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子林:川剧圣人 高台教主
2014-05-26岱峻
岱峻
陈独秀尝言:“戏园者,实普天下人之大学堂也;优伶者,实普天下人之大教师也。”川剧是我国五大古老剧种之一,流传于西南的川、渝、陕、滇、黔等地区。川剧史若要选载堪称大教师者,非清末民初的康子林莫属。康子林德艺双馨,生前身后,被称作“康圣人”。笔者看过一些川剧戏迷的回忆,听过成都文化老人车辐先生的讲述。他说,许多年过去了,但只要一想起当年戏牌子上大大的“康子林”三个字,就会油然升起一股浩气,自脐下丹田直冲天灵盖。这些年来,人们习惯于两分法,臧否人物皆出于意识形态的考虑。每个时期每个行业都在塑造自己的英雄。笔者服膺顾颉刚先生“历史是层累的造成”的观点,对近乎完人的叙述,多抱以警惕。笔者读到一则史料:中央通讯社特派员陈友琴参加川康考察团,结束后在上海《民报》上发表的一篇游记,他写道:“川剧前辈康子林,前年作古,生平侠骨义肠,允为艺人班首,工武生,技击做工,负盛誉,年既老,人犹嬲之登坛,竞因卖力太过,得病,殒其身。康少年接近女性甚多,而不嗜色。红氍觎上,坤角多慕其武艺而恋之者,康不为所迷,死后人有诔之者,曰:‘当筵箫鼓,虽万种之多情;退食房帷,仍一尘之莫染,盖纪实也。”作者非蜀人,为文距康子林谢世仅两年,虽也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却以为镜面无凹凸感。
名成八阵图
1930年盛夏6月,山城重庆酷暑难捱。川剧名伶、三庆会会长康子林在市中心“鼎新大戏院”(原在机房街,现已拆除)演出川剧《八阵图》。这是一折胡琴戏,事出《三国演义》:刘备兵败逃至白帝城。东吴上将军陆逊率兵追至鱼腹渡,不幸中计,受困于孔明布下的八阵图,左冲右突皆不能出。孔明的岳父黄承彦怜其才,引陆逊出阵,劝其退兵。陆逊抱愧回兵东吴。戏中的陆逊既风流倜傥,又骁勇善战。这一角色仿佛是专为文武生康子林设计的,他在戏中运用耍翎﹑飞冠﹑甩发、变脸等一整套绝技,把陆逊英雄末路的悲切表现得淋漓尽致。
晚年阳翰笙曾回忆当年在成都读省立一中时外出看戏的情景:
我们学校操场四周有围墙。围墙不高。围墙外有棵柳树。爬上围墙,攀着柳树,纵身一跳,就出学校了。经过盐市口,走不多远,来到春熙路,钻进戏园子,就可以看到三庆会有名的康子林、周慕莲、小琼芳、唐广体这些角色的演出。看的戏也真不少。印象深刻的有:康子林的《八阵图》。走刀,是康子林唱《八阵图》拿手绝技。吴将陆逊钻不出孔明摆的八阵图,一脚将手里的大刀踢出去,刀立着,在台上“囊,囊,囊”地走出去再走回来……
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此时的康子林年逾花甲,多年来只演文戏,再演这场戏颇有些“霸王硬上弓”的意味。且看他台上的表演:陆逊竭力摆动金冠上的雉尾,一左一右,或前或后,单动双绕,划圆圈,分阴阳,成太极,刻画出人物内心的焦虑。他以剑片草,弯腰触地,腿上功夫矫健如初,偏尖子、正尖子、撕卡子依然利索。在表演怒发冲冠情节时,但见他将花枪往身后一抛,一个倒踢腿又踢了回来,伸手接住,头向后一甩,抛去金冠,水发直立头顶,一个亮相,一声“擒不着刘备不回东吴”的拖腔,一个“吴”字,余音绕梁,搅动满堂的掌声……
惜乎,这些已然过去。退进幕后的康子林,瘫倒在衣箱上,浑身湿透,被人扶回住地后,一病不起,竟于农历六月初四(6月29日)日客死异乡。
噩耗传出,戏迷奔走哀告,报馆刊登号外,各界在鼎新大戏院设灵公祭。戏台正中立一块黑丝绒金字玻屏,上书工楷“戏圣”两个大字。两旁的挽联为省参议长蒲殿俊所撰,联语:“功盖三庆会,名成八阵图。”前来祭奠者不绝于途,挽联、祭幛一直排到大街上,绵延里许。时值酷暑,为了防腐,在康子林断气的当日,已请人在他腹内灌了水银。当初,与康子林唱过对过戏的重庆名角张德成、曹黑娃等,一连数日募捐义演,筹集赙金。祭满二七,扶柩还乡,自朝天门下船,溯江而上,经泸州、宜宾、乐山运回成都。出殡之日,又是万人空巷。念其子幼,弟子周慕莲、傅又林执绋。各地赶来的伶人、戏迷及各界人士数万人,肃立酷暑中,揖别戏圣。《蜀伶杂志》发表时论:“子林艺术无限矣。以其操守言,求之士林,亦不多见,而竟见诸梨园。称之‘剧圣殆非过誉。子林之死,非独伶界一大损失,亦抑人类一大损失也!”
