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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

2014-05-30杨国峰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4年8期
关键词:李刚后妈石匠

杨国峰

沉香是我的后妈。

娘去世时妹妹九岁,我十一岁,爹既当爹又当妈,煮饭炒菜,浆洗衣服,忙完田里忙地里,忙得像个陀螺。

爹老得很快,额头上的皱纹如刀刻斧凿一般,道道皱纹储着沧桑和凄苦。

我说,如果有合适的,娶个后妈吧?这样对你对我们姐妹都好。

爹不语,只是吧吧吧地抽着叶子烟。用力过猛,岔了气,爹剧烈地咳嗽起来。烟柱从鼻腔里乱突乱飞,鼻涕跟着流出来,悠得老长,荡着秋千。

我递给爹一条毛巾,嘟哝道,这烟当不了饭菜,你少抽点好么?爹摆摆手,不接毛巾,撩起衣摆一擦,衣摆上就留下亮晶晶的液体。

爹喟叹,再娶也难呀,黄菜叶青菜叶,中间隔着一片菜叶。毕竟是半路夫妻,难免有两层眼皮,两个心,如果到时你们姐妹受屈,我心里也难受。

爹看上去是个粗人,但心很细,他是担心后妈看不起我们姐妹俩,怕有二心,怕彼此之间生嫌隙。

爹又说,这个事你不用操心,等你们姐妹俩将来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以后我再作打算。到时我和你们姐妹各过各的,不存在有二心,少了好多磕磕碰碰,大家都活得安心,你说是么?

爹是这样想。爹说到这个份上,我无语。

后来我和妹妹相继嫁到了白岩寨,爹就一个人守着那栋老宅,形影相吊过日子。好在爹的身板还算硬朗,生活能自理,天气晴好时还到田冲里放鸭,去山上砍柴,这样我们也就放心了。

人上了年纪,身体毕竟不如壮年,经不起风吹雨袭,稍有不慎,就会头痛脑热。再加上爹嗜烟好酒,毫无节制,严重地影响着身体健康。我们姐妹出嫁以后,爹的心情变得很烦躁。心情不好,就关着门自斟自饮,酒过数巡,人就坠入云里雾里,躺在床上一两天都起不来。乡邻以为爹生病了,就打电话给我。我仓促赶到塘湾村。爹歪在床上说混话,床上床脚都是呕吐物,不知是哪家的狗跑进来吃了呕吐物,也醉倒在床脚边。

我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给爹踢几脚。

我劝爹和我们一起住,在我和妹妹两家中吃轮家饭,我们吃什么爹吃什么,这样也好照顾。毕竟岁月不饶人,我们姐妹迟早是要把爹接走的。爹死劲地摇头,说不行不行,这不是一餐两餐,一天两天的事,养个人不比养头猪,好多的麻烦。你们放心好了,看来这身子活过十年八年不成问题。现在就傍着女儿过,还为时过早,到了我下不了床走不了路的时候再靠你们。

说心里话,如果是母亲打单身,我倒放得心落。谁都晓得,女人比男人会过日子。一个家没有了女人,男人就失去了主心骨,就会乱来。饭菜热一餐凉一餐,饱一顿饿一顿,吃得随意。衣服十天半月不下一次水,汗渍渍油腻腻地放着亮光。被褥几个月不洗一次,氤氲着热烘烘的臭味。我知道爹做人难,但我们姐妹也有自己的家事,不可能老往娘家跑,没办法照顾爹的起居。爹太孤单了,需要有个人在身边照顾。但爹死活不肯同我们一起过,弄得我和妹妹毫无办法。

也不知是多少次向爹提出再婚的事,爹终于答应容他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后来就传出爹真的要付诸行动,准备再娶,我和妹妹都很高兴。

那天爹打电话来,说他孤单寂寞,身体也不如以前了,总让我和妹妹牵挂不是个事。万一哪天有个三长两短,也没人知道,他打算找个伴,并说他想同沉香搭伙。

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爹想再婚,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可是我坚决反对爹同沉香结合。我不愿提到沉香,一提到她就作呕就反感。

