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诗学视野里诗歌的功用和分类
2014-05-29谢梦昕
谢梦昕
摘要:美国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在《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一书中对中国古代文论进行了英译和跨文化阐释,该书反映了西方学者在西方思想背景下对中国古代文论的认识和理解。基于此,节选该书关于《诗大序》中两段文字的翻译和阐释,讨论比较诗学视野里诗歌的功用和分类。通过详细地比较和对比,找出英译中国文论的优点与不足,继而对中西文论有更深刻的认识。关键词:比较诗学;翻译;诗歌的功用;诗歌的分类中图分类号:I2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7836(2014)02-0125-03宇文所安的《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能被选为哈佛大学权威教程,说明了此书的实力,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西方学者对中国文论的理解和阐释。本身要翻译中国古代言简意赅的文字就不是一件易事,若还要用西方理性的模式翻译、阐释中国古代经验性、描述性的文论,就更是难上加难。因此,翻译中信息的缺失或转变在所难免。关于中国文论的翻译,宇文所安谈到:“在中文里原本深刻和精确的观点,一经译成英文,就成了支离破碎的泛泛之谈。唯一的补救之策就是注释,如果不附加解说文字,那些译文简直不具备存在的理由。”[1]14由此可见翻译的艰辛和阐释的不易,以及译者解决难题的思路。现以《诗大序》的两段文字(分别涉及到诗歌的功用和分类)为例,探讨宇文所安的翻译和阐释,及其对中国文论关于诗歌功用和分类的理解。
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Thus to correct [the presentation of] achievements and failures, to move Heaven and Earth, to stir the gods and spirits, there is nothing more apposite than poetry. By it the former kings managed the relations between husbands and wives, perfected the respect due to parents and superiors, gave depth to human relations, beautifully taught and transformed the people, and changed local customs.[1]45
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Thus there are six principles in poems (1) Airs; (2) exposition;(3) comparison;(4) affective image; (5) Odes; (6) Hymns[1]46.一、诗歌的功用
宇文所安翻译及理解诗歌的功用时,大部分时候做得还不错,基本上能做到对等地传递信息,有时还作了适当的补译,能够让不精通中国文化的外国人明白一些字面翻译无法传递的问题。
例如,“动”有“移动,活动,变动;感动,感触”[2]159等意思,与英文里move“位置的变动;使感动”的意思恰好对等。“感”是“感动”,还可通“撼”。Stir也有“轻微搅动;使感动”的意思,区别在于英文没有中文原词的程度剧烈,但也是能够让读者接受的。“成”有“完成;促成”的意思,而该词的英文翻译十分得当。perfect作动词讲是“完成、完善”,比promote好,因为,想必孝敬之风古来有之,并不是诗歌促成了孝敬,而是使孝敬这一观念更深入人心。把“孝敬”这个词细化翻译成对长辈的孝与对上级的敬也很贴切。虽现代汉语中“孝敬”成了偏义复词,几乎就是“对长辈的孝”,而古汉语中这个词的的确确是两个词。从“成孝敬”的英译就可看出宇文所安译介时的良苦用心和深厚功底,即不仅要翻译好,还要传达非字面的信息,使英文读者能明白其中的奥妙。“厚”在古汉语中可作动词,在这里是“使人伦习俗淳厚”。英译翻出了动作,也译出了内涵,“淳厚”约等于“有深度”。中文里有成语“移风易俗”,因而“移”与“易”几乎是同意的,把移译作change是贴切的。
从以上这些译得恰当的字词中,中国读者或英文读者都能看出宇文所安的中英文功底和对中国文化的了解。然而,当翻译涉及到的是富含文化差异、文论差异的词时,宇文所安的努力就未必是十全十美的了。
例如,“正”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读本》中的意思是“纠正政治上的缺点”[3]。据此翻译,也还说得过去。而“正”还有“决定、判定”的意思,如柳宗元《驳复仇议》“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4]中的用法。而究其上下文,《诗大序》中的“正得失”更偏向于第二种意思。如果把第一句译回中文,就成了改正表现出来的得与失。既出现了不必要的增译,又犯了常识性错误。《诗大序》中的顺序是“鬼神”,英译中改变了顺序。究其原因,gods and spirits在英文中的顺序是固定的,因为西方人多信仰基督教,神明至高无上。而中国人除了敬神,也敬鬼,表现在语言上就不是“神”必须在“鬼”之前。apposite是“适当的”,与《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读本》中“靠近、接近,引为相近、近似”的意思符合,但《诗大序》权威之一孔颖达曾言:“何休云,莫近,犹莫过之也。”[5]因而,“莫近”即“莫过,没有什么能超过”[6]36。可见,在这个词的解释上,宇文所安与今人理解相近,而同古人与主流的理解相离。“经”被理解成了“经营;设法做成”的manage,其原义应是“常道,动词,使夫妇之道入于正常”[6]36。“人伦”被译作human relations,英文中本有ethical relations这个短语,宇文所安肯定是知道的,后者更贴近原文。二、诗歌的分类
