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烟雨忆青藤
2014-05-26胡继华
胡继华
一
北国大寒时节已过,肃杀隆冬。交织着光亮和阴影的黎明,星空高远,残月如痕。思绪牵着南国清秋,应友人“代江山做主,吐属幽怀”之邀,我登机飞往浙东。正午登陆萧山国际机场,干燥的万里晴空远去,温润的一帘烟雨相迎。一份亲切,恰似记忆深处那一袭温柔。自知己非刘郎,何来那一袭不可谢却的温柔?
顽固的思维习性,硬要把这份亲切和这袭温柔归功于南国特有的清雅湿润的空气,或者玄虚一点,归功为经历忧伤流亡路之后的黯淡乡愁。
于书中多次遭遇浙东,修习现代中国文学,“绍兴”已经远超一个地志名称,上升为一个涵义深厚的文化符号。批判国民性,伤心家国凋零,品题斯文美艺,却不能不与“堕民”生息之地、历代偏安之所、士官丁忧之乡迟早结缘。粗衣布鞋无人问,踏过他乡第几街?那份亲切温柔,那种黯淡乡愁,牵荡我心,总想为这仿佛的前尘梦影找到一个坚实的支撑。
仿佛这是,而且只是,一次“沉睡的苏醒”。
“留给我们的遗产却没有遗言。”(Notre héritage nest précédédaucun testament)法国诗人夏尔(Rene Char)在经历了二十世纪两场战争劫难,一场青春转折与抵抗之后,置身在文息节绝的道德空白之中,就有了这一声轻飘的叹息。然而,异邦诗人忘记补充一句,遗产虽无遗言,但它无言地伴着我们踏向未知,迎向未来,甚至上达超越之境。夏尔忧叹之诗句,默示我领纳亲切,享用温柔,毫不客气地把脚下的这片土地感受为故乡。从此,故园烟雨路,伴我异乡行——异乡本来就是故乡。
山水空濛,灵性荡漾,浙东的嘉山胜水,无处不在给人以朴质的慰藉。天清气馨,桥凌静流,给人醉梦交织之态,又不乏清明儒雅之至。不然,此山此水,又何能予偏安者生息,给丁忧者安宁,让流亡者栖居?“以石为骨,以水为肤”,八字写尽安昌古镇的况貌。水水相连,扶桥相望,无处不相遇的景致更显浙东的坚挺与温润,铁骨与柔情。然而,那个恰到好处地传递历史遗产的寓言形式究竟是什么呢?换言之,我们要问,何种对象能完美地将石骨与水肤融为一体,恰到好处地诠释浙东的坚挺与温润,铁骨与柔情?
绍兴大乘巷,雨雾深锁,淡淡的忧愁之中,我们马上就被这个完美的寓言形式及其主人的故事所纠缠。于是,就有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挂。在下孤陋寡闻,一条俗世街道且用“大乘”这么一种华严庄雅称谓来命名者,也许只有绍兴。古今多有状元、探花于此地发迹,且有情、才、美、孝、侠感天动地的名媛故事流传,但一条街巷以佛教之名为标志,却准确无误地提示了一种超越者的存在,以及虚灵而又真切的境界。“大乘”,梵文“摩诃衍那”,意味大车马,运载无量众生超脱俗世。大乘巷狭长而显曲折幽深,行进其中之人确有丁香一般的惆怅。不过,行者结缘的不是丁香一般忧愁的姑娘,而是一本青藤牵荡的文人悲情。在大乘巷的纵深处,“青藤书屋”静静等候。“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历经沧桑岁月,青藤道人徐渭徐文长(1521—1593)的故事依然令孤侠落泪,壮士怀忧,文士伤情。
