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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只英国瓷盘

2014-04-29谭楷

北京文学 2014年11期

1949年12月9日,蒋委员长离开成都,永远告别中国大陆之前,曾在华西口腔医院装了一副假牙。具体是哪一天,我曾在70年代悄悄问过我家的邻居,为蒋委员长安装假牙的徐乐全教授,他也记得不很准确,究竟是12月9日之前的哪一天了。

我之所以要问徐伯伯这事,是因为那一天,有一只英国瓷盘来到我家里。

这一只英国瓷盘来我家六十多年了。

美国和加拿大教会创办于1910年的华西协和大学,坐落在成都南郊。大约在1948年,我爸爸曾到校会计室做过兼职会计。当时爸爸已是经济系讲师,能够到全是洋人的会计室工作,是件不容易的事。

会计室主任是位极其苛刻,令人生畏的美国佬,绰号“翘皮鞋”。据说,他每天刮两次脸,脸颊铁青,十分吓人;锃亮的皮鞋尖总是往上翘着,在沙发上一坐,二郎腿一搭,身体斜靠着,不拿正眼看人。不知为什么,所有从尖子学生中挑出来的赴美留学生,都要由他面试一番。那只48码的“翘皮鞋”踩碎了好多中国学子的留学梦啊!

据说,“翘皮鞋”曾说过,中国没有会计,大多数的中国人还处于结绳记事的时代。“翘皮鞋”的狂言,曾引起华西坝的中国人不满。

本来,爸爸在“翘皮鞋”手下工作,只是顶替一位归国休假的美国会计。为什么会留下来呢,是爸爸的数学惊人地好,心算和背数据的能力超强,特别是算盘玩得烂熟。

头两天,用美国计算机——不是我们现在用的那种电子的,应该叫它机械计算机。那是击键输入,打一行数字摇一下手把,嗒嗒嗬,纸筒动弹一下,算出一个数据。爸爸用起来特别别扭,就悄悄用起了中国算盘。

“翘皮鞋”走到我爸爸的办公桌前,看了看,不无挖苦之意地问:China's computer?他压住了火气,盯着我爸爸:为什么不用美国最新式的计算机?

我爸爸看看“翘皮鞋”,丝毫没有点头哈腰,诚惶诚恐,只是礼貌地一笑说,太慢了。

居然有人说美国最新式的计算机太慢了?“翘皮鞋”根本不相信古老中国的算盘有多快。便在我爸爸的办公桌前戳着。看我爸爸左手的五个指头在算盘上弹跳着,像弹一首流畅的钢琴曲,右手随即抄下数据。仔细观察,动作全在指尖上,而美国会计的动作不仅在指头上,还得哗哗地摇手柄,复杂得多。

在我妈妈眼里,我爸爸是老实得无以复加的。几十年来,她曾用“曰夫子”“木大虫”“瓜兮兮”“死脑筋”“方脑壳”之类的成都方言嘲笑爸爸。而我爸总是嘿嘿一笑,从不放在心上。但只有一件事,妈妈不敢说他“瓜”和“木”,那就是面对数字,我爸爸突然变得灵光四射。当我后来辅导儿子做数学题做得头发大时,常想起爸爸的名言:天下没有比数学更有趣的学科了。

那天下班时,“翘皮鞋”决定,来个美国计算机与China's computer的对抗赛。

算100道题,我爸爸的速度至少比美国会计快一倍。从此,“翘皮鞋”对我爸爸刮目相看,态度也变得谦和了。

如果说“翘皮鞋”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他的姑妈贝蒂,却是一位颇受中国人好评的妇产科教授。有关她抢救中国难产妇女的故事,在成都广为流传。有人说她是“送子观音”,心眼最好的美国阿姨。后来,我见到过的著名作家韩素音,也曾是跟她学妇产科的学生。

贝蒂阿姨举行生日聚餐时,“翘皮鞋”邀请会计室全体成员出席。我爸爸欣然赴会,因为我的大姐就是贝蒂接生的。

据说,那天上午,医院警备森严,是蒋委员长来了。

因为蒋委员长在成都东校场最后一次阅兵之前,面对江山易帜,伤感得无以复加,讲话太过于激昂,一口假牙竟“脱口而出”,飞落砸地,又不好弯腰去拾假牙,又不能继续讲话,阅兵场面变得十分尴尬。于是,蒋委员长不得不在离开大陆最后的日子到华西来安假牙。