笔者读到时人刘师亮的一副挽联,联文:
锡山占北,介石据南,演成民国一场戏;
子林正音,有为变法,谁继康家两圣人。
上联直指逐鹿中原,军阀混战,祸国殃民的社会现实;下联哀恸康子林与三年前去世的康有为,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哲人其萎。康子林之殇,不独为一时一事之个人悲剧,而是牵动着那个时代最敏感的神经。
呕出心肝曲尽情
有人诗赞:“呕出心肝曲尽情,俳优不道亦先生。频年绝唱知多少,八阵何曾足圣名?”
康子林,又名芷林。同治九年(1870)农历二月二十二日,生于邛崃固驿镇康石桥,行二,绰号“康二蛮”。其父康登照,经营栈房业,后迁成都四圣祠定居。子林八岁丧父,随兄康大蛮入老庆华班学戏。拜旦角彭元子为业师,后从何心田、傅莱生攻文武小生。十二岁登台演出,十七岁在川西坝小有名气。长乐、春林、翠华、晏乐诸戏班,竞相约请。其人聪明好学,扮相英挺俊美,遂在戏台日益走红。经他演过的戏,出出叫好又叫座。如《情天侠》中的穷书生、《铁笼山》的大王子、《酒楼晒衣》中的蒋兴、《三变化身》中的贝戎、《杀狗惊妻》中的曹庄、《三难新郎》中的秦少游等。当时,大米一元一斗(折合十五公斤),猪肉两角一斤。而康子林每次挂牌,票价高达一元五角,观众仍趋之若鹜。唱戏之余,康子林从未闲过,唱扬琴,研岐黄,弄绘事,尤好读书,常出没于青石桥的古旧书肆。
川剧寓教于乐,俗称“高台教化”,其导引人心的传播效果,与私塾“开馆课徒”并无二致。晚清十年,清廷行新政。四川劝业道周孝怀倡实业、开新风。改良社会,首在改良戏曲。故加强对戏剧内容的审查,尤其注重对伶工德艺的考核。周孝怀使出最狠的一招:邀请学者政要,到悦来茶馆看戏,茶桌上摆放剧本供稽查;两旁巡警执勤维持次序;让演员轮流登台,若剧情无凶杀恐怖诲淫诲盗,唱词道白无遗漏无衍讹,表演无轻慢无恶习者,可评为优,以此衡量,逐级递减。评议为劣者,令巡警当场打手板以示惩戒。获优者在戏院门口张榜公布,魁首还获颁银质奖章。康子林过关斩将,最后与太洪班台柱李甲生一起并列头名,获大银质奖章。一时间,三庆会戏单供不应求,康子林包银陡涨。有《竹枝词》写到:“京剧由来不等闲,高腔从古重川班。而今伶界飘零甚,不坠元音只二蛮。”endprint
俗话说:“十年能出一个状元,不一定能出一个戏子。”且看台下的康子林——
《评雪辨踪》是康子林的当家戏。一日,戏毕归家,行至一条小街,迎面过来一位老者。康子林循墙让路。老者走过回头,喝一声“康子林”。康子林猛地一怔,抱拳一揖:“敢问长者,有何见教?”老人却道:“你那吕蒙正,一副讨口子相。两手负肩,颈项缩起,如此之人,焉能金榜题名?刘翠屏爱他岂不瞎了眼睛?”说罢,把个“吕蒙正”冷落在夜色中,老人扬长而去。“吕蒙正”久踞戏台,早已定型,竟遭此讥评。康子林一夜不寐,重新捧读吕蒙正之《寒窑赋》:“昔时也,余在洛阳。日投僧院,夜宿寒窑。布衣不能遮其体,淡粥不能充其饥。上人憎,下人厌,皆言余之贱也。余曰:非吾贱也,乃时也,运也,命也。……”越想越觉老人言之有理。次日天不见亮他就早早出门,刻意观察那些羁旅潦倒卖唱乞讨之人,脸上哪里找得到半点自信。这些人当然不会是吕蒙正。他一边默戏,一边体验。回家以后,即在剧本上写了几句:“环境——冷,情绪——窘。吕蒙正,蛟龙未能得云雨。刘翠屏,志不遂心意在难——难熬。”演出时的叫花子吕蒙正,“穷且不坠青云之志”,康子林赋予人物以新的生命。
