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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的微笑

2014-04-29詹谷丰

北京文学 2014年11期

表情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面孔,它是人类无法掩饰的晴雨表,是心灵活动的记录仪。在人类自古至今的所有表情中,微笑是最温暖贴切,并且能够到达心灵深处的情感见证。

微笑同时又是一枚情感的硬币,它的另一面刻着难以辨认的徽记。它犹如草叶上的露珠和转瞬即逝的昙花,晶莹和美丽只是它们天然的外表,短暂和易碎却是它们无法篡改的本质。

人类的历史太久远了,以致后人无法寻找到微笑的源头。通过苍老古朴的文字,我一直认为“拈花微笑”这个典故是人类表情的滥觞。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用金色波罗花示众,摩诃迦叶用微笑破解了生命的奥秘。佛陀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在一个教人觉悟超越生死的庄严场合,摩诃迦叶尊者为什么冲破严密的逻辑规范而破颜微笑,在佛陀玄妙深奥的语录背后,我们看到了释迦牟尼佛手中的波罗花。这个让世人理解微笑的唯一道具,破译了人类微笑的所有奥秘,它让我于2011年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顿悟了微笑的内涵。当我穿越时光距离,到达《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中的灵山之时,我看到了人类微笑的源头和流向,它用人类心灵的活动和花朵物质的展示直指觉悟的人心,佛陀天人合一的境界,通过微笑这个特殊的意味和意境,圆满展示了哲学的真谛。

即使回归世俗,每一个人也都可以读出微笑这个词包含的愉悦、安详、幸福等显在的内容,也可以在经典的蒙娜丽莎的五官中轻易寻找到有力的印证。蒙娜丽莎这个美丽而又神秘的欧洲女人,用一种最天然的表情微笑了几个世纪,在漫长的时光中沉淀了人类代表性的深沉的内心情感。从艺术的意义来说,蒙娜丽莎就是美术的代表,微笑的化身。

宗教的觉悟和艺术的经典与俗世的距离非常遥远,觉悟在普罗大众那里常常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美丽期盼。因此,红尘中的人们只能用幸福这个单一的表述发掘微笑的复杂内涵。在我们的内心,微笑就是幸福的代词。

人生是追求幸福的一个漫长过程,所以音乐人用“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这样饱含哲理的歌词来表达人生的过程。只是,这个过程太遥远漫长,是人类所有的马拉松相加都无法比喻的长征。许多智者,穷尽一生,至死都未能看到幸福的微光,他们用苦行的方式倒在雪山草地上,他们一生的意义,只为迷途的后人在困苦艰难中竖起一块指引的路牌。

对幸福的无限追求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质,科学的聪明才智让人们弃用苦行的跋涉,改用高速的火车、飞机乃至火箭奔向前方,幸福依然隐藏在宇宙深处。人类费尽千辛万苦,只是在恒河的沙子中,淘洗到一些微小的金粒。种瓜得豆,我们收获的渴望打乱了耕耘的节气。

在踏上柬埔寨的土地之前,我就知道那是一个苦难而贫穷的国度。我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不是一次幸福之旅,微笑之旅,我只是试图穿透一片无边的密林,窥视一个古老王朝的隐秘历史。我的整个青年时代,都是在波尔布特、乔森潘和红色高棉的名词中度过,那是一个关注世界现实的阅读者无法选择的宿命。

我越来越不相信现代化能给人类带来幸福,也不相信越来越丰富的物质能填平人类脸上的沟壑,从而伪造微笑的表情。与30年前相比,中国的国家生态和国民的物质生活水平达到了一个令人鼓舞的境界,但是社会的道德水平却大幅度倒退和滑坡。从人们不断变化的脸部表情中,我们看到的只是幸福的一些浮光掠影,微笑始终没有成为表情的主旋律。

