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云锦风在下(四)
2014-05-26吴强
吴强
一国民众在特定时期内对他国拥有怎样的形象一定程度上可被视为两国关系的“温度计”和“晴雨表”,而若将此形象于不同时期内的变迁轨迹彼此联结,不啻为一部简明的两国关系史,“阴晴圆缺”一目了然。
作为目前世界上有着巨大影响力的两个大国,中美关系不仅牵扯双方,同时也是国际关系大家庭中的重要一极,攸关世界和平与发展的大局,而美国的中国形象变迁则多少能够说明两国双边关系的发展与走向。自1776年独立建国以来,中美关系历经风雨,既有互为好感的蜜月期,也不乏剑拔弩张之时。可以说,每一时期中美关系的变化都为随后美国民众眼里的中国形象变动预留了伏笔,一旦形成某种固定形象,短时期内也将很难改变,而且反过来会对美国政府的对华政策产生影响和冲击(正负两面都有可能)。站在二十一世纪回望这两百多年来的中美两国交往史,中美关系能有今天这样较为良好的局面,应该感谢那些为促进两国交流、沟通,增进两国互信、合作而努力的各方友好人士。在这一长串名单中,本文主人公哈罗德·伊罗生(HaroldR.Isaacs,也译艾萨克斯)理应占有其一席之地,这不仅因为他是二十世纪中美关系的亲历者,伊罗生更用其健笔以美国的中国形象为切入点记录下自己对中美关系变迁的思考,亲历者外又添一阐释者角色,可谓身兼两任。
伊罗生1910年出生于美国曼哈顿西区的上流社会家庭,系立陶宛犹太人后裔,父亲为富裕的房地产商。1929年,十九岁的伊罗生进入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在大学期间,伊罗生利用哥大的丰富馆藏仔细研究了西方各国在中国的大致情况。大学一毕业,伊罗生就来到中国,以记者身份服务于多家报纸,并于1932年创办《中国论坛报》。1935年返回美国,从1943年起至1950年担任《新闻周刊》副主编,1963年以后则供职于麻省理工学院,专门从事中国和亚洲问题的研究并出版多部著作,计有《国民党反动的五年》(1932)、《中国革命的悲剧》(1938)、《亚洲殊无和平》(1947)和《心影录——美国人心目中的中国和印度形象》。爱尔兰大文豪萧伯纳当年访问上海时,宋庆龄在其寓所宴请,出席作陪的有鲁迅、蔡元培、史沫特莱、林语堂和伊罗生,他们七人在寓所阳台上留下一张历史性合影。可是,“文革”前和“文革”期间所发表的这张经过技术处理后的照片上只留下前五人,林语堂和伊罗生则消失无影。直到“文革”结束后,由宋庆龄出面安排,伊罗生才重新得到访华邀请。《美国的中国形象》内容节选自《心影录》一书的中国部分,该书后来被广征博引,成为美国亚洲研究的经典著作之一。
伊罗生将美国对中国的看法划分为六个阶段:尊敬时期(十八世纪)、轻视时期(1840—1905)、乐善好施时期(1905—1937)、赞赏时期(1937—1944)、清醒时期(1944—1949)、敌对时期(1949—)。与美国大多数汉学家多以历史文献为主要材料的研究方法不同,伊罗生在《美国的中国形象》中运用了社会学研究中的调查法和统计法,主要材料全部取自对一百八十一名美国人的访谈,“这项调查时关于美国人对中国,尤其是对中国人的看法和印象的”。为了尽可能准确反映美国人的中国形象,伊罗生在选取访谈对象时可谓煞费苦心,他并未随机选定访谈对象,而是依据特定领域的重要职位、涉及亚洲事务的程度、获得方式和途径(比如通过旅游和个人交往、书本和文字知识)这三大标准来选择访谈对象,并且有意识的选择了一些妇女和黑人作为补充。伊罗生的目的在于弄清“对这个迄今仍很遥远的国度和人民,美国人的脑子里究竟存在着什么看法?有什么概念?有什么印象?”
