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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

2014-04-29汪淑萍

北京文学 2014年11期

不要说别人,就连杜大娘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屋顶上有一大块厚厚的玻璃片悬在边上。前一天下雨,杜大娘正和丈夫杜周年在医院看医生。雨一停,厚厚的玻璃片就依附在瓦楞边。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那玻璃片就会像杀人不眨眼的刀,恶狠狠地对着它的目标砍下来。

杜大娘以前推磨,都是到隔壁曾五月家。懒得看曾五月的脸色,杜大娘就用三十块钱从白家买来了一个石磨。她把石磨放在屋檐下,为的是给丈夫杜周年磨那些剩下的药渣渣。真是无巧不成书,才用石磨的第一天,没想到就出事了。突如其来的雷电击中了杜大娘不说,她又被屋檐边的玻璃片砸到了头顶。要说巧,这还不算巧,当隔壁的曾五月和老沈去摸她的鼻眼是不是有气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身上还有一根断了的电线。对于杜大娘的死,众说纷纭,版本越滚越多,越滚越多。一是说她被屋檐上的玻璃砸死的,二是说她被雷电打死的,三是说她被电线电死的。有的干脆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真是好人命不长啊!”认识杜大娘久了的人就说:“这姨表姐嫁给姨表弟,本就是不好的嘛!”人们的议论,已上天堂的杜大娘是听到了的。她自言自语地说,这死那死又有啥子不好吗?这姨表亲,又不是从我们开的头,他娶我,我嫁他,是我们自己愿意的嘛。再说,老天让我离开杜周年,总有他的道理噻。只要为杜周年死,杜大娘觉得死而无憾。

大凡成了仙人的人也当过凡人。杜大娘成为仙人之前,她也是凡人。曾是凡人的杜大娘当然了解当凡人日子的甜蜜、幸福、苦恼与酸涩。他俩从小青梅竹马,生活中虽然也有磕磕绊绊,但总的说来,生活还是甜蜜的幸福的。杜大娘觉得,她和杜周年的生活比别人不同,他俩的生活是老来时磨盘与磨盘相互压榨的咿咿呀呀,是年轻时她和杜周年无尽的爱恋和缠绵。按道理说,已经成了仙的杜大娘应该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但她还是有一件大事:把老头子独自丢在人世间,连话也没对他说一句就升天了,很是对不起他。杜大娘想起这事心里就很难过。忽然想到隔壁23号人家说过的“人死是由不得自己的”这句话,她就释然了。她想,人间的居住地都有门牌号码,但我到了天上,我连门牌号码也没有一个,将来老头子到了这里怎么找我啊?没有了门牌号码的杜大娘,依旧在别人的屋檐下借磨子推磨。不同的是,她已经找到了治疗杜周年的新药方。你看她一手握着磨把,另一手抓住刚探出头的粉嫩粉嫩的日头,“咚”的一声,日头就被她灌进了磨眼里。推了几转,日头又被磨成粉末了,白白的,细细的。杜大娘把粉末装在药罐里,搅了几搅,清汤寡水的。她又抓了一把正在化着的越来越浓妆的晚霞,像撕桑叶一样,一片片撕下来然后就丢在药罐里。想到自己能用特殊的药引给丈夫治病,杜大娘就笑了。但她弄不明白,这些药引,怎么是在远离人间的天堂里生长着呢?这儿离杜周年太远太远了。熬着熬着,日头的味道和彩霞的味道满满地又返回到磨眼里,磨盘里,药罐里,然后就倒在了杜周年的药碗里。

杜周年年轻时和老了后进门都是佝偻着身子,年轻是低着头怕门枋碰了脑壳,而现在低着头走路是有病且还忍不住咳咳硿硿。按过去的身高计算,杜周年少说也在一米八以上。那时的他,做事气力大,为人又方正,好多女人见了他就动心。大凡有女人喜欢自己的男人,这女人就会嫉妒,而杜大娘却公开对其他女人说:“一个捞尸的,你要喜欢你就喜欢吧!”