聚餐时,自然而然说到“密司脱蒋”。“翘皮鞋”显得相当兴奋,跟大家频频碰杯,不断地开怀大笑,随意揶揄“蒋先生”几句。所有宾客对“翘皮鞋”的尖刻都有所了解,所以并不在意。

因为准备了太多的美食,最后,剩下了许多。“翘皮鞋”用一只英国瓷盘盛上一块蛋糕,执意让我爸爸带回去,给孩子们分享。

那是“反饥饿,反内战”的岁月,一块蛋糕几乎没有尝到滋味,就被我们四个孩子吞下肚。爸爸多次去退还那一只瓷盘,贝蒂都在医院忙工作,不在家里。易碎的瓷盘又不好直接送到妇产科去,这让我爸爸很为难。

当我爸爸终于将瓷盘送到贝蒂手上时,她大为惊讶说,对不起,胡先生,这不是我的瓷盘。

她反复看看瓷盘说,那天客人多,借了三四家人的盘子。不过,这一只瓷盘是布莱克的。布莱克就是“翘皮鞋”!

我爸爸只好搔搔头说,这怎么办?原来,“翘皮鞋”回美国去了。贝蒂说,我也不能替他收下这只盘子,因为我也要离开中国了。

这一只不能还给主人的英国瓷盘就只好暂时放在我家里了。

解放军在华西坝的可爱亮相是扭秧歌。

锵锵锵锵哧,锵锵锵锵哧。随着震天的锣鼓声,青春、健壮的军人们,还有文工团的团员们,在教华西坝的教职工扭秧歌。北方的阳光,让他们的脸膛黑里透红。一扫以白皙,甚至以苍白为美的华西坝陈旧的审美观。我弄不明白,为什么解放军都是令人羡慕的黑红皮肤。妈妈说,你多吃些红萝卜吧。

还记得,女文工团员们跳热了,就脱了棉衣,只有一件衬衣扎在裤腰里。当时没有胸罩可戴,也不知道胸罩为何物,所以一激烈地舞起来,就一片“胸涌澎湃”。

我家邻居马伯伯的幺儿,刚会说话,天天要去看军民扭秧歌。也许是他断奶断得早,小眼晴直盯着女文工团员的胸部,不停地叫“大奶奶,大奶奶”,引起一阵阵哄笑。

西南军政委员会派军管会到华西大学接管“美帝国主义的全部财产”,美国人交出账本,上面全是英文,解放军看不懂,军管会主任郑浩同志知道我爸爸在会计室工作过,就点名让我爸爸去参加接管。

最后核对账目,等于是一次美国计算机与中国算盘大比武。

中、西双方各有二位代表站在会计身后,监督每一笔数据落实在交接账目表上。气氛肃穆紧张。

啪啪,啪啪。我爸爸在算盘上轻轻划动指头,数据就出来了。

哒哒嗬——哒哒,哒哒。美国计算机响起来,会计略显着急;越急,不是计算机卡纸就是数字打错,数据出得慢极了。

我爸爸静如止水,写下了数字后,很有礼貌地等美国会计对数字。

这边,中国人在微笑;那边,美国人在冒汗。

军代表(后来,人们习惯简称黄代表)大为得意。

不久,校内掀起了批判“亲美,恐美,崇美”的思想改造运动,也是配合打得正热闹的抗美援朝战争。黄代表眉飞色舞地向军管会主任郑浩汇报了我爸爸的算盘如何了得,郑浩听完后反而将黄代表狠狠刮一通。质问,如此扬国威,大长民族自尊心的大事,为什么不早汇报?为什么不请记者报道?为什么不大张旗鼓地宣传?这——只能说明你政治觉悟低,敏感性差嘛!

黄代表立即跟我爸爸说,要好好宣传一下他的“英雄事迹”。可能是“英雄”二字把我爸爸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急忙推托说,我不配我不配。说死说活,硬是不配合宣传。黄代表急得团团转,最后大骂他政治觉悟低得可怜,白白送你上了西南革大!完不成任务,黄代表急得跺脚。我爸爸只好说,好好好,我亲自向郑主任解释。

黄代表预言我爸爸这一去凶多吉少。因为郑主任一向严厉,说一不二,他敲定的事决不容更改。

黄代表压根儿不知道,郑主任与我爸爸的“特殊关系”。

郑主任读大一时就参加了地下党,后奔赴延安。在华西大学读书期间,他曾遭特务追捕,是我爸爸掩护他逃过了一劫。在郑主任心中,早就铭刻着对我爸爸的好印象。

我爸爸见了郑主任,没有一丝一毫“救命恩人”加“有功之臣”的得意,只是一五一十地说,前不久刚从“西南革大”学习归来,深深感到旧知识分子必须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作为一个中国人,只是做了一点应该做的,举手之劳的小事,离“英雄”相差十万八千里。

郑浩仔细聆听了我爸爸的一番解释后,不再言语。

我爸爸见郑浩不再坚持要他当英雄,大松了一口气,露出了开心的微笑。接着说,我们党不是坚持“实事求是”吗?

