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进村
2014-05-30何尤之
何尤之
那天上音乐课,我们跟着慕容老师唱《三个和尚》。慕容老师是女的,很漂亮,所以我唱得格外带劲。我没注意到操场上停了辆轿车。明翰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我没理他。我正跟着慕容老师的桃红小口一张一合呢。明翰不喜欢唱歌,一张嘴就跑调儿,音乐课上他要么做小动作,要么东张西望。东张西望的时候,他发现了操场上的车子。捣我一下见我没反应,又捣了一下。我还在张着嘴唱。他就连续捣,捣了我五下,我才停下。他坐在窗口位置,用嘴往窗外努了一下。我顺着他的嘴往外瞄,瞄到操场上停了辆黑色车子。我笑笑,他也笑笑。他把手伸到书包里,来回摩挲着。他书包里有根大铁钉,我书包里也有。我们天天带着铁钉。这是我们的作案工具,天天不离身。
下课了,我们像鸟儿飞了出去,哗啦啦飞向了车子。每次都这样,只要操场上有车,一大帮学生就会围过去,像看耍猴似的,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为这事校长找村长好几次,让车子别停学校这,上课时会分散学生的注意力。村长说蝉村还有地方停车么?村长说的是,开车人也这么抱怨的,说蝉村都小路,车子没法进,到学校这儿就进不去了。蝉村也没有宽敞的地方能停车。村长说一共就十来辆车子,偶尔才进回村子,蝉村没必要建停车场吧。村长这么说,校长就没话说了。
来蝉村的车子的确很少,这个我们再清楚不过了。进蝉村的车子都停在学校操场上。车是谁家的,车子多大,我们一清二楚。我们不懂车子,这牌那牌的,这款那型的,我们不懂,也不知道车子能值多少钱。我们就看外表,车子大,外型好看的。最好看的是汪闲他爸的车。汪闲他爸是工头,在外挣了好多钱。汪闲他爸的车子又高又大,有吉普车那么大。但我们不喜欢汪闲他爸,他爸太牛气。每次开车回来,像开坦克似的,见谁都按喇叭,按着不撒手。汪闲他奶也看不惯他爸,还骂过汪闲他爸呢,说乡里乡亲的,你按声喇叭就够了,拼命按就目中无人了。汪闲他爸的确目中无人,他回村从不和人打招呼,见人就用喇叭招呼你,是提醒你让道。你让了道,他的车子呼啸而过。
大人们说,汪闲他爸的车并不好,最好的是一诺她爸的,叫宝马,能值一百多万。一百多万的宝马我们见着了,看着很平常,和别的车个头差不多大,也不怎么好看。明翰怀疑这匹马不值那么钱。可大人们说开宝马的,都是有身价的人。一诺她爸就很有身价,在城里是大老板,自己从来不开车,别人替他开。回来了都是村长陪着,有时还是镇长陪着。村长在一诺她爸的左边,开车的就在右边。或镇长在左边,村长在右边,开车的就在后边。蝉村百姓近不了一诺她爸的身。
我和明翰数了,除了汪闲他爸和一诺她爸外,开车回蝉村的还有:南南他叔,东东他伯,璇子她妈,陈子他哥,紫涵干爸,玲月姐姐,春丽姐姐,……还有李沫舅舅。现在操场上停的,就是李沫舅舅的车。
李沫舅舅的车也不错,黑魆魆的,闪着锃亮的光。车的前头宽宽的,镶着两个明亮的大灯,像是蝉的头上长了两只眼睛。车里暖暖的,座位跟沙发似的,坐上去肯定舒服。我和明翰沒坐过车子,也没坐过沙发,不知道坐上面是什么感觉。李沫说他坐过他舅舅的车,坐上面想睡觉,很舒服。李沫说这话时,眉飞色舞,挺得意。我们便有些看不惯李沫,不喜欢他的得意劲儿。不就是他舅舅有个车么,又不是他家的!李沫说他舅舅在上海赚了好多钱,每次都给他带玩具。李沫显摆多了,我就哼笑,明翰就冷笑。