杜周年这人是讨人喜欢的,但他爱帮人家捞尸这件事却不太叫人喜欢了。

每当放暑假,到江里游泳的人就多。大人带着孩子,孩子追着大人,经常说有的人家高高兴兴下水,却是哭哭啼啼上岸。只要遇到这样的情况,总有人叫道:“快去叫水咪子杜周年呀!快去叫水咪子杜周年呀!”水咪子,本来是长江里的一种鱼,现在把它拿来形容潜水的人。杜周年多次发誓不再干这事情了,但只要那些哭着跪着求他下水的人来了,杜周年就一瓶烧酒喝下肚,然后跳进江里。捞起来的人,活的少,亡的多。杜周年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他不敢说。他知道别人总是在打捞不起来的时候才叫他,等他到了江边,早过了打捞的最佳时间。看着丧家们哭天抢地,杜周年心里很难过,他真是恨不得代那丧家的人去死。

隔壁曾五月12岁的儿子袁周他就打捞过,他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莫说曾五月哭死过好几回,就是杜周年也伤心了一阵子。杜周年没收一分打捞钱,反而还给那孩子买了一套学生装穿起上路。曾五月抱着儿子叫他多多看看,然后又昏死过去。无人认领的和腐烂的尸体也有,有时,他还得陪着水上派出所的人帮忙把那不幸者运到火葬场。

最开始的时候,只要提起杜周年打捞尸体这件事情,杜大娘心里发毛不说,杜周年自己也不喜欢甚至怨恨。但没有办法,这活路儿得有人干。为这事情,杜大娘当年和他吵了无数次架。杜大娘意思很明显——她曾经指着杜周年的鼻尖一字一顿地说:“不、准、下河、捞、尸!”拦得住杜周年,但拦不住夏天的水涨和天气炎热。捞了尸,丧家便要重谢。杜周年说:“谢啥子嘛,你们遇到了这样的不幸,我拿你们的钱不忍心。”丧家常常说:“要给,要给,说了要给就要给,免得死者也不安宁。”杜周年说:“那好,那就意思意思。”收了钱,叫人去打了酒,当着众多人的面就脱光衣服,一瓶酒从头淋到脚,算是去了晦气。

26年过去,杜周年算了算,这些年他从水里捞起来的尸体少说也有上百具。

杜周年生病了,病得还不轻,那年,杜周年54岁。医生说,你不能再下水了,再下水的话,病就难治了。老婆知道后又高兴又担心。她高兴的是他不再去打捞尸体了,担心的是他的病。她说:“不下水了。你不心疼你的命,我心疼。你有病咱就治,吃中药好就吃中药,吃西药好就吃西药,我们来个中西药都吃。”病急乱投医。杜大娘听说药渣渣也能吃,就说:“我们把它磨成面面,把它搓成丸子,把它调成糊糊,你把它吃了,把它喝了。”杜周年知道老婆对他好,是巴不得他多吃点快点好起来。他就说,“吃就吃,没问题!”

杜周年和老婆是姨表亲。大姨妈的女儿田二妹比自己大两个月,算是杜周年的表姐。两家离得近,从小在一起耍,也算是青梅竹马。田二妹在十多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大人先是逗着玩,“周年,你干脆把你表姐娶了算了,你看她妈去年死了,家里以后娶了后娘,那后娘恶着呢。”谁知玩笑却当了真,媒人说合,稀饭加米汤——清(亲)上加清(亲)。姨表近亲遗传的原因,他们有过的一个女儿是先天性心脏病,不到三岁就夭折了。这以后,两人也不敢再生。杜周年常说:“啥生不生的?这就是命。”当过娘的人,就有了新的称呼,大家就叫他杜大娘,而把她田二妹的名字忘记了。据说杜周年当年仪表堂堂,生得周正,为人厚道老实,他就只瞧得起表姐田二妹而拒绝了好几个和他相般配的年轻女子。连杜大娘也曾听说,有女人为了天天看到杜周年,千方百计想和他当邻居。杜大娘无法考证这女人到底是谁,但她相信有这事情。

杜周年到了造船厂,真正上船的机会就不多了。刚从水里出来的那些日子,杜周年有些不习惯,没事了还想往水里泡。杜大娘就说:“泡,泡,泡,泡死你这个死老头。你死了,我啷个办呀? ”杜周年正端着一大碗黄瓜,正往里面放辣椒面,边拌边说:“凉拌,凉拌。”有杜周年的日子,两口子的日子过得像肉丝炒青菜萝卜,荤素相宜,清清爽爽。