青藤攀援坚石,又伸张若水,动静不二,辩证成型。青藤本是一首忧伤而又冷酷的诗,坚挺与柔情、冷漠与亲切在此融为一体。据《本草纲目》所记,青藤又名“清风藤”,“生于台州天台山中,其苗蔓延木上,四时常青,土人采茎用”。明人何景明诗《秋日杂兴》有句:“紫蔓青藤各一丛,野人篱落管西风。郊扉远绝谁能到?秋日虫鸣豆叶中。”然而,这款如此雅致且动人的植物,却未见于《诗经》。《楚辞·山鬼》中有诗句曰:“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山中人系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石磊上攀援伸张的葛蔓,或许就是青藤。屈子“纫秋兰以为佩”,同徐渭“写图寿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实有隔世相应之感,异物同寓之妙。遥契屈子护兰情志,青藤未尝不咏花中君子而吐属幽怀。“兰亭旧种越王兰,碧浪红香天下传。近日野香成秉束,一篮不值五文钱”(《兰》),同屈子“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那份矜持峻峭相比,却多了一些经邦济世之愿,可惜实在显得俗了一点。是故,文长未随屈子逐水而逝,而是执著于“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常常怀忧于“笔底明珠无卖处”,无奈之时才“闲抛闲掷野藤中”。平生屡试不售,其名难逾乡里,一副怀才不遇样,一脸孤苦无辜相。“人意萧条关欲雪,道心寂厉悟生风”。可文长命若流水,且心比坚石,进取之时覆水难收,决断之时铜墙铁壁。嘉靖四十一年(1561),年届不惑的青藤入胡宗宪统军门下,贵为幕僚,满腹经纶终得运筹帷幄之机,洒脱“师爷”总算有谈兵论阵之缘。“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谭天下事,旁若无人……”(袁宏道:《徐文长传》),谋方略力挫倭寇,设陷阱生擒海盗,还真不枉“儒将风流”,无愧江山社稷。书生治国,儒将谈兵,青藤人生短暂辉煌。“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照朝班?”胡宗宪案发,皮已不存,毛无焉附,文长若孤猿长啸,因怨至狂。然后是铁窗望月,身陷囹圄,千度劫难,万里风尘,由南国而达帝都,成为明朝“北漂一族”之属员。而这一本青藤,孤心如石,流浪如水,成为其性格与命运的一则完美寓言。
“青藤书屋”八景图,邀人流连忘返者,非水即石。青藤之下有天池,水旱不凅,神意盎然,题曰“天汉分源”。绝地通天的神秘感,引人遐思。天池之北横一小桥,下有方柱支撑,题曰“中流砥柱”。匡扶家国,整顿乾坤,存一厢直达正义之宏愿。桥上有亭台,如鸟翼欲飞,联语状貌曰“一池金玉如如化,满眼青黄色色真”。物我不二,天人相调,一颗活跃的诗心尽在其中。更有“浑如舟”一景,天开地阔,境至沧海,典出其《画菊》诗“身世浑如泊海舟”,投射着一腔感时忧国而共业飘零的情志。
而今,明朝的那些事儿已经陈迹凋零,文长的那些爱怨痴嗔业已风流云去,唯有这些石头这些水依然还在养护着一本青藤。在几竿疏竹之间,在古朴幽雅的巷子里,在烟雨故园路上,他们还在默默侍候着世界,静候有缘人,去回味去古不远而幽韵流荡的悲情肃剧。endprint
二
公安袁宏道于文长逝后五年得识青藤,盛赞其强心铁骨,于其诗画书曲揽其磊落不平之气。不过,中郎笔下的青藤,与其说堪得《史》迁之志,与楚骚之魂,不若说青藤被写成了一个中国明季活脱脱的“波西米亚人”:
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徐文长传》)
