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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骨多情

2014-05-14阮笙绿

飞魔幻A 2014年12期
关键词:老祖师兄齐国

阮笙绿

顾小骨坐在碧潭山的山脊上,眺望着山下的路。

碧潭山下碧波万顷,雾气缭绕中一座吊桥,在风里晃晃悠悠,嘎吱作响,不知道摇了多少年,她在这里坐了也不知道多少年。

山脚下一大片梨树林,粉白的梨花如烟雾一般氤氲开来,聚了散,散了聚,春夏寒暑,一茬接着一茬。

师兄还没回来。

原来师兄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1. 少年如松

顾小骨是妖。

碧潭山是天阙剑宗的所在地,山中灵气充沛,多产精灵魔怪,顾小骨便是一棵硕大的山参。她生着与众不同的火红缨子,肥硕的参体已经长成了人形,在山参界算得上顶顶有名的美“参”坯子。

彼时,她还未得人身,却已经可以脱离土壤,顶着如火的红缨子满山跑,在山顶看日出,迎着朝霞观日落,逗着嘴馋的兔子精满山耍,日子过得好不悠哉。

那一日,她看完了日出,照旧去山下碧潭中,泡在灵力充裕的潭水中修炼,微风吹着潭水,波光粼粼,映着头顶的青天白云,宁静安逸。

她头枕在水面,吸收着灵气,美滋滋地想,此情此景,若是再有个美貌的少年郎伴在左右,那她的“参”生就再无遗憾了。

这么想着,岸边还真多了个少年郎,乌发玉面,一柄长剑背在身后,英姿飒爽,她一瞬间就被勾去了魂,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少年要去天阙剑宗拜师,却因为为人太冷太耿直,不会打点山下看门的弟子,而被拒之门外。有认得他的弟子从他面前经过,肆无忌惮地对他指指点点。

“就是那个人,叛国将军萧儒郎的孽子萧久笙,齐国人人得而诛之的贼逆,这种人也想入天阙剑宗的门,简直就是笑话。”

少年也不争辩,就只是冷着一张如玉的面孔,抬头静静看着山顶的方向。那里是天阙剑宗的剑阁所在,剑阁藏在丛山密林处,从山脚下看过去,其实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而少年双瞳黝黑,里面有冷冷却极清明的光在闪,带着希翼,带着说不清的苦涩,被潭边的雾气氤氲着,像极了夜幕下的星光。

关于叛国将军萧儒郎的事,她听进山采药的郎中和山脚下过路的八哥妖们说起过。

萧儒郎原是齐国的将军,战功赫赫,仪表堂堂,却在战场上与死敌粤国的公主私定了终身,还生了孩子。瞒天过海许多年,最终事情被揭发,齐王大怒,定他了个叛国罪,灭了满门。

那个修成人身,穿得五彩斑斓的八哥妖,讲起那段惨烈的故事,竟哭得涕泪横流。

她说:那一日,法场之上,血流成河,粤国公主披麻戴孝,手执宝剑,带着年仅五岁的萧久笙,拼了性命,杀上法场,要给萧儒郎收尸。齐王下了死命,要斩草除根。萧久笙小小的年纪在一片混乱中,抱着父亲的头颅,牵着母亲的手,不哭不闹,只是咬着牙关,睁着墨黑的眸,看着面前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最后是粤国的大皇子带兵杀来,才救下了这对母子。

那之后萧久笙一直跟着母亲住在粤国,却因为生父是齐国人,而受尽欺辱,一直忍辱负重,活到今日。

凡人来天阙剑宗,总有所求,有人求仙问道,有人追名逐利,有人但求一生清明无惑。

有着那样孤苦身世的少年萧久笙,站在山脚下,看着剑阁的方向,冷冷不语,他心中所求又是什么呢?