爹和沉香有一段情感渊源。爹娘和沉香同在唐湾村长大,七十年代是个狂热的年代,三人都参加了村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那时流行演革命样板戏,爹高大英俊,扮演李玉和,沉香高挑清秀,饰演李铁梅,娘肥胖,偏矮,饰演李奶奶。一曲《红灯记》唱红了四村八疃,也引发了一段三角恋情——后来是“李玉和”爱上了“李铁梅”——爹同沉香好上了;“李奶奶”喜欢上了“李玉和”——娘暗恋上了爹。娘和沉香明争暗斗,一场感情纠葛不知如何收场。最终的结果是爹和娘喜结连理,沉香一脸苍灰折戟败北。

沉香的父母是地主成分。那时成分高,就会成为人生中事业婚姻的障碍。在那个常把阶级斗争几个字挂在口头上的年代里,地主富农是另类。世代寡穷的爷爷坚决反对爹与沉香这“狗崽子”相恋,认为贫下中农与地主富农不共戴天,生死都不会走到一块的。爹痴心难改,生生死死要和沉香在一起。爺爷就用了绝招,就放死放赖,持根麻绳以死相威胁。如果爹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他就上吊,就去死。爹是个孝子,见爷爷摆出拼老命的架式,一时没了底气。他害怕老头子寻死觅活,真的一根绳索悬梁自尽,他不就成了千古罪人?他只得屈从就范,同娘结了婚。

沉香丧魂落魄,痛不欲生,整日关在房里足不出户以泪洗面。父母怕她想不开干傻事,天天守着沉香,连上厕所也跟着。那时靠工分吃饭,父母不可能长期守着沉香,白天父母轮流上山劳动,晚上轮流守着沉香。沉香心里苦,父母也跟着她苦。看着父母面黄肌瘦,形销骨立,被自己纠结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沉香于心不忍,自己气坏了不要紧,还要搭上父母双亲,这是做儿女的罪孽。就说,我想开了,命中注定的事,强求也是白搭,你们不用看管我了,我知道这日子怎么过。

那年秋后,公社抽调大批劳力,在雪峰界修水库。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头攒动。山坡上涂刷着“大干苦干加巧干,修成水库迎春节”“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等鼓动性标语,好像那时的人只知道大干社会主义,不知道吃饭睡觉。

为了尽快把水库修好,还特地从外地请来石匠来砌坎墙,组成一个石匠组。组长姓李,叫李刚,大家叫他李组长。沉香不愿待在村里,上了雪峰界,给那些石匠煮饭。

离年关越来越近,水库却不能按期完工,民工思谋着回家过年,挂念着家中老小,工地上吵闹声哀叹声不绝于耳。为了加快工程进度,工地指挥部抽调部分村的民兵到水库搞突击会战。那时爹是塘湾村的民兵营长,接到通知便立马组织民兵奔赴雪峰界参战。

水库建在雪峰界的半山腰上,那里偏僻凋敝,远离人烟,交通闭塞,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供给跟不上,大米蔬菜都靠肩膀挑到工地上,如果雨天路滑,更是举步维艰。民工的生活很差,多半的时候是吃咸菜,有时还以盐水汤代菜。石匠们的腿开始浮肿,个个显得疲软乏力。这些石匠是外地人,不大服管束,头头们的话也不愿意听。他们怨声载道,吵嚷着要离开工地去别处做工或者回家过年。

李刚对沉香说,买不到蔬菜,就采点野菜吃吧。长时间缺乏维生素,对身体不利,不然我们就辞工走了。大家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不急于走。你煮饭炒菜细心负责,烹饪手艺又好,大家很赏识你。没办法吃到新鲜蔬菜,沉香也很着急。那天,她从山上找到一衣兜野芹菜,炒了一大锅给石匠们吃。一锅烟工夫,一大锅野芹菜就被抢光了。

翌晨,有几个石匠迟迟不上工地。头头来巡查,问石匠们为什么不按时出工,李刚说有几位石匠腹痛腹泻病倒了。

这件事引起指挥部高度重视,立马就有人来调查。石匠不上工,肯定会拖延工程进展,这还了得?调查的结果是石匠吃了野芹菜中毒了,病倒了。

查来查去,结果查到沉香头上,她才是罪魁祸首。沉香被抓,关在指挥部的空房子里。沉香是地主崽子,很自然地触动了头头们抓阶级斗争的那根弦。当即上纲上线,认定沉香心安祸心,与人民为敌,有意让石匠吃有毒的野芹菜,破坏农业学大寨,破坏修水库。