异才笔底无俗句,浪子情怀总是诗。中郎堪称青藤知己,且为史家衡文与题品提供了原始的断制:“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气”,乃为“有明第一人”。文长之奇、狂、才、逸,史家均已设论,自有定断。然青藤之悲情肃剧,虽历久未能释怀,一直以来却没有被予以深度关注。政治牵累,文长游走齐、鲁、燕、赵,恣情山水,多少有几分像他自己为之立传的浙东“堕民”。
所谓“堕民”,即历史与传说之中流亡而栖居在绍兴“三棣街”的流民。关于他们的起源,有多个版本的说法。第一个说法与唐朝诗人、礼部侍郎兼集贤学士贺知章有关。唐天宝二年(743),贺知章告老还乡,在绍兴设梨园,教千秋太子,以及甘、柯、严、裘、应、彭六姓子弟歌舞弹唱技艺。官家技艺降尊纡贵流落民间,梨园子弟与不肖之徒合伙,每每于婚庆、盛典其间,为非作歹,勾引甚至非礼良家妇女,引来怨声载道,民愤沸腾。皇上龙颜大怒,召回太子,贬罚六姓梨园子弟为“堕民”,专辟绍兴三棣街为“堕民巷”,非常类似于美国大都市的“红灯区”。被贬被罚之民,同时被剥夺了婚姻、求学、应举的自由。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斗志,被欺凌被侮辱的堕民由此养成了含悲忍辱、苦学图强的精神品格。史书和传说之中的堕民,自成共同体,宛如吉普赛人、波西米亚人,在迁徙中求生存,在唾沫中讨生活。当然,其中也不乏创造历史,刷新史乘的天才。或许,为堕民立传的青藤,就是这么一个阅历沧桑而浸润悲情的“狂逸之士”。而关于绍兴“堕民”起源的第二个说法,就是由青藤提供的。
在《会稽县志诸论·风俗伦》中,徐文长称“堕民”为“丐”,复称“丐户”为“瘤”,俨然将共同体视为生命有机体,而以赘瘤喻说“堕民”。“丐以户称,不知其所始,相传为宋罪俘之遗,故摈之,名堕民”。然堕民虽被贬斥,却有宗庙、堂观,自成独立生存样法,流演文化精神。堕民最为活跃之时,恰在明代中叶,颇类似于泰西文艺复兴及其井市文化开显的“现代”。先有吉普赛人、后有波西米亚人,浪迹欧洲花柳繁华之地,带来种种特异生命形态和艺术奇观。经历“迷人的放逐”,十九世纪的波西米亚人进入欧洲大都市,将工业化的城市感受为一种反乌托邦的奇幻景观。由此,史家得出结论说,都市社会和井市生活的扩张,乃是波西米亚人壮硕起来、流浪开来的前提。因而,流浪者自是“流动现代性”的象征,或者说“水一般生存样法”的比喻。绍兴“堕民”之活跃,恰恰以明代中叶都市生活的展开为背景,因而启发人们寻思,中国文化的“现代性”或许在时间上大大提前。正如波西米亚人在欧洲将巴黎之类的国都变成梦幻,还不时策动叛逆运动或暗杀阴谋,明代实质上或者隐喻意义上的“堕民”也催生了汤显祖“因情成梦”、“结想成戏”、“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情教”。在这个意义上,若壁立千仞无依倚而恣情山水无归程的徐文长,便是一个隐喻意义上的“堕民”。先是屡试不利,豪荡不羁,又则获聘入僚,为主所悦,故任性而行,恣意谈谑,军法无以框范,撞碎下上尊卑禁表。当主公犯案,仕途路断,政治梦破灭之后,他忧郁孤愤,因愤而狂,幻由心生,因幻而误杀内室。晚岁孤愤益深,佯狂亦盛,他执斧自戕,针锥两耳,血流如注却竟不得死。此等人物,不是害群之马或是肌体赘瘤,又能为何善物?职此之故,当他为会稽县“堕民”溯源立传,冥冥因缘际会之中也正是为自己立传,因为他传即自传(autrobiography is autobiography)。
