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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

2014-05-30宋晓军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4年8期

宋晓军

他用枪瞄着她。

他沒想到,关东有名的女匪“蝴蝶迷”竟然是她!事隔三年,他仍然记得她,那段有她的记忆,他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忘记了。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他同数十万人被围城的军队困在松江城里三个多月了。自从断了城外的供给,城里还没挨过第一个月,就有了不少饿死的人。国军的官兵们吃着天上投来的粮食还半饥着,普通的百姓人家早就断了粮,连平日里喂牲畜的豆饼都吃不上了。半块玉米面饼子就能换一枚金戒指,一块玉米面大饼子就能换家去一个黄花大闺女。

他这年虚岁十七,在一家药铺当学徒。师父家挺了三个月,能吃的中药都吃光了,也断顿了。师父分给他们一人一块火柴盒大的驴胶,打发他们自谋生路了。他是从山东来的,在松江举目无亲。他身上没有钱,也没有任何值钱的能换点食物的东西。他攥着这块驴胶,在松江的街道上游走。围城三个月后,街上已经看不到任何食物,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抢偷食物已经成了能与力的表现,饿死在路边的,多是老弱病残。大约十天后,那块驴胶已经让他舔成了小指甲大小,这期间,他没有找到任何能吃的食物,就连能吃的垃圾,他也没有找到。他决定到植物多的野地里去碰碰运气,毕竟他还认得些药材。

荒野地里出奇地干净,好像这年谁忘记了撒草籽,连有些个树,也似乎变了种,不但没了树皮,连叶子也不肯长。而这些城里的百姓,似乎非常关心这些个变化,都徘徊在这些荒地里,忘记了回家。

他明白想象中的植物又指望不上了,饥饿的人们根本不去辨别,只要是嫩绿的,在这样的时期里,都没有长大的机会。

他留意了一下地上被挖开的鼠洞,那成尘的土屑,告诉他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他记起公园里那众多的鼠洞,那些曾与笼中猛兽分食的小家伙们,也许还有些能坚持到这时的。他忍着饥饿,来到公园。在这里,他看到的是同别处大致相同的景象。不同的是,这里有空荡荡的兽笼。

他靠在老虎饲养员住的小房子旁,轻轻舔食那指甲盖大的驴胶,舔着舔着,他闻到了煮肉的香味儿!他笑了,他想,自己这是要死了,开始糊涂了。可是,渐渐地,他觉察出这不是幻觉,真的是有肉汤味儿!他猛一转身,闻向味道的来处,是小房子里!难道?这里还藏着能吃的动物?他顾不得多想,转过去,推小房子的门。推不动!他去找窗口,窗口早被木板钉得严严实实的。他想去拍门,讨一口汤!可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白给别人一口食物!他坐在小窗下哭了起来。开始时是无声的,当他想起远在山东的爹娘,四个年幼的弟弟,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他的泪水有了声音。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声带还没发育完全,他的哭声里还有童音的余存,这纤细悲苦的声音,在渐暗的公园里传得很远,和闷热的空气一起扰人不安。

小屋的门开了,一位年轻的妇人绕到这边,向他招招手。

他进了小屋。

小屋里真的有一锅肉汤,汤面上漂着久违了的油花,他咽了一下,又咽了一下唾液。小屋里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正睡在小炕上。年轻妇人递给他一碗肉汤,不用多说,这个时期,每个人首先需要的,就是食物!他顾不得客套,更顾不得烫,连吞带倒地灌进了肚子。好在汤不是太烫。他把碗递还她,微低着头,看着脚面,用眼偷瞄着汤锅。

“几天没吃了?”

“十来天了。”他的头更低了,无以为报的处境使他有些不知所措。

“家里还有啥人?”

“没家,没有人了。”

“那就住这吧,白天帮我出去找柴禾,晚上睡那儿!”

他抬起头看她,按她的示意找自己睡觉的地方。她的脸是长方形的,没有像别人那样瘦成刀条条,显然她一直没有挨饿。她的脸上有一些地方淡绿,有一些地方有柴灰,脏脏的,看不出本来的面色。只是她的眼睛好看,又大又亮!

