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的仙人掌花
2014-04-29朵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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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时候,我和建平照例一人一份报纸。
他看英文报,我看华文的。两个埋头的人,在各自不同的兴趣里,努力不辍地做自己的每日功课。他为生意,看国际新闻和财经版;我和其他小女人一样,只关注娱乐版。
自认年年25岁的谭校长歌星谭咏麟,在老父去世后,按照父亲的遗嘱,公开他的家庭秘密。孝顺的谭校长将老父的葬礼处理妥当后,亲自跑到香港电台参加《开心日报》节目,依据自己对父亲的承诺,亲口承认他有两个老婆。结发妻子杨洁薇shirley,多年事佛;另一位红颜知己朱咏婷wendy,就是儿子谭晓峰的生母。谭咏麟将隐藏多年从未公开的关系,在这个非常时候公布(谁也不好意思在他守丧期间频频追问)。然后,他直截了当说这家事是个人隐私,过后不会对外再提,并希望外边也不要再问。
之前曾在报上看到娱乐圈八卦这件事,因此这也不算是新闻了。不同的是从前那些是记者揣测或撰写,这回是谭校长亲口证实。要是叫斐珊看到,不出力哼几声才怪。哼完了,还要继续骂:“如果不是因为生儿子,wendy朱咏婷小姐恐怕没有出头天呢!”
别人的故事,多么精彩也与自己无关,作为读者的人却津津有味,日日追踪不舍,有一天没这些娱乐八卦,清晨的这杯咖啡可能不够香呢!
忽然建平放下报纸叫我:“心怡。”
“嗯?”我随意应了一声,视线照样不移动,唯恐缺乏这伴咖啡的甜点,咖啡要走味。
最近奥斯卡影后妮可·基德曼谈起与前夫汤姆·克鲁斯的失败婚姻时,非常理智地声称两人好聚好散,演绎一段“成功”的恋情。1990年年底结婚,2001年宣布分手,虽然就此结束了十年的婚姻生活,可是妮可·基德曼微笑表示,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是充满“爱”的。“我们能够在一起十多年,从来不猜疑彼此,只有互相尊重。”记者提到他们的婚姻失败,妮可·基德曼不承认,“在很年轻的23岁就结婚,还能够一起生活这么久,我不以为这样的婚姻是失败的。毕竟,我们度过了美好的时光,而且好聚好散。”她重申自己非常珍惜与汤姆·克鲁斯的这段婚姻。“嫁给他,不是为名利,而是爱。对于当时年轻的我来说,为爱放弃了美好的前途,并不是容易的事。”两人离婚后,汤姆·克鲁斯在2005年另娶女明星凯蒂·赫尔姆斯;2006年妮可嫁给乡村音乐歌手凯斯·厄本。
东方西方,影星生活犹如电影情节,高潮迭起,让读者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真实人生有时比编剧的故事还更精彩,叫人看得喘不过气、拍案叫绝,每天看娱乐版就给我这感觉。娱乐圈里的明星,感情真是经不起考验?聪明的读者应该明白,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可能只是记者生花妙笔在杜撰。这年头,为了吸引读者注目,促进报纸杂志的销路,有什么“故事”做不出来呢?
“心怡。”他又叫。
“有什么事吗?”我语气稍不耐烦,咬了一口涂牛油加果酱的面包,忙碌地从西方娱乐圈转移到东方,继续为影视圈里的闪亮人物如何度生活过日子,无限耐心地付出宝贵的时间和精神。
7年前,也就是千禧年十大娱乐新闻头条,是前香港亚姐冠军吴绮莉,在1999年10月爆出的消息:她怀有成龙的骨肉。国际巨星成龙对这事件的回应是: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婚外情的小龙女吴卓林诞生以后,随母亲吴绮莉移居上海。成龙不加理会,不过,成龙的婚内儿子房祖名看到吴卓林的照片也忍不住惊呼:好可爱,像我像到死!成龙曾说:我希望她们两母女不要再来干扰我的生活,每个人都有做错的时候,既然她想独立承担这件事,那就自己承担吧。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我不会特意去探望或关心她们,否则肯定伤害到另外一方。
作为男人,成龙这样说话到底是否叫作负责任呢?只对一方负责,那对另一方就变成不公平。倘若吴绮莉生的是儿子,故事可能改写吗?难能可贵的是,生了女儿的吴绮莉,不依赖成龙过生活,这是她的骄傲。从前女人借靠男人的名气或财富吃喝,今天女性不同往日,独立自主,不需依赖男人,不必看男性的脸色或仰他鼻息过低声下气的日子。据说吴绮莉也是靠单亲妈妈一人养大的。
“我要跟你离婚。”
章建平语气平静而认真。这突兀的一句话真像在点燃爆竹,不过一个火光,就一声巨响再加满天碎纸。手上的报纸没有碎,几个明星在手上左摇右晃,我定了定神,缓缓抬头,呆呆看他。很久以前,念中学时候,读过一句成语叫“晴天霹雳”。老师不必解释,一看文字就明白那意思,然而,真正深刻体会到那种被雷劈的轰炸后爆裂的感觉,却是现在。我的脑袋还在,第一个冲上我脑袋的念头是:“他在开玩笑。”虽然他平日从不开玩笑。他是一个超级无味的人,平时只知三件事,一是工作、二也是工作、三还是工作,生活一点趣味也没有。章建平根本不是我欣赏的那种幽默型男人。霎时间我以为我听错,又以为我没听到。原想问他是否与我说笑,可是,我张开嘴巴,讷讷,不能成言。
我感觉我说话了,但没有声音发出来。
建平把我张口结舌的震惊看得一清二楚。他不具一丝同情,咬词清晰再说一遍:“我要同你离婚。”
毫无一点不舍和犹豫。这回我听清楚了。我也清醒地发现,他第一次讲的时候,我已经听清楚,只是不肯相信,所以接受不到。
人的头脑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努力在排斥不想接受的现实。
我把手指伸进口里,用力一咬,痛!