“堕民”随世漂流,虽浑浊却非芜秽,况且浙东一派佳山秀水,绝非藏污纳垢之地。堕者自救,狂者进取,亦是适者生存大法使然。一介书生如青藤者,自是隐喻意义上的堕民,故而生当卓立奇绝,死却含恨无穷。青藤孤愤难平,几欲自绝于世,撰墓志铭自悼曰:“为人度于义,无关于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虽未盖棺,却已定论,不为儒缚,为义可断头,还真不愧六朝清旷风骨之传人。仙家风度本轻狂,因为一切名教纲常总归劣质面具,凡夫俗子妄言持戒无非低劣演技。“羁绁不可脱,荏苒年岁侵。但使时节至,一鼓《广陵》琴!”(《寄答秘图山人二首狱中》)行刑时刻,嵇康鸣琴就死,雅量泽被万世,悲情挥洒千山。青藤差点就将嵇康活脱过来,由古穿越至今。自幼历经亲人丧亡,更兼仕途坎坷,青藤从来就是一个内在流亡者,有明一代的花柳繁华麻醉不了他内心的孤寂,所以他天性近道。“窃攘匪污,谐谢相角,无所不可,道在戏谑”(《东方朔盗桃图》)。然而戏谑之道,或许可能下流,低沉为俗人乱道,而同自我救助之道南辕北辙,距离其真实之自我实在不可以道里计。
可是,在明代中季,经儒、释、道三脉深度涵濡,“心学”磨砺而出,自我救助与真实自我成为“大写思想”的沉重引力。青藤而立之年拜学王门,也算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阳明“心学”要义,在于“一克念即圣人”,忠信廉洁,君子小人,德草德风,均不在话下。阳明甚至主张,做人自当为“狂人”,因为“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之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以“狂”救“堕”,破“伪”求“真”,唯有悟入“当体本空”,“方是无形象中真面目,不着纤毫力中大着力处”。青藤这尊狂态,其底气在于为之立传的中郎所标举的“独抒性灵”,血书孤愤的李贽所说的“最初一念之本心”,同《世说新语》中所载“真血性真道德”晋人风度遥相辉映,古今相契。怀藏“性灵”,故不“狂”无物;直指“本心”,故无物不“诚”。所以,青藤为画为诗,总是直指本心、真心。可是,本心真心,难画亦难诗,所以青藤顶逆明代拟古诗学,拒绝模仿,更是反对“颂上之德而鸣国家之盛”的“台阁体”文风。求真而趋灵,诗人画家戏曲家青藤既非书策、师爷、幕僚的青藤,舍弃攀附情欲,伸张天地之间,阡陌之上,而独饮旷世的忧伤,这份忧伤源自隐喻意义上的“堕民”之乡愁。而乡愁亦是狂逸之士的精神,丹青难写的精神。中郎说,青藤不论“书法”而论“书神”,诚乃“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满纸气象遒劲,逸韵蒸腾,尤其诗画交融,间或旁溢为花草竹石,皆物无遁情,超逸有致。青藤之书,犹得晋人之神,且出唐入宋,超越“尚法”“尚意”之偏,救得潇洒神韵。笔意奔放,苍劲中有姿媚跃出,隐秀中有超拔凌空,江流天地之博大中不乏淡月如痕之清愁。山外风景如故,寒鸟无言低飞。endprint