柬埔寨的土地让一个游客感到了久违的宁静,一个古老的国家就像一首写在纸上的诗歌,它瞬间就让人消退了浮躁感和烟火气。当全球化扩张到了世界每一个角落的时候,只有柬埔寨的丛林坚守了土地的原色。高棉的微笑,就在这样一个时刻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高棉的微笑是人类历史上最恒久的微笑,这样的微笑会让人类的肌肉僵硬麻痹,只有最坚硬的物质才能承托起这种永恒微笑的重量。因此,高棉的微笑雕刻在了与地球同龄的石头上。因此,公元12世纪吴哥王朝的加亚巴尔曼七世就成了这一刻微笑的代表。

吴哥古城的巴戎庙成为人类微笑的中心,巴戎庙这座迷宫一般的伟大建筑上的每一块石头,成为人类微笑的源头。在同加亚巴尔曼国王合影的时候,我自私地以为微笑就此会化身热带的阳光附身于我,我以为幸福就会陪伴我永远。当我静下心穿过这座迷宫之后,才发现加亚巴尔曼国王的影子记录在巴戎庙的每一块石头上,高棉的微笑闪烁在人间所有的阳光中。那是一种普度众生的表情,它不会因为人的地域和国度而赋予丝毫的私心和偏离。

一个旅游者的时间无法数清巴戎庙中的所有佛缘,一个朝圣者的智慧也无法让凡心印上高棉亘古的微笑。巴戎庙从茂密无边的丛林中拔地而起,它面朝东方,太阳升起之后,热带炙热的阳光会一寸一寸地拂过每座佛塔,照耀每个头像,让高棉的微笑温暖每一个人的心房。人们不管置身何地,都将被永恒的微笑亲切注视。

战争是人类痛苦的根源,是一个国家贫困的祸端。即使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内部的争斗,也会以无数的生命为代价,战争在人类心灵上的无情创伤是无法用时光来抚平的。

当我这样想象的时候,就在通往塔普伦寺的路边上看到了一群席地而坐的柬埔寨人,他们是一群快乐的演奏者,活泼而又轻盈的器乐声早已在我到达他们身边时作了预告。音乐有几分熟悉,静下心来,听出了中国的声音,原来是中国人熟悉的《涛声依旧》。中国的流行音乐在异国的土地上嫁接了高棉的口音和方言,让我们听出了异样的欢快和轻松。

优美的旋律迷惑了一个外国游客的警惕,当我发现这群演奏者席地而坐,旁边摆放着一只假肢的时候,才恍然想起战争,想起高棉民族那场绵延了我整个青年时代的漫长战争。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路边那块醒目的木牌。木牌上“地雷受害者”几个汉字子弹一般击中了我,我突然听见了一声巨响,仿佛自己踩中了敌人的地雷。

这是一群不再年轻的柬埔寨汉子,他们只是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他们手里的乐器带着鲜明的高棉特点,让我叫不出名字。他们坐在路旁,与我们所走的狭窄小路无争,他们的眼神低垂而沉静,绝无招揽乞求。只有当我们在他们面前投放不同币种的小额钞票时,他们才会抬起头,用微笑和颔首表示感谢。

地雷受害者,是这一群高棉汉子共同的身份。他们身旁的假肢,是战争残酷和人生不幸的一张证明。我的中国口音在遥远的高棉水土不服,我无法同他们交流,这样也好,不会触动他们对不幸的痛苦回忆。不幸也好,痛苦也罢,都是我作为一个外国人对这群肢残汉子的内心揣测,然而,我无法从他们的脸色神情中读到想象的证明。演奏者黧黑瘦削的脸上,始终浮现出微笑的真诚。他们的表情同巴戎庙石头上加亚巴尔曼的高棉微笑如出一辙。

我虽然只是在电影《地雷战》中见过地雷,但我却知道地雷作为凶手的杀人本质,它的冷酷,它的残忍,它的六亲不认,给一个古老的国家带来了深刻的肉体创伤和精神摧残。从1945年开始的抗法战争,到后来连年的内战,地雷都是战争的主角和柬埔寨的梦魇。地球上埋设的1亿枚地雷,其中就有1000万枚播种在柬埔寨18.1万平方公里的马蹄形国土上。这片灾难深重的土地让人步步惊心。人类历史上没有一场战争如此长久和不分胜负。

