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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深处的哭喊

2014-04-29胡传永

北京文学 2014年11期

那天晚上,医生将王政的“病危通知”当着王政的面递给了我——医生一定以为肝肾功能已然衰竭的他正处于昏迷状态而无须避讳了,但我知道,他的神志此时还非常清醒。

他睁开眼看着我急速地将单子塞进衣袋,竟然拎着嘴角笑了笑:“不要紧张……我……暂时没事的……别慌……叫……儿子……回来……他刚走……跑好几趟了……太累……”

他怎么知道我想要打电话让儿子赶紧回来,却又不忍心,正纠结着呢?

是的,在他病重期间,刚考取研究生的儿子从苏州到六安,来来回回已经跑了好多趟了——当时,无论是躺在床上的父亲还是忙在床边的母亲,从精神到肉体,都快要崩溃了,支持不住了,似乎唯有儿子才可以撑起瘫软的我们,使我们得以站立来面对现实——于有意无意间,我们不得不将超限的压力卸给或是分摊给了唯一的儿子。然而,每当我们看见年轻单薄的他,环顾四周茫然孤寂不知所措时,“独生”二字竟是那般令我们心痛!

“我们……本应该……有一大群……儿女的……”

他看着我,说了这话,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也哭了。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黑暗,板板的,严实得让人窒息,没有一点罅缝可供生灵游走。

突然,耳畔又响起我们熟悉的哭喊声:“妈妈……不要……不要啊……”

在我听到哭喊声的同时,看见王政假寐的眼一下子睁开了,看着天花板,作倾听状,然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我就知道,他也听见了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这哭喊声已经跟随我们许多年了,起始应该是1982年5月29号——离6月1号只有两天。

那年我39岁。王政说:“你已经快40了,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要了……”

他的意思我非常明白,是想要我留下这个孩子。

可当时我正在从学不致用的老单位往专业对口的新单位办理调动手续,如果留下这个孩子,就意味着不仅新单位去不成,老单位也回不了了。权衡一下,我还是去了医院。

就在医生为我做术前检查的时候,我想到了王政的那句话:“以后怕是再也没机会要了……”情急之下,赶紧找了一个很蹩脚的理由,逃离了手术室。

回到家里,王政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们都在日记本上记下这个不平常的日子,并且给未来的孩子起了名字,都认定这是个女儿,我为之取名倔妮儿,王政叫她默然。可高兴之后,想到了我们将要承受的处罚直至失业,读中学的儿子将要遭遇失学与挨饿……我们抱头痛哭之后,王政挽着我又去了医院。

那个不得不让我在手术台上逃走的医生认出了我,她的脸冷若冰霜,像看待一个没有气息没有情感的物件一样看了我好半天,然后将我的号单拎在手上像拎着一串垃圾:“怎么又来了?这手术室是你家小菜园的门啊!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我们只好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任其数落,终于让她同意我再一次躺到了手术台上……

这是第几次的经历了?我不想说出那个残忍的数字。

我们在大学读书时恋爱,比我小三岁的他与我第二次约会时就向我提出了他想要三个孩子的想法,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我当时非常害羞,不敢接他的话茬儿,但在心里也不无得意,因为还在青春期我就在心底里设想着:将来我要生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我要把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要教会他们善良与孝顺,让他们都成为优秀的人……

儿子4岁了,当年我们所在的农村中学校长找到王政和我,你们的孩子都这样大了,为什么还不领“独生子女光荣证”啊?那时所谓的生育政策还不是太苛。我们告诉他,我们还想要一个女儿(不敢说出两个)。校长听了哈哈大笑:“你们没看到文件吧?教师40%调资指标,首要条件是独生子女的父母才可以参与……以后涨工资调级啊什么的,都会与这个政策挂钩,一孩化,已是国策……”在校长的诱劝与威逼下,我们不得不领了那个血红色的小本子。

就在领了本子没几天,发现自己有情况了,没有任何的犹疑,去了镇卫生所。卫生所的卫生状况实在糟糕,术中受了感染,命保住了,自此,严重的妇科病却一直伴随着我。

但那年的40%也没轮到我们,校长、主任、会计与主任的大姨子占去了所有的指标,他们都是有一大群孩子的人,但他们说自己生育时,还没有计划的限制。

为了孩子能上幼儿园和稍好一点的小学,我们托人求情跑细了腿磨破了嘴,从偏僻的乡村中学调往城里,组织和人事部门,包括接收单位,所有的关口都贴一条硬性的规定:只能有一个孩子。

安顿下来,想要一个女儿的心虽然活着,然那道悬在头顶上的高压线,我们是一点儿也不敢触碰的。

5岁的儿子从乡下才进城,胆子小,看到别人家的小朋友有姐姐哥哥帮着,受了欺侮回来就哭着哀求我:“妈妈,你给我生一个哥哥吧,要不,就生一个姐姐吧……我一个人,好害怕……”

可怜的小人儿!我在心里默默地替他难过:你哪里知道,妈妈比你更害怕,因为妈妈比你想得更远——当我和你爸爸都老了的时候,病了的时候,死了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血缘之亲戛然斩断了的时候,那时你的孤单,才叫真正的可怕哩!