我讨厌李沫舅舅,很讨厌。李沫舅舅不是我们蝉村的,但总把车开到蝉村来显摆。有次我和我妈走在路上,李沫舅舅来了,在后面按喇叭。我一哧溜跑到了路边。我妈动作慢了点,刚转过身,车就停在了我妈身边。李沫舅舅先从窗户吐了口痰出来,然后冲我妈说,不想活了呀?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要撞到你了怎么办呀?李沫舅舅不认识我妈,但我妈认识他。我也认识,知道他是李沫的舅舅。开车来蝉村的,就那么几个人,蝉村人都知道。我妈赔着笑脸,冲着车窗说,你不是李沫的舅舅么,来走亲戚啊?李沫舅舅丢了句,一点交规都不懂!一踩油门走了。我妈红着脸,站那儿发呆。我看我妈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难过,猛追了几步,冲车屁股吐了口痰。这次之后,我对开车的就反感了。
我和我妈怏怏地往回走。我妈说儿子见识了吧,有钱人就是这么牛。你要好好念书,长大了好好赚钱,将来也开个车回来,替妈妈长长脸。我说开车回来就长脸了?我妈说当然呀傻儿子,你看那些开车回来的多风光啊,耀武扬威的。农村人见识少,就讲个派头,钱放银行谁知道呀,开个车回来蝉村就轰动了。这叫装门面,有钱没钱先弄个车子,让蝉村人羡慕他一回。南南他叔璇子她妈陈子他哥玲月春丽,他们个个有钱呀?都是在外打工的,外面钱就那么好挣?开车回来是往脸上抹粉,你看南南她婶,走路头朝天上仰,都不拿正眼瞅人了。璇子她妈倒是睬人,见谁都打招呼,没聊两句就说她车子,说值二三十万。我妈放低了声音说,听人说,璇子她妈的车子不是她买的,人家送的。我说谁送的?我妈说你小孩就别瞎操心了。我说怎么没人送我爸车呢?我妈就笑,笑弯下腰,说你爸大老爷们,谁送他车呀?又叹了口气说,我也想你爸能开个车回来呀,给我们娘俩争个脸,省得看人家得瑟。你爸要有车了,他李沫舅舅还敢这么牛皮哄哄的么?
我以为就李沫舅舅牛呢,明翰说不是,说有车的都牛,说最牛的是陈子他哥。我说陈子他哥怎么啦。明翰说有一次他妈在地里干活,不小心脚被铁锹铲破了,鲜血直流。正好陈子他哥开车去镇上,明翰他妈拦了车,想搭陈子他哥的车去镇医院包扎。陈子他哥瞟了眼明翰他妈的脚,说婶,不是我不带你呀,你这烂脚血哗哗的,上了车车上不全都血呀?明翰他妈说我弄个塑料袋套上。陈子他哥说不行不行,一会有人骑车过来,你再搭吧。陈子他哥摆摆手,车子就蹿了出去。明翰他妈后来搭了个自行车去镇上,流血太多,吃了几斤红枣才养好。明翰他妈说有钱人都财迷心窍了,看着你流血,都无动于衷。明翰就特想教训陈子他哥。我说我还想教训李沫舅舅呢,可教训得了么?我们是小孩,他们是大人。明翰哼了一声,说打不赢我就咬他,抓他的脸。我说你没看陈子他哥身上纹了条龙吗,一看就惹不起。明翰说听我妈说陈子他哥在县城是个混混,钱路来得不正道。
有天晚上放学,我们在灌溉渠上遇见了陈子。陈子感觉不妙,拔腿想跑,被明翰死死抱住。明翰力气不够,摔半天没把陈子摔倒。我在边上喊,用脚别呀。明翰用脚一别,陈子就倒了。明翰骑在陈子身上打。明翰打得过瘾,我也看得过瘾。有几次陈子差点就翻到明翰身上了,被我压了一把,陈子又躺倒在地上。明翰把陈子的脸抓破了,身上打出青来。当时我们没想过后果,事实上后果严重了。陈子爸妈找上门了,先找明翰家,又找我家。我说不关我事。陈子说你帮明翰打我的。陈子他妈嗓门大,吵得蝉村惊天动地的。第二天陈子他哥就回来了,找到学校把明翰和我打了,校长拦都拦不住。陈子他哥巴掌大,打得我脸上火辣辣的。明翰被打得更重,脸上的手指印几天都没消。三家大人又大吵了一仗,吵得很凶。后来被村长劝开了。陈子他哥说這次打轻了,下次谁敢欺负陈子,老子拿刀削了他!听得我们不寒而栗,我们被陈子他哥镇住了,再不敢欺负陈子了。我妈要我离陈子远点,说他哥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村长请陈子他哥喝酒了。村长说小子,蝉村除了一诺她爸,就数你出息了。陈子他哥说村长放心,有事你找我,保证帮你搞定,还不用你花一分钱。老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喝了口酒又说,村长你信不,过段时间老子就把这车换了,换个奥迪的!不就几十万嘛?小意思。村长把头点得像打夯,说太出息了你,来,喝!几杯酒下肚,陈子他哥不闹事了。