第二段翻译涉及到争论已久的文论问题——诗歌的分类,即对“六义”的理解和阐释。细看《周礼·春官》里“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以六德为之本,以六律为之音”[7]的顺序,会发现《诗大序》继承了《周礼》,保存了这样一个顺序。“风、赋、比、兴、雅、颂”的排列顺序有别于历代文人将“风、雅、颂”视为体裁,将“赋、比、兴”视为表现手法的传统。一方面,宇文所安忠实于《诗大序》原文中“六义”的顺序,并在注释中让读者参看另一作者的英文文献以了解中国古代诗歌的分类[1]58;另一方面,将“风、雅、颂”的译文首字母大写,将“赋、比、兴”的译文首字母小写,暗合历代文人的诗歌分类标准,不得不说是个高明的做法。即便如此,他的翻译和解释也没能很好地传达出“六义”的原意。
“风”被译作Airs,这个英文单词也有“旋律;曲调”的意思。若单是表明“风”是种体裁,这样翻译也比较好了。但“风”有三层意思:作为诗歌体裁的风,如国风;作为讽刺,讽谏[6]36,如“下以风刺上”;作为教化[6]36,如“上以风化下”。也就是说,宇文所安的翻译没能译出“风”的后两层意思,即它的功用没能在英译中凸显出来。所幸有上下文,读者可从《诗大序》及其译文中找到这两层意思。“风”的翻译反映出了这样一个状况:不言尚有,言之则失。因为宇文所安在翻译精炼的术语时,他要在尽量短的篇幅里翻译出各层意思并保持神似与形似,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只好把某层意思翻译并固定下来,这样做,反而造成了其他意义的流失。
至于“赋”、“比”、“兴”,先来看看历代文人的解释。郑玄认为:“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8]郑众曾言:“比者,比方于物;兴者,托事于物。”[9]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说:“赋者,敷陈之称也;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10]钟嵘写道:“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11]朱熹曾先后提到“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12]“赋”在宇文所安的翻译里成了exposition(阐释、说明),虽译出了意义却失去了“铺陈”的气势。“比”被译作comparison,而“比”的意思并不仅限于“比较”,它“包括比喻和比拟两个方面”[13],其作用是把抽象的内容具体化,把隐蔽的本质揭露出来,如《诗经·硕鼠》把剥削阶级比作偷食劳动果实的大老鼠,就是一种形象深刻的比拟。诗经中常会用到“比”的一种手法:反比,即比喻和反面衬托的结合。例如,“我心匪石,不可转也。”[14]用能够转动的小石头来反比主人公的矢志不移。可见,英译不仅显得笼统、含混,还容易造成误解——comparison在英文中往往是指正面的比较。即使抛开对精炼的追求,将一个字的“兴”译作affective image,也不能把它的内涵翻译清楚。不难看出,英译只翻出了借物这层用法。兴,“起也”[15],即借用其他事物以引起所歌咏的对象。《诗经》中主要有两种形式的兴:借句起兴和借物起兴。特别是借句起兴,“一般与正意联系不大,只起一个开头或起韵的作用。”[16]例如,“交交黄鸟,止于棘。”“交交黄鸟,止于桑”,“交交黄鸟,止于楚。”[17]这三处中的“交交”就是鸟声起兴,同时棘(急)、桑(丧)、楚(痛楚)也是语音双关。但英译未能译出借句起兴。
“雅者,正也,正乐之歌也。”[18]梁启超也认为“雅”与“夏”古字通,“雅音即夏音,犹言中原正声云尔。”[19]所以,将“雅”译作Odes(长篇颂诗)仍有意义缺失,没能翻出“正乐”。“颂”即“舞容”,“颂之训为美盛德者余也。颂之训为形容者本义也。”[20]“颂”是周天子和诸侯祭祀时演奏的歌舞典,是歌功颂德之作。本义为形容,也就是借着舞蹈表现诗歌的情志。宇文所安翻译成Hymns,没把舞容译出来。Hymns还有宗教意象,是基督徒赞美上帝的颂歌。英译可能会使不知情的外国读者误以为古代中国人信仰上帝。
综上,宇文所安的翻译有以下三个特点。首先,译者对于诗歌功用的理解与中国历代文人的注解有出入,与今人的理解出入不大,但这种理解不是主流。第二,翻译技巧上,存在着增补漏译,与原文顺序不一致,打破结构,搭配不当等问题,这些主要是由于文化差异和中英文的不对等造成的。第三,在翻译第二段诗歌的分类时,英语的“不足”被暴露殆尽。由于语言、文化、宗教等的不同,要找到对等翻译是很难的,特别是涉及到诗歌的功用和分类时,要用一个英语单词来翻译一个意思凝练了的、流传了几千年的、多重意义的术语,并做到面面俱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在导言中,译者也说明了他在翻译文论时所作处理的意图,即尽量保留中文的原样[1]14。尽管如此,文论的翻译还是不尽如人意。三、理论阐释
《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作为哈佛大学的权威教程,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西方学者对中国文论的理解和阐释。而宇文所安在译文之后旁征博引、中西结合地解释中国文论,的确做得非常到位,弥补了翻译中的不足。