晚上头头安排爹看管沉香,准备翌天拿沉香亮相,开个声势浩大的斗争大会,来一个抓革命促生产,加快工程速度,以壮军威。

晚上沉香却逃跑了,跟着失踪的还有李刚。爹是抱着一杆七九式步枪守在门边,沉香不可能从爹的眼皮底下逃跑。头头们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忌,联想到沉香曾经是爹的初恋,爹肯定落雨栽花记旧情,护着沉香,把自己的旧情人放走了。

如果爹活泛一点,圆滑一点,写个检讨表示忏悔认罪,事情还可收拾。可爹偏偏是个直人,说话做事不会拐弯,脑子一发热倔劲就来了。他不但不低头认罪,还粗着嗓子据理争辩。沉香不是坏人,野芹菜也不是有毒的野菜,我们山里人都清楚,是瞎卵才会说野芹菜有毒!野芹菜为寒凉性,脾胃虚弱者或者食用过多,会引起消化不良,甚至引发腹痛、腹泻等症状。那些石匠好长一段时间吃不到新鲜蔬菜,吃得多吃得猛,因此引起身体不适,这怎么能说是沉香下毒呢?

头头们一口咬定爹阶级立场不坚定,包庇地主狗崽子,为沉香鸣冤叫屈开脱罪责。当即就缴了爹的枪,撤了爹的民兵营长职务,还被一绳索绑了,押在水库工地上开批斗大会……

沉香那晚出逃以后,多少年来一直没有音讯。开始还有人议论沉香的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后来也就淡忘了,再没有人提起沉香。

八十代末,失踪多年的沉香突然回到塘湾村。当年她皆同李刚逃跑后,跑到李刚的老家邵阳月亮寨去了。开始几年她跟随李刚四处漂泊做工,但是那年月不管你怎么拼斗也只能糊住一张口,攒不了几个钱,日子过得窘迫。改革开放后,李刚凭着石匠手艺,修电站,修水库,修建庵堂庙宇,给人刻碑文雕刻佛像,有做不完的活,小日子经营得轻松活溜。没想到后来李刚患了癌症,尽管掏空了家底,四处求医,最终还是挽救不了李刚的生命。

沉香没有生育能力,生不出一男半女,这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平日里就觉得低人一等,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心中窝着一肚子苦无处诉说。公公、婆婆向来就看不起她这个寡婆子,经常是指桑骂槐、冷嘲热讽,现在丈夫去了,他更是难以安生。她像半空中的孤雁,不知哪里是落宿处,哪里是归程。考虑再三,她只好再次回到那个伤心地塘湾村。

沉香突然回到村里,娘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担心爹与沉香旧情重续,藕断丝连,就明里暗里警告爹不准与沉香有任何来往。爹是头犟牛,竟不听娘的劝告,老往沉香家里跑。帮着犁田、插秧、塞篱笆、挑粪,甚至沉香病了,爹还在床头守候,招致村里大哗。爹说,好歹自己和沉香一起长大,婚姻不成,但情义还在,人为什么要走向极端,一定要闹到恩断情绝的地步?现在沉香孤家寡人,人生跌入低谷,正需要人帮扶一把,我不帮她谁帮她?

阻拦不了爹往沉香家里跑,娘的心就死了,也就不再耗费精神吵闹阻拦。以后娘就不时喊胸口痛,要爹时刻候在身边。爹龟在家里,娘就好好的,哪儿也不痛。爹离开家门半步,娘就说胸口痛,痛得不得了。爹说娘是装病,是以病来要挟他。爹说,我心里明白,我只是去帮帮沉香,并没有乱来,我对得起天地良心,你不要多疑,我不会背叛你,我对得起你。

娘终于因心脏病发作病逝。送葬那天,沉香也满脸哀伤,哭哭啼啼跟在送葬队伍的后头,一直把娘送到了塘湾村南面的山坡上。我在心里狠狠地骂沉香:老妖精!我娘就是被你气死的!你别装模作样兔死狐悲假慈悲!

