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河》中的白芍和其他女人
2014-05-26疏延祥
疏延祥
从人性恶的角度反映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一般来说,故事的承载者多为男性,女性在作品中显示的多为柔情或母性的伟大、温暖,但在世界文学史上,文学中的女性也并非没有大奸大恶之人,如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夫人,怂恿丈夫登上权力的宝座,不断杀人;《高老头》中,姐妹俩榨尽了父亲最后一滴血。不过中国作家似乎没有写过这样狠毒的女人,母夜叉孙二娘和菜园子张青开人肉包子店,确实令人胆寒,但是她和丈夫对于出家人、妓女、政府发配的犯人不杀,这中间有怜悯弱小的道德因素,可见他们还有人性的善良,事实上施耐庵是把他们作为好汉的形象赞美。《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并非善类,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为了成为贾府的女主人,上讨贾母、王夫人、凤姐之欢心,下结老妈子、丫环之人缘,为此不惜离间仆人和黛玉之关系,的确有几分恶毒。但她劝贾宝玉收心,专注于功名,从封建道德上说可谓贤惠,批判者说薛宝钗是封建社会的卫道士,但她这种行为对他人并没有多少损伤,贾宝玉要想入世,从大观园步入社会,参加科举,不说是一条光明大道,也想不出有更好的路径。薛宝钗不是恶妇,只是过于自私。石钟山有一部长篇小说《大院子女》,写了一个女版高加林的故事,书中的李亚玲可以说以薛宝钗为榜样,渴望成为人上人,她为了改变自己的身份地位,利用他人和自己的身体,但从女性角度写人性恶,我觉得从广度和深度上还是不及王华的《花河》。
《花河》中的白芍是中国文学中非常特别的女性形象。她身上有薛宝钗、李亚玲的影子,但她比她们更狠毒,在追求个人利益的道路上走得更远。白芍是一个早熟的姑娘,这种早熟在于性格和思想。作为一个佃农的女儿,在她还是十三岁的时候,她就为自己将来的人生进行定位,要把自己嫁给一个叫王土的地主,成为地主婆。这个目标似乎并不高,可在白芍的生活圈中,没有哪个男人比王土更富有,更有权力,更能为她和妹妹提供安全保障。如果她受过教育,不说大学,哪怕是中学,她绝不会选择王土,她想的应该是局长太太、县长太太这样的位置,而在生活基本被花河土地限制、走不出花河的白芍来说,王土是最好的。
促使她有这样实际的想法来源于一场人生变故,花河发生了一场“鱼鳅症”的瘟疫,她的父母死了,她的婆婆死了,她只能与妹妹相依为命。她把所有的庄稼卖了,只留半个月口粮,然后把自己卖给王土家抵租,捎带上妹妹,开始了她人生目标的第一步,她能和王土经常见面了。她往自己的胸部填布团,模仿小媳妇的神态,争取到了给王土倒夜壶的机会。通过这些动作,她果然引起了王土的注意,成功地解除了她原来就已存在的和王虫的婚约,做了王土的二房,而且生下了儿子王果。因为王土的大老婆巫香桂和王土生的儿子死了,只有一个女儿牡丹,白芍一下子就取代了巫香桂,成为王家的女主人。
人算不如天算,正当白芍为自己的计划满足时,解放了。王土被枪毙,她变成地主的小老婆,一个谁都可以欺负、谁都可以吐唾沫的人下人,而她原来毫不犹豫抛弃的王虫回来了,虽然他断了一条胳膊,却是为革命负伤,他现在是一个有战功的退伍军人。如果她能攀上王虫,她被王土染成的黑色就会漂去,不仅她,还有儿子王果、妹妹红杏都会得到保护。于是,她以身体为诱饵,诱使王虫上钩,她和王虫结婚了。只是婚后的王虫厌倦了白芍的身体,又开始把白芍当地主婆,经常打白芍,王果告状,除男女关系的生活问题外,王虫还有贪污公款和生产队粮食的罪行,王虫栽了。尽管这样,聪明的白芍知道王虫仍然是她的一件衣服,在风雨来临的时候提供遮挡,否则她就要和妹妹一样,作为坏分子的家属被派去修河堤。所以她继续抓住王虫这根救命稻草,哪怕是王虫为了表现突出,又丢掉一只手,她依然精心服侍王虫。只是这并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而是出于一种精明的算计。“文革”来了,王虫又把白芍抛出,白芍和其他地、富、反、坏、右一起被批斗,受尽了凌辱。在王虫要她在揭发红杏和王果之间选择时,她选择了红杏,说红杏用扫帚扫毛主席像,撕红宝书擦屁股,害得红杏被单独召开一个批判会,铧铁把她的两个脚板都烧烂了。尽管这个结果是白芍不愿意看到的,但很明显,只要逼迫,她会抛下妹妹,把她置于危险境地的。这说明,她在父母双亡后决心让妹妹过好生活的意愿,也是有限度的。