明代中叶堪称历史拐点,文人士大夫在繁华的孤岛沙漠之中,时刻都有被生吞活剥活吃活埋的生命危机。应该说,家国悲苦集中写照在青藤的血肉之躯。与所有士大夫文士一般无二,他有感于生不逢时,常寄悲愤于笔墨,或取梅兰竹菊之傲霜凌寒,或取剩水残山的荒凉寥落,或满纸泼墨,或逸笔狂走,或浅绛点染,无不渲染出一种地变天荒、苍凉沉郁的悲情味道。读青藤的诗,看青藤的画,品青藤的字,听青藤的戏,都能感觉到一个人在罗网横加之中绝地自救而孤注一掷的精神张力。这种充满了矛盾以至冲突的张力结构,当然是一种悲情主宰尤为忧伤浸润的张力结构。所以在青藤那里,诗书画曲没有什么区别,一切都趋向于诗。然而,自救弥切,沉沦弥疾,伤痛愈深,苦难愈烈,宛若是:月涌江流,星垂平野,一个幸福的人在追逐苦难,一个自由的人在寻找枷锁。而这就是令人呼天抢地、毁冠裂裳的悲情肃剧,一种绝对的悲情肃剧,一种永远无法和解堪称必然的悲情肃剧。月换星移,风物亦改,情怀都为古人伤,将青藤放到今天,这悲情肃剧一样能传染,无人自体免疫。所幸者,青藤及其时代,已经在为诗书画曲变形换血,呼吁“真心”复现,引逗“童心”来复。不幸者,当今之世,俗人乱道,主动下流,均臻至境,共业不得开显,而真心童心仿佛永绝于蓝天丽日,玩深或卖萌而不觉可耻。在所谓的学理上,文化与艺术的孤危则更是情无以堪。哲学结构主义经由阐释学和语义学的盘剥,便蜕变为解构的莫焉下流,从维特根斯坦到早期德里达,以及宣称“宏大叙事陨落”的利奥塔,下流之路越走越宽,而上达之路越走越窄,而无论宽窄,总之是远走越荒凉,由荒凉而至荒诞,直到四顾茫然,文本之外别无他物。救赎,总是一个无法规避的问题,这一点无分中外古今。
三
青藤才气过人,纵横奔放,可谓千古风流,但救赎无器,上达无门。救赎乃是绝地通天的神力,必通过自救而完成。大凡救赎未果者,皆因堕入绮障,救赎神力而不得开显,随缘而不得开示。
所谓“绮障”,意涵两层:一为实义,二为寓意。在实义上,“绮障”为华丽的帐幕。简文帝萧纲有一首香艳四溢的诗,咏叹其内人昼眠:“北窗聊旧枕,南簷日未斜。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娼家。”在寓意上,“绮障”是指“悦目环境”,“风流繁华”,甚至指矫情滥情,爱怨痴嗔,堪为“魔障”、“孽障”的同义词。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有一回目叫“堕绮障大道难成,进花言诡谋暗弄”。佛家常劝勉世人“不使闲情生绮障,莫教觉海化红尘”,言下之意,红尘与闲情天然相扣,“绮障”阻隔上达之路,而引诱众生主动下流。有民一代词媛佳人吕碧城在写给弘一法师的《鹊踏枝》词中有佳句:“绮障尽头菩萨道,才人终曳缁衣老。”此处“绮障”乃是大而化之指代人世间种种诱惑、情欲以及喧嚣动荡,而且我们还很愿意在并不局限于佛教的境域将“菩萨道”理解为那个无处不在的超越者。超越者即那个大写的他者,他的呼吁、召唤、默示与开示,都要求人先行“自律”然后倾听,最后必须响应。当然,对于堕入绮障之人,这个超越者则不开显,于是此人便难成大道,即便历经凶险,九死一生,而其心中唯“哀”而无“慧”,“哀慧”乖离,永不同调。而这正是有明一代奇才逸士徐渭之所失,之所悲,之所抱憾。
论衡中晚明人文学士,一个不可弃之不顾的话题,乃是政治。政治本来是安邦治国,经世致用,让人活得更多更美好,但它屡屡转变成了城邦暴力集团的游戏,藏污纳垢,厚黑无道,让置身其间的人无不堕入绮障,而悲哀地不透明。明代政治景观之奇,堪称世界之最,而最奇莫过于血腥而又荒诞的“党争”。青藤毕竟一书生,却不想过着“窗前流水枕前书”、“一世悠悠到白头”的安详日子,而硬要向显贵献策,为奸邪献颂,而同一个粗野毛糙的世界做生死较量。