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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

2014-05-14于德北

小小说月刊 2014年5期
关键词:延边外祖母福利院

于德北

奇怪的是,妻子的外祖母去世后,我竟一次也没有梦到她。她生前对我很好,处处对我表示关心,亦时时表达喜爱,使我感觉她就像我自己的亲外祖母一样。可我为什么一次也没有梦到她呢?妻子常在梦里哭醒,醒来后便无限感伤而委屈地说:“我又梦见姥姥了。”

这让我的内心也很酸楚。

岳父岳母有三个女儿,妻子行二。她一出生,岳母便得了乳腺炎,东北俗称“闹奶子”,不能哺乳,便把她送到了外祖母那里。外祖母一个人在延边生活,彼时还身强力壮,带一个外孙女,应该是不吃力的。这一带就是十四年,直至妻子要上高中,才回到了父母身边。这时,外祖母的年纪也大了,被岳父岳母一并接来。

外祖母和妻子的感情近。

这是时间和命运的造化。

我见到外祖母的时候,她老人家已经快七十岁了,一头的白发,大大的眼睛,微胖,嘴角总留着笑意。她是满人出身,父亲是清朝的一个统领,民国后,成为张作霖手下的旅长,负责珲春、汪清一带的保境、平匪、安民诸事宜。所以说,外祖母是很有些家教的,虽然是老人了,身上依然有淑女气。

她十四岁出嫁,夫家是有名的大户。可惜,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因为她的丈夫一直在外求学,并参加了革命,而且“婚姻自由”,和自己的同学早已订下盟好,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大了是孝义的表现,说小了,便是应景文章。

所以,外祖母一生未育,没有儿女。

岳母,是外祖母夫家做主,过继过来的。

我和妻子结婚一年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外祖母坚持着要来家住一阵,说是要享一享外孙女的福,实际上是想帮我们带孩子。那时,妻子工作的单位远,我除了本职工作,又在外边兼了一份工,日子皱巴巴的,没一下能打到鼓点上。

妻子年纪小,又新做了母亲,孩子哭闹,她便无策,时不时地和我发脾气。每一次她发完脾气,外祖母总会在她出去的时候,小声地安慰我。

她说:“你不能和她真生气,气坏自己的身子是大事。”

她也说:“是我不好,把她惯坏了。”

她还说:“她不讲道理,可你是一个明理的人。”

我想,她背后一定也劝慰妻子吧,就算最无奈的时候(妻子有时也和她发脾气──这在她,是一种撒娇的方式),她也会笑着面对这一切,但眼睛里的忧郁是明显而突出的。

我害怕见到她这样的眼神。

我和妻子结婚几年后,妻子的妹妹也结婚了,家里住房条件差,外祖母的安置成为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妻子和大姐都提出让外祖母和自己一起生活,这遭到了岳父和外祖母的极力反对。岳父的反对是出于自尊心──他不能让自己的儿女养活自己的岳母;外祖母的反对是出于对妻子的心疼──去大姐家,怕妻子伤心;到我家来,明显地不现实,一室的房子,十几平米,暂住可以,长居是艰涩而困难的。

于是,外祖母自己做主,回延边了。

当然,以她的年纪,自己挑门过日子是不可能的,思来想去,她把自己交给了福利院。福利院在延吉的市郊,旁边是光荣院,背后是一道长长的大梁。

为了多了解外祖母的状况,我找单位的领导商量,把延边划成了我的分管片儿──那时,我在杂志社工作,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到包片儿的地区去跑发行。领导知道我的苦衷,欣然应允。这样,春四月,秋八月,我都能去延吉,忙完工作后,到福利院陪外祖母住两天。

我来,外祖母当然高兴至极。她到福利院外边的食杂店买牛板筋,买火腿肠,买牛肉丝,买小咸菜,买白酒,然后,坐在一边看着我吃喝。我喝酒,她劝我少喝;我不喝了,她又急得什么似的,抓住酒瓶给我倒,生怕我喝不好。

她会问妻子的情况。

我一一作答。

她也问孩子。

我便向她描述儿子的样子。

听得高兴了,她会笑,十分开心的样子,一口的假牙都露出来;觉得不好了,就皱起眉头,嘴巴紧紧地闭起来。

见面总是快乐的。

最怕的是分别。

每次我走的时候,外祖母都会送我出大门,走了一程又一程,直至郊线汽车从后边赶过来。我最后一次去看她,是秋天,这一次她只送我到大门口,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脸,仿佛要把它刻下来似的,她说:“你再不会来了。”

我笑了,说:“哪会。”

我走出很远,她还站在那里,扯起大襟擦眼泪。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就是那一年的冬天,外祖母走了。听到她的死讯,我才恍然明白她最后说给我那一句话的意思。我和妻子要去奔丧,可是福利院来电话,说,外祖母的意思,人已经炼了,不留骨灰。

“你再不会来了。”

就算现在,夜深人静了,想起这句话,泪水止不住会流下来。

选自《百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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