顾小骨头顶着一片芭蕉叶,偷偷看着少年的侧脸,捂住了胸口。她明明是棵还未修出人身的山参,更谈不上有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处心脏的位置却在突突地跳,一下两下,声大如雷。

她要帮他。她顶着芭蕉叶,默默地想。

她此刻并不知他心中所求,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心中求得便是这样一个如雪中红梅、山中松柏一般,苦寒不屈的堂堂少年郎。

2. 故人归

顾小骨迈着小短腿一路奔上山,大摇大摆闯进剑宗老祖的书房,老祖正在研究一本剑谱,一抬头就看见一棵肥硕的山参顺着桌子腿爬上书桌,与他四目相对。

“老祖,我给你找了个徒弟。”

老祖看着对他极尽讨好的山参,然后一抬手,将她弹到了书房外。

顾小骨在地上滚了几圈,疼得怪叫,接着就坐在书房外,戚戚哀哀地哭,一连哭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天阙剑宗也不知是得罪了哪方的火神,剑宗里接连失火,先是烧了饭堂,接着又烧了柴房,最后连剑阁也无缘无故开始灼灼燃烧。

老祖再也坐不住了,飞身上剑阁,灭完火后,回到书房门外,第一件事就是堵住顾小骨的嘴。

“龙女一滴泪,大雨倾盆至,天火一滴泪,星火势燎原。这位小姑奶奶,你能不能别哭了。”

天火一滴泪,星火势燎原。可这世上,哪儿还有什么天火?都随着三千前年族长月灼仙人的归去而一并去了。

前事如一道火印烙在心上,言之心伤,不提也罢。

顾小骨晃着红缨子,撇着嘴:“徒弟你收还是不收?”

老祖望着这一山的狼藉,一咬牙:“收。”

皆大欢喜。

萧久笙初被领到老祖面前时,还有些愣神,许是还没想清楚,为何自己在山脚下站了三天三夜,山门都没进,就成了剑宗老祖唯一的关门弟子?片刻的愣神之后,便恢复了冷静,行了拜师礼,与众同门一一见礼。

从此之后,青山之上,碧潭岸边,就多了一个勤奋习武的英挺少年郎。

顾小骨头顶着芭蕉叶,躲在碧潭水中,看着少年郎如玉的颜,美滋滋地想,青山绿水少年郎,她的“参”生自此再没什么遗憾了。

她陪着他练剑,陪着他上山,陪着他在这山中的流瀑中抓鱼解馋,日子过得像山外那座吊桥,晃晃悠悠,一晃就是几年。

萧久笙到了第三年才开始习惯这山中的生活。习惯几近残酷的修行;习惯在自己热的时候,头顶上忽然吹来的微风;习惯在自己冷的时候,树上掉下来的一片片芭蕉叶;习惯上山时,隐隐跟在身后的脚步声;习惯明明感觉有人在身后,猛然回头,发现身后根本没有人时,那庞大到可怕的孤独。

顾小骨发誓要修炼出人身,便是在那个时刻。

她小心翼翼地顶着芭蕉叶跟在他的身后,他似乎有所察觉,猛一回头,她条件反射遁入土中,地上只余一片盈盈飘落的芭蕉叶。

萧久笙看着那片芭蕉叶,似有若无地扬了扬嘴角。那似乎是个笑,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可是那笑里,满满的自嘲和空落刺痛了她的心,她的世界似晴朗天空突然下了一阵绵绵的细雨,冰冷冷,湿漉漉,浇了她一身,浇得她猝不及防地蹲在地上,大哭出声。

这个眼神,她终生难忘,像极了一千年前天火墓中遇见的那个少年。

那时天上也正下着雨,淅淅沥沥砸在芭蕉叶上,山谷中氤氲着雾气,迷蒙蒙的一片,她就像现在这样蹲在地上无助地哭。

头顶上的天空一暗,有什么隔断了雨帘,她抬头,看到一张如玉的少年的面孔,站在湿漉漉的青山之中,手执一把天青色的雨伞,举在她的头顶,他说:“姑娘,别哭,雨总会停的。”

3. 师兄

她越哭越凶,山中火光四起,老祖慌慌张张找来,愁容满面地问:“小祖宗,你又哭什么?”

“我要修成人身。”顾小骨坚定地说。

“胡闹什么啊小祖宗,再忍一千年,你就能脱离这山参,重修仙体,天火一族可就剩你这一根独苗了。”老祖苦口婆心。

她目光萎靡,两根参须拽住了老祖的衣摆:“只要能修出人身,做妖也行,再过千年,他若不在了,升仙又有什么意思?”