现在爹公开提出要和沉香结为连理,我和妹妹统一口径,坚决不同意。妹妹性子急,说不了两句话就会发急,会吵得不可开交。一吵一闹,就是有理也变成没理了。我就全权代表妹妹赶到塘湾村同爹交涉,表明我们的态度。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姐妹不能含糊也坚决不会让步。

爹阴沉着脸,好久不言语,只是一锅接一锅地抽烟。末了磕磕烟灰,磕得火花四溅。爹说,你娘死后,我一直不敢娶,为的是什么?我老早就说过,后娘嘛毕竟是后娘,怕有两层眼皮,怕有二心,怕你们姐妹受屈。我打单身把你们姐妹盘养大,不易呀!现在想起来,我是愚忠、瞎孝,什么都听你爷爷的。婚姻让你爷爷作主,弄得月缺花残,一拳头打伤了两个人,好端端把一对痴心人给硬生生地拆散了。现在你们姐妹都长大成人,自立门户,有家有室,为人妻为人母,我没有什么担心的了。没想到你们长大了翅膀硬了,竟起个大人架势来左右爹的婚姻,你们该替爹想想呀,爹是过的什么日子,你們不是不知道。我是个直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明锣呼鼓地向你们姐妹挑明,第一次婚姻由你爷爷作主,第二次婚姻我自己作主。谁也无法阻挡我与沉香结合,大不了断了父女关系。

我再也冷静不起来,我嚷道,我不是不允许你再娶,而是不同意你同沉香在一起。我和妹妹巴不得你再找个伴,这样我们也少了好多担心和牵挂。没想到你一直等着沉香,非沉香不娶,难道这是为我们姐妹好吗?你太自私了!我恨死了沉香那老妖精,我娘就是被沉香气死的!难道你不清楚?

爹火了,两眼闪着凶光,竟一掌扇过来。骂道,娘卖乖,我养大你们有卵用,你们不但不替老子着想,竟管起老子来了。父辈们的情感纠葛,没有你们插手的权力。你娘和沉香之间,到底是谁气谁,谁害谁,你说得清楚吗?滚!我再说一遍,我的事不要你们管,我的死活也不要你们管,就当你们没有我这个爹,你们是从树洞里冒出来的,是东南风西北风把你们吹大的!

谈判谈崩了,我赌气“滚”回了白岩寨。我向妹妹作了汇报,妹妹气得作青蛙蹦,怒骂爹是老糊涂沉香是老妖精。我们再也不想回塘湾村,也不想再揽爹的婚事,爹什么时候和沉香住在一起了,我和妹妹装聋作哑权作不知道,我们没有兴致去喝爹的“喜酒”。

中秋节到了,按乡下的俗规,是要给父母过中秋节。我和妹妹嫁到白岩寨后,娘生前死后,每到中秋节,我和妹妹都各给父母送去一只鸭子,一个月饼,一箱苹果,一套衣服,以表儿女的孝心敬意。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后妈来,不知今年的节怎么个送法。我跟妹妹商量,妹妹开初坚持不送,后经我开导,中秋节还是要送,不然爹会误会,会伤心。最后决定,我和妹妹各自给爹送去半只鸭子,半个月饼,半箱苹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些礼物是送给爹的,后妈只有看的份,没有吃的福。于是我用一个旅行袋把礼物装好,让16岁的儿子三秋给爹送去。

三秋从塘湾村折回,一叠声说外婆如何对他好。说外婆给他吃弥猴桃、山枣子、柿子、板栗,还煮土鸡蛋给他吃,杀了鸡把两个鸡腿都给他吃了。我听得不耐烦,吼道:你外婆是哪号人我心里清楚,用不着你口沫四溅作宣传。你长身不长志,懂什么?你懂得屁臭黄瓜香!你闭嘴,烦死了!

