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媒体上的“中国英语”样本分析——基于《时代》周刊涉华报道（2011～2012）的一项实证研究

吴 萍

（重庆理工大学 语言学院，重庆 400054）

1.引言

在20世纪80年代的一场汉译英翻译讨论中，葛传椝（1980：29）首先提出了“中国英语”这一概念，他撰文指出“无论在旧中国或新中国,讲或写英语时都有我国所特有的东西要表达……所有这些英译文都不是Chinese English或Chinglish（“中式英语”）,而是 China English（“中国英语”）。”历经 30余年的学术探讨，学者们对“中国英语”的概念内涵并未取得一致意见，但多数学者承认“中国英语”的存在有两个前提：一是“表达中国社会文化诸领域特有事物,具有中国特色”（胡晓丽，2008：28）;二是“以遵守英语的规范为前提，是能被国际社会认可和接受的形式”（肖华，2009：4）。

当下的“中国英语”研究存在一个问题：“主要是采取自上而下而不是自下而上的方法，即不是根据客观的语料来证实中国英语的存在”（王建国，2009：17）,同时“宏观的论述、描写过多，微观层面的精细分析和有价值的模式化个案研究不多，扎扎实实的实证分析少”（胡晓丽，2008：29）。

近年来，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和对外传播力度的加大，大量反映中国文化并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表达法不断涌现，“中国英语”已经 “跳出学术探讨的范围而成为一个为社会所瞩目的语言文化现象”（马文丽，2009：465）。国际主流媒体开始频现“中国英语”，它们是确定“中国英语”规范的重要来源之一。笔者以美国主流媒体《时代》2011～2012年全部涉华报道为语料，从中找出 193条有明显汉语语言或文化特征的 “中国英语”样本，通过定量和定性分析，总结这些样本的特征，并探讨外媒上的“中国英语”样本对我国外宣翻译的启示。

作为美国三大时事性周刊之一，《时代》周刊（Time）有世界“史库”之称。《时代》每年推出的《时代词汇》，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为美国语言变迁的记录。杂志之影响，可见一斑。“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对中国报道最多的、最具连贯性的,却是诞生于1923 年的美国《时代》周刊。”（杨敏，2010：34）以《时代》涉华报道为语料，可确保其中的“中国英语”符合英语规范，被国际社会认可，是“世界英语”的合法成员。

2.语料的收集及样本的查找

2.1 研究语料和样本的收集

笔者从《时代》周刊网站上下载了该报2011～2012年全部涉华报道（共303篇）①，这些文章在该网站全文登出，并标明刊登的时间。研究语料限于《时代》周刊网站上刊登的文章。

笔者通读收集的文章，找出具有明显汉语语言或文化特征的“中国英语”样本（源自同一汉语原语，但有不同表现形态的都分开统计），记录它们所在的句子和文章出处。

2.2 “中国英语”样本的分析

2.2.1 样本数量和语言层次的分析

在2011～2012年美国《时代》周刊全部涉华报道中共找到 193条“中国英语”样本，与研究语料（共303篇）相比，所占比例较小，平均每篇出现0.6条；其次，这些“中国英语”样本大多数出现在词语和短语的层面，很少以完整的句子形式出现，更没有语篇层面上的“中国英语”。

2.2.2 “中国英语”样本的形态分析

通过对本研究中发现的所有“中国英语”样本进行形态分析，笔者总结归纳出以下七种构成形式：

（1）音译词

按照汉语读音形成的“中国英语”，这类词语大都被英语吸收（包括变化了的汉语读音，如kowtowing），例如：

例（1）The dominant political forces in Hong Kong are pro-China,and the Hong Kong government is viewed as regularly kowtowing to Beijing.

（Time，2012-01-24）

例（1）中的“kowtow”（磕头，叩头），在 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5th Edition）②和Merriam-Webster’s 11th Collegiate Dictionary③两部权威英语词典中都有收录。

类似的例子还有“bok choy”（白菜，Time，2011-06-03）、“Confucian”（儒教的，Time，2012-10-17）及“feng shui”（风水，Time，2011-09-26）。 这几个源于中国的词语已经收录进权威的英语词典，根据被英语同化的程度，它们都属于是三级借词甚至是四级借词。（汪榕培、常骏跃，2001：73）

（2） 音译+类词

音译+类词是指在音译词语后面，加上表示范畴的英语词汇，例如：

例（2）Oct.10 marks the 100th anniversary of the start of China’s 1911 Xinhai Revolution,which ended 2,000 years of imperial rule.