地雷是战争种下的种子,它适合贫瘠的土地生长。我面前的这群肢残汉子被命运指定为战争的收获者,战争的果实让他们的美梦破碎,不管他们是波尔布特的战士,还是韩桑林的同伙,他们都是不幸的人。

加亚巴尔曼七世在雄伟壮观的巴戎庙的石头上微笑了千年,在阳光雨露下,他将自己的表情化成了高棉的一粒种子,种植在柬埔寨的土地上,最终变成花朵盛开在柬埔寨人沧桑的脸上。

现在流行的说法认为,丛林深处的吴哥遗址是由17世纪的法国探险家发现的。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高棉人一直知道它的存在,并且视其为信仰的神圣殿堂。在柬埔寨热带密林中,高棉的微笑从来没有熄灭过。

从吴哥窟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累了,我放弃了攀登巴肯山观看日落的机缘,随便找了一个水果摊休息。

水果摊的摊主是个青年女子,她的微笑让我第一眼就想起了高棉,想起了巴戎庙那个守护了柬埔寨千年的加亚巴尔曼七世。

语言堵塞在柬埔寨丛林中的小路上,无法通行。女摊主便始终用微笑同我们交流,她很麻利地斫开了坚硬的椰子,一股清澈甘甜滋润了几个异国游客焦渴的口唇,高棉的味道像微笑一样漫过我们的心田。

就凭着一个廉价的椰子,我们在小摊的木凳上休息了一个多小时。不断有人过来购买饮料和香烟,摊主忙碌着,她总是不忘向坐在一旁聊天的我们展示微笑,她没有因我们久久地占用她有限的几个座位而厌烦和不满。她的牙齿白净无瑕,露齿一笑,仿佛宽容了我们的麻烦和打扰。卖椰子的柬埔寨女人年轻,却并不美丽,但是她的微笑让我感到温暖和亲切。她的表情是高棉的微笑开出的玫瑰。

柬埔寨的丛林辽阔得让人叹为观止。500平方公里的吴哥遗址深深地隐藏在茂密的树林中。即使这样,历史也无法逃避时光的侵蚀和战火的破坏。我在吴哥窟入口的门墙上,看到了导游指点的疮痍,那是红色高棉用枪炮留给历史的痕迹。历史是无法修补的,那些相同材料的构件,清晰地显示出历史和时光的巨大差异,以及战争与和平的强烈反差。

巴戎庙是500平方公里吴哥古城的中心,丛林虽然辽阔幽深,但人间的一切,都在加亚巴尔曼七世的注视下。那一张庄严的脸,展示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笑容,使它成了一个国家的标志。在一个中国人的眼睛里,加亚巴尔曼七世只是一个古老的吴哥王朝的国王。高棉的历史离我远隔千山万水,苍茫得无法眺望。政治、政党、派别、阶级、阶级斗争,都与21世纪的游客无关,我只关注一个人由内心情感展示出来的真诚表情——微笑。即使是一个对立集团的统治者,只要有加亚巴尔曼七世这一抹微笑,人类就甘愿俯首为他的臣民。

高棉的微笑和阳光一样无处不在。在我们走过的每一处丛林,都会碰到友好热情的柬埔寨儿童。这些孩子见惯了陌生人,他们藏起了自己的语言,用羞涩的笑容同我们交谈。我们用很少的柬埔寨瑞尔,换来了许多陌生的水果。无论何时何地,孩子的眼神总是清澈透明,那一张张天真无邪的笑脸,从此就和吴哥一起留在了我心中。

高棉的微笑也是人类普世的微笑,它的表情穿越千山万水到达过中国,在一个叫陈发枝的男人心上停留。

这个男人1964年毕业于华南工学院。建筑专业出身的他当然了解吴哥古建筑的精妙与神奇,他有到柬埔寨朝圣高棉的微笑的计划。可是,就在陈发枝眺望到一片如霞灿烂的前景时,一场车祸残酷地终结了他的美梦。