“今天你不能再喝汤了,肚子太空,再喝就得拉死你!去睡吧!”她吹灭了松明子,上了炕。小屋里黑了下来。小屋很小,他摸爬了两步,就到了她给他指定的墙角。在那铺了麻袋片的地面上,他脱下鞋子当枕头,静静地躺下,用手压了压还瘪着的肚子,望着汤锅的方向,又咽了口唾液。他告诫自己,不要去动那汤,老实听话,或许真的还有活路。只是那肉汤的香味儿太浓,他不知过了多久才真正睡去。

白天,他出去找柴禾,临出门前,她告诫他:“不要告诉任何人这里的事,说了,大家都会饿死!”

他狠劲地点头。

他天天出去找柴禾,她偶尔出去找吃的。她出去时一定背上她的女儿,回来时总能带回几斤鲜肉!这让他很好奇,但他不敢多问。渐渐地,他吃上了肉!她分给他和自己一样多的肉,不多,连汤带肉就只一小碗,一天两顿,饿不死,也不饱。他觉得她真精明,这让他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他猜测,她肯定是把肉藏在外面一个隐秘阴凉的地方了,或者是她在某个隐秘的地方养着一些小动物。跟着她,自己或许能活下去!只是不知道她藏的肉够不够她们三个人吃到城门开的时候?如果不够,她会不会甩掉他?这个让他担心的想法在他住进小屋十天后,开始在他脑子里盘旋,同小屋里那些饥饿的蚊子一起,不时地侵袭着他。他觉得自己应当到她藏食物的地方看一看,不去看看,他的心总是提着。

在她出去的时候,他跟踪了她。她并没有在公园里转,她径直去了城郊的乱坟岗。在那里,他看到了她从死人身上取肉!他想呕吐,可他肚子里空空的。

他走回了师父的药铺。街面上,店铺的门都关着,街上少见活人,只有几个倒在路边,等着人来送走的死尸。他见到药铺紧闭的门前躺着一个人!他走过去,用脚碰了那人一下。那人一动不动,脸伏在肘窝里。他在心里惊叫了一声,后退了几步。那个人身上已经散发出一种死亡的腥味,这种味道是他既熟悉又恐惧的。离远那人后,他坐在地上抱紧自己的胸。他突然意识到那个人可能是药铺以前的某个老主雇,或是师父的一个老朋友。他想过去仔细看看那个人,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是谁又能怎样?他只能看着他饿死,或是陪着他一起饿死。

松江街头的空气充满了一种恶浊的臭味儿。他惶然地走在街上,看着那些脏臭的死尸堆在小马车上,被拉向乱坟岗子。刚刚清过死尸的街上,马上又会出现几个躺倒的人,刚刚飞散的苍蝇,马上又聚集到他们身上重复刚才的动作。这年夏天,松江城的苍蝇出奇地多,它们是最先陪伴那些死尸的生灵,接着是白肉肉的蛆虫,往年常伴着它们的野狗们,今年都不知了去向。

这晚,他没有回小屋。

天一亮,他繼续在城里搜寻食物。沿路多是陌生的乞丐和饥饿的市民,他们发出嗡嗡的无用的乞求声,绵软无力地走着,仿佛一直走到倒下,才是他们的出路。零散在街上的国军士兵,端着枪搜寻着还能冒烟的烟筒,发现后急速冲锋过去!

他不知怎么来到兵营边,他看到门前的哨兵虽然都是瘦的,可都拿得住大杆枪,他想,这些兵们,也许是这个城里能活到最后的人,想着想着他走了过去。哨兵拉动了枪栓,“滚远点!”这是个南方口音。他懦懦地说:“我要当兵。”

“滚!”

他继续向前走,哨兵瞄准他,他跪下了。

“滚!”