其时,文人的戏剧创作很活跃。赵熙(1867——1948,字尧生、号香宋)的《情探》、尹昌龄的《离燕哀》与冉樵子的《刀笔误》被誉为川剧三大名剧,前两家为前清翰林、属成都“五老七贤”,后者是毕业于四川法政学堂的落难文人。他们的剧本以针砭时弊、文辞训雅著称。这三场大戏也都成为康子林的拿手好戏。
1918年,熊克武作四川督军,为给其父祝七十寿诞,特邀赵熙到成都作文酒之会。当夜,熊克武传令“三庆会”名伶粉墨登场,且指明要戏圣康子林与名旦刘世照演《情探》。三庆会自能奉令而行,康子林与刘世照珠联璧合,入情入境。王魁唱道:“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道白:“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洞房今夜坐,心事却如秋。”凄美空茫的唱腔,频频叩击状元帽的手势,侧转身凝重的背影,无不透出王魁缕缕心事在怀之不安心境。座中人击节叹赏,剧终时满堂喝彩。其实,这出戏康子林早已成竹在胸。民初“三庆会”成立之时,他就曾与弟子周慕莲联袂演出此剧。他曾告人:“这个本子是蜀中大儒赵尧生所写,曲牌又是赵先生坐起滑竿到邛崃找杨吉廷制的,杨吉延与我还是同乡人,我若演不好,既有愧同乡也对不起川人!”康子林还指导“表情种子”周慕莲演好焦桂英,一次为之说戏:“要演好焦桂英,有几句话,我送你琢磨:‘似人似鬼,飘舞阴阳,似歌似泣,挂肚牵肠,金嗓铁链,功夫透强。周慕莲牢记师教,演到后来,形肖神似。后来赵熙在“章华大戏台”看过他们的表演后,写诗称赞:“绝代深恩化作愁,哀弦和泪写伊州。章华台上三更雨,不是情人亦白头。一拍红牙万转哀,香魂何苦问从来。人生会作鸳鸯死,如此瑶华怨夜台。”
尹昌龄的《离燕哀》写的是宋代江南常山县才女王琼奴与徐苕郎之间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这场戏不重戏剧冲突,以情感动人。一次演出,老师康子林扮小生徐苕郎,弟子周慕莲扮小旦王琼奴。徐苕郎出场:“风一程,雨一程,处处都是愁人景,满目黄沙草不春。南来之雁孤飞影,好男儿不得烈马天山千里骋。蓝关凄楚,却知成个塞外流人。”写景抒情全在渲染“塞外流人”的悲苦心情,观众情随景迁,伤情伤感。待演到《葬夫》一场,徐苕郎遭毒打身亡,全身青紫,眼窝深陷,满面蜡黄。王琼奴一见意中人惨遭荼毒,伏尸恸哭,一时间情绪失控,竟濡湿了戏装的大片前襟。卸妆后,老“箱管”(戏服管理员)对他说:“周师兄,王琼奴把你害苦了!”周慕莲听出话里有话,便去请教老师。康子林说:“你今天演过了。平常人哭出来的是泪,演员哭出来的应该是戏。”周慕莲豁然领悟老师日常之教,“不像不成戏,真像不算艺。”
1917年,四川经“刘罗”(刘存厚和罗佩金)、“刘戴”(刘存厚和戴戡)两度军阀混战,“合计省城繁盛之处已焚去一半,人民十余万,诚数百年未有之浩劫也”。旅居成都的冉樵子“讨口三年,不想做官”,百无聊赖,将《聊斋志异·张鸿渐》改编为川剧《刀笔误》。永平寒士张鸿渐无辜被害,不容于世,身边却有两位女性,“美而贤”的妻子方氏和“美而慧”的狐妻舜华,屡屡帮助他化险为夷。但书生意气与斯文理想最终仍无法在浊世立足,只能避祸离家,跋涉荒野……剧本一写成,即受到戏班子的追捧,艺人们争相搬上戏台。冉樵子与剧中人张鸿渐一样,除了自嘲式的调侃和无可奈何的归隐之外,别无出路。他写诗赠康子林:“客中岁月谁与度,拈毫戏编《刀笔误》,请君为我一登台,代写胸中不平处。”剧中人、演员、剧作家,莫非三位一体?