郑浩当然懂得“实事求是”意味着什么。当年,他一到延安正赶上整风,这位来自白区洋人办的教会学校的大学生,不丢进碱水里洗三遍,再在清水里涮三遍才怪。整风后期,开始“抢救”,提倡“实事求是”,才把险些给折腾死的郑浩捞上岸来。

见我爸爸欲言又止,他鼓励说,老胡,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吧,我对你是绝对相信的。

我爸爸才大胆说,就算我们中国的算盘比美国的机械计算机快,但是这只是一个项目上的暂时领先。上不到为国争光的那个高门槛,更说不上是英雄壮举。我只是按组织要求,把财产、账本,完整地接了过来。比起志愿军英雄,简直不值得一提。再说了,五年前,美国已经研究出用几千只电子管组装的电子计算机,一秒钟可以运算上千次。这种手摇一下才动一下的机械计算机肯定要被淘汰。就像,就像……

郑浩觉得我爸爸言之有理,鼓励他把话说完:就像什么?

我爸爸说,就像英国的马车,计程的马车上贴有的士计程表taximeter,是市内重要的交具。后来发明了汽车,比起完美的马车,汽车的毛病太多了,但汽车使用的是内燃机,肯定比马车先进。经过不断改进,计程马车让位给计程汽车TAXI。我们的算盘要是不改进,迟早也要遭淘汰。这个,这个不是亲美、恐美、崇美,我说的句句是实话。

郑浩拍拍我爸爸的肩膀说,老胡,这件事嘛,就到此为止。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讲了。

事后他对人说,老胡真是个老实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是,硬是百分之百的老实。

但是,中国算盘比美国计算机快得多的故事,很快传遍成都。还被说评书的,泡茶馆的加盐加醋,越传越神,直传到我的小学校里。一天,班主任问我,那个用算盘打败了美帝国主义纸老虎,为国争光的,是不是你爸爸?

我去问爸爸,他竟表情木然,不置可否。

上高中之后,旧话重提,他才把讲给郑主任的那一段话讲给我听。

1982年,我爸爸被选为中国珠算协会理事、四川省珠算协会会长。他改进的算盘,除了加减乘除之外,能做开平方,开立方,三角运算等,大受追捧,还作为中国与日本交流的项目。但我爸爸仍然对“丰功伟绩”反应迟钝。因为日本人送给他一只小小计算器,功能很强。回家拨弄了一阵小计算器之后,他就不再研究中国算盘了。

回过头再来说,那场批判“崇美,恐美,亲美”的思想运动。我爸爸清出了家中的英国瓷盘。他向黄代表请示,该怎么办?黄代表毫不犹豫地说,交给组织处理吧。

在童年的记忆中,有一首歌印象深刻,那就是《咳啦啦啦啦咳啦啦》:咳啦啦啦啦咳啦啦,咳啦啦啦啦咳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败了美国鬼呀,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帝国主义害了怕呀……

那时候,我和小伙伴们一说志愿军叔叔的英勇,浑身是劲。1953年开春,听广播里说,鸭绿江那边要停战了。不久,最后一批洋人离开了华西大学。当他们把行李装上车时,我们一群娃娃围车大唱:咳啦啦啦啦咳啦啦,咳啦啦啦啦咳啦啦……

那些洋人不知我们唱的是什么,还挥手向我们致意,乐得我们捂着肚子笑。

华西大学创办四十多年,前前后后来了不少洋人,他们一走,丢下了大量生活用品,便堆放在事务科的仓库里,准备公开处理。

这使我们很兴奋。因为,列入处理名单中有洋娃娃。那是我和所有小伙伴们都眼红的玩具。那些洋娃娃金发碧眼,穿着鲜艳的裙子,一躺下来眼睛还能闭上,太神奇了!

我们小小年纪,觉悟不低,是非分明,虽然仇恨美帝,嘲笑美国佬,却并不拒绝洋娃娃。

据说是全校教职员工拈纸团,按纸团上的号码顺序来决定所有将要处理的洋人的生活用品,包括洋娃娃的归属。我的大姐二姐一再叮嘱爸爸,要洋娃娃,要洋娃娃!