哨兵的吼叫引出了哨卡里的兵,他们走过去拖起他,他感觉到自己像飞起来一样摔在了路沟里。那里早歪着几具还没烂的死尸。他不想同它们一起被拉到乱坟岗子,他不想他的肉被她或是别人煮成汤,他用力爬了出来,向远离兵营的方向走。

他在城里转了三天,街上除了死人,没有任何食物。饥饿让他难以忍受,他含化了那块小指甲大的驴胶,这点驴胶让他有了力气走回公园。这三天,他一直向远离公园的方向走,他已经离公园很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远离公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走回来。

小屋的门紧闭着,里面没有光亮,在黑黑的夜幕中,孤零零的小屋好像是一座高坟!

“王姐!是我!”他的声音弱弱的。门没有开,里面也没有动静,他想,她可能不会管他了,里面的麻袋片上可能睡着别人了,也许,她已经找到别人拾柴禾了。他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小屋里一直没有声音,成群的蚊子开始招待他,他决定离开了。他决定去借把刀,去割肉!他拖着沉重的腿离开了小屋。刚走出去十几步,门开了。

“进来吧!”她立在门内。

他接过了她递过来的肉汤,回想起她割肉时的画面,他犹豫了一会,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一口气喝了下去。

“那天你都看到了?”

“嗯。”

“我带小英子来松江治病,困这儿了,钱早光了,只能这样。”

“嗯。”

“明天你还是去拾柴禾。”

“嗯。”

她吹灭了松明子。他摸回他的地盘,静静地躺在麻袋片上。

她隔些天就会洗一遍衣服,她的,小英子的,还有他的。她在外面给他带回了几套半新的衣服。他不穿,她骂他,她很能骂人,骂得很难听,他受不了,只好穿上,只是,等自己的衣服干了,他马上会换回来。小英子是她们唯一的快乐来源,闲下的时候,她和他都会把目光放在小英子身上,共同的话题也都是小英子,仿佛小屋子外面的事,她们都已经忘记。

她洗净脸时,他看清了她的容貌。她皮肤很白,长方脸,好看的眉眼,不厚不大的嘴,直挺的鼻子,是个漂亮的小媳妇。只是这样的画面他不能常见,她只有在洗头时才会洗一把脸,而且在头发干了后,她会找来些鲜杨树叶,在手上搓出绿汁水,擦在脸上,把脸色弄得绿绿的,然后再抹上些柴灰,又扮成一个脏脏的妇人。他能理解她的做法,但更愿意看她洗过脸的样子。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渐渐地,她们听说,围城的部队在北郊子开了口子,放难民出去。她们相伴着,趁着夜色,随着大队饥民,背着身后炒豆一样密的枪声,逃到了解放军的地盘上。在这里,身份甄别时,他因为年龄小,又读过几年私塾,而且出身贫农,被选送到“公主岭农业干部学校”学习。

在这个学校学习一年后,他被分配到松江城附近的产粮大县惠县的农工部。之后两年的工作经历使他成长为农工部的一名骨干,由于他胆大心细,办事沉稳得体,深受县委马书记的器重,马上就要升任副区长了。此时,他正带领一个农村工作队在大杨油房村驻村工作。和她自松江城北郊子一别后,没有想到在这重逢了,而且还是这种场面,他心里像开了锅一样乱翻腾着。

傍晚的时候,一名老乡背着一位受伤的解放军干部来到工作站。干部说他们是奉命押解女匪首“蝴蝶迷”来取赃物的,在大杨油房村西北的北沟子里,他们受到一名化妆成牧羊人的土匪偷袭,七名押解人员全部中枪,四死三伤。牧羊人已被击毙,现在还有两名伤员在看守“蝴蝶迷”,他是出来找支援的。干部请求他马上向县里报告,并立即组织人手去支援北沟子,因为还可能有土匪的余孽来营救“蝴蝶迷”。

情况非常危急,但他无人可派!眼下站里只有一名十五岁的小通信员和一名年轻的妇女干部。这可不行!他招来村里仅有的六名民兵,派两名护送这受伤的解放军干部到县里报信,自己带领剩下的人急速去北沟子支援。