杜大娘把杜周年吃剩下的药渣渣用磨子磨成面面儿,就得去隔壁借磨子。借的时间久了,曾五月的脸色就像狗儿黑二的皮毛,黑沉沉的。杜大娘寻思:又不是借了你谷子还了你糠,你拿那脸色对我?你等着,你等着!等我有了石磨,看我不把你放在磨眼里推几转。她酝酿着有点糟蹋和欺负曾五月的快乐心情,带着微笑就去敲曾五月家的门。“她娘娘,把你的石磨借一下,我推一点点儿药渣渣。”像知道了杜大娘要把她放在磨眼里推,等了半天,曾五月才在屋子里“嗯”了一声。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呀?杜大娘不明白。她又说:“她娘娘,你放心,我用后把磨子洗干净。”又过了小半天,曾五月才把门慢慢打开,说:“你想整死人呀,那药渣渣也能吃?我看你真是没有安好心。”曾五月以前就和杜周年田二妹他们是邻居,曾有人为她介绍过杜周年,但杜周年还是让田二妹过渡成了杜大娘。他说他向来不喜欢石榴皮倒扣在脸上的人。他的话除了杜大娘别人不解——原来他的话暗含曾五月的脸上是麻子的隐喻。曾五月不麻,杜周年是故意找茬子。后来修公路,他们两家的房屋都需搬迁,他们又毗邻而居了。

自从曾五月生了几个娃娃后,她那肥硕的奶子就像两个冬瓜,长长地吊在裤腰上,走路时一颠一颠的,不论穿什么衣服都遮拦不住。衣服的纽扣,也总是东拉西扯。在杜大娘看来她实在有点不讲究。曾五月大约知道“女为悦己者容”这一说,她说,讲究?讲究也要有人看呀,你以为哪个都和你一样啊?我的老头死了,我给哪个看?你倒好,天天还有老头看。对于这一点,她说的确实没有一点错。杜大娘去推磨时,发髻抹点菜油,手上戴个玉镯,有时还故意让镯子在扣子上“叮当”一声碰。然后就告诉她,这是当年杜周年给我买的。没等镯子的故事讲完,曾五月就不听了,进屋就把门关上了。杜大娘回家后就把镯子用红绸包起来,小心地放在箱子里藏了起来。过不了三五月,镯子的故事又重讲。曾五月总是觉得,杜大娘总是在气势上胜了她一筹。她背里嘀咕杜大娘,你以为你才有老公呀?

杜大娘曾经取笑过曾五月,说她生意小到衣服、鞋袜、裤腰带,大到卖房子、车子、大轮船,卖钞票也卖人。事实也确是如此,那些东西都是用纸做来给死人用的。杜大娘说:“你是在配合我们杜周年当年的营生呢!”曾五月说:“你死了,我免费供应,全送你。”

杜大娘说:“好,我等着,到时看谁死谁的前面。”

曾五月说话就有些毒:“肯定是你。”

杜大娘说:“好,那我就奖励你几颗糖。”杜大娘那时在糖果铺上班,奖励几颗糖,还是没有问题的。

据杜大娘观察,曾五月恋上常来打批发的乡下老头老沈了。最近曾五月有两个变化,一是穿着打扮洋气了一些。二是只要一见到杜大娘她就主动问,“不来推磨了呀?要推就来推嘛!不就是一年里多修几次磨么?”

杜大娘说:“我家老头病好些了吔,你莫咒他。”曾五月抹了一下本就没有麻子的脸说:“哎呀,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哦,不就是一个磨子吗?”

杜大娘心想:你有老头了,看把你美的。杜大娘从她的门口过路时还观察到,曾五月居然给脱光了上衣的老沈擦背,后来还看到老沈亲自给曾五月洗脚。那亲热就是她和杜周年之间也没有过。

老沈本是曾五月的顾客,他常到曾五月这里打丧葬批发到别处卖。来往多了,感情也到位了。两人打理的花圈铺经营的范围大了,钱就哗啦啦来了。来钱的快感真让曾五月高兴。曾五月说,“人们喜欢在死人身上花钱,我们两人合伙打理这铺子,以后也搞吹拉弹唱锣鼓服务。”老沈说:“好,反正我的娃娃也在乡下,我的事情他们从来也不管,他们还倒叫我在外找个老婆婆好好说说话。”

铺子就开在曾五月的家里。死的人多,卖出去的东西多,生意就好。死的人少,卖出去的东西少,生意就冷淡。只要曾五月数钞票,杜大娘就会听到曾五月说:“我老来遇到福星遇到财神了,可这段时间死的人少呀!”杜大娘就说他们挣昧良心的钱,专门希望别家死人。不过,她假装没听到,转过身就骂:“你拽啥啊?呸!”