老祖咬牙再咬牙:“若不是答应了月灼仙人,顾你周全,老夫才不管你是死是活。”

有了老祖的帮忙,顾小骨的修为一日千里,又过了三年,修炼成一名小妖。

老祖将顾小骨领到了萧久笙的面前,只说:“这是你师妹。”再不管她。

顾小骨一身鹅黄衣衫,长发如墨一直垂到腰际,俏生生喊:“师兄。”

萧久笙性情虽冷,却是个很好的师兄。老祖是个剑痴,又过于懒惰,每天忙着研究剑谱还嫌时间不够,哪里还有时间管徒弟?他一般都是直接扔过去一本剑谱,教授几句心得,便让萧久笙带着顾小骨一块练。过几个月想起来,叫来他们,指点一二,想不起来,就完全放任不管。

教授武艺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不用说。所以,顾小骨的日常起居,基本上都是萧久笙料理的。

“小骨,吃饭。”

“小骨,睡觉。”

“小骨,不许偷懒。”

“小骨,跟紧我。”

他会说的话,也仅限于这么几句,但是她很爱听,从此不再顽皮,乖乖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消瘦却坚韧的脊背,牵着他温暖的大手,慢慢露出这一生最心安的微笑。

也是会遇见麻烦的。天阙剑宗,看似是个清修之地,却也是个欺善怕恶的地方。萧久笙和顾小骨是老祖仅有的两个徒弟,外表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在同门中因为人数太少,势单力薄,备受欺凌。

一次,剑宗同门有意挑衅顾小骨,说,老祖门生,自有过人之处,若能取来这碧潭崖下的黑潭珠,我们便服你,否则,你和你师兄便都是名不符实的废物。

污蔑她,她大概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是污蔑师兄,她是万万不能忍的,于是脑子一热,转身下了那万丈碧潭崖。

碧潭崖下多密林瘴气,旁边便是波涛万顷,她那点修为,很快迷失了方向,走了一天也没走出那瘴气林,天黑的时候终于累得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有人将她背起,一步步朝崖上爬。她抬起头,在一片漆黑中,摸到一张熟悉的脸,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满是温热的粘腻感。是师兄,师兄来救她了。

此时的顾小骨才知道后悔,自己的莽撞,连累师兄受这样的苦楚。

她有些想哭,却又怕引起大火,给师兄再添麻烦,极力忍着不敢哭,只是轻轻哼了两声。

萧久笙以为她是害怕,腾出一只手来,拍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小骨,别怕,师兄在这里。”

小骨,别怕,师兄在这里。

姑娘,别哭,雨总会停的。

两个声音,穿越一千年,重叠在一起,她心中如春风拂过,暖意融融。她趴在他的背上,痴痴地想:她这命这身,都是师兄救的,她一颗心满腔情,也全是师兄的。师兄与她,比天高,比海深,比命重,有着比情爱还要更深一些的牵绊。

回到住所,萧久笙处理好两个人身上被悬崖下的利石割出来的伤口,便板起脸来教训顾小骨。

怎么能只身冒险?

师兄学艺未精,万一救不了你,怎么办?

顾小骨笑眯眯地听着,最后因为态度不够端正,而被罚跪在廊下。

半夜,顾小骨正饿得头晕眼花,萧久笙冷着脸走过来,也不言语,静静递过一个温热的馒头和一个黑漆漆布满金色纹路的珠子。

是黑潭珠。他竟然折返回崖下,取回了珠子。可这珠子生在崖下迷瘴内,听说还有巨兽看守,她在下面一天一夜,连找都没找到,更别说打败巨兽了。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是怎么办到的?

萧久笙看出她的疑惑,伸手摸摸她的头,说:“我的师妹,怎能被说成废物?”

顾小骨啃着馒头,看着珠子,眸中有雾气,含含糊糊问:“师兄,你真好。师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如纱月光下,他冷冷的眸子里充满了无限的温柔和宠溺,他扬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因为那个热时为我扇风,冷时给我摘芭蕉叶,日复一日陪我上山下山的小萝卜。”

顾小骨目光灼灼,嘟着嘴巴小声辩解:“什么萝卜?人家明明是山参。”

原来他已经察觉,而且不嫌弃她是妖,她的师兄,果然是天底下最好的少年郎。

她又想起一千年前的那场雨,雨水沁骨般地冷,浸透了整座青山,他为她撑着伞,直到雨停,天色亮了起来,青山在迷雾中露出迷人的脸,一道彩虹从天这边一直弯弯地跨到那一边,那绚烂的色彩,真是美啊。