现场十分惨烈!看得出那土匪是从战士们后面偷袭的,牺牲的战士都是后心中枪,伏在地上。两名重伤员互相依偎着,端枪指着抱头蹲在沟底的一个女人。一个牧羊人打扮的黑粗男人,斜躺在不远处的沟沿上,血从他的身下一直流到沟底,在昏黄的暮色中染黑了溪水,溪水边丢着两把德国造的驳壳枪。

伤员的伤势很重,他让四名民兵抬着他们马上去县城救治。北沟子常有狼出没,怕狼或是野狗糟蹋了烈士的遗体,他决定留下通信员小王看守现场,自己和妇女干部押送女匪去县城。他看得出,小王很紧张。他犹豫了一下,让妇女干部留下和小王一起看守,自己押送女匪。小王还是个半大孩子,妇女干部也只有十九岁,她们俩在一起,他稍放一点心。这一路上可能还会有危险,他已经想好了,万一有情况,他宁可一枪打死这个女匪,也不会让她逃了。

他让女匪走在前面,自己和她保持着三四米的距离。她故意走得很慢,对他的喝斥不理不睬。他想,她是在故意激怒自己,想引自己靠近她,好找机会干掉自己!这样著名的女匪首,应当有一身的本领,靠近她会很危险!他把三八式步枪的刺刀安在了长枪上,在她故意走慢时,一边喝斥她,一边用刺刀尖轻刺她的后肩!吃了痛的女匪不再故意拖延,两个人就这样在傍晚的夜色中,向通向县城的大路走去。

这样无声地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稍缺的秋月慢慢爬上了天幕,原野渐渐亮了起来,周围的景物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

女匪边走边用手整理散乱的头发,由于她的两手被铁手铐铐在一起,用手摆弄头发时得同时举起来,而她的脚还得不停地急走,这样的情况使她细腰圆臀如舞蹈般扭动了起来。他眼里看得热闹,心里却暗骂,果然是个土匪婆!真是风骚!但她脚下不慢,没有拖延的意思,他不想节外生枝,就没有管她,只是端着枪跟在她身后,盯着她走。她整理好头发后,手又在胸前乱动,他感到很不安,紧张地打开了枪的保险。突然,她停住了,转过身盯着他。他吃了一惊,忙举枪瞄准她的头!

他身后的月光洒在了她脸上,整理好的头发下显出她漂亮的模样。皮肤很白,长方脸,好看的眉眼,不厚不大的嘴,直挺的鼻子。是她!他认出了她,这个著名的女匪“蝴蝶迷”,竟然是当年小屋里的王大姐!

现在怎么办?他握枪的手有些抖,三八式长枪的枪管有些颤。她眼睛里亮光一闪,她笑了,“小兄弟,抬个手,放一马,山不转人转,大姐自有报答!”

他一声不吭,枪还是颤颤地瞄着她。

“来救我的兄弟就在附近,枪一响,他们就会抄过来灭了你!”她笑盈盈地看着他。

“转过去!”他厉声喝喊,手中的枪一顿,已经稳稳地瞄着她。他感觉到刚才她没认出他,现在有枪挡着脸,应当更看不清,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事隔三年,除了脸孔,他确实有了很大变化。他长高了,也壮实了,口音中的山东腔早就淡了,而且一年的队长生涯,让他的声音既沉稳又严肃,和当年的半大孩子没有了一点相像。

“你少废话!有什么动静我会先崩了你!快走!别磨蹭!”

她没有听从他的命令,她笑了,她的笑容里充满了女人的妩媚,她慢慢用双手向左拉开左面的衣襟,她的胸腹处露出一闪白色,在他仔细看上去时,她又用双手向右拉开了右边的衣襟,这下他看清了,光洁丰满的乳房在月亮下泛着幽白的光芒!他的脸热了,心跳得乱快!他厉声喝喊:“转过去!”

“我现在是你的了!”她的声音如蚕丝般细柔,缠动着他的心!他曾多少次想象过她的身体;也曾多少次想象过要娶一个像她一样好看的女人;更加想象过和她重逢时会有的惊喜。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场面,这样一种心情。他的心渐渐平静,泪水盈在眼眶中,他迅速挤掉了它。

“转过去!”

