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佩服的濮老师傅
2014-05-15赵如刚
赵如刚
20世纪70年代初我在湖南新生煤矿当工人学电工,师傅濮金海已经年近花甲了,由于他留一撮长长的白山羊胡子从来不剃,所以大家都叫他濮老师傅。新生煤矿是劳改单位,这里的生产人员大多是刑满就业的人员。
濮老师傅出生于1913年,江苏无锡玉祁镇人,1930年到上海当学徒,由于他勤奋好学,爱动脑筋,所以电钳刨铣、铸造冷作技术样样精通。抗战时期上海沦陷,市场凋敝,他跑到香港谋生。香港沦陷后,他又流落广西柳州、桂林和贵州打工。抗战胜利后,他承包过京广铁路霞流站附近被炸毁的渌江大桥修复工程,在湘潭参与架设跨湘江的输电工程。1952年他所在湘潭县湘江煤矿开展“三反”运动,因他以前参加过帮会,还是个小道首,任宣传师,按政策规定属于反动会道门组织中小头目。所以,湘潭县人民法庭以反革命罪给他判刑5年,投入到治湖劳改总队劳动改造。
濮金海在洞庭湖区湘阴县杨林寨劳改农场挑堤筑坝特别卖力,受到过记大功两次,得甲等奖、丙等奖各两次奖励,并且落下了血吸虫病。治湖工程结束后,他为农场电气化建设发挥了一技之长。按理在他刑满后完全可以回原籍,但他的技术无人可及,被留在劳改单位就业。
那个时期的领导惜才如金,劳改农场的党委书记胡世祯(1978-1984年任省公安厅副厅长)在濮金海刑满就业时给他定了6级工,而且特批老婆孩子可以一起到农场生活。
“三年困难”时期,多数人吃不饱,他还享受政府特批的生活优待。当时6级工开72.6元的工资,超过了许多南下的正科级老干部。1958年杨林寨劳改农场移交地方,胡世祯调新生煤矿担任党委书记,濮金海自然也就跟随来到煤矿。1959年被摘除反革命帽子。
濮老师傅由于长期从事劳动,手上的老茧比皮鞋底还厚,我亲眼见他可以用手抓380伏动力线面不改色心不跳。濮老师傅的技术了得,大家都说这叫“五级服了六级”,说明他那六级工的工资不是白拿的。煤矿井下绞车大功率电机出问题,他用手一摸就知道问题出在哪。按常规,大功率电机定子线圈烧坏一匝或几匝,整个定子线圈都要全部报废拆掉重新绕嵌,修复的工期长、花费大。用穿线的方法将电机快速修复是濮老师傅的拿手好戏,这种“濮式修理法”不知为国家节约了多少经费。
濮老师傅没有文化,但施工作业中一些画图计算他从来不用鸭嘴笔或图纸,在水泥地上用粉笔就能干。他自制变压器计算出的矽钢片截面积不会超负荷,他手工敲打制作出来的冷作件与机器冲压件不差半分。濮老师傅为人率真,教技术毫无保留,从来没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旧观念。正因为这样,后来他教出的犯人徒弟出狱后很感激他。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长沙五一路见到刑释人员“郑眼镜”骑着摩托带着濮老师傅兜风。原来“郑眼镜”是专门接他到长沙来休闲的。
濮金海的档案中记载:“1958年在煤矿机电厂技术革新,试制成功4.5千瓦电机……被评为甲等奖1次、丙等奖2次。”“1972年在学大庆、赶涟钢活动中,连续三天三夜不休息,帮助贫下中农安装抗旱设备。在井下南七变电站高压油开关、绞车控制器发生故障,迅速抢修,恢复生产,为此,记功一次。”“1974年修复已经送外地无法修复的压风机低压屏、充电室直流屏、高压油开关各一台,被评选为积极分子。”
濮老师傅艺高人胆大。一次车间装行车,别人都为那么大的车架吊上屋梁发愁,他眯缝着眼睛摸着胡须想了想,硬是凭几根杉树搭建手脚架和手动葫芦,把车架稳稳地升到半空落在轨道上。濮老师傅干活多,干活快,但也常常毛手毛脚地出错。在南风井接反了抽风机的线路造成反风;在车间不慎造成“凡立水”(绝缘漆)起火;押送变压器去五七大队没看信号,在轨道上运输车与对面来的材料车相撞。幸亏这些失误都没有造成重大生产事故。他没文化,求助其他人给他写检查,这样的检查我见过好多次。
濮老师傅还有“三快”,即吃得快、拉得快、走得快。吃得快是“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拉得快是排泄功能好,有的师傅开玩笑说他拉屎如同公鸡;走得快是腿脚麻利,肢体协调性好。那时候,60多岁的他有集体宿舍不住,每天下班后都要步行5里地回家。我们开玩笑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抱得动老婆?他笑着用无锡话说,摸摸雅(也)好嘛。
1975年秋天,一株洲籍就业人员爬澡堂偷看女人洗澡,被“抓获”后挂牌子游街示众。我们在车间外面看热闹。濮老师傅口直心快说,这算什么,我30年代在上海打工时还去“长三堂子”呢。我们故意高喊,这里还有个大流氓,赶紧抓起来游街!濮老师傅笑着说,给(改)了就是好同志嘛。一阵哈哈大笑惊动了过往的行人。
我对旧中国帮会的概念是从电影《51号兵站》了解的。这部电影反映抗日时期地下党在上海利用帮会关系向苏北根据地新四军送物资的故事。出于好奇,我问过濮老师傅一些帮会的规则。他对帮会的联络语言手势烂熟于心,什么“一只船几块板、几颗钉、几根绳”之类,答对了就是兄弟,答错了就是路人。原来他在旧中国为了谋生到处颠沛流离,为生活所迫而加入帮会。那时到一地必然要先拜码头,否则,被当地帮会烂仔敲诈勒索不说,甚至连小命都不保。
濮老师傅与无锡发妻感情极好,一生虽四处漂泊但终身相随。他们的独生子60年代初参加工作,在我们中队当车工,技术不错,与濮老师傅性格相反,沉默寡言,80年代为解决夫妻分居问题,调无锡乡镇企业去了。
濮老师傅在当时算“高薪阶层”了,家庭负担小,但我从来没有看见他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他的消费观念就是“吃光用光身体健康”。
70年代末,濮老师傅曾悄悄告诉过我,那时候在报纸上频频亮相的“万吨水压机”之父、一机部副部长沈鸿是他的师兄弟,两人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曹家渡学艺时有交往。令人感叹的是:同样在日寇的铁蹄下,沈鸿千里迢迢投奔延安,成了军工专家,社会精英,青史留名;濮老师傅一路逃难历经折磨,落魄湖南,遗骨他乡。
1990年代,我到煤矿出差看到濮老师傅80多岁还能骑自行车,听说他退休后一直在乡镇企业发挥余热。
2003年,濮老师傅去世时,已经90岁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