“如同中国的名川大河常涨常落并不断改变入海路线一样,中国人在美国人心中的形象也经历了一条漫长的变化历程,从马可·波罗到赛珍珠,从成吉思汗到毛泽东”。两组人物也分别代表了中国形象的两个方面,前一组人物表明中国人有着诸多优秀品质:极度聪明、持久勤奋、遵守孝道、爱好和平以及坚忍克制等,而后一组人物则呈现出中国人完全不同的另一面……伊罗生此举意在说明美国人的中国形象往往就在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存在某一单一形象长期居统治地位。“任何一种形象都从未完全取代过另一种形象”。这两种形象并非相互排斥,而是一体共存,“一经周围环境的启发便会立即显现出来,毫无陈旧之感”。整个十八世纪,以建国先贤为首的美国人对遥远的中国充满钦佩和尊敬,伊罗生也以此为起点展开此下两个世纪中国形象变迁的讨论。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中国人是一个优等民族,这一观念是与对中国人古代文明、它的漫长岁月和它那悠久辉煌的有力形象密切相关的”。作为欧洲启蒙思想在北美殖民地的信仰者和传播者,富兰克林和杰斐逊这两位美国开国元勋将遥远的中国视作文明与富强的象征,两人之中,富兰克林大量购置中国书籍,研究中国的社会结构,甚至考虑派遣美国年轻人前往中国学习,而杰斐逊则一直在思考中国的“自然贵族统治”。是时,丝绸、染料、瓷器、涂料、颜料以及中国服装、饮食、戏剧乃至魔术杂耍都成为十八世纪美国上流社会中的“宠儿”,精致和典雅成为人们口中频频出现的赞语。伊罗生并未局限于美国本土,他注意到从十七世纪后期直至十八世纪,来自中国的文物制度和礼教习俗对当时的欧美思想界产生不小影响,以伏尔泰和魁奈为代表的法国启蒙思想家纷纷将目光投向中国,将中国视为文明开化之楷模,以反衬欧洲特别是法国的黑暗。因此,欧美国家曾在一段时间内把中国树为榜样。但随着十八世纪末英国率先完成工业革命以及十九世纪上半叶工业革命在欧洲大陆和美国的逐步开展,这股对于中国的崇敬之情也在蒸汽机的轰鸣声中很快消逝。对此,美国汉学大师史景迁一语道破其中天机:“无论十八世纪的西方人曾经怎样真心实意地赞美中国的装饰品,西方人热衷于购买中国的陈设品、瓷器、墙纸以及丝绸品的‘中国工艺品时期,随着沸腾的、一日千里飞速发展的早期工业革命以及铁路时代的来临而消失了。”随后漫长的十九世纪,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国家对中国的态度由崇敬转为轻视,中西交流格局中的原有地位也被彻底颠覆,美国的中国形象也随之进入下一阶段——“蔑视时期”。endprint
整个十九世纪的一百年,西方国家蒸蒸日上。美国也逐步由地区性国家渐向世界性大国迈进,其经济实力于第二次工业革命时已经超越英国成为新的“世界工厂”,而中国则在十九世纪面对英、法的坚船利炮时迅速败下阵来,1844年中美《望厦条约》的签订成为此后中国和法国以及其他国家订立不平等条约的范本。“自此以后开始用武力惩罚中国人的顽固不化:这就是‘炮舰时代和‘不平等条约的开端”,“在绝大多数西方人的眼中,这一历史时期的中国人形象是苟且偷生和无助的,并几乎可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此大背景下,美国的中国形象也由之前的“优等民族”降格为“劣等民族”,中国人成了弱者、无个性特征的集合体。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加利福尼亚金矿的发现刺激了中国人移民美国的热潮,但早期移民多以淘金和修筑铁路为业,虽为美国经济发展做出重大牺牲,但美国人对华人移民的态度却主要取决于他们自身的需要这一实用目的。当淘金热降温以及铁路修筑完毕后,华人便遭到来自美国政府和民间的双重排挤,而国会于1882年通过的《排华法案》可谓此一排斥心理发展的最高峰。也因中美双方地位的变动,美国国务卿约翰·海1899年提出“门户开放”政策时,中国很自然的成为这一政策计划中的“受保护者”,中国的发展离不开来自美国的“乐善好施”也成为1905至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前美国中国形象的主基调。
相比于十九世纪的蔑视,乐善好施至少在程度上有所改观,这主要与美国自身国际地位的上升有关。相比于英、法,二十世纪初的美国已经完成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现代化转型。绰号“泰迪熊”的西奥多·罗斯福总统踌躇满志,从打败西班牙占据古巴和菲律宾到调解日俄冲突,罗斯福和美国精英们试图通过各种途径向世人展示美国这只北美“雄鹰”的无比威力,这之中自然也包括对遥远中国的“宣威”——要使中国感受到美国与其他国家的不同乃至温暖。因此,中国在这一阶段对于美国来说成为一个有吸引力的民族。“新的光线开始照耀在美国人对中国人的印象上;美国人对中国人的看法开始有了改变,并形成了新的、更友好的情感”。