青藤一头撞上了巨头怪物,那是马基雅维利的尚能弄巧的“君主”,靠着虚凤假凰指鹿为马而成为一个暴力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其象征形象乃是霍布斯的“利维坦”。一介书生如青藤者,自其心生浪求之念而妄自谈兵治国之时,就注定了他的生命将成为一袭爬满蚤子的华美袍,就注定他以自由之身追逐罗网。奴隶理想自由,屈辱者理想尊严,洞穴人理想阳光,但如果这些理想没有附丽于“大道”,那就是幻象,就是绮障,而不只是镜花水月。镜花水月尚不伤人,而幻象绮障伤人最深。幻象绮障乃是巧妙伪饰的“自然状态”,人人为狼,内外利齿,将一个鸢飞鱼跃水流花媚的世界变成了一座杀机四伏的丛林,一个人被活埋被活剥被生吞的凶险无时不在。不论袁中郎说的多么动情,徐子与屈子、青藤与秋兰还是貌合神离。虽为英雄主义与奴隶精神二灵共栖一身,虽天性近道,青藤却将生命的重心放在了儒道之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道看似尽善尽美,但儒道骨子里藏私裹欲,将一己推扩宇宙,范围天地之广而至精微,可惜“限于人类,不赅物类,流弊所及,弱肉强食,人类亦将不保,为世界战乱之道源”。当然,青藤天生反骨,绝对不受儒缚,可是他的反抗看来好像有几分装腔作势。对于这等反抗,城邦暴力集团大小头领一定会弹冠相庆,因为这样的反抗恰是其权力的见证,也是其压迫手段的最好补充。比青藤晚生四十三年的英国文艺复兴时代同行莎士比亚,为君主专制宰制下的剧院臣民写作,正是因为接受王权的督查,他的戏剧才具有奔放无羁的颠覆力量。可是,表现这种颠覆力量之时,莎翁反过来强化了抑制这种颠覆力量的权力,政治奇观在此显山露水:莎翁所在一朝,英国君主无需常备军,即可长治久安。故而,渔阳狂人的怒骂,以歌代啸的滑稽,甚至明灭生死界限,颠覆文体法则,青藤的那些恢豪、玄幻、雄才、侠节,峡猿啼夜与声寒神泣,最终都可能成为“利维坦”无上威权的补充。
论衡徐渭这般旷世奇才,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话题,那就是情欲。人文迷情且泛滥欲望,甚至情痴而酿情灾,古今中外史乘比比皆是。为情所困,危情自毁,似乎不是某一个才子的劫数,而是一种已经被大写的孽障。无情即无本色与真心,纵情却湮灭本色与真心。青藤对于女性,可谓乏善可陈,均可归为“情障”所至。原配撒手尘寰,他一再续娶,三个女性均因绝情才子而罹劫难,青藤不完整的人生,恰如他的那部断简残篇的《畸谱》。对三个女性,他是“劣而卖之”,“绝而恨之”,最后一位则是“怒而杀之”。像笛福笔下的荒岛之王鲁滨逊,青藤因情堕障,由绮障生幻觉,幻觉唤醒他心中的邪灵,邪灵诱惑他成为情欲的奴隶。在他的幻觉中,有俊僧年方二十,与其妻同床共枕,一怒之下用利物击毙其妻。追悔已晚,于是作《述梦诗》,依然为情障所误,“两意茫茫坠晚烟,门外乌啼泪如雨”。无端狂笑无端哭,此乃情障森森而来的“疯癫”,据说还是“现代性”精神气质的一个显耀侧面,是值得反复解读的精神现象。法兰西思想史家福柯还煞有介事地以疯癫与文化为题撰写博士论文,以乖谬反常的诗人、艺术家为个案,描述狂人谱系,寻索畸形心理病根,但他得出的结论让人绝望:笛卡尔清楚而明白的理智根本制服不了也放逐不了疯癫,疯癫乃是现代性的常态。而且,不乏诗才的福柯还让疯癫亡灵附体,赤裸裸地宣谕:疯癫超越梦幻,超越兽性的梦魇,而成为一种终极指望,指向宇宙的开端与终结。狂哉斯言,迷哉此情。恰恰因为福柯模仿神衹俗人乱道,我们才倍感不安。希腊悲情诗哲早有遗教:人类最好不要出生。但虚拟归虚拟,人既然来了,就得准确占到自己在宇宙间的位置上。如何准确定位?历经罗马帝国,中古圣教,文艺复兴情欲弥荡,宗教改革世俗进程,理性时代驱逐神话,以至现代的崇高和后现代的液体化,人类于宇宙间准确站位的办法并不多,即便有高人指点,那方法也染上了毒汁。endprint
