子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社会变动剧烈的时代。他以独具的辩证法眼光,既看到了知识在人们认识和改造自然、社会中的积极作用,又看到了知识的两面性,即知识可能的破坏作用。由此,老子而主张“无为”,顺其自然,反对凭浅薄的知识而强行改变客观世界的运行。老子的反智论特色已是非常明显。不过,老子并不反对大智慧,他所要反对的是“小聪明”--浅薄的知识。
与庄子相比较,庄子所推崇的“超越的反智论”主张不要干涉人民的生活,避免涉及政治领域。老子的思想却不一样。我们可以从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来谈谈。虽然“无为而无不为”的起点是“无为”,但是其终点则是“无不为”,要求最终在政治领域得以实现。老子表面上反智,实际上追求大智慧,这就体现了一种辩证的思维。
二、《老子》反智论的表现
老子认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①。“道”是天地万物得以产生和运行的本体,也是人们认识世界、调整人与自然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基本法则。在老子所生活的时代,传统的社会秩序被破坏,社会和人的思想受到深深的冲击。老子怀着自己的理想,“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②,希望根据“天道”重建理想的社会秩序。这种社会秩序的获得的途径即是治国以“善”,而“上善若水”。在万事万物中,水的形状、形态、功能、性质是奇特的,以至柔之水为喻,可以让人们以日常生活中的事物来领悟道。
水既广大又精微,既具体又抽象,似无又有。“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中有信”、“渊兮似万物之宗”。
当然,水的这些特点,最主要的是体现了一种“道”,即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中的对立和矛盾运动规律。当前我们对构建“和谐社会”的倡导,虽然同是“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统一,但在“统一于”谁的问题上,事实上存在“统一于自然界”和“统一于人类社会”这两种解读。按照“人文主义”或者“人本主义”的观点,人是万物的精灵,所以要以人类社会为核心。其实,不说马克思的客观规律,单从中国哲学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早在老子那里就有了明確的答案: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老子富有辩证思维的“道”,如同“水”一样,是“柔弱胜刚强”的。一方面,它柔弱无骨,涣散无形,常被人拿来比喻娇弱的女子。另一方面,正是因为它柔弱不争,它又具有一种人见尤怜、“柔弱胜刚强”、“抽刀断水水更流”的威力和韧性。但是水的这种双重对立特性,又可以因势而利导之,可以滴水穿石、飞流直下、“不战而取人兵器”。一句话:上善若水。
“吾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所谓恶,王弼解释为“人恶卑也”。所谓善,既有“慈”的意义,又有与人为善与“善于”的意思。就是说,最好的治国之道像水一样,水性善,有利于万物而自己不争,处于低洼处,所以与万物归向的“道”接近。“居善地”一句,“言人皆应于治道也”。总之,治国依治道,其基础是善德与民心。
三、《老子》反智论蕴涵的辩证思维
老子“道”体现在“反”上。“反”指一事物如发展到极点,会成为自己的对立面。“物必有对,物极必反”;“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③。事物往往是以成对的矛盾形式出现,矛盾的双方在一定的条件可以互相转化。因此,“处下”、“不争”、“居善”,都是一种符合自然的生存方式,表面看上去消极无为,实际上却是大智若愚。他曾以盛水的容器之空与注水之满(盈)来形容“道”之虚空以应无穷之用,深刻阐述了事物之实与虚、满与空的辩证关系。他说: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④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⑤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⑥
人们一定要着力把握“道”的“反”这一原则,要力求在不利的条件下争取有利的结果,即柔弱胜刚强;在有利的条件下要避免向不利的方向转化,即知雄守雌。“大盈若冲”、“大成若缺”、“大直若屈”、“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音稀声”等哲言,以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等谚语,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老子对“水”的矛盾特性的发挥和对上述多对范畴的论述,都集中在一个“反”字上,而这个“反”字,也是老子“反智论”的点睛之笔。
“道”的这种辩证规律,在人类社会也是适用的。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⑦
“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⑧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⑨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难治。
不论是作为个体自我还是作为管理者,其处世治国都应当顺应这种辩证规律,要慈善正直、顺应民心。虽有雄健之势,却甘居于雌弱之地;虽自身洁白,却甘处于黑暗之处;虽自知其光荣,虽甘心承受卑辱。这种辩证规律运用于战争,就是:欲收敛敌人,姑且使其扩张;要削弱敌人,姑且使其强大;要废毁敌人,姑且使其兴起;将要夺取它,姑且先给予它。“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最终达到的是“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⑩,“清静为天下正”的结果。只有清静、无为和正派,才能造就良好的社会秩序。
四、《老子》反智论的影响
后来的新道家一方面继承了老子的反智论思想。他们主张:在治国理政时,应当顺其自然,顺应民心,强调“贵者必以贱为号,而高者必以下为基……得一之道,而以少正多” ,“夫民之生(性)也,规规生食与继(生育)。不会不继,无与守地;不食不生,无以守天” 。对老子反智论中体现的“反”,更加鲜明地主张“无为”的根本目的是有为,“无欲”最终指向有欲,而所谓“不争”实际是有争,正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这其实是一种大智慧。
为了这种大智,新道家吸收了儒家、法家、墨家的一些思想,更加强调法律秩序的重要性,把老子小国寡民的思想应用到疆域辽阔的封建大一统社会。“天德皇皇,非刑不行;缪(穆)缪天刑,非德必倾。刑德相养,道顺若成。刑晦而德明,刑阴而德阳,刑微而德彰。其明者以为法,而微(唯)道是行” 。这是一种等级森严的社会理想:“明上下,等贵贱,使强不掩弱,众不暴寡。人民保命而不夭,岁时熟而不凶,百官正而无私,上下调而无尤,法令明而不暗,辅佐公而不阿”。
马克斯?韦伯说:“老子也认为,最高的得救是一种心灵状态,一种神秘的合一……从外部看,这种状态同一切神秘主义一样,并不是理性的,而仅仅以心理为前提:普遍的无宇宙论的仁爱心情,是这种神秘主义者处在无动于衷的忘我状态中的无对象的快意的典型的伴生现象”。“在任何情况下,从道教里都找不出通往理性的——不管是入世的还是出世的 ——生活方式论之路”。
不可否认,老子反智论所体现出的大智慧的确给人以神秘主义的感觉。在韦伯的眼里,由于老子的神秘色彩,韦伯否认其中包含的丰富的理性思维。因此,韦伯并没有拨开覆盖在反智论表面的这层迷雾,在他对老子的辩证思维进行理解的时候并没有“辩证地思维”。
当前我们正处在社会转型时期,人的思想复杂多变,往往容易迷失自我而无所措。在容易导致行为失范,价值失衡的社会,细品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反智论大智慧,不论是对作为自我的个体还是对作为管理者的个体,都有极大的教育意义。
注释:
①《老子?二十五章》
②班固.汉书?艺文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③《老子?四十章》
④《老子?四章》。“道冲”(“冲”,古字为“盅”,《说文》解释为“器虚”),指道是虚空而没有形体。盛水之器只有虚空,才能“其用无穷”。
⑤《老子?九章》
⑥《老子?四十五章》
⑦《老子?七十六章》
⑧《老子?二十八章》
⑨《老子?三十六章》
⑩《老子?五十七章》
刘安《淮南子》,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
佚名《黄帝四经?经法》,载《文物》,1974(10):1
参考文献:
[1]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2013.01,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冯达甫.老子泽注[M].2007.0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