三秋嘴犟,也嚷起来,外婆就是好,就是好!比你好一百倍!我气愤不过,扬起手就要打,三秋早像头小牛犊一样蹶着蹄儿跑了。

按乡下的规矩,送了礼会有回礼。我打开那个旅行袋,里面装着糖果,还有一双新布鞋。这是一双时下在市场是极少看到的做工精细,式样新颖的布鞋,这布鞋无疑是沉香亲手做的。此时我心里有点感动,但须臾我却傻眼了——这是一双同边鞋,都是右脚穿的。我傻呆了好久,终于释然:好精明的后妈呀!我和妹妹各给爹送去半只鸭子,半个月饼,半箱苹果,后妈回赠给我们姐妹的是半双鞋——我和妹妹一人一只鞋。

妹妹是个急性子,我不敢把那只鞋给她,怕她承受不了这种回赠,否则妹妹会像吃了火药一样闹翻天。我把两只鞋压在箱底,心想总有一天两只鞋会物归其主的。

腊月初八是我的生日,往年总会有几桌祝寿的客人,围着八仙桌吃上一顿喜酒。今年我心情很糟,准备闭门谢客。哪想到好客的乡亲往我家的中堂里丢了几挂炮竹,嚷着要喝寿酒。我横推竖堵抵挡不住,只得请妹妹来帮忙,在中堂里办了几桌酒席宴请大家。

天下着雪,寒风憋着嗓子吼叫,天寡冷。雪一直纷纷扬扬地下着,展眼一片白雪迷茫。黄昏,客人有说有笑,纷纷走进我的家门,择席入座,准备开宴战斗。现在的客人不请自到,一窝蜂涌进屋里,该来的都来了,只等主人发话,立马就要开宴。

其时,中堂门外又响起了噼噼啪啪鞭炮声。这个时候还有落伴的客人?我有点困惑。莫非是爹?我心头一热。但我的心立马又冷却下来,世间极少有父母专程来给儿女做生日的,最多也就打个电话,或捎点礼品。何况我们姐妹跳脚来反对爹的再婚,把爹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再加上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爹肯定不会来。

我走到门边,怔住了——沉香竟呵着雾气站在大门口。她满头满脑都是雪,一身臃肿,像个雪猴子。白岩寨距塘湾村有十几里山路,途中要翻过两座大山,还要趟过一条山溪。这么大的雪,她是怎么走进山来的?我心里有点感动。

我为难了,是直呼沉香,还是叫妈?当着这么多乡邻的面,我不能失体面冷嘲热讽沉香,上门的都是客,何况她毕竟是我的后妈。我又不能名正言顺地叫她妈,我打从心底不会承认她这个妈。末了,我什么都不叫,只机械地做了个让进的手势。

听到外婆来了,三秋早从里屋飞了出来,一把扶住沉香,亲昵地叫着外婆,不停地为沉香拍去身上的积雪。

客人已拉开了吃喝的架式,沉香坐哪里呢?照理说,外婆是长辈是稀客,应该坐上席。我只得假戏真唱,说您老人家坐上席吧。

沉香猝然出现,妹妹始终不屑看沉香一眼,只用冷眼瞟了几回沉香。哪想到沉香不愿坐上席,拉拉扯扯难以就坐。碰巧妹妹端着菜走过沉香身边,沉香手一拐,碰到妹妹手上。妹妹身子一倾,菜碟里的汤汤水水就沷了妹妹一身。妹妹脸一阴,又不便发作,只得轻轻嘟哝一句:神经病!

沉香始终不肯坐上席,就择了边上的一张桌子一个空位坐下,客人们早就等不急了,没有人再理沉香,兀自狂吃滥喝起来。

一番酒仗过后,客人吃得红光满面,打着饱嗝陆续散去。地上散落着好些骨头、烟头、瓜子壳,还有呕吐物,乱糟糟的一片狼藉。我和妹妹在清理碗盏,打扫卫生。地上呕吐物氤氲着熏人的臭味,我和妹妹只好一只手捂住鼻子,一只手持着扫把打扫卫生。沉香闲不住,也抓过一把扫把帮着打扫。她几次都弯下身子想呕吐,但她还是忍住了,坚持把地打扫干净。

打扫完毕,已接近零点了。

中堂里就剩下我妹妹和沉香。彼此都无语,沉寂得让人窒息。妹妹看了沉香几眼,似乎有话要说,嗫嚅一阵,终于没有说。妹妹转向我,她说有点累,想回家休息。

沉香撑不住说话了。春桃,我给你的那双布鞋合脚吗?

