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医生杨老六

飞鸿

行走江湖的人都得有门绝活。杨老六是郎中，他的看家绝活是治褥疮，行走于方圆几十里的山山村村，靠本事吃饭。

早年间，山里人经常会有人在田里正干着活儿，突然就口歪眼斜，半个身子不能动弹，发落到家里，有钱的人家请来郎中吃药调理，没钱的只好干挺在床上等死。说来也怪，有些得了半瘫或者全瘫的人往往耳聪目明，不耽误吃不耽误喝，一挺就是十来年。有偏瘫卧床的人家常常起早摸黑跑几十里山路，去找杨老六。杨老六看病认真，杨老六不管再远的路，不管来人说得再仔细，都要亲自跑到病人家里去，望、闻、问、切一番后，才净了手，端坐在门口的小木墩子上，打开他那木制的红漆药箱子，取出纸笔来开好药方，递给主家，然后站起身抖抖裤腿，出门就走。有的人不想来回跑山路，就央杨老六去的时候顺便带点膏药：不都是褥疮吗？您提前配点放在家里，有人用了来取，您也省得跑腿不是？老六双眼一瞪，脸上带了端庄的神色：人跟人是不一样的，虽都是褥疮，也要对症下药，拿着方子，明天到我家里去取药。说完转身，不搭理主家再三挽留吃饭的话茬，径直朝着山路走去。

杨老六的膏药黑乎乎一团，不明医理的人根本看不出端的，只管照着那化脓溃烂的地方抹上，轻者三五天，重者两周，眼看着那疮口消肿止痒，结痂愈合，长出红嫩的新肉来。杨老六的名声越传越远。

山村里卫生条件差，孩子洗澡难，体内湿气又燥，夏天被蚊虫一叮咬，常常会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溃烂不堪。杨老六躲在家里鼓鼓捣捣，在治褥疮的药膏上添减成分剂量，终于找到了专门医治小孩们这些疮疤的偏方。从此，杨老六更加忙碌，常常是一身泥巴衣裳正在犁地，就有人跑到田埂上：他六伯，俺那娃也不知咋了，你给弄管药膏抹抹看中不中吧？老六吆喝牛停住，叫媳妇看着，跟着来人回到家里。洗了手换了衣服鞋袜，一身白绸布衣褂纤尘不染，这才走进专门辟出来的一间作了药房的屋子里，对着那跟他家人来的孩子观察探问一番，拿出一堆药剂配成一管药膏递给来人，告诉怎么擦洗，怎么抹药。来人点头记下，也不多留，几句家常话说完就告辞。老六重又换了身上的衣衫，一身泥巴接着犁他的地。

山是宝山，有人撂下成麻袋的钱修路开矿，没几年还真挣得海了。忽然有一天，矿主开着几十万的奥迪车来到杨老六家，说是老太爷脚背大面积溃烂，在城里的大医院住了快一个月了愣是不见起色。有人跟矿主介绍杨老六的神方，矿主这是慕名而来。杨老六一身白裤白褂坐着几十万的奥迪车进了城。这在我们那一带是从来没有的事，立马引起轩然大波。三天后，杨老六才被矿主亲自驾着奥迪送回家里。杨老六闭门不出又三天，再次被奥迪接到城里。这次一去就是一星期。

杨老六开始由奥迪接送往返于家和城之间。说来也怪，老六在老家药到病除的神奇膏药，竟然只能让老太爷的脚背消肿结痂，就是无法痊愈。村里的闲话传开了，有人说是杨老六使的鬼，故意为难矿主，为的是利；有人说杨老六的药方只适合山里人用，城里人身体里的成分跟山里人不一样，不管用。杨老六对这些闲话不管不问，到了时间就打电话让奥迪来接，到了时间又让奥迪送回家。就在矿主失去耐心不想再接送杨老六的时候，老太爷的脚背疮痂脱落，奇迹般地好了。

据说，大医院的一把手曾经跟杨老六有过一次长谈，内容牵涉到聘请杨老六为他们医院专家和给杨老六学医的儿子安排工作等等，杨老六只提出了一条：让矿主退还多开的山体，合理开采，把毁坏的山林补上树苗，等到生态恢复，他就把自己的药方交给医院——矿主是医院一把手的亲弟弟。

杨老六被奥迪送回了家里。几年后，我们老家那一片结了疮疤一样东一块西一块的山体大部分又长出了郁郁葱葱的树木。杨老六亲自拿着药方送到城里，自己依然一身白裤白褂翻山越岭给乡邻看病，满身泥巴秋收春种耕耘着几亩薄田。你要是想去找他，转过村脚就会发现，高高大大的朱红门楼半开半掩，门外一蓬修竹，几树梅花，树下一条半人高的大灰狗眼光清澈，叫声犀利。透过门缝看进去，院内月季红菊花黄，开得煞是热闹，那就是杨老六的家。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