功盖三庆会
蜀江水碧,川人择水而居,原来的川剧伶人行艺也就是跑码头。清末民初,城市工商业兴起,戏班子涌入城市,逐步形成了以擅长胡琴为主的川西派(成都为中心)、以高腔为主的资阳河派(沱江流域之资阳、内江、自贡等地)、以唱弹戏、灯戏为主的川北河派(南充及绵阳)和以戏路杂、声腔多样的下川东派(重庆为中心)等“四条河”。众水归海,统摄西南的成都,迎来了川剧发展史上的重要时期。
成都市中心华兴正街有一座老郎庙,为四川金堂人、清乾隆时的秦腔名旦魏长生承头建造,祭祀梨园之祖唐玄宗(老郎也)。由于位置适中,逐为蜀伶的同业公会,可供三个戏班住宿;也设茶馆,方便戏班与各会馆商谈演出剧务。晚清能吏周孝怀行新政,集股银8万两,成立悦来公司,将老郎庙改建为新戏台——悦来茶园。惜乎,“辛亥之秋,争路事起,成都百业俱废,伶人更无论矣。由秋而冬,川局甫定,生计艰危,子林慨之,乃与杨素兰、唐广体、唐得彝等,集合同业协议,组织‘三庆会”。当时有一句口号:五族都要共和,我们吃戏饭的还能分这个班那个班?1912年,三庆会主要成员有长乐、宴乐、宾乐、顺乐、翠华、彩华、桂春、太洪等班社,包括昆腔、高腔、胡琴、弹戏、灯戏五种声腔和生、旦、净、末、丑五个行当,约一百八十余人。之初公推川剧名旦杨素兰为会长,康子林为副会长,唐广体为管事。后杨素兰病逝,由康子林担任会长。endprint
在辛亥民主思想影响下,三庆会在组织和制度上也采取了一些改良措施。经康子林提出,堂会通过,废除了名角的包银制,首创固定的分账制,凡加入三庆会的师生,有戏大家唱,有饭大家吃,不论名角、龙套、场面、乐师,一律按成分账。每逢淡季,名演员自动减薪,保证“下四角”(龙套、马衣、彩女、朝臣)维持最低生活。康子林“自奉亦甚薄,清末每日仅支五百文,民国以后,经多人婉劝,乃加至一千二百文。然彼一生顾及团体,必大家有钱,彼乃有钱,大家无钱,彼亦不用”。
三庆会重视对演员的培养和再教育,成立了平堂科社和研精社。前者招收会内子弟授艺,专事培养青年演员,并开始招收女徒弟;后者致力于唱腔表演艺术的研究。据名丑周企何回忆,“每天晚上,夜戏幺台,康子林、唐广体、萧楷成等几根‘桩桩以及各方要员都要留在后台的一个小房间碰头,这个说,《做文章》的徐子元关门时不要做怪相。那个说,《劝夫》中的邱元顺拿棒槌打老婆动作太俗,要不得……”他们还聘请社会贤达为研精社参赞,协助整理旧戏,创编新戏,如《柴市节》、《离燕哀》、《屈原投江》、《红楼梦》、《武昌光复》、《蒙面侠》、《轩亭冤》等时装新戏。
为革除旧习,康子林提出“三德”为三庆会公约。“三德”,即口德:不讲污言秽语;品德:尊师爱徒、主角与配角一律平等、不私自接受外界重金诱聘;戏德:演出严肃认真、不耍噱头。