我和明翰不敢惹陈子了,可我们咽不下这口气。我和明翰经常想怎样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每隔十天半月,就有车子来蝉村。那天操场上停了辆深绿色的车,是南南他叔的。深绿色的车子看上去没黑车亮,也不大气。车门上还有一道白痕,浅浅长长的。我说咦,怎么会有道痕呢?明翰说可能是刀子划的。我说谁会拿刀子划车呢,可能是树枝划的。明翰说车子是铁的,树枝怎么划得动?我们围绕这道痕争了半天,也没争出答案来。明翰忽然说,想不想出那口恶气了?我说,想。明翰说,有办法了。
又是慕容老师的课。一上音乐课,我的思想就集中了,跟着慕容老师唱。明翰不唱,一直在玩东西。我瞟了一眼,瞟到他手中的生了锈的铁钉。明翰将钉子握住,用力往凳上插,凳上出现一个个浅浅的点儿。明翰又用钉子在桌上划,桌上划了道细细的白线。明翰说你说桌子硬还是车子硬?我撂了句车子硬,就继续唱歌。
下午明翰换了根钉子,新的,比上午的大。明翰用力在桌子上划了一下,比上午划得深了。明翰又给了我一根。我说给我钉子干嘛,我又没要。明翰说你把钉子放书包里,天天都带着,过几天就用上了。
过几天操场上停了辆红车。以前没见过红车,好像是第一次来。我们围着红车观赏。红车鲜艳,血滴滴的红,比黑车显得小巧可爱。一会,铃响了,同学们都往教室跑,明翰还在车边磨蹭。我催他快点,一会老师进教室了。明翰用袖子在车屁股上荡了一下,才跟着我跑进教室。上课时,明翰悄悄说,我试验成功了。我说什么试验。明翰说刚才我用钉子在车屁股上划了一下,划了条细细的白杠。我说缺德啊,那么漂亮的车子,你下得了手?明翰说我把它当成是陈子他哥的车,手就不软了。我说要是人家发现了,会不会像陈子他哥那样打你啊?明翰说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是我干的。我说万一有人看见你了呢?再说你书包里有钉子呢。明翰说你书包里不也有钉子吗?我愣了一下,便有些恐慌了。我和明翰都有钉子,车主找来了,我就说不清了。明翰说别怕,下了课把钉子藏起来,或扔河里,车主就发现不了了。我就巴着早点下课,老师讲什么一句没听进。手里一直攥着钉子,攥了一手汗。快下课了,车子嘀地响了一声,我看见春丽姐姐开着红车走了。春丽姐姐的车是白的,现在换红的了。我和明翰都松了口气。刚才见春丽姐姐来,我吓了一身汗。现在明翰喜形于色了,下了课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
这次只是试验,接下来要动手了。首先要确定目标,第一个选谁呢?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陈子他哥,又不约而同地否定了。我们怕陈子他哥,怕他身上那条龙,怕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我们不敢招惹陈子他哥,就把李沫舅舅定为首要目标。是我提出来的。我恨李沫舅舅,讨厌他得瑟的样子。明翰赞成我的意见,明翰也看不惯李沫舅舅。