落下的妇科病却一直让我不得安生,无法到位的医治,也没有相对应的避孕措施,不久,我又怀孕了。有位当过妇产科医生的退休阿姨曾悄悄地告诉我:“月子病要月子治。”这一次为了活命,也是为了孩子,我想我是豁上了,高低要生下这个孩子。

因为老是牙疼上火,西药不治本,就去看中医朋友,朋友一号脉,笑道:“你怀孕了……”我试着问她可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她笑答,可能是女孩。我喜不自胜,想我一定要保住这个女儿。

我不知道排队的病人中有认识我的人,当我上班的第二天,单位领导就找我谈话,紧接着,妇联来人了,组织部来人了……王政的遭遇亦是如此。我们被轮番轰炸,我和王政几近崩溃,常在夜里惊叫着醒来,一身冷汗。

只好又去了医院……

妇科病因此而加重了。

为防孩子造访,我们每天都像在悬空的钢丝上战战兢兢地行走,生活中除了吃喝拉撒,就剩下喘气的份儿了。生抽活剥般地扼阻人性中最基本的需求,本该神圣的婚姻里,很难找到“欢娱”二字,取而代之的是“窝囊”一词,更不要说什么“相爱”了。夫妇双方都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个沉重的木枷,一任这无形的枷锁将自己框定克制在有限的生存里。一个本属温馨的“孕”字,却将年轻夫妇的心性与情趣抑压并拍碎,扭曲并刺穿……本就残缺的人生过得更加零乱,更加不堪。

39岁的春天,一次疏忽,她又来了。反应很强烈,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呕吐,那种扒心扒肝的折磨,料想这是她的报复——是我们不得已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了她的到来,但她没有放弃,还是瞅着机会又来了!

她来,没有别的奢求,就是想来做一做我们的女儿,来到这个世上,叫我一声妈妈,叫王政一声爸爸,或许就像爸爸妈妈一样,平庸无奇地行走在灰色的人生……

我们也一直盼望着、期待着这个女儿的到来——我们对你也没有别的奢求,就想看着你健康活泼地长大,我能亲手为你扎上粉红的蝴蝶结,为你披上雪白的婚纱……

然而,我们不得不又一次犯了上帝最痛恨的罪孽——堕胎——杀戮自己的骨肉——我又一次躺到了手术台上……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日光灯,白色的衣帽,甚至还有白色的空气……我再一次像被宰割的牲畜,仰面朝天,将最隐秘也最神圣的私处亮在了阴森森的白色里。

助手消完毒,那个可怕的声音响起来了,嗡嗡叫,如同被摇动的绞架——我知道,那是吸引器,一台杀人的机器。

那个没有好脸色的医生从机器上拿起了带柄的吸泵……

我闭上了眼睛……

嗞嗞的声音在我的体内响起……我知道,他们就要……就要开始肢解我的女儿了……我的倔妮儿、王政的默然,来不及长成,就要被活活地杀死……杀死在她最依恋最亲近的母亲的腹中……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会疼吗……千万莫怪妈妈……妈妈实在是没有办法……

空气中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妈妈……不要……不要啊……”我突然一阵晕眩。

声音是那样稚嫩,那样弱小,却又是那样清晰,那样凄厉,那样绝望:“妈妈……不要……不要啊……”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想要坐起来,可是我的脚手都被紧紧地固定在手术架上。

“怎么,你还想跑啊?别动!只剩下一点点了……”

哭喊声渐渐地小下去,直到完全消失……

突然,手术医生咂巴了一下嘴。助手问,怎么了?答:“这一点……怎么这样难剥离啊?嗯,像是前肢……它抠着不放哩……”

听到这里,我一下子昏了过去。

昏睡中,我看见了她,我的女儿,一个弱小的生命,怯怯地向我走来:“妈妈……为什么要这样……这到底……为什么……你们不是想要一个女儿的吗?我来了……你看,我已经长成了……我有了四肢,有了头颅,早就有了会跳的心脏……我是你们的女儿呀……这是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杀了我……”

我在病床上醒来,身子空了,心也空了……空了的躯壳为何还有这般的巨痛,空落落的巨痛……我知道,那是我可怜的女儿不愿松手时揪下的伤口,是母女间灵与肉共通的疼痛……

是我杀了自己的孩子吗?不是我,又是谁?

是医生杀了我的孩子吗?不是她,又是谁?

自此,在失眠的夜晚中,我经常会听到黑夜深处的哭喊,那哭喊声总是带着悲伤,也带着怨恨:“妈妈……不要……不要啊……”

王政说他在梦中也曾听到过这样的哭喊声。

一个夏日的夜晚,纳凉中的我们竟然同时都听到了这声音,我们又几乎同时发言安慰对方:“是猫儿的叫声……”但是我们心里清楚,那不是猫儿的叫声,我们家里喂了好几只猫儿,我们分辨得清猫儿和婴儿的声音,我们知道那声音来自哪里……

有好几年没听到那哭喊声了,数算了一下时间,应该是王政归入天家后,那声音就消失了。

前天从南京儿子家中回到六安,坐车很累,晚上洗过澡,就上床睡了,可是天太热,睡不踏实,就起来,到院外纳凉。

没想到离家才一个多月,院侧的草甸子上竟然修出了一个赛如天堂的园子。

我仗着月光,向园子深处走去……

隐隐约约听到前面有小孩儿的笑声,咯咯咯的,声音非常甜美。

循着笑声,往前,我看见一群孩子围在一个大人身边玩耍,孩子们都在亲亲切切地叫着“爸爸……爸爸……爸爸……”

走近了,那大人竟然是王政!

孩子们的长相有点像他,也有点像我。

其中有个女孩儿贴着王政转圈,只听王政叫她:“当心,默然,别摔着了!”

明白了,那是我的孩子们,他们与他们的父亲相聚了,伊甸园中,没有杀戮……

我想一下子跑过去,融入他们的游戏,那是我的家人,不仅有我的爱人,还有本该属于我的一群儿女们……

就在我起步奔跑时,梦,突然醒了,我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