就像师兄此时的笑,真是美啊。

她拉着他的手,晃来晃去,欢喜得不能自已。

4.心中所求

萧久笙修行十分刻苦,很快便学会了御剑飞行,几年之后,山中同门,再无人是他的对手。

老祖心中甚慰,时常对着山下练武的身影,捻须感叹,没想到无心插柳却得了个好徒弟,只不过这徒弟仙缘太深,怕不是一个天阙剑宗能够留得住的。

修行累的时候,萧久笙会带小骨去他的故乡,从云端望下去,那湖泊山川,锦绣一片。不得不说,齐国确实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他指着下面,眸中有闪闪的星光,语气自豪:“小骨,你看这片大好的河山,它是我父亲用性命守住的,我要替父亲继续守着它。所以我要练好武艺。”

小骨第一次听到说起自己的事,瞬间明白这便是他心中所求,可她觉得愤恨:“齐王灭你满门,你不恨他?”

他眸光幽静,弹弹她的额头:“恨啊,恨不得诛之后快。可是啊,所谓忠,忠的是国是民,不是某一个人,某位君王。我怎会为了某一个人的过错,而遗弃自己的故土?”

这种大义,顾小骨当然不懂,她心中自有小算盘,于是央求师兄,说要在齐国玩几天,萧久笙禁不住她撒娇使滑,很快就同意了。

他们住在齐国国都的一个客栈,用了最浅显的法术遮挡了自己的容貌。

白日里,顾小骨拉着萧久笙东看西瞧,玩得好不悠哉。

晚上,她就使了法术混进宫里,给齐王画了个花脸,且用的是碧潭山上的山藤汁水,这种汁水不能沾水,沾水就会火辣辣地疼,想要除掉就得近火烤,烤上一个时辰,等眉毛、胡子都焦得差不多时,颜色就退了。

顾小骨边画边恨恨地嘟囔:“昏君,叫你灭我师兄满门。”

第二日回程的时候,顾小骨心情明显好了许多,御剑飞行时也一直在哼小曲,萧久笙只觉得奇怪,便问她怎么了。

她抱着他的腰,神神秘秘地抬头冲他眨眼睛:“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师兄的。”末了又咬牙切齿加了一句,“师兄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萧久笙虽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只是觉得云端的日头太大,将她的面庞映得红扑扑的,桃粉的腮边一抹娇嗔,十分诱人,他不由自主漾出一抹笑来,俯身在她颊边印下轻轻浅浅的一吻。

5. 身祭龙脉

萧久笙是在一个春天离开天阙剑宗的。

那一年齐王驾崩,新王年幼,群臣无首,邻国趁机大举进犯,齐国陷于危难。有国民一步一拜,拜到剑宗门口,高呼:请萧小将军出山,解救齐国于危难。

萧久笙跪在老祖门前,请求下山,老祖在门里叹气,语气哀愁:“你这一走,我们师徒缘分便也到了尽头。”

萧久笙拜了又拜,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小骨也包袱款款跟下山,老祖气得踹开门指着她的背影大骂:“两个没良心的小东西,走了就别回来。”

到底师徒一场,不管当初收徒是有多不情愿,到了分别之际,也竟是这般不舍。

那年山脚下的梨花开得很旺,一片片,一簇簇,如那战场上马蹄卷起的滚滚尘烟。

战争持续了两年,齐国军队死伤无数,仍不能扭转国运,萧久笙疲于奔命,顾小骨心疼不已,时常忧心地劝他:“师兄,这国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国家,尽力了就好,何必这么拼命?”

他修为虽高,但地方也有奇人异士,不能轻敌,所以一直在研究敌情,已三日未曾合眼。

他回头,看见刚才还说话的小小的人在营帐内缩成一团,靠在桌边,已困得头一点一点。

他走过去,脱下披风,轻轻为她披在肩上。

小骨惊醒,拉着师兄的手撒起娇来:“师兄,你也去睡。”

“你先去睡,我再等一会儿。”萧久笙拍拍她的手背,面色虽冷,语气却很轻柔。

小骨犯起了倔脾气,拉着他就是不放手:“师兄不去睡,那我也不去。等我熬成了老太婆这辈子再嫁不出去,师兄你养我一辈子。”

萧久笙看着她,眉头皱了又皱:“胡闹。”嘴上这么说着,清冷的脸孔上却爬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小骨困得迷迷糊糊,一把搂住他的腰,将脸贴了上去:“师兄,我想了想,我这一生都不嫁了,就要师兄养我一辈子。”

