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
2014-04-29杨佳娴
距离我在网路上发表第一首诗《梦》,已经过了12年了。
那时候我大三,而现在即将博士毕业。那时候我可以信手毫无修改地一天写两首诗(是的在bbs上按下ctrl+p,就在那黑色的荧幕纸上开始写,写完后ctrl+x,作品就张贴出去了),现在我一年才发表五首诗(反复推敲,为了一个字两个字改上一周,总是平面媒体刊出后才转贴到网络上)。
十二年是一个如梦似幻的数字。在那些水晶碎散每一个时间切片中,水流永远是自己推挤着自己,排拒着自己,才可能得到前进。多年前的诗作,难道可以变成地图,让我找到失落的旧址吗?或者,只是像Rene Magritte那张画作,La Reproduction Interdite——男人面对着镜子看见的是自己的,黝黑的背面……。
近十二年也是一个变化翻覆的时代。从世纪末到世纪初,政治变天过,我们意志高昂过然后失望过,手机像衣服,没穿就无法上街,沟通科技一日千里。从bbs,转到明日报新闻台,然后是部落格浪潮,再转为脸书、噗浪,我几次改换写作与活动的媒介,更不提msn上即时对话中忽然出现诗意与笑话——“与时俱进”——参与了虚拟大宇宙的自我舞台与社交气氛。关掉视窗,下了线,真真在那里推敲着一两行诗句时,又是孤独的了。孤独日益罕见(或贬
值),我还写着诗,在有诗的当下保存着神秘的美景,星河那样开展在太空舱外。时间为我静止,铜币哐啷翻面,灵魂的答案紧紧握在掌心。
学诗过程中,一再肯定的是写作的独特性与边缘性。学会不轻视读者。尊敬每一个字的声色,每一个标点的呼吸。在白话与文言的交揉中试炼弹性,创造性地写实,在压缩与跳跃之间,让留白成为诗的一部分。现代诗的语言基础本身可能是散文的,可是诗和散文各有章法。我不写句子连起来就真成为散文的,过分松散、掺水的诗。不写意义正确而美学空洞的诗。也不写说谎的诗。真诚乃文学第一要义。
第三本诗集《少女维特》,是少女之我与现下之我的对垒。最早将收到我一九九八年第一首在bbs发表的诗作。读者在第二辑与第三辑之间必能感受到巨大落差,因为创作年代至少相差六年。现在回头看看当时鲁莽的文字,竟然颇有陌生的刺激感。选择文学作为青春甚至是终身功课者,必然以为自己与既成世界之间存在着某种裂痕。从前我急于揭露这裂痕,作品中遂有盲目的力。十二年前写“不懂那些露出腥臊微笑的经血/以为长大必定会使自己腐朽”,而现在终于成为自己预言中的腐朽的大人了。十二年前我有难以驾驭的纯真的狂气,如今则是为“啊爱的亡灵命运的亡灵/宇宙防空壕里/推挤着,讪笑着……”而悚然。但是诗永远维持,为了爱,永远维持着一种感伤的坚硬,可能是甲胄,可能是结石,可能是脊椎,可能是神秘的犄角。即使我曾是太过靠近太阳的伊卡鲁斯,凭借着诗,融化后我也落海为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