他的声音与刚才有些不同,他握枪的手在颤动,他的这些细微变化,让她嘴角泛起了一丝得意。她扯开了自己的裤带,她的外裤滑落到脚面上,露出了里面暗粉的内裤和白生生的腿。她看着他笑,又慢慢去褪自己的内裤!

他急了!上前一步,伸枪轻刺了她上臂一下,血流了出来,她闷哼了一声,皱起眉,怨毒地看着他。怒声喊:“我要尿尿!”

他咬着牙,怒视着她,心里暗骂着“骚货!土匪婆!”

她现在这个样子让他很不安,他决定尽快摆脱这种局面。

“系上扣子,快点尿!”他又把枪举起,做出瞄准的姿势。她转过身,愤愤系上衣扣,提起脚上的外裤,又连同里面的内裤一起,用双手向下褪。她的两手锁在了一处,只能扯住裤子的一边向下褪。她先艰难地褪下了右侧的裤子,露出了右边半片丰盈的腰臀。

大片白色的皮肤惊到了他的眼,他忙把目光集中在她脑后,只用些余光扫视她的手。她的手移到了身体左侧,很容易地扯下了还挂在那里的裤子,然后顺势蹲了下去。他只觉得一片白光一晃,眼神跟了过去,又受惊了似的弹了回来。他脸有些发热,心有些发慌,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神,提醒自己小心,别让她耍出花样逃了。他用眼睛的余光不停扫视她的手。她的手是规规矩矩地不动,但是,她断断续续的尿声,在地上渐渐扩大的水洼里,渐渐响亮!这声音击在水洼里,也击在了他的神经上。他曾多次听到过这种声音,在那个公园的小屋里,在他半梦半醒的深夜里,他曾伴着这声音想象着她蹲在灰瓦罐上的样子,想象着她露出的腰臀。那些时刻,躺在那冷硬的屋地上,他的下身有着火热的反映。现在,这个曾经让他发狂的声音又诱出了他隐藏多年的渴望,他忍不住咽了一下干燥的舌头,偷偷瞄了一眼那发出聲音的地方。蹲踞的姿态使那腰臀显得丰满圆大!细腻白嫩的皮肤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片瓷白的光晕。他的视线受到了惊吓,弹了开去,扯快了他的心跳。大脑中出现的空白使他的眼光又粘了上去。那柔媚曲线上的瓷白晕眩了他的眼,激荡了他的心,他的下身马上有了强烈地反应。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把目光集中在枪头的准星上,他咬紧牙,用手紧扣手中的枪身,他想用枪的质感提醒自己,自己现在是谁,身处何地。他暗自责备自己,刚才的样子,还像一个受党培养过的革命战士么?他暗自惭愧着,渐渐平复着自己的心神。

“快点,别磨蹭!”在冷静下来后,他对还蹲在那里的她喝斥。她背对着他站起来,一侧一侧地提起了裤子。

她走在前面,不时地回头看他,月亮还在他的身后,他的脸孔背着月光难以看清,但他还是举起了枪,在眼前做出瞄准的姿势。

“宋德福!”她回过头,冲他喊。

他一愣!她站住了,回过身盯着他,“宋德福!”她看着他,叫着他的名字。

他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办!不能答应!自己是革命战士,不应当与这个女土匪有瓜葛!可是,她认出了自己!怎么办?他愣愣地端枪站着,说不出话来。

他的反应,已经让她得到了答案。

“小山东仔!宋德福!真的是你!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王姐啊!松江城里,公园小屋里的王姐!”她惊喜地向他走过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他的刺刀尖给了她回答,她的左肩膀被他刺出了血。

“你个小白眼儿狼!那年要不是我,你早饿死了!你还拿刀扎我!你还是不是人?”她的愤怒真实得让他愧疚,“快走!”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力量。

“宋德福!你他妈个没良心的,老娘养条狗也比养你强!狗还知道冲我摇摇尾巴,你他妈拿刀扎我?你妈的!你真不是个人揍的!你不仁,别怪老娘我不义!你以为把老娘整到县城会有你的好果子吃?你他妈别妄想了!你别忘了,你他妈是个吃过人肉的鬼!共产党会容你这种人?到了县城,老娘第一个把你咬出来!我还要告诉他们,你在路上睡了我!我要让你和我一起完蛋!哈!哈!哈!……”她捂着肚子狂笑。