一位名伶曾以小恩小惠为诱饵侮辱了一名科生。康子林闻知后,经过核实,立即把他叫来,对面厉声责问:“人之儿女,己之儿女,你懂是不懂?三庆会的科生,是我们的子弟,你也有兄弟在其中。要是别人也如此糟蹋他,你心不心痛?”说到激愤之处,伸手就是一耳光。康圣人出手打人,平生第一次,也是唯有的一次。这位名伶也要动粗,一下子激起公愤。“班有班规,家有家法,叫花子也还有个草坝场嘛。叫他坐公堂!”“坐公堂”是行会中的全体聚会。堂屋正中供起太子菩萨的牌位,两排太师椅八字摆开,正副会长和有名望的师傅分坐两旁,其余的或坐或站,围成个半圆。此人自知理亏,只好低头认错,朝牌位磕头盟誓:“从今起不再重犯,如若食言,一辈子哑嗓子!”——这是死咒,唱戏的人哑嗓子,就意味着失去了衣食饭碗。
三庆会堂会上,康子林经常告诫同行,“生旦戏中调情自属难免,表演不要过分。”后来,“调情戏不淫,淫词多的戏不演”,成了三庆会的堂规。康子林一生演过几百个戏,从不演诲淫诲盗的戏。一次,三庆会副会长萧楷成演《吊翠》。戏毕,康子林对萧说:“楷成,生旦同场,调情只能点缀,不要挑逗,如做尽道绝,那是要损阴德的哟。”良药苦口,此后,萧楷成的演出便注意拿捏分寸。三庆会中,萧楷成与康子林有如廉颇与蔺相如。康子林处处息事宁人,顾全大局,在演出时主动给萧当配角。他二人同住大科甲巷,一个院子比邻而居,几十年生活上相濡以沫,艺术上如切如磋。1930年,康子林病逝后,楷成睹物伤情,遂搬离故地。他接掌三庆会帅印后,一直撑到政权易帜。
康子林之所以被尊为“戏圣”、“教主”,“尚不仅在艺,而尤在其操行”。他自奉节俭,衣着朴素,不嗜烟酒,无不良嗜好。“极其孝友,于事父母而外,兄死亦亲为执绋,叩谢戚友如孝子。嫂氏于兄生前,尝挑拨分居”,而他“不惟不记其仇,反厚遇之”,“对人甚为恭谨,遇同事尤极和平,从无疾言厉色,绝不道人短长”。
康子林与成都总商会会董樊孔周有交,尤其是感念他为川剧界募捐筹款修建悦来茶园,使三庆会有了固定会所。1917年6月9日,樊孔周与商会董炳南会董从重庆返回成都,途经乐至与简阳两县交界的施家坝时,被驻防川军第三师派人枪杀。此前,川军刘存厚部与滇军罗佩金部发生成都巷战,致民舍被焚,民众丧生。樊孔周组织总商会、教育会并各界代表通电全国,吁请当局“主张公道,仗义执言”,调移驻川滇军,迅弭川乱根源。他还亲自撰写社论,反对川军第三师违章抽收盐税,勒索商民,要求处分三师师长钟体道。这便是导致他死于乱枪的原因。噩耗传开,群情激奋。灵柩运回成都,各界同仁相约在金绳寺举行追悼会。怪杰刘师亮一清早就在追悼会上挂出自撰的对联。联文是:“樊孔周周身是孔,刘存厚厚脸犹存。”
康子林也代表伶界献祭,并奋笔疾书了一副挽联。联文是:“忆公瑾生前杨柳晓风曾识我;喜龟年无恙落花时节不逢君。”
文人以笔影响舆论,军人以枪扼杀舆论,笔杆子始终撼动不了枪杆子。但刘师亮、康子林者流,仍是在所不惜。衡之康子林,何人敢言“戏子无义”?