说完就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萧久笙被她靠着,身体从开始的僵硬,慢慢变得轻柔,最后叹一口气,将她抱起,送回营帐。离去之前,几番回头,最后还是没忍住,俯身在她唇边,浅浅一吻。

战事不紧时,萧久笙会带着顾小骨在夜色繁星中御剑而行,一遍一遍看着这片满目疮痍的河山。

他说:“小骨,我若去了,你要帮我看顾着这片河山,切记切记。”

小骨听得心惊,死死搂住他的腰,大声地嚷:“师兄若是去了,小骨就自散修为,随师兄一起离去。”

萧久笙拍拍她的背,只说:“不要胡说。”便再不言语。

顾小骨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那天师兄说的话,其实是他的遗言。

他一早就知道,齐国衰败皆因龙脉被斩断,而要修补龙脉必要一修为高深,并且是国之栋梁、民之所向之人,身祭龙脉,与龙脉融为一体,才能再次支撑起这个国家。

所以,他上天阙剑宗拜师,得一个身修为,又用两年的征战之苦,换取民心所向。只为成为龙脉祭品。

那一日,龙音谷细雨霏霏,小骨跌跌撞撞寻了过来,萧久笙早已入谷,残龙的嘶吼声带动着强大的冲击力,将细雨扬得到处都是。小骨拼尽了力气,朝龙穴靠近,却见萧久笙已割开身上血脉,血滴在残龙身上,残龙的躯体慢慢愈合,无神的龙目,迎着萧久笙苍白的脸,慢慢变得鲜活了起来。

顾小骨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替他止血,可是那血哪是那么容易止得住的,她慌乱无措,一声声唤着:“师兄,师兄……”

萧久笙抓住她的双手,笑容晕在细雨迷雾里,看起来苍白而缥缈:“小骨,谢谢你陪我度过这些年。我很开心,千万年来从未这么开心过。

“小骨,我大概快要死了,竟然看到了许多凡人不该知道的事……

“小骨,这一世与你相遇,是我求来的。

“磨难也好,凄苦也罢,今生我如愿与你相伴,再没什么遗憾了。”

……

顾小骨用了很多年,才明白这些断断续续的话里的意思。如果,当时,她不是那么慌乱,一定好好看看他,将他的眉眼,一点点刻进心里,免得日后再见不到,相思刻骨,无处寻觅他的踪迹。

最终萧久笙还是倒下了,小骨的目光已经开始有些模糊,朦胧之中,她看到她的师兄慢慢与巨龙融为一体,巨龙仰头,山谷中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接着巨龙伏地,闪动着荧光化成地上巨大的沟壑图腾,便再无声息。

巨大的龙音谷内空寂无声,小骨伏在地上,眼泪滴在地上,蹿起星星点点的火苗,火苗旺起来又被雨水淋熄,周而复始,明明灭灭,奇诡而绝美。

顾小骨抬起头来,看着那条龙脉,突然暴怒,身体升腾起一股躁动的火,那火劈开她的肉身,灼灼燃烧,烧得她泪光涟涟,她手执一把火色长剑,对着苍天,左劈右砍。

苍天啊,你若真有慈悲,便还我师兄,还我少年郎,还我这一世,再无处托付的意重情长……

6. 少年御龙

暴怒过后,她混沌的心慢慢开始清明,记起了所有。她低头看着身体慢慢在蜕变,火翅潋滟,红发疯长,垂在膝下,不禁仰头大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号啕大哭。

天火一族,万年出一圣女,名曰:火凰。

要成就火凰,必历三劫,生死别离是一劫,孤苦无依是一劫,情深缘浅是一劫。

千年之前,天火一族遭遇大难,被雨狐一族全灭在天火之墓,天火圣女火凰应劫而生,生而孤苦,历经别离,生性凉薄,不黯情事。

她寻雨狐一族踪迹,成功复仇。

那一日天上飘着细雨,她一个人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走进天火之墓,望着满目的苍凉,不禁悲从心中来,只觉得这神仙当成她这个样子,真心没什么意思,想着想着,就蹲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寂静的山谷中传来龙吟,御龙的少年撑着一把油纸伞,从天上经过,看到此情此景,心生怜惜,忍不住跳下云头,走过去将伞举过她的头顶,声音冰冷而轻盈:“姑娘,别哭,雨总会停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少年静好的脸,墨黑的眸,还有他身上轻柔的暖意,一瞬间,心就软成了一片。