李沫舅舅经常来蝉村,每个月至少来一次,把车子开得像风一样。他的车子常常贴着你身子,狼狗一样突然蹿过去,吓得你半死。周二上午,李沫舅舅来了,照例把车停在操场上。明翰拿出了钉子。我说我来,他骂我妈不想活了,我要出这口气。明翰犹豫了一下,说,一人划一道。我说不行,两道太显眼了。我学着明翰,把钉子缩在袖子里,站在车边看。等上课铃响了,趁同学们往教室跑时,我迅速出手,在车屁股上划了一道,然后和明翰跑进了教室。接下来我们等李沫舅舅来开车。可等到放学李沫舅舅也没来。放学时我和明翰绕到车屁股那儿看了,明翰说我手劲小,不够力气,杠太浅了。我也觉得浅了,但为我妈出气了。不过我没告诉我妈,怕她打我。上次陈子他哥闹到我家,我妈就把我打了。
李沫舅舅什么时候开车走的不知道,反正下午到学校车就不见了。我和明翰还特地跑去找李沫玩,问他舅舅的车子呢。李沫说开走了,中午吃了饭就走了。李沫没说别的。我和明翰高兴了好几天。
第二个目标是汪闲他爸的车子。汪闲他爸我们也不喜欢,他要进村了,老远就能听到长长的喇叭声,像在吆喝。你就是让道了,他也不放手,一直按着。所以明翰说,划汪闲他爸的车,我马上答应了。不久汪闲他爸的车上就有了道清晰的白杠,像彩虹架在汪闲他爸车上。汪闲他爸那天喝得晕糊糊的,开着车就走了,还是拖着长长的喇叭声。
第三个目标是一诺她爸的车。一诺她爸没得罪我们,我们也没有看不惯他。不过明翰说,必须把一诺她爸的车给划了。我说为什么。明翰说村长不是巴结一诺她爸吗?我们划了一诺她爸的车,一诺她爸肯定恨村长,因为他是村长嘛。村长肯定气得暴跳。我说你干嘛对付村长啊?明翰说他活该,谁让他请陈子他哥喝酒的!我们对付不了陈子他哥,就对付村长。村长不是没车吗?我们就划一诺她爸的车。我说这不合适吧,一诺她爸又没招惹我们。明翰说怎么没招惹呀,他每次都开车回来,不就是炫耀他有钱吗?他干嘛不骑自行车回来?牛什么牛啊!我想起我妈说过,开车回来的都是牛皮哄哄的。于是,一诺她爸成了我们第三个目标。
一诺她爸回来时,村长早早等在了操场上。一诺她爸一下车,村长就递上烟,陪一诺她爸走了。下课了,我和明翰过去看宝马。幸亏没下手,车里坐了个戴着墨镜又高又大的男人。这人我们认识,每次一诺她爸回来,都是这人开的车。中午放学,学生都走光了,那人还坐在车里。他不走,我们就下不了手。明翰说等等,等一会他就走了,他要吃午饭。我说对对,每次一诺她爸回来,都在村长家吃饭,这人也去吃。我们就躲在厕所里,等那人离开。果然,不一会,那人掏出手机,接了电话就走了。等那人走得看不见了,我们立即下手,在车屁股上划了两道杠。我和明翰各划了一道。
首先发现两道杠的,是戴墨镜的那人。那人吃了饭就回来了,大概吃多了,围着车子走动。走到车屁股那儿,发现了划痕。那人往四周看了看,没发现任何人。我们还没来,回家吃饭了。等到下午三点多,一诺她爸来了,那人告诉了一诺她爸。一诺她爸可能对村长说了,但没和村长吵,就在车后面指指戳戳的。我们有些失望。车子开走后,村长气呼呼地去了校长室,谈些什么不知道。校长也没找我们。校長本来就不欢迎车子停在操场上。
我们划了好几辆车,感觉特爽,特有成就感。清点了一下,除了璇子她妈和陈子他哥的的车,别的都划了,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惹一点事端。每划一辆车,我们就藏在暗处,等着看车主或愤怒或惊诧的表情。我们就是要灭了开车人的牛气,为蝉村人出口气。那一刻,我们要飞了,有一种行侠仗义的豪情,激励着我们把划车进行到底。明翰说继续划,每辆车都要划,划这个不划那个,不合理。我说就剩璇子她妈的了。明翰说要划。可璇子她妈和我爸一样在苏州打工,一年回不来一两次,我们总也等不来。明翰说那就划陈子他哥的。我忽地打了个冷战。我说你敢划他的车?明翰抿紧了嘴说,敢!他不会发现的。我说他要是发现了,会拿刀削我们。明翰说你怕就别干,我来干!