我爸爸拈的字团一打开,号码非常靠前。却在一大堆物品中,一眼看到了那一只英国瓷盘。

两个姐姐非常失望。只有妈妈懂得,说了声:“哦,你又把它找回来了。”

他后来向大姐二姐解释说,做人得讲信义,借人家的东西一定要还。

大姐二姐说,“翘皮鞋”那么坏,跟他讲什么信义?

令大姐二姐大吃一惊的是,爸爸说:“翘皮鞋”并不坏!

爸爸说,“翘皮鞋”回美国之前,曾秘密提醒他,那几十个柜子的金元券、银元券将成为废纸。赶快通知中共地下党,设法影响校务委员会迅速作出决定,把金元券、银元券尽快换成美元,不然共产党进城之后,将得不到什么现金!

这所教会大学,校长是学者张凌高,掌权的校务委员大多数是中国人,美国和加拿大教会方面非常尊重校务委员会。

爸爸说,他去跟图书馆馆长刘盛舆说过。因为刘盛舆是爸爸的老朋友,爸爸知道他是中共地下党负责人。刘盛舆分析说,美国政府派船派飞机为蒋介石运兵,还提供大量武器装备国民党的军队。“翘皮鞋”不可能不跟美国政府采取一致的立场,反过来同情共产党。出于对“翘皮鞋”的不相信,地下党判断这是圈套,所以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解放军一进城,偌大一所大学,现金账上只有十几美元!

经爸爸这一说,对“翘皮鞋”的坏印象就化解了。

刘盛舆后来相当后悔,校军管会的同志们也捶胸顿足。

“我们真是太左了!”

一解放,刘盛舆伯伯就对我爸爸说。

这句话竟“一语成谶”。刘伯伯解放后在重庆西南军政委员会当文教科长,大概是对南下的同志不恭,语言较为尖锐,加之工作中犯了错误,1954年就被打成反革命。1957年,他的胞兄,著名作家刘盛亚被打成右派。他们的父亲,曾担任过北平农学院院长的著名教授刘伯量也被打成了右派。刘伯量和刘盛亚均死于饥饿的1960年。

1996年9月,我爸爸病重时,派我去看看刘伯伯的夫人肖淑芳。在重庆市市中区一破旧的筒子楼,肖阿姨把我请进家中。在狭窄的客厅正面墙上,挂着刘氏父子三教授的遗像,遗像下面是三个粗瓷的骨灰罐子。他们一家,刘盛舆伯伯还算命大,熬过了十年“文革”,接到了平反通知,在病中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我向墙上那三位笑得很天真的教授深深地三鞠躬。

再说,从1953年起,那一只英国瓷盘就与我家的中国瓷器亲亲热热混在一起。只是平时没有它亮相的机会。但逢年过节,家中要做豆瓣鱼时,必定请它出场。

“文革”初期,我家被抄了两次,红卫兵小将打烂了不少碗碟,而这一只英国瓷盘却幸存下来。

没想到,1987年,年过古稀的布莱克——“翘皮鞋”回来了!

作为华西坝的老人,我爸爸见到了“翘皮鞋”。

妈妈想到了那一只在我家暂存了近四十年的英国瓷盘,将它请出来洗净擦干。爸爸说,请他到家里来吃饭吧,再还给他这只盘子。

一个身高约1米90的美国老人,满头银发,腰背挺直,走进我家时习惯地弓了一下,因为那时我家的门比较窄小——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曾被我们视为妖魔鬼怪的“翘皮鞋”!

面对我们全家老小,他故意看看脚下的鞋——那是一双耐克鞋,他耸耸肩膀说,我的鞋,并不翘啊!然后哈哈大笑。

他捧起那一只英国瓷盘,反复看了看说,这盘子太古老了,至少有一百多年历史。这是我的祖父从英国带到新大陆的,后来给了我父亲。我来中国时,父亲让我把它带上。

爸爸说,物归原主,它终于回到你手中。

“翘皮鞋”说,贝蒂姑妈后来对我说,你为了送还这一只英国瓷盘,跑了好多趟。她说,你是一个诚实的中国人。

“翘皮鞋”执意将这一只英国瓷盘赠送给我爸爸。

又说起金元券、银元券换美元的事。“翘皮鞋”一声叹息。

1996年10月,我的爸爸病逝;2004年4月,我的妈妈病逝。在清理他们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纸盒,里三层外三层包着什么。打开一看,原来是那一只英国瓷盘。

现在,我把这一只英国瓷盘放在博古架上,和爸爸妈妈的相片放在一起。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