白芍在经过这一系列的人生打击后,那种利用别人改变自己地位的心性淡了,“文革”结束后,王虫坐牢,王虫父亲的尸骨被人挖出,是她去归拢埋葬的,王虫出狱后,她不计前嫌,接王虫回家。到她快要死时,她预感到了,安排了自己的后事,还给亲朋好友送自己制作的老衣。她对男人仿佛有了哲人般的了悟,她明白,王虫一类人追求的是政治,为了政治,他们会不假思索地牺牲自己心爱的女人。作家在表现白芍这种变化上似乎缺少必要的情节和心理支撑。如果作家在这个地方多一些铺垫,哪怕是写出白芍已无借助男人的能力和资本,白芍的形象也会变得统一起来。尽管这样,白芍的人生奋斗给人印象深刻。她的势利,她的挣扎令人难忘,在当代文学史上,应该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人物。不过,像解放后作为地主婆的白芍勾引贫下中农之类的事情在当代文学作品上也曾出现过,只是作家要么处理成地主婆腐蚀贫下中农出身的干部,要么处理成地主或者地主婆寻求保护,转移财产,就寻求保护来说,白芍这个形象与后者并无不同,但是白芍是佃农出身,她找到大树好乘凉是一贯的,处于被剥削地位时是如此,翻天覆地的解放了,她还是如此,这就比较特别,使她成了“这一个”。
当然,白芍的不道德也和她先是长女后是母亲的身份有关,至少在她开始向着逐利的这条道路上走的时候,有这个因素的作用。她是长女,在父母死后,得养活妹妹。她栽赃妹妹,那是因为不诬告妹妹,儿子王果就要被批判,被吊打。如此说来,白芍的为恶也有几分令人同情。关于二十世纪的长女形象和行为,学者赵德利在《二十世纪中国长女形象的文化心理透视》一文中有过较为详尽的分析,他认为《京华烟云》中的姚木兰、《穆斯林的葬礼》中的梁君璧、《玉米》中的玉米,她们作为长女都为家庭做出了牺牲,这是一份责任意识。我觉得,白芍和玉米性格、行为较为接近,玉米为了自己那个家能够东山再起,嫁给了年龄像她父亲一样大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郭家兴,这和白芍想方设法嫁给王虫几乎如出一辙。只不过白芍在这条人格扭曲的道路上走的时间更长,人到老境才开始醒悟。endprint
如果说白芍基本代表恶,那么红杏则大抵代表善。她没有姐姐那样强烈的功利心,白芍准备把红杏嫁给花河的二号人物等家的少爷等二品,可红杏爱上了青梅竹马的王禾,王禾是王土的侄子,父母死了,只有十几亩地,远不如等二品,但红杏就是非王禾不嫁。当巫香桂要把红杏嫁给朱大秀,红杏就跳河寻死,以死抗争,赢得自己的婚姻自由。在白芍,是物质战胜感情,在红杏是感情战胜物质,但作家也没有把红杏塑造成绝对的感情主义者。王禾当兵回家时,和红杏发生了关系,正要成亲时,又被国民党兵带走了,经历过男人的红杏夜夜难眠,只得靠把一碗绿豆倒在床上,再一颗颗地捡、一颗颗数的方式打发漫漫长夜。
与这个细节类似的行为在康濯的《水滴石穿》中也出现过,无论是在旧社会过了差不多一生的福奶奶,还是在盛年时就赶上新社会合作化的女干部申玉枝,她们在没有男人的漫漫长夜都用过这种相似的办法,福奶奶在炕上拿着玉米棒剥了一夜玉米,申玉枝在数数目也睡不着时也将手伸到窗外拿吊起的玉米棒一粒粒地掐,一粒粒地放到升子里。后来竟将升子里的玉米倒到地上,乘黑把玉米一粒粒地摸,一粒粒地数,再放回升子。如此做的时候,她居然觉得特别舒服,再也没有烦恼了,仿佛听到泉水叮当响,幸福地睡着了。如果用性心理学分析,玉米棒就有不自觉的自慰之义。我在潘光旦翻译的《性心理学》的注释中读到清人青城子《志异续编》(卷三)的一个故事。说有一个节母笃志要守节,每夜关门闭灯就寝后,就撒钱于地,一钱不得,决不上床,房间每个地方都摸遍后,百钱才复收齐,往往,这活做完了,疲惫不堪,倒床就眠。她是牢记古人“劳则善,逸则淫”的教导,用这种方法来抗击来自心底的欲望。她很自得,认为自己一生无愧于心,以经验之谈的口吻说出自己能够成为节妇的秘密。红杏、福奶奶、申玉枝、古代的节妇,她们的行为如此一致,而且红杏的方法还是王土教的,这说明红杏抵御性煎熬的办法在中国很长时间有一种普遍性,这也是中国封建社会对女性压抑的表现。
王土乘虚而入,红杏没有拒绝,但也没有趁机做王土第三口点心的欲望,而是和王土做了几回后,不再接纳王土的肉体,一心一意地等王禾回来。解放时,解放军要把王土带走,当时雨下得很大,白芍都没有想起送一把雨伞过去,红杏想到了,还送去了。路上,她好不容易说服解放军战士,给了她和王土单独的机会,她利用这空隙,要王土和自己再做一回,她希望王土因此而不再有人生的遗憾。有论者认为这个细节多余,也不真实。我倒觉得以这样的设计来反映红杏的善良,是妙笔。