曾五月家的磨子上常常堆满了钱纸、花圈、篾丝和糨糊之类,老沈佝偻着背在地上糊纸房子、纸冰箱、纸彩电和童男童女。杜大娘看着心里就不是滋味。她对老沈说:“我老头要是比我先走的话,我就是不给他童男童女,我要跟着他去服侍他。”老沈说,“生死这个事情,可真是不由人的吔!”杜大娘不相信。

杜周年已过了69岁生日了。说老不老,说年轻也不年轻。常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这丝偏偏不抽去,反而像山一样倒了下来。上楼爬坡时气急,就连走平路,翻个身、下个床也感气急。一天,他忽然对杜大娘说:“二妹,我对不起你,你看我要死了,也没有给你留下个一男半女。”杜大娘愣了一下,这二妹是谁呀?拍拍脑袋一想,天啊,二妹就是我嘛。他平时给我说话就是你呀你的,你看我都把自己的名字给忘记了。年轻时的杜周年说话像铁锤,一句砸一个坑。而现在说话,胸闷、气喘,仿佛真的要死的样子。看着老头呼吸功能衰竭,紫绀、头痛、嗜睡、神志恍惚。杜大娘就不得不给他喂各类五颜六色的西药和各种气味的药面面和水水药。

只要杜周年病好一点,杜大娘就说:“老头,是吃鸡肉好呢,还是喝鸡汤好?”杜周年想了想说:“当然是鸡汤和鸡肉一起吃了好。”在吃药渣渣这件事情上,两人以前就达成共识。但杜大娘仍然怕他打退堂鼓,那药渣渣磨成的面面是难吃,杜大娘就把药面面放在稀饭里,放在粑粑里,防患于未然,自己就陪他吃。

这一天不到下午两点,杜大娘就来借磨子推磨。刚提起指头敲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是沈老头从屋里抹着眼泪出来了。杜大娘问:“老沈,你啷个了哦?”老沈说:“二妞要我交生活费,我交了,二妞老公还打我。你看,你看。”一大块猪肝色的血痕,展现在杜大娘的面前。曾五月在里屋说:“老沈你少嚼舌根,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我的女儿女婿。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还和娃娃计较不成?”这时,只听得里屋传来一阵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杜大娘一看,老沈的篾丝、糨糊、彩色纸张、剪刀、麻线,还有两双臭鞋、衣服、挂包,全都被丢到门外了。想着老沈凄凉的晚景,杜大娘心里有些难受。她相劝道:“老沈进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她把丢出来的东西一一捡了进去,还给他擦了一把背上的灰,又叫曾五月快拿来红药水,给老沈的背搽搽。杜大娘她想,还好,我们没有子女,娃娃们都像他们家的话,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杜大娘推完了一大碗药渣渣并洗了磨子,就向曾五月道了声谢。老沈说:“该谢的应是你,你在给我撑腰呢。”曾五月说,“撑腰,撑腰,撑你妈的懒腰。你看她老是三天两日借磨呀,推磨呀,把我的磨心都推歪了,修磨的钱也不出一分。贱相!贱相!贱相!”老沈本想伸手挡住她的话,但伸手的速度远远没有曾五月的语速快。对于曾五月的性格,杜大娘早就习惯了。听了曾五月骂她贱相,她的脸就有点绷不住了。当时就想转过身去和她斗斗嘴,但想想杜周年还在等药喝,她就端着药面儿回去了。

杜大娘给杜周年讲了刚才的事。杜周年说:“你也有不是,你磨过药的磨,人家当然不喜欢。那药味就是我闻了,也直想吐。”

一天,曾五月兴冲冲告诉杜大娘说:“她大娘,白家有个石磨要卖,他们要45块5,我讲到40块让他卖给你。你要不要啊?”杜大娘想都没有想,就说:“要得,你给老白说,那石磨我买了。”买到的价钱是30块,又比先前说的少了10块。

白家那石磨有一个地方让杜大娘不满意,那嘴嘴儿像兔唇,缺了一大块。不过好在是青砂石,推起来又轻巧又不掉落石砂。有了总比没有好,当场付了钱就扛回来了。她才不像曾五月那样,把上扇放在屋子里,把下扇放在屋檐下,生怕人家要把磨子偷了去似的。上扇下扇配在一起才是一对石夫妻嘛。杜大娘高兴终于有了自己的磨子了,不用再到隔壁看曾五月的脸色了。吃饭时,杜大娘根据磨子的残疾程度与特征,给磨子取了个名字叫“缺嘴儿”。