伊罗生认为传教士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这一时期也被作者认为是传教士在华的“黄金时代”。大批美国传教士来到中国,虽教派各异,但都从事除传教外的教育、慈善和医疗等工作,传教士也借此与上至中国政府高层,下至布衣百姓建立起有效沟通和联系的渠道。“事业的崭新和快速的增长,将众多的传教士们置于与相当的数量的中国人直接的上下级关系中”。传教士本意在于以基督之爱感化众生,但其实他们最后所起的主要作用却并不在宗教方面,而在于通过自身观察和笔触向美国和西方发回了有关中国的第一手讯息,何天爵《真正的中国佬》、明恩溥《中国人的气质》和《中国乡村生活》便是这方面的杰作。此外,一战后的二十多年内,来自美国的商人、外交官、学者、新闻记者或只是普通旅行者纷纷前来中国,高峰时期约有一万三千人之多。这些人和传教士回国后成为所谓“老中国通”,他们对中国生活的留恋以及对中国社会的同情使他们成为中日战争后坚定的同情中国者。在这些人中,不得不提美国著名作家赛珍珠的贡献。“在所有喜爱中国人,试图为美国人描述并解释中国人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得像赛珍珠那样卓有成效”。这位在中国长大的女作家凭借《大地》这部描写关于一位中国农民和他的妻子以及他们与逆境、人类的残忍和自然界抗争的小说一举获得1931年诺贝尔文学奖。该书的影响力之大以至于它对中国人“自身新的、更亲密的、更有感染力的写照”取代了“大多数美国人自己想像出来的中国和中国人形象”。这些因素的叠加都为中美关系在1937—1945年步入蜜月期奠定基础,而美国则以赞赏的目光注视着中国在对日抗战中的英勇表现,中国形象也进一步跃升至“崛起的英雄”。
如将时间拉长,中国人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至1941年日军袭击珍珠港这十年内,面对强敌日本的抵抗借助于报纸和电影(特别是新闻纪录片)的广泛传播在美国民众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伊罗生也坦承“在这些年中,涉及中国的事件给我们现在正在考察的这些人留下了最直接的影响”。如将视界放宽,“中日战争”、“入侵满洲”和“袭击珍珠港”成为改变美国人对中国看法的关键事件,“光荣孤立”暂时被搁置一旁,它们将美国与中国以及世界其他地方紧密联结,使以中、苏、美、英四国为基础的战时同盟成为可能。“这些事件不仅标志着美国和亚洲历史中的一次重大转变,它们还构成了整个历史的一次转变的一部分,……把他们从他们珍爱的隔离状态强推到对世界事物的勉强介入”。中美战时友谊除了各自国家利益所需外,也少不了双方人士的努力。伊罗生特别提到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个人对促进两国友好所做的贡献。相比于那位远房亲戚——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对中国采取的沙文主义态度,小罗斯福对中国有着浪漫的看法,这得益于其母亲家族主要从事中国贸易这一事实,“他向来不厌其烦地向访问者讲述这些,当中国主题时适宜时是如此,当它不适宜时常常也是如此”。中国方面则要为时任驻美大使胡适先生记上一功,胡本人的儒雅风度和渊博学识通过他的全美巡回演讲极有助益于中国形象的改观。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抗战接近尾声,中美两国结束蜜月,合作中龌龊不断,矛盾增加。怀疑和不信任也使美国人开始真正认识到中国并未因抗战和美国的帮助而朝着他们所预期的方向发展,相反,美国人的良好愿望在战后国民党政权的贪污腐败和“劫收”中完全落空。“短暂的迷梦时光很快消逝,随后,就像子夜的最后一声钟响,它们消失了,同时梦幻地消失了”。“国府”在不到五年内的迅即崩溃也加速了美国对华政策的失败,新中国的建立逼迫美国必须重新认识中国并检讨所谓“谁应该为丧失中国负责”这一颇为讽刺的历史问题。冷战大背景下的高度敌对也主导了1949年后长达二十三年内的两国关系,“共产中国”、“红色中国”等带有极强意识形态色彩的描述也成为这一时期内美国中国形象中的高频词汇。
“在一个多世纪的时间中,超乎寻常多的美国人把他们自己看作是中国和中国人的仁慈守护人和恩人,看作是救星、教师、医治者、保护者,看作是热情而忠实的朋友和钦佩者”。笔者认为,伊罗生此话可谓一针见血。回顾中美两国关系史,由于客观原因所致,两国长期处于实力不对等的境地,更加激发了美国几近宗教信仰般的“救世”情结。不论其目的如何,仅就过程和结果而言,这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也导致美国事实上很难真正“进入”中国,这不仅使美国自身感到困惑——为什么中国人无法理解我们的“善意”?同时,也使中国人深感美国的言行不一致和骨子里深藏的民族优越感,“美国人在中国的表白和美国人在中国的实践之间的差距,是一件复杂得多的事情”。
在全球化的今天,中美作为“地球村”的重要一员,两国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多个领域都需要对方的默契配合,这一方面深刻反映了世界多极化后的国际政治格局,另一方面也是中国自身实力提升后的必然。不论是美国的中国形象还是中国的美国形象在未来的变迁都有赖于两国间加强平等交流、提升互信,这也是阅读伊罗生此书最为显著的当下意义!
([美]哈罗德·伊罗生著,于殿利、陆日宇译:《美国的中国形象》,中华书局2006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