中秋节前一天夜里,我睡迷迷糊糊的,听见我妈房间里有动静。第二天早上起来,才知道我爸夜里回来了。我爸和我妈躺在床上,挨得紧紧的。我爸亲了亲我。我妈说你爸给你带好吃的了,你拿着当早餐吧。我从我爸包里翻了两块苏州月饼,一路啃到了学校。到了学校,见操场上停了辆蓝色的车,几个学生在看。谁的车呢?我走过去,明翰也在。我给了明翰一块月饼,问,谁的车?明翰啃着月饼说不知道,一早上就停这儿了。蓝车不太好看,看上去有些旧,没有红车黑车看上去亮堂。车厢也小,前后都是二人座。铃声响了,我和明翰进了教室,仍在想是谁的车。
除非是第一次来蝉村,别的车我们都认识。谁开什么样的车我们都清楚。这个蓝车我们没见过。我说蝉村又冒出有钱人了?明翰说可能,那会是谁呢?我们挨家挨户地想,直想到下课也没想出来。第二堂课接着想,把全村人都想遍了,还是没眉目。最后明翰一拍桌子,说知道谁的了。我睁大了眼睛。明翰说陈子他哥的。我说陈子他哥的车不是这样的。明翰说陈子他哥那次和村长喝酒,说过段时间要换个什么车的,记得不?明翰一说,我想起来了。陈子他哥确实说过,过段时间要换车。我拍拍明翰,说肯定是他的了。提到陈子他哥,我有点怕。明翰昂起头,说我不怕,不就是个小混混吗?我长大了当警察,把他抓去坐牢。
因为怕被陈子他哥发现,明翰很谨慎,说等放学了再下手。我们躲在厕所里,等着学生走光。过了会,我催明翰,你快点去弄,我要回家看我爸呢。明翰说你爸有什么好看的。然后踮着脚尖,走到厕所门口伸头望。明翰说,慕容老师在操场上呢。我说那怎么办?明翰说再等等。等了十分钟,慕容老师还没走。我说我要回家了。明翰说不行,不下手就没机会了,说不定下午车就开走了。我想了想,说那我去找慕容老师说话,你趁机下手。
我从厕所出来,向慕容老师走去。慕容老师一惊,说今天吃团圆饭,你怎么还不回家呢?我说我拉肚了,上厕所的。我说老师你怎么不吃饭呀?慕容老师说男老师们在喝酒,我不会喝,跑出来晒太阳。我说晒到什么时候呀?慕容老师说等一会,不急。可我心里急。慕容老师说,上次教的《中华民谣》学会了吗?我说不太熟。慕容老师说那现在跟老师唱一遍,巩固一下。慕容老师开始唱了,我毕恭毕敬地跟着学,不时拿眼往厕所瞅。明翰大概听到歌声了,弓着身,蹑手蹑脚的,小跑到车旁。这时慕容老师唱完了,说你回家吃饭吧。转身要走,被我一把拽住。我怕慕容老师转身会发现明翰。我说老师唱得太好听了,和原唱一模一样,我还想听一遍。慕容老师就又唱了一遍。慕容老师唱歌的时候,明翰出手了,在蓝车上交叉划了两下,然后跑回家了。慕容老师唱完了,我就鼓掌,手都拍红了,然后和慕容老师再见。
我一路跑到家。我妈说今天放学这么迟呀?我说学唱歌了。我没敢说划车的事。我爸喝了几杯酒,说儿子,爸这次给你和你妈长脸了。我妈笑咪咪地看着我爸,说等儿子吃了饭再说。我迅速扒了饭。我爸说走,老爸带你去看样东西,让你和你妈惊喜一下。