我正在想如何说起那双布鞋的事,想把搁在心中的疙瘩抖出来,没想到沉香先提出来了。我打个怔,沒有表情地说,难为你了,平心而论,鞋做得精致,扎实,就是不合脚,是同边鞋。

不会吧?沉香显得困惑茫然,她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喃喃自语。不会吧,肯定不会。她苦笑一回,又说,那么枣香你那双鞋呢?沉香问妹妹。

我不好说,说合脚是说假话,说不好穿又埋没了你精湛的手艺,你等着,自己看呗。妹妹略带讽刺意味地说。

妹妹哼了一声,掉头走了。

沉香打个激灵,一脸的惊诧,显得有点尴尬。

一会儿,妹妹又踅了回来,把一双鞋放到八仙桌上。我家离妹妹家不远,刚才她是回家拿鞋去了。两双鞋摆在一起,我瞠目了,想不到妹妹也收到一双同边鞋,不同的是两只鞋都是左脚穿的鞋。

突然沉香笑了。啊呀,误会了误会了!都怪我老糊涂了!不中用了!她把两双鞋翻过来倒过去,重新配成对。现在好了,你们试试看。

原来是布鞋配错了对,我和妹妹把布鞋穿上,不长不短不大不小,刚好合脚,我和妹妹愣住了。一场误会,竟让我和妹妹暗暗地生气了好几个月。我和妹妹内疚,自责,竟不知说什么好……

翌晨,沉香吵着要回塘湾村。他说爹有气管炎,晚上怕冷,解手喝水不方便,要人照顾。她放心不下我爹,一定要赶回去。这么大的风雪,我和妹妹是绝不让她急着走,万一在路上有个闪失,那如何是好。要走也要等雪消融以后,我们送她走。

我很激动,噙着泪说,您不必亲自来给我做生日,我是晚辈您是长辈,只有晚辈给长辈过生日的,哪有长辈屈尊给……您这样做让我有点无地自容,不是折我的寿么?您无论如何都得住一些日子,我有好多话要对您说。您别吵了,留下吧!

沉香为我拭去泪渍,说,人最可悲的是幼年丧母,中年丧妻,你们父母都是可怜的人。我来给你过生日,其实不是来过生日,我是来安慰你,让你感觉到你的娘还在,你不孤单,仍然有娘爱着疼着你们姐妹!你别难过,就当我是你的亲娘来给你过生日吧。

妈——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激动地叫了一声妈。

沉香执意要走,我和妹妹没办法挽留她。她沿着山路走了,瘦小的身影眼看就要被风雪吞噬。

我和妹妹跪了下去,高声呼喊道:妈,您回来——

沉香终于驻足,回过头来说,我也有好多话要对你们说,我确实放心不下你爹,我下次再來多住一些时日,我们好好谈谈。

沉香转过身子,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让我一辈子后悔的是我和妹妹没有把沉香留住,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来不及向她诉说,她就永远地走了——她在回家的路上跌进山谷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又是腊月初八到了。爹捎信来,要我回塘湾村过生日。

也是漫天风雪,也是漫天寡白,我遵嘱赶到塘湾村。爹似乎又苍老多了,头上的白发像秋后的白霜,白得化不开,在寒风中凌乱地飘拂着。

爹说,明天是沉香逝世的周年忌日,先去看看后妈的坟吧。

沉香的坟在村子北面的山头上,与埋在南面山头上的母亲的坟对望着。漫天白雪拥着一座坟茔,几根枯黄的野草在疲软地挣扎着。有只画眉站在坟头上,阴一声阳一声地叫,看到我们父女拾级而来,扑扇一下翅膀飞走了。这里可以望得见村子,村子也可以望得见山头。平日里爹就噙根烟杆,倚着老宅的门边,呆呆地望着山头,望得两眼酸涩。

我伫立在沉香的坟前,心中储藏着千言万语,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在心中默默地跟沉香作着交谈。爹唏嘘道,你每年过生日这天,千万别忘了默念默念沉香,为她烧上几炷香,敬上一杯酒,因为沉香的生日也是腊月初八。

我惊呆了。我擂着自己的脑袋,跽跪下去,哽咽道:妈,我对不起您呀!

清明节,沉香的坟边祭着两只鸭子,两个月饼,两箱苹果……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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