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急湍（三首）

羌人六，80后，四川平武人，青年诗人、作家。

抱着她头发里的大雪

比起自由和虚无，我更爱故乡

爱这些连绵起伏的群山，爱这条在阳光照耀下

闪动着鳞片的河流，也爱这些黝黑但朴实忠厚的脸谱。

今生，我就是我想象的那样一只大鸟

时间和真理是我的翅膀，而这些在山水间生长的草木、白云

都是我生动的语言。我喜欢沉默，

喜欢崎岖但始终能够爬上山顶的羊肠小道，

喜欢孩子脸上不曾掩饰的纯真与梦想，

喜欢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带着我心里的这些

石头、露水、阳光和青苔，在这长途般的时光隧道里游梭。

是的，或许我完全可以戒掉烟草、痛饮、邪恶，

但我却难以戒掉深深埋藏在血液里那一丝脆弱

脆弱，像打开童年的钥匙，在我的骨头里已经永远沉没。

即便用再多的铁或者其他金属，

我都无法将我的脆弱加固，

它是我的月亮，来自故乡的月亮，倒映着亲人的脸，

倒映着故乡的召唤。远在他乡的日子，月亮就会在我的梦里

慢慢变成人形，她举起一杯乡愁，让犹如一列火车

开过身体的漂泊之苦，开始变得难以忍受！

很多时候，她只是沉默地坐在异乡的树梢上，一点一点剥开

滑下树梢的寂静，用寂静缝好我的忧伤。

美丽的月亮，用柔情把窗子剪碎的月亮，

就像是腰身佝偻的母亲，我好想

抱着她头发里的大雪，痛哭一场！

用心看而不是眼睛

苍老的母亲，闪电般钻进你发丝里的黎明，

不是白，也不是蛇

而是身体里挨个挨个倒下的日子，

日子，死亡的砖头，无情的鞭子

在头上饮雪的国王，也用雪，宣告终结。

即使用干清漪江的水；即使把一朵云内心的辽阔

耗尽，我的罪孽与愧疚，难以被稀释、冲淡，

这一切就仿佛

迎面而来的中年，我只好选择默认，作为某种支撑

它一面扶起我的身体，

一面将我扔进另外一个深渊

在那里没有时间这回事；在那里

我的碌碌无为和不孝，也不再作为一个事实而存在，

而那些缠绕一生的虚无，将卸下伪装，

与缓慢和平共处；

在那里，所谓的压力，将带着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飞往光的尽头。

用心看而不是眼睛，我何尝忍心

看着日子挨个挨个在我们的身体里

倒下？又何尝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

大片大片老去，

犹如成群结队的蒲公英，在风中慢慢飘零，直至

月牙般的肉身毁灭。用心看而不是眼睛，

答案冥冥中早已注定，如同

我此刻对于矛盾和内疚的厌倦和反抗

在所难免。

人生恍若急湍

人生恍若急湍，除去金黄的山野与年轮，

有一种孤单，已经沦为笑谈。

事务冗杂的乡下，白云充满厌倦，

但仍然坚持为木讷老实的群山赠送免费门票。

被泥土紧紧锁住的亲人

是一粒粒将河水剥开的沙子，河流移动，移动

如他们在移动中变粗的喉咙，只能

以额上剧增的皱纹止渴

以劳累省略眼泪，以沉默掩饰心中的孤独痛苦，

以纯善之心，拥抱岁月的侵蚀与挥霍。

他们一直就是我心坎上的一段滑坡

剪不断理还乱，当我开始奔向中年，白色的月光

正对着一头金黄的老虎发怒。

很容易将秋天的月亮挡在各自睡眠之外的秋天，

黑夜的老唱片里，

将童年和流水声划伤的萤火虫，喷出微弱的光芒，犹如持家和善于修补裂缝的母亲，

正为自己支离破碎的家庭接受命运的体罚与磨损。

蛐蛐们拉着小提琴索然无味，

所有上山的路已经枯萎。村子，黏在山的脚跟上

仿佛一片凉丝丝的膏药。鸟儿也开始飞向别处？

村子的树阴下，我碰见一位老人

他深深地坐在椅子里，他坐在深深的椅子里，

这一刻，我莫名地坚信：“他一定经历过什么，

但别无选择。”

像一截即将从暗处涌来的暮色，

收割为人的幸福、安宁，也收割为人的苦楚、贫瘠

乃至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