我左手搀着我爸,右手搀着我妈。我爸领着我们到了学校,我紧张了,我怕我爸找老师问我成绩。最近这次数学没考好,我怕被我爸知道。到了操场上,看那蓝车还在。我用眼睛瞟了瞟,想看明翰划的两道杠。我爸忽然停下来,指着蓝车,笑咪咪地对我和我妈说,这就是我要给你们的惊喜!我愣了。我妈笑了。我说这是陈子他哥的车。我妈笑着说傻儿子,这是你爸开回来的。我吃了一惊。我说不对,这真的是陈子他哥的。我爸就笑了,我妈也笑。我爸说怎么样儿子?老爸牛吧?车子不算好,但也是部车啊。没等我爸说完,我就冲了出去。我听见我爸我妈在后面叫我。我一直跑到明翰家。明翰出来了,我冲着明翰就是一拳,和明翰打了起来。我要明翰赔我爸车子。我说蓝车不是陈子他哥的,是我爸的。明翰说你吹牛,你爸那死样,还能买得起车?我用手抓明翰,用脚踢明翰,明翰的脸被抓出红印来,还流鼻血了。明翰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你先弄清楚,蓝车到底是不是你爸的?我想想,掉头跑回家。我问我爸,蓝车真的是你的吗?我爸摇摇头,难过地说,不,不是你爸的,你爸哪有那能耐呀?我刚要松口气,我爸又说,蓝车是你爸借同事的,一天二百块呢。为了省一天的钱,我连夜跑回来了。我妈恨恨地说,不知哪个红眼鬼在你爸车上划了个叉。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我爸说那个叉那么深,太明显了,叫我怎么还车啊?我得送到汽修厂做个喷漆,几百块又没了。我爸忽然怪我妈,说都是你,一打电话就说谁谁谁有车了,让我也弄个车回来风光风光。我妈低下头,说我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嘛。你没车子,人家就瞧不起你,我们就低人一等。你这次开车回来,李婶梁婶徐爷他们,都主动和我打招呼了,还点头哈腰的。我爸骂,你风光了,我惨了。跑这一趟,租车费加喷漆,千把块没了,算上过路费和油费,一月工资全搭上了。我爸越说越生气,抬脚将凳子踢翻了。看我爸那难过的样子,我哭了。我哭着跑到了学校。
明翰正在操场上看蓝车上的叉。我一把揪住明翰,说你赔我爸车子!明翰推开我,说赔个屁!说完就跑。我追了过去。追到沟边上,我和明翰又打了起来,在沟坡上滚来滚去。明翰说你也划过别人的车,你也赔呀?我说我没划你家的车子,我凭什么赔?明翰说我又不知道是你家的车,我以为是陈子他哥的,再说是你支持我划的。我们再打,打了一身的泥。打累了,两人倒在沟坡上。我的脸上挂着泪。
明翰不相信地说,真是你爸的车呀?
我说,骗你是狗!
明翰说,你爸赚很多钱吗?
我说没有。我爸借同事的车回来的,每天要付二百块租金呢。
明翰说,你爸干嘛借车呀?
我说,我妈让他借的。
明翰说,你妈为什么让你爸借车呀?
我说,我妈说开车回来风光,说我爸这次开车回来了,李婶梁婶徐爷他们都对我妈点头哈腰了。
明翰说,你妈这不是装牛皮吗?
我没说话。
明翰说我们一直对付的,不就是牛皮哄哄的人吗?
我还是没说话。
明翰说你还哭什么?谁牛皮哄哄地开车回来了,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我承认,明翰说得没错。我们划了那么多的车,不是和他们都有过节,就因为看不惯他们牛气,没别的理由!
明翰从书包里慢慢掏出了铁钉,往我脚前一扔,说,去啊?
我踌躇了一下,从地上抓起大铁钉,大摇大摆地向蓝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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