他咬着牙,瞪着她。不管他答不答应,承不承认自己是小山东宋德福,自己都完了。她只要去县上说出那年的事,自己就完了,自己的名字一直没有改,在区上,仍是叫宋德福。她的话,不会让自己坐牢,但会让自己被开除革命事业,离开自己热爱着的战友们,别说是副区长,就是做一名普通战士,也不可能了。自己将在人们的唾弃指点中生活,那将是一种生不如死的处境。

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他的心收紧了,他握紧了枪,瞄向她的头,食指搭在了枪勾机上。

她感觉到了他的反应,止了笑,冷冷地看着他。

“怎么的?想杀人灭口?”她的嘴角翘出一丝讥讽。他心里一动,回过神来。自己要干什么?真的是要杀人灭口?这还是一名革命战士的做法么?真要这么干,还不如回家当老百姓了!再说了,想想当年她对自己的好,自己真的能下去手么?自己真的不是人了么?

他轻轻摇摇头,对她怒吼:“快走!别磨蹭!”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愤怒,愤怒已经爆满了他的胸膛,他不能不怒吼,他不想让他的愤怒从枪管中冲出去。

他又在她的右肩上轻刺了一刀,她嘴角一撇,转过身,边骂边向前走。她对他的咒骂让他觉得胸膛里松快多了。一个小时后,她骂得声音干哑,之后每骂一个字,都非常吃力,她终于停止了咒骂,默默地向前走。

他想了很多,脸阴着,心沉着,腿越来越重,每向县城走一步,都是那么艰难。她感觉到了他的缓慢,她不时地回头向他笑,她的每一次回头,都会有不同的笑意。有妩媚的、有讥讽的、有开心的。他每一次都会喝斥她,“快走!”但他的步子,却快不起来。

接近县城,她不再回头笑,每一次回头,眼里都冒着光!有愤怒的、有疑惑的、有怨毒的、她的眼眶是暗红的,声音里有了浓重的鼻音。已经看到城里出来的人群,她摇摇头,径直向城里走,不再回头。

见到来迎的战友,他的泪止不住了。

审她的日子里,他一直提着心,等着组织上找他谈话。直到她公审的前一天,上面通知他去监狱,说她要见他一面才肯说出赃物的藏处。他早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就等这一天了。听到通知,他悬着的心慢慢下来了,他没有预想中那么沮丧,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稳着步子来到监狱。

才十来天,她瘦了一大圈,看得出,她没有受刑。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她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他挤出了一点笑。

“这回你满意了?你要立功了?你的前途大好啊?哈哈哈!”她狂笑,一手指著他,一手捂着肚子,身体半弯着。

他脸色苍白,咬紧牙,看着她,一直看着她,眼里盈了泪水。

年轻的书记员坐在房间的一角,左手紧张地按着桌面上的纸,右手里的笔在等待着。

“说吧,想说什么就说吧!”他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平稳坚定,沉缓平和。但就是这样平和的声音,竟然止住了她的狂笑。她哭了,哭得很大声,泪水湿了她的双手,从她的指缝中渗出。有半个小时,她停止了哭泣,对书记员说:“我想单独对他说。”书记员看了看他,问:“宋队长?”

他点了一下头。书记员和卫兵站到了门外。

“小英子在郭家村王豆腐匠家寄养着,没人知道,王豆腐匠也不知道我是谁。以后你给我罩着点。东西在胡家大车店后面,那棵老榆树向东走十步,下面埋着。滚吧!”她转身走回墙角,面壁而坐。

他愣了,立在那没动,他想说点什么,可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监房里只有死一样的沉寂。

书记员走进来,“说了么?”

“嗯!”他沉着脸走出监房。

第二天深夜里,他把她葬在了松花江边。在坟前,他压抑着哭声,泪水却恣肆长流。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