（Time，2011-10-10）

例（2）中的“Xinhai Revolution”（辛亥革命）包含了音译词“Xinhai”和一个英语固有词汇“Revolution”。 其他类似的词语还有：“Shaolin Temple”（少林寺 ，Time，2012-09-27）、 “Deng Xiaoping Theory”（邓小平理论，Time，2012-11-08）、“Mao Zedong Thought”（毛泽东思想，Time，2012-10-17）、“the laojiao camps”（ 劳 教 所 ，Time，2012-09-10） 及“Pinyin system”（拼音系统，Time，2012-06-01）等。

（3） 音译+释义

音译+释义是指音译后补充解释性文字，阐明音译词语的含义。音译部分大都还未进入英语的词汇系统，例如：

例（3）The biggest scandals in China today tend to either involve errant officials—grabbing land from peasants or money from state coffers—or misbehaving fuerdai,the coddled “second-generation rich”who have acted with impunity in traffic accidents and other intersections with society.

（Time，2011-10-10）

例（3）中的“fuerdai”（富二代）虽然在国际媒体上多次出现，但还没有作为借词被英语吸收，所以在权威英语词典中都未收录。其他类似的词语还有：“Sina weibo，the most popular Chinese microblogging site that is similar to Twitter”（微博，Time，2012-10-10）、“hukou,or residency permit”（户口，Time，2011-11-04）、“urban-management officers known as chengguan”（城管，Time，2012-09-11）、“the national exam,the aokao”（高考，Time，2012-07-26）、“the Chinese character‘Fu’,a traditional Chinese blessing meaning‘good fortune’”（福，Time，2012-06-16）等。

以这种方式形成的“中国英语”，体现了作者刻意突显该词的汉语文化身份，营造异国情调，以满足西方读者对东方文化的猎奇心理，再比如：

例（4）That growing social unrest,along with slowing economic growth and recent scandals involving high-level officials,is challenging the Chinese leadership and its resolute defense of weiwen,or the maintenance of stability.

（Time，2012-10-10）

例（5）Sina Weibo,for instance,allowed searches for zhengbian,the Chinese phrase for coup,for days after the rumors began appearing two weeks ago.

（Time，2012-04-02）

例（6）Enter a Beijing eyeglasses shop,and you’ll invariably see a special case filled with thick,oversize spectacles.Salespeople refer to them as lingdao（leaders） glasses. （Time，2012-03-06）

从概念意义上说，“维稳”、“政变”和“领导”并非中国特有的概念，但例句中刻意根据汉语读音生造“weiwen”、“zhengbian”和“lingdao”是作者有意凸显词语的中国背景。

（4）音译＋汉字＋释义

它指在音译后面写出汉字，再补充说明其含义。例如：

例（7）One of the more unusual prohibitions：officials are not allowed to ink public calligraphy（called tizi or题字）without prior approval.

（Time，2012-12-26）

在例（7）中，作者如果只写出拼音，即使略通汉语的外国人士也很难快速联想到其对应的汉字，因为汉语中有大量音同形异的汉字。类似的例子还有：“chaotic（乱 or luan）”（Time，2012-10-17）、“laojiao （劳教，re-education through labour）”（Time，2012-09-10）和“guanxi（关系，connections）”（Time，2011-06-23）。这类词语所占比例极小，作者之所以在拼音后加上汉字，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汉语中有大量的同声字、多音字，写出汉字能帮助英语读者快速识别；另一方面，是作者有意凸显信息源自中国，彰显了作者对汉语的精通。

（5）译借词

译借词是指基本按照汉语字面含义直译而生成的“中国英语”，例如：

例（8）Chongqing vice mayor and former police chief Wang Lijun，52，is undergoing“vacation-style treatment”due to his heavy workload and stress,the city government announced in a one-line statement on its official microblog.