“变脸”之祖
“活脱脱一副面孔,热辣辣一丝震颤”,“脑壳一转,样子说变就变,眼睛一眨,不过瞬息之间”。上世纪九十年代,川剧变脸术誉驰舞台。随着技术的改进,半截脸衍化为全脸谱,变脸次数也一再破纪录。经由香港演员刘德华拜川剧变脸大师彭登怀为师,行跪拜大礼,变脸术已变得比川剧本身更具魅力。变脸走秀于各种场合,如在各地酒吧茶座串场巡演,某地学校一千多学生集体表演等。随之而来的“变脸王”之争,“变脸术”专利申报,以及争取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等问题也随之而来。还是川剧演员王道正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了真话:“我不是‘变脸王,我只是‘王变脸。真正的‘变脸王不是我,是发明者,是老一辈艺术家康子林老先生。没有他的发明,就没有今天所有人的变脸。”
最初的变脸,成乎偶然。
一次,康子林和名武生李泰昌、胡丹文同台演出《蟠龙剑》中的《芦花救险》一场。两位武生自恃艺高,想逞己之能,揭人之短,于是演出超越剧情内容,在台上卖弄腿功,大踢“尖子”。康子林相形见绌,引得观众窃窃私语。自此以后,他暗自发奋。其时已成年,骨骼定型,错过了练腿的最佳年龄,只有以勤补拙。每天天不见亮他就起床,先到浴池里泡得骨软筋酥,然后就在池边搁腿压腰。日复一日,一年以后,腿功已不再逊人。川东武丑曹黑娃(本名曹俊臣)以动作干净利索、姿态轻灵俊美而驰名。《偷鸡》、《拦马》、《盗银壶》一类的戏,仿若为他量身定做。一次,他专程来成都拜会康子林,也有较劲比武的意味。两人商定挂牌上演《金山寺》,曹黑娃演许仙,康子林扮演韦陀。待开场锣鼓敲响,先是许仙登场亮相,曹黑娃一身轻功一下子就吸引了观众。其后,韦陀出场,但见他举手投足,气度不凡,但明眼人一下就看出他额头上缺了一只慧眼,一刹那座中起微澜。只听得韦陀在法海面前叫了声:“领法谕”,然后跃至台前,面向观众,挺身亮相,高叫一声:“睁开慧眼一观!”起脚飞腿,一个“尖子”踢过,不偏不倚,在额头正中出现一只金灿灿的“慧眼”。一刹那群情激奋,众口叫绝。“曹黑娃的天旋子、地旋子,当不到康子林踢尖子”,后来成为一句俗话不胫而走。自此,“踢慧眼”为川剧绝技袭用至今。或许,康子林也由此开启了“变脸”之思?
大本戏《归正楼》中,义盗贝戎劫富济贫,遭到官府画影缉捕,终以变脸而巧妙脱身。饰演贝戎的武生遮掩容貌,带上事先准备好的纸脸壳,然后一亮相,扯去壳子开唱,此是最初的化身。待到康子林出演贝戎时,他在前人的基础上,反复琢磨逐渐改进,把纸剪成脸谱,画上色彩,在脸上贴了三层,用绳结好头绪。演出时,利用戏台动作,用扇子一遮,不用“粉火”,一个动作一张脸,生动别致。最初三张脸谱,故称“三变化身”,后由三变五,变九,甚至几十变化。但梨园仍叫“三变化身”。
变脸绝技为剧情所催生,又滋生出更多的“变脸”剧情。1959年10月,四川省青年川剧团进京献演《白蛇传》。川剧名角欧阳荣华将《归正楼》中义盗贝戎的“变脸”,巧妙地移植到神将铙钹的身上。铙钹在与白娘子交战时,为显示神威,脸色一变再变,博得观众的喝彩。后来,川剧《飞云剑》、《活捉子都》、《治中山》、《金山寺》等,也都使用了“变脸术”。
川剧有“昆高胡弹灯”五大声腔艺术,有“生旦净末丑”、“唱打念作”等各种角色行当,有“眼耳身法步”等表演技巧,但今日川剧之变脸,脱离剧情,本末倒置。试想:一桌盛宴,调料僭越辅料,代替主料;来宾喧哗,压过主人,成何体统?康圣人文武全才,有十八般武艺,唯独变脸才誉满全球。九泉之下,这不知是喜是悲?
当年,康子林安葬在成都东门外三瓦窑附近的高板桥。“文革”中的造反派破四旧,把墓碑砸了。而今高板桥早就被城市圈进三环之内,通衢广厦,车水马龙。八十多年过去,“康子林”的名字,只是一些戏剧史或文史资料中变脆泛黄的符号,几人能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