王土死了,红杏等到了王禾的归来。红杏的这种感情历程与爱情所需要的坚贞相比,显然是不纯洁的,可从生活的真实来说,恰恰可能更符合事实,也是能够理解的。王禾打开了她的肉体,她刚刚尝到了肉体的甜蜜,王禾又迅速离去。王土在这个时间段的插进,就显得有几分必然。尤其是考虑到王禾和她讲述过自己有不止一次地和其他女人的性经历,红杏短暂的背叛就有了理由。王禾在他们遭到“文革”的劫难时,为了不连累红杏,从花河逃离,后来又重新组成家庭,红杏虽然没有再婚,但和一直喜欢他、只是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不敢表白的等二品有了一次在花河中的性行为。为了使已是老姑娘的自己女儿栀子能解风情,她甚至在家里接待觊觎自己的李石头,为栀子上了一堂性启蒙课。若干年后,“文革”结束,王禾重返花河,他和红杏又破镜重圆,如果从精神意义上进行考察,他们的这种关系不是古典式的,联系到有人指责《花河》的性描写过于频繁,我们要说这部小说的确有些自然主义的味道。
《花河》除了白芍和红杏外,还写了其他女人,她们是花河这块土地上女人的群像。
巫香桂是大老婆,她在王土还只有一岁的时候,十五岁的她就嫁了过来,那时王土母亲刚刚去世,她要等到三十岁才有可能和王土完婚。王土的父亲王老薄有田产,可家产并没有多到为自己娶二房又请老妈子的地步,所以在巫香桂慢慢凋零的时候,王老就和媳妇有了不伦的关系。她把王土当儿子,到了王土十五岁,王土把她既当母亲,又当媳妇。等到她和王土有了一双儿女后,她成了内当家。不想儿子死了,她的位置又由白芍占据了。不错,她对穷人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嫌恶和支配心理,所以她支使家丁朝要夺她家产的解放军开枪,但事实上她也是中国几千年来那种封建制度的受害者。解放后几十年,她只能装疯卖傻,以这样的方式苟活人间。到了地主摘帽,土地到户,她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王华写巫香桂这时找回了代表她权威的烟斗,以吸烟的方式找回当年地主婆的感觉,在她看来,迎春耕着她的地,住着她的房,她就是迎春的地主,她只能和孙子王果、玄孙小二在一起吃饭,迎春应该如下人一样另桌吃饭,这事实上是另一种悲剧。至死,巫桂香还以为做地主婆是光荣的,这表明人性的改造、人性的增长是多么困难的事情。王华的笔端有嘲讽,但不同于浩然在《苍生》里面对地主的态度,责任制实行后,地主巴福来承包到了果园,成了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在浩然看来,这是村党支部书记邱志国的变质,果园应该包给田大妈这样根正苗红、思想好的家庭,隐隐约约地,浩然对地、富摘帽还是有抵触的。浩然囿于政策层面来写地主,王华从人性的层面写地主婆,无疑后者要深刻一些。
牡丹是王土的女儿,解放前,她看不惯白芍,那是因为在她看来,白芍夺去了她的父爱和她母亲的位置,所以她总是把白芍作为对手,只是她败给了白芍。解放后,她受身份限制,吃了许多苦,因为母亲唆使杀人,连累了父亲丧命,很长时间她都恨母亲,对母亲不闻不问,到了母亲死的时候,她才感到自己没有尽孝道。她把母亲丧事办得热闹、排场,外人认为她是“在生不孝,死了流狗尿”,但她是真诚的悔悟。
红杏的女儿栀子和牡丹一样,也因为父亲当过国民党士兵而受牵连,“文革”时,她被剃成阴阳头,红杏把她剃成光头,也把自己剃成光头,联系到红杏为栀子上的那堂特殊的性教育课,我们真要为伟大的母爱感动。栀子因为家庭,打小就受排斥。她只能以允许男孩子摸身体的方式来获取某些“文革”纪念物,以满足自己和别人一样的心理。可是,她出卖身体得来的这些神物,却让代表革命、代表正确的王虫没收。她不能像同龄的人一样与异性交往,身体始终是闭锁的,要不是母亲红杏的牺牲,她不可能在性上和其他女性一样。
有人说《花河》是一个大跨度、有角度的作品,诚哉斯言!这部小说从解放前写到改革开放,国共相争、土改、四清、“文革”、联产承包,这些大历史都涉及了,白芍等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尤其是白芍的善善恶恶在中国文学画廊里可谓独特。
《花河》的好多人名都富有乡土气息,白芍、红杏、栀子、牡丹、王土、王果、王虫、王禾、张瓦房、李石头……他们都是花河的儿女。花河,一条流动的河流,养育了许许多多她的儿女。这是一条富有泥土气息的河流,王华讲述了生活在这条河流下百姓的故事,乡村感非常浓烈。
《花河》在《中国作家》2013年度文学排行榜最佳长篇小说奖中列为首位,我以为是名至实归。
《花河》,《当代》2013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