（Time，2012-02-08）

例（8）文中的黑体部分源自中文“休假式治疗”，这体现了英语新闻的特点，“巧妙地运用形象化词语， 创造具体生动的意境”（谭卫国，2004：13）。中国的成语、俗语等生动形象、通俗易懂，加上语境的烘托，直译也能被外国读者理解。类似的表达还有：“bending the law for selfish ends”（徇私枉法，Time，2012-09-28）、“serious violation of discipline”（严重违纪，Time，2012-09-18）、“crossed the bottom line”（ 越 底 线 ，Time，2012-07-02）、 “traded power for sexual favor”（权色交易，Time，2012-11-26）以及“running dogs”（走狗，Time，2012-01-24）等。

有些中国概念是外国人熟悉的，可以直接译入英语而不加任何解释说明。例如 “1966～1976 Cultural Revolution”（文化大革命，Time， 2012-12-14）、“China’s one-child policy”（独生子女政策，Time，2012-12-07）、“one country,two systems”（一国两 制 ，Time，2012-07-30）、“the scientific concept of development”（科学发展观，Time， 2012-10-17）、“the opening-up drive and reform”（改革开放，Time， 2012-06-15）、“Spiritual Civilization”（精神文 明 ，Time， 2012-05-09）、“the Mid-Autumn Festival”（中秋节，Time， 2012-03-25）、“harmonious society”（和谐和会，Time， 2011-05-10 以及“the new Year of the Dragon”（龙年，Time， 2012-01-24）等。

此外，新闻报道大量使用直接引语，《时代》周刊上出现的少量“中国英语”是按照直接引语逐字直译的，以表示对所引内容的尊重，如：

例（9）Mao said that women hold up half the sky,so until recently there were quotas within government positions that X number of local officials had to be female.

（Time，2012-10-11）

例（10）The Lei scandal comes as Xi Jinping,who replaced Hu Jintao as China’s Communist Party General Secretary earlier this month,has warned about the dangers of graft,telling a meeting of the new Politburo that“corruption could kill the party and ruin the country.”

（Time，2012-11-26）

毛主席的名言“妇女能顶半边天”，习主席的反腐警告“腐败可致亡党亡国”，采用了完全直译的方法，“这既可增添报道的真实感和生动性，减少文字沉闷感。同时又能显示记者的客观立场，使报道具有‘最大限度的客观性’”（张健，1994：170）。

类似的例子还有“Hold high the banner of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高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旗帜，Time，2012-11-08）、“…just as Mencius said,by‘using a club to defeat the deadly forces of Qin and Chu.’”（孟子对曰“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Time，2011-02-22）、“Nothing is a problem if money can solve it.”（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Time，2011-06-11）以及“Down with Capitalism”（打 倒 帝 国 主 义 ，Time，2011-10-24）。在研究语料中找到的为数极少的句子层面的中国英语，大都是直译直接引语产生的。

（6）译借+释义

译借+释义是指直译中国词汇，并附加上解释性文字。这种翻译方法既能保留独有的中国文化痕迹，又能帮助英语读者更好地理解原词的含义，例如：

例（11）In a country concerned about its coddled“little emperors”—only children who are products of the country’s family-planning policy in urban areas—is there any merit to the traditional Confucian method of strict parenting? （Time，2011-10-20）

例（11）中“小皇帝”如果只按字面翻译成 “little emperors”，可能很多英语读者不能明白它的文化内涵，因此作者添加了解释性文字。类似的例子还有：“Chinese ‘princelings’ or the children and grandchildren of prominent members of China’s Communist Party”（太子党，Time，2012-04-19）、“politburo’s standing committee,China’s top governing body（政 治 局 常委 ，Time，2011-04-22）、“human-flesh search,”the online collaboration of Chinese to uncover information about a person,often in order to expose corrupt officials or other moral transgressors”（人肉搜索，Time，2012-10-10）、“the‘Four Moderizations,’ a program to build up China’s strengths in agriculture,industry,military systems and science and technology”（四个现代化，Time,2011-01-31）、“the Great Leap Forward,an attempt to catch up with the West through forced collectivization that saw widespread waste and famine that killed tens of millions”（大跃进，Time，2012-06-15）以及“‘gutter oil’— cooking oil scooped out of drains and reused”（地沟油，Time，2011-11-25）等。

（7）意译词

是指摆脱汉语的字面形式，按照语义翻译而生成的“中国英语”。这类词语虽然改变了语言的外在形式，但表达的内容具有中国文化特征，因此仍然属于“中国英语”的范畴，例如：

例（12） “For a local government,an airport is not merely a vanity project but also an economic engine,”says Li Xiaojin,director of the institute of air-transport services at the Civil Avi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Time，2012-11-02）

“形象工程”是某些领导干部为了个人或小团体的利益，不顾群众需要和当地实际，不惜利用手中权力而搞出的劳民伤财、浮华无效却有可能为自己和小团体标榜政绩的工程。形象工程已演变成贬义词。例（12）中，作者用意译的方法对这一概念进行阐释，“vanity project”揭示了该词的内涵。类似的例子还有“a well-off society ”（小康社会，Time，2012-11-08）,“off-book operations”（暗箱操作，Time，2011-07-12）等。此外，一些汉语文化词汇，在英语中已有约定俗成的表达，不宜直译，如“the Chinese Dragon Boat Festival”（端午节，Time，2012-06-23）等。