杜大娘有事无事就要站在“缺嘴儿”旁边,把着磨手,在磨子上推几转玩玩。

隔壁的钱纸生意一直很好,批发的、零售的,都来他们这里购买,但他们天天为钱吵架。

杜大娘曾背着曾五月的女儿和女婿教过老沈:“在曾五月家里住,你得把她的女儿当成是自己的娃。你干脆把生意交给他们,你个人享几天清福算了。”老沈说:“就是,就是,我现在也几十岁了,儿子又不大管我,我拿钱来干啥子哦?”就在当天,老沈当着杜大娘的面对女儿二妞说:“二妞,我的手艺谁都能干,你们好好学,我就好好教。只是我和你妈的事你们莫管。”老沈说完,便从曾丢出去的包包的夹层里掏出几张存单说:“这是两千,这是三千,这是一千,这是五百,这是……现在我全留给了你妈来安排。”曾五月接过存条看了看,忽地叫了一声:“天呀,一万多呀!”她立马退给老沈一张八百的和一张二百的存条。她说:“沈哥,这一千你留来养老,这五千交给二妞好好打理生意。其余的我们留着,等过了端午,我们去把自己的事情办了。”曾五月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杜大娘,说:“你二妞别为难老沈叔叔,你杜大娘也不要跟着别人说我们的闲话。我们是正大光明的。”

二妞小两口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他们一个拿一张存条看了又看:“哇!我们真的成了两万元户了呀?”女婿说:“沈叔,你们的事情我们不管,你们打理生意,我们当老板就是了。”女婿再从老沈手里要过去了一张存条。而杜大娘有些尴尬,她说:“我在哪里说过你们的闲话哦?我可没有说过。”

老沈干脆把另一张存条也递到二妞手里,说:“我身上现在还有四块五毛钱。我是没有钱的人了哦!”曾五月说:“说那些干啥子哦,没有就没有。”至于为何杜大娘在场,这是老沈的主意,好歹,也叫以后的日子有个证人。

云越来越厚了,又要下雨了。

杜周年听见隔壁有说有笑,又见老婆不在屋子里,感觉屋里空落落的,冷清得可怕。家里该卖的卖了,不该卖的也卖了,就是自己这劳什子病害的哟。他捶捶自己的脑门,真是恨不得死了算了。他听到门口有轰隆隆的声音,他就喊道:“死老婆婆,你别磨了,别磨了,你再磨的话,就把我磨到高烟囱里去了。我现在实在是吞不下了,我一闻到药汤药渣就想吐。”

刚好杜大娘进屋。说:“我说老头儿呀, 我现在有‘缺嘴儿’了呀,现在太方便了。”

杜周年说:“老婆婆儿,我看你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别把我这死马当作活马医啦!”

杜大娘说:“瞎子点灯就瞎子点灯,你这死马,我就要当着活马医,啷个了?犯着谁了?惹着谁了?过去那百膳泥能吃,现在这药渣就不能吃了?”

杜周年记得吃过百膳泥,也记得拉不出屎来的时候。那时的杜大娘就用钩子从他肛门抠。后来,怕他痛,就用手指。但他还是疼得死去活来。杜周年想,人要活着,总比死了好啊,自己走了,二妹就没有伴了。杜周年知道自己喝草药水,吃草药渣,就是为老婆而吃而喝的啊。

“轰”的一个响雷,吓得在地边睡觉的狗儿黑二直往柴草里钻。它一拱,差点把杜大娘给撞着了。杜周年捂着胸口,拄着拐杖,走进屋里拿出一个斗笠放在屋檐下的石磨边说:“我没有把你累死,我还舍不得走呢。歇歇吧。”

杜大娘说:“快了快了,我马上就磨完了。”

白芷、白卜、白合硬得像石头子儿,把磨子都疼得跳起来似的。大娘刚推了几转,“哗哗哗”,雨说来就来了。雨点伴着风飘,先是斜斜的,后是敲鼓一样大滴大滴把屋顶上的瓦片敲得叮当叮当。这阵仗,比前一天都大。只一会儿,大娘的衣服就湿了好大一块。大娘把斗笠拉过来立在自己的大腿边,以防雨水溅起来把裤腿打湿了。

“嚓”的一声雷响,那屋檐边的玻璃摇晃了一下又稳住不动了。站在屋檐下的杜大娘吓了一跳。她骂道:“老天啊,你要打雷也不给我先说一声,你看,真是吓着你老娘了。”

老天仿佛没有把她当成是自己的老娘,要不,就是听到了而装着没有听到。接着,一个雷带一声响,一个活闪带一片亮光。大娘说:“下下下!你跟老子下雨也要等我推完磨再下也不迟呀,你啷个跟着我赶时间哟!”