陈发枝的瘫痪开始于他人生的花季,那年他31岁。那个时候他的爱情刚刚开始,又由于他的肢残而迅速萎缩了,爱情从生到死的速度等于一朵昙花灿烂的花期。如今,陈发枝已在病床上度过了漫长的43个年头。我每次见陈发枝,第一眼就会看到他安详的微笑。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表情,是一种没有伪装的自然流露。

为了度过漫长的时光,为了生命的意义,陈发枝开始了艰难的文字跋涉。5年时间,他编出了一本《笔顺词典》。之后,又用7年时间,创作出80万字的长篇小说《旱龙乡》,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陈发枝是一个让我内心安详的微笑者,他有一张与高棉的微笑结缘的脸。脸和表情有着相互依存的关系,无论什么肤色什么性别的脸,都是人类表情的唯一承托和依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脸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标志,就像加亚巴尔曼的脸,代表着千年高棉的表情。

于文字的机缘,我同陈发枝有过多次交往。无论是生活中的陈发枝还是照片上的镜头,我看不出不幸命运在一个老人脸上留下的任何痕迹,倒是安详的微笑,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的心灵。这种笑容,和吴哥巴戎庙中的高棉的微笑具有相同的本质,它们的美发源于内心。陈发枝的肉体同吴哥有了无法逾越的漫长距离,加亚巴尔曼成了他来世的期盼。但是,陈发枝用他的安详,用他内心的微笑到达了柬埔寨,他完成了青年时代大学课堂上那个建筑美学的梦想。

焦虑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要表情。从柬埔寨回来,微笑就消失了。静心回想,生存环境已经让我们丧失了微笑这项人类天然的功能。面对久违了的微笑,我们已经成了温水中的青蛙。有一个段子,就是对全球化的畸形繁华中我们目前生存状态的形象描述:早上喝一杯三聚氰胺牛奶,吃两个染色馒头,夹一块瘦肉精火腿,切一个苏丹红咸蛋。中午买一条避孕药喂的鱼,伴着毒豆芽和毒西瓜。晚上回到豆腐渣工程的房子里,开一瓶甲醇勾兑酒,吃几串加了泻药的麻辣烫,点一根假冒香烟,看本盗版小说,用盗版软件,最后钻进了黑心棉被窝里睡觉。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多次在这个段子中不寒而栗,在这些文字中冻结脸上温暖的笑容,段子中的每一个生活名词,都幻化成心中的地雷。在一片埋满地雷的土地上,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地雷受害者的命运。我们肢体健全的外表,掩盖了国民心灵残缺的真实。在一个危险无处不在的现实中生活的中国人,注定无法微笑。

回家翻开照片,看到了我作为一个异国旅游者和加亚巴尔曼国王最近距离的合影,我的僵硬同高棉的微笑没有距离的亲密接触,我以接吻的形式感受到高棉微笑深沉的内涵和普世关怀,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心灵接引。对于信仰来说,我仅仅是一个在家修行的居士,但我想物质贫困中的柬埔寨人不会指责我亵渎神圣。

柬埔寨是一个尚未被全球化侵占的国家,所以它的微笑历经千年依然那么纯真安详。散文家祝勇说:“全球化正在抹平空间的差异,仿佛一切都可以通用和置换,包括人和物,只有大地的面貌除外。后者拒绝参加这一拙劣的游戏,始终如一地坚守着原有的角色。当我们无法根据口音、人种、商品、建筑甚至风俗来分辨自己所处的空间位置时,我们便需要向大地询问,并通常能够得到准确的答复。”确实如此,在全球化疯狂扩张的今天,微笑的高棉,正是这样一块可以给我们指引和答复的大地。

高棉的微笑,是人类最幸福的表情。这样的微笑,只要见过一面,就会雕刻在你的脑海里,终生不会忘记。一个男人的微笑,已经倾倒了人类千年,让我们从任何一个方向,都听到了安详的钟声。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