或许,在茫茫宇宙间准确站位,端赖重建自我与自我的关系。其实,回味“青藤书屋”八景图之“天汉分源”不无启示。一本青藤,老根苍迈,枝叶青葱,全赖神异之不朽泉源,朴质的呵护涵养才得以天长地久,地久天长。可是,接触佛学却无佛缘,注释佛典却离佛法,青藤终归成为危情葬品,距离那个即在目前的超越者不可以道里计,终归是一个提前来到的虚无主义者。他的故事令人想起十九世纪德意志画家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 1774-1840), 1811年至1812年间,此君痴迷于冬日的绝望和春天再生的传奇,在其名作《冬景》之中,他摹状了难画亦难诗的“复活赞歌”,“青翠十字架”流芳艺史:将十字架放置在青翠的植物之间,以青藤为装饰布局圣殿祭坛,用青葱的树影暗示着超越者的询唤,惊醒俗世顺服他者,以便确立再生的尊严。没有对超越者的殷殷祈望,即无上达的可能,遑论再生的尊严。青藤之失,即在于此,他以为儒家在世伦理与终极超越的佛家同等日月丽天,而与真谛、义谛失之交臂,终归成为历经磨难而获救无门的凡夫俗子,总之,才大心狂却终于未完成。
四
共业难违,明朝颓败之后,华夏不再称名,海通让普世景观不仅仅是传说。徐青藤去后七年,即万历二十八年(1600),一代硕儒徐光启于金陵拜会耶教传教士利玛窦,由此开启了耶教中国之旅,普世景观呼吁普世精神。崇祯十四年(1633),徐光启在京辞世,遗骸运回申江。当今才华横溢的小说家王安忆在其《天香》结局处对一场盛大的葬礼进行了诗学重构:
以耶稣会仪式,十字架引领,耶稣受难旗跟随,再是四名青年手捧香炉,继而众人肩负木台,台中放着十字架,四周烛光荧荧,最后是一百四十名天主教徒,持白色烛,一路高诵玫瑰经……
这种文化涵濡催生的普世景观,是青藤无缘目击的。而且青藤更无法想像的是,耶教与东方智慧之间没有一堵冰冷的墙,宗教灵知彼此对流,相对温暖。王安忆让她笔下的天香园绣传人乖女和蕙兰——合绣一件绣品赠给意大利传教士仰皇。绣品上面,用正统的中国民间绣艺绣出了圣母圣子像,设色用着金针全依西洋画法,如同一幅西洋画。康熙六年(1677),邪臣鳌拜权势日张,权倾朝野,但绣幔中却出品一幅绣字,绣出《董其昌行书昼锦堂记屏》,全文四百八十字,字字如莲,莲开遍地。莫非颓园焦土、废墟残墙之下还有普遍可传达的灵知命脉,其浸润所至无不是沟通的大道?莫非一切宗教无非是为了对超越的他者而担待起属人的责任,从而在苍苍莽莽中寻得一个清清白白的位置?
经幢宝刹,无非肃穆其心;礼拜弥撒,总归安详生命。古往今来一切所谓“神道设教”,不过养身求静,涵养生机,即便教义纷纭,开枝散叶,其主旨不过是劝导人间,使强者恻隐,富者慈悲,让有生的苦痛得到永生的抚慰,于灵魂的虚空有所寄托。人间粗糙,情怀难安,但只要善待一己,善行终归布于天下。故此,我愿意把一切异乡当作故乡,从中感受亲切,领纳温柔。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因此,祝福天下好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