雷声轰隆隆地响个不停,雨也哗哗哗地下个不停。屋檐边的那块锋利的玻璃片又蹭下来一点了。

雨越下越密,越下越大了。吱吱呀呀的推磨声全被雨声和雷声淹没,她的大半个身子都浸泡在雨水里了。她想,我还推几转就进屋子躲雨了。

杜周年在屋子里喊道:“背时的老婆婆,你进来,你是叫花子走夜路假忙哦。一会儿再推要不得吗?”杜大娘说:“完了,完了,我在扫磨子了。”风刮得紧,“嚓”的一声响,一个炸雷落下来,像是要把地面炸个粉碎。屋檐上的那块即将落下来的玻璃片,被一张树叶暂时给挡住了。

有东西从空中飞下来。咚的一声闷响,像一个装满炸弹的罐子忽然爆裂。杜大娘边推磨边看,原来是个带着泥土的陶瓷碎片。她知道这是楼上的花钵掉下来了。杜大娘抬头就对着楼上大声吼:“楼上的,啷个屎尿罐子都往下面丢哟?你跟老子没有长眼睛呀?坐高欺低吗?”

楼上没有任何人接她的茬。接她茬的是雷声、闪电、雨点子。

风把门关上了。咚!嚓嚓!哗啦啦!接二连三的雷声和各式花钵从楼上滚落下来,电线杆也倒了。闪电划破云层,组合成一个强大的电流体,像要通过杜大娘身上似的。斗笠被风刮跑了,她去捡雨里的斗笠。头刚伸出屋檐边,屋檐边上那早就悬吊着的玻璃掉了下来。它不偏不倚打中了杜大娘的头顶心。

像一个酝酿了很久的故事忽然结束,就在杜大娘倒地后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戛然停止。雷不打,叶不落,闪电也躲到高楼那边的山外去了。刚才轰鸣着的世界忽然一片静谧,静谧得让人胆战心惊。

门,被杜周年掀开了。他被眼前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他的妻子,像一只淋了雨的水蝴蝶,手拿着扫帚,正张着手臂,身上冒着被雷击后的焦煳味道和热气。

黑二呜咽,先是舔杜大娘的手,然后又舔杜周年的脚,过后就汪汪汪一阵狂叫。

隔壁的曾五月听到杜周年不同寻常的呼声,她慌忙叫来老沈、二妞和女婿。老沈摸摸杜大娘的鼻眼和胸口,摇头,叹气。唉!曾五月想,那天我们打赌,我说你先死你还不相信,你看,你真就比我先死了。可你说,说准了要奖励我糖,糖呢?你这老婆婆真不守信用。你死了,哪个来照顾杜周年呀,未必你想把他丢给我?回头看看孤寂的杜周年,依在门框上就要倒下来,她急忙过去扶住他稳稳地站住。她像打雷似的大声对女儿和女婿喊道:“把你们娘娘抬进屋子里去噻,站着干啥子?”

好几天了,黑二还像人样的流着眼泪。

曾五月像杜大娘那样给杜周年喂药水。有一天,等老沈回到隔壁睡觉了,曾五月说:“杜周年啊,我想问你一句话。当年,你啷个非要娶你二表姐哟?我是哪点不如你那个死老婆子哦?”杜周年斜着嘴,嘴角流着涎,眼睛不睁开。但曾五月明白,她的话,杜周年是听到了的。

曾五月见他不理不睬,又说了一句:“周年,你晓得不晓得,当年你帮我打捞上来的那娃儿,就是你亲亲的儿子啊!二妞,也是你的女儿,他们是双胞胎啊!”

眼泪挂在杜周年的眼角上,她的话莫说让杜周年吃惊,就连已是仙人的杜大娘也不知道人间的关系还这么复杂——杜周年什么时候和她有过一双儿女?她在心里骂道:你这个鬼精灵曾五月,你真是瞒得紧呀!

作者简介:

汪淑萍,女。1955年出生,居住在重庆。退休前任中学语文教师,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江北区作家协会秘书长,被重庆江北区文化馆聘任为散文培训班辅导员和区文联《嘉陵江》(内刊)编辑。《石磨》是作者在国内核心文学期刊发表的第一篇作品。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