她起了私心。她想要人陪她。

“我怕。你能留下陪我吗?”她泪眼潋滟,美得让人心碎。

少年是天界的御龙尊者,名唤:无涯。负责看护人间各国国运,为昌盛的国家送去龙脉。

人间有个国家叫作齐国,国盛民安,君王贤德,臣子忠诚,他御龙而去,为齐国送去龙脉。

无涯尊者本来只是稍作停留,此时却有些迟疑。

火凰起身,指尖轻颤,可怜兮兮地握住了他撑伞的手。

多美的人呀。无涯尊者轻叹,他想陪着她。

于是,他们在这冷清的天火之墓中,撑着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雨停。

无涯尊者收起伞向火凰道别。

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与人亲近的火凰开始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要怎么留下这位尊者,就用了一个很蠢的法子。

斩断了他的巨龙。

她想,没有了那龙,也许这位尊者就走不了了,可以永远在这天火之墓中陪着她。

可龙没了,事情也并没有按照她的预想发展。

巨龙被斩,跌于龙音谷,齐国国运慢慢开始衰败,无涯尊者遭天帝责难,罚下界去,一去无踪影。

而火凰,则被斩断了双翅,打落在碧潭山上,受天阙剑宗老祖照顾,精魂进入一棵千年的山参体内,重新开始修为之路。

前因后果,变得明了,顾小骨再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一切本因她而起,是她斩断了本应镇守齐国的巨龙,断了齐国的龙脉,师兄一家才会遭此厄运,最终身祭龙脉而亡。

她记起很久很久以前,老祖曾经跟她说过,所谓神仙,是灭七情六欲,斩人间情根,方能得仙路稳固长久。

此时的她,历经三劫,重生了仙体,却只觉得,这天上的神仙,当真是可怜可笑得很,爱一个人,畅快一世多好,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弄得满身疮痍,面目全非?

她拖着流火潋滟的羽翅,往龙音谷外走,天上梵音诵唱,天火圣女火凰重归仙位。而她的心里却在反反复复地想,为什么她是一个神仙?为什么她要经受这样的劫难?

做人做妖都好,她只想爱个痛快,活个痛快。再不要一颗心伤到时刻如火烧灼,还再硬撑,说已顿悟。

她心中有爱,终生不悟。

凡人皆慕仙人长生,却不知,此时此地,有一个神仙,正睁着泪眼,看着人间,心里是满满的艳羡。

7. 他的模样

顾小骨最终并没有回归仙位,她斩了自己的双翅,隐了气息,变作萧久笙的模样,仍旧坐镇齐国军帐,指挥着千军万马,收复失地,重振家园。

又过了两年,齐国已恢复往日昌盛,封萧久笙为护国将军,迎萧儒郎牌位进宗祠,认粤国公主为国母,并誓与粤国交好,永不开战。

护国将军萧久笙,在人前永远是一副坚不可摧的英雄模样,却没人知道,夜深人静的将军府里,白日里的英雄,会脱下盔甲,对镜独坐。

一会儿变成顾小骨,对着盔甲喃喃:“师兄,这片大好河山,我为你守着呢。”

然后,她变成师兄模样,摸摸自己的头:“小骨,真乖。”

两手端起酒杯,左手碰右手。

“师兄,干杯。”

“干杯。”

喝醉了,又变回师兄模样,靠在镜子上,摸着镜子中熟悉的轮廓流泪:“师兄,我想你。”

在他离去的两年里,她终于将自己彻底活成了他的模样。

又是五年,齐王成年,能够独挡一面,顾小骨回到碧潭山,日日坐在山脊,看着上山的路,只是碧波之上的吊桥,再不是师兄的归路。

苍龙殿的无涯尊者,佛缘深重,少年静好的年纪便已有了仙界少有的修为。

天帝怜他,说:“尊者本可不必下凡尘身祭龙脉,为齐国再寻巨龙,重修龙脉便是。”

尊者看着茫茫浮世,渺渺红尘,轻轻扬唇:“入凡尘,能遇她。”

“凡尘太苦。”

“不及相思苦。”

那一日,御龙的少年看见了那个哭泣的姑娘,从此堕入了红尘,再不归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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