就《诗大序》前文中提到的“情动于中”如何转到“动天地”等,刘若愚认为这段缺乏逻辑,他说诗的社会政治功用不等于艺术功用,就是反应论不等于实用论,并批评《诗大序》缺乏足够的过渡,不该用表示因果关系的“故”[21]。宇文所安对这个“故”做出了巧妙合理的解释:“诗歌不只发自某种感动,诗歌也能‘感动他物。这里用了牛顿物理学——等力传送”[1]45。这样,根据“力是相互的”的原理,宇文所安就把中国文论里“动”的施行者和承受者解释清楚了,也把西方文论中的诗歌(或者说文学)反映论与表现论结合起来,还渗入了贺拉斯“寓教于乐”的思想。译者还细述了中国文论学者持有的诗歌教化观念,引用孔颖达的观念,证明儒家的教化不是强迫的,而是通过诗乐舞合璧,潜移默化地感染世人,但由于乐谱失传,后人不得不注疏,以表现原诗中内在的“德”[1]45。除了解释清诗歌如何“动天地……”宇文所安在此还暗合了《周礼·春官》中的“六德”、“六律”。
对于争论数千年的“六义”问题,宇文所安也认为“风”、“雅”、“颂”为体裁,“赋”、“比”、“兴”为表现手法,并详细阐述了“赋”、“比”、“兴”,使读者对其用法有更深的了解。与翻译时的状况差不多,宇文所安没能解释完善“比”和“兴”,只谈到个别用法;“赋”的解释还是很好的[1]46。最后,他还综述了中西文学分类系统差异的原因。中国文学因有“兴”而发展出一套情绪分类系统,以及与每一种情绪相关的情境和环境范畴。由于“有作为整体心理状态之显现的语言概念,所以就有情绪语汇”[1]46-47。西方修辞的分类系统则源于有“符号”和“指涉”的语言概念,因此有了图示和比喻修辞法[1]47。[JP2]这段解释,不仅清楚明了,也把中西文学文论结合起来,达到了“比较”中西诗学关于诗歌的功用和分类的目的。[JP]四、结语
其实,我们自己将古代中国文论文本翻译成白话文时,也同样会有“支离破碎的泛泛之谈”的感受。这样看来,宇文所安在译介《诗大序》时已做得相当不错。他基本上能做到对等地传递信息,有时还做了适当的补译,能够让不精通中国文化的外国人明白一些字面翻译无法传递的问题。虽然有些不足,都主要是由于中文与英文的差异,中西文化、文论(特别是诗歌的功用和分类)、文学不完全对等客观现实造成的。而他在比较中西文论,尤其是在比较中西诗学关于诗歌的功用和分类,阐释其共同点与区别,特别在解释中国文论的独特之处时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参考文献:[1]〖ZK(#〗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M].王柏华,陶庆梅,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2]古代汉语字典编委会.古代汉语字典[K].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59.[3]陈洪,卢盛江.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读本[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2.[4]柳宗元.驳复仇议[G]∥中华书局编辑部编.名家精译古文观止.北京:中华书局,2008:370.[5][汉]毛公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等正义,黄侃经文句读.毛诗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6.[6]曹顺庆.两汉文论译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7]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M].长沙:岳麓书社,2006:52.[8]郑玄.周礼注疏[G]∥曹顺庆.两汉文论译注.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31.[9]郑众.周礼注疏[G]∥曹顺庆.两汉文论译注.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31.[10]〖ZK(#〗挚虞.文章流别论[G]∥曹顺庆.两汉文论译注.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31.[11]钟嵘.诗品序[G]∥曹顺庆.两汉文论译注.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31.[12]朱熹.诗集传[G]∥曹顺庆.两汉文论译注.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31.[13]刘靖安.谈诗歌创作中的赋比兴手法[J].殷都学刊,1982,(2):48.[14]诗经·国风·邶风·柏舟[K]∥迟文浚.诗经百科辞典.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32-33.[15]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7:146.[16]郭丹.中国古代文学史专题(上):先秦至魏晋南北朝文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5:26.[17]诗经·国风·秦风·黄鸟[G]∥迟文浚.诗经百科辞典.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223.[18]朱熹.诗经集传[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128.[19]梁启超.释“四诗”名义[G]∥郭万金.诗经二十讲.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316.[20]阮元.研经室一集·释颂[M]∥迟文浚.诗经百科辞典.沈阳: 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1703.[21]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M].杜国清,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179-18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