3.各类“中国英语”的比例分配

2011～2012年《时代》周刊上找到的193条“中国英语”样本，其构成形态分布比例如图所示。

从上图我们可看出，在193条“中国英语”样本中，“译借词”最多（42%）。由此可以推论，在美国主流媒体上，“译借词”是最常见的“中国英语”。

4.研究结果的启示

研究结果表明，“中国英语”是一种客观存在，而且已经进入国际主流媒体，充分证实了“中国英语”并非仅是“在中国本土上使用的”（榕培，1991：3），它已进入国际交流传播，成为“世界英语”的组成部分。从语篇角度看,这些有关中国的报道“是带上强烈英语文化思维烙印的英语语篇”（朱天文，2003：35）。文秋芳、俞希（2003：8）曾对国内的英文报纸《21世纪》进行实证研究，发现“国内英文媒体上有中国特色的英语表达形式均出现在单词与短语层面，不违反英语语法规则”。本文的研究结果表明，这一结论同样适用于美国主流媒体上的“中国英语”。

在各类“中国英语”形态中，“音译词”、“音译+类词”、“音译+释义”以及“音译+汉字+释义”最具有汉语的形式特征，“译借词”、“译借+释义”也有明显的汉语痕迹。本次研究找到的193条“中国英语”样本中，以上六类具有明显汉语形式特征的“中国英语”占了81.3%，成为外国媒体上的“中国英语”的绝对主流形式。本研究显示，美国《时代》周刊在表达中国特色事物时，采用了明显的“异化翻译策略”，即“在翻译方法上迁就外来文化的语言特点，吸纳外语表达方式。”（方梦之，2004：3）有学者指出：西方媒体之所以采用异化策略，是因为这种新颖、陌生的表达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西方读者对遥远、神秘的‘东方古国’的猎奇心理”（顾静，2005：60）。

美国主流媒体报道中国时采用的异化策略对我国的外宣工作有积极的启示作用。西方主流媒体 “对于一些中国特色词汇和表达方式采取的异化策略，并没有给西方读者的理解带来困难。”（黄海军、马克云，2007：56）长期以来国内译界对新闻报道中的汉英翻译达成共识：在英译过程中要牢记从读者对象出发;要考虑到文化差异问题,照顾到别国的认知心理及价值观念;力求给国外读者提供易于接受的译文,从而提高传播效果。可见我国的外宣翻译策略带有一定的归化倾向（domestication）。“国内英文媒体在翻译中国特色词语时,倘若‘形’、‘义’无法兼顾,往往弃‘形’而取‘义’。”（顾静，2005：59）汉语中的“豆腐渣”工程怎么译?有学者认为“豆腐渣”正好与英语中“jerry-built”在语意上相契合,因此“豆腐渣工程”可译为“jerrybuilt project”,两者异曲同工。然而《国际先驱论坛报》却大胆保留了其中文形象,译作“beancurd projects,so named because they fall apart easily”。作者赞同国外媒体的译法，它既保留了中国的文化意象，又不妨碍外国读者理解，可谓一举两得。

我们在对外传播中国特色文化时，也可大胆借鉴异化策略，有足够的文化自信来表现“中国英语”以凸显文化差异，在国际交流中构建中国的文化身份。“中国英语”最能原汁原味地保存、传播中国文化，为世界英语注入中国元素，同时彰显中国文化的软实力。对于北京奥运会吉祥物“福娃”的英文译名，摒弃了起初宣布的“Friendlies”,最终采用了汉语拼音“Fuwa”，这种翻译策略的转变反映了我国外宣意识的转变：不能一味迎合外国人的文化习惯和审美情趣。从文化交流的角度看，“中国英语”可以凸显文化差异，引导外国人探究中国文化的丰富内涵，同时增强了语言的异国情调。中国英语反映了中国的文化样态,成为世界了解中国的窗口,有助于提升中国文化的国际影响力,同时有利于增强文化自豪感。

注释：

①《时代》周刊涉华报道全文链接索引网页：http://world.time.com/category/asia/china/.

②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 （5th Edition）（DVD-ROM）， Pearson Education Limited， 2009.

③Merriam-Webster’s 11th Collegiate Dictionary（DVD-ROM）,Merriam-Webster Incorporation，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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