痛!我拿出来一看,指头上尚有咬过的牙齿痕迹,深而明显。
那么我不是在做梦。这一切全是真的?
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是真的?
真的。
我的心一片茫然,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生活如意,日子安稳,怎么可能会出现如此意外的意外?
为了斐珊说今天要为我庆祝,昨天下午特地去美甲院,美甲师为我的手脚指甲消毒、清洁、护理,涂上颜色后,为手指甲精心设计浮凸花朵的造型,还镶嵌亮晶晶的假钻石。青春亮丽的年轻美甲师赞赏我:“小姐,你的手指好漂亮,可以去拍戒指广告呢!”我捧起咖啡,发现大拇指的钻石少了一颗,是什么时候掉到哪儿去的呢?有些东西,明明带着,却不在心里,连掉了去也没注意。想到这里,手略颤抖,盘和杯咯咯咯地相互敲击,我拎杯啜了一口,怎么会是苦的呢?
忘了加糖。
建平残忍地一再逼进。像昨天晚上看到的影片,那个战士,明明已经胜利,却还提着那把刀,向前节节逼进。一副得理不饶人的强势凌人样。
“两年多了,心怡,够了。”说话的口气不是问号,是句点。
建平冷静地,或说冷酷地,再度重复:“应该够了。”
过于敏感的我听到语气里的几分蔑视,还有一种无法挽回的决绝。
然后他终于把当天早上对话的主题用饱满的双唇说出口:“我要和你离婚。”
那微笑时很好看的唇形,画出一条线似的阴森静默。
每早扭开的幽幽轻音乐,什么也不知道的、仍然在电脑里若有似无地演奏着优美的旋律,像每个晴朗无雨的美好清晨。
我连勉强的微笑也装不出来,一语不发地盯着他,对着无法看穿深不可测的他的例牌表情,我傻瓜似的点头。
我还能够点头。过后我才想到,我还能够点头。
“等下我顺路去找林律师。”建平说话的口气虽然和缓,却缺少温馨和留恋。
我动了动嘴角,没有声音,是想要说一些什么的,但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餐桌中间的那小小的仙人掌盆栽,不知何时顶端开了一朵淡黄色的小花。爱种花的斐珊,称自己有绿手指,随便种什么都会开花,可是她养了这仙人掌许多年,从未开花。“看来我与仙人掌无缘,送给你吧。”
对种花我没有特别钟爱,可是这仙人掌很有趣,小小一盆,不占地方,就那么点泥土也可以活着,一身刺,却没有声音,每天沉默地陪我们吃早餐,只是没见过它开花。
“其他细节我们再谈,我会叫林律师研究一下。”建平边说边将他的那杯咖啡喝光,用他一贯低沉的口气告诉我“今晚我不回来了。”
他没有说叫林律师研究什么,我也没有问他要叫林律师研究什么。
他说话的语气和他有时交代我今晚不回来吃饭没有两样,就那么自然,仿佛一切都还是好好的。和昨天,和前天,和大前天,没有不同。
然后他整理一下领带,提着公事包出门。
我看着他关门,视线里白色的衣服与深色的裤子被门阻挡了。一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他每天早上先穿好上班的衣服才吃早餐。今晨我兴高采烈穿了上个星期刚买的裙子,以为待他出门,就和斐珊去逛街购物,接着午餐喝茶,想来他还没看到我为了庆祝生日而穿上的自觉漂亮的新裙子吧?
他完全忘记今天是我的生日。
桌上那浑身是刺的仙人掌,开出黄色花,照样没有声音,也没有香味。斐珊当时很认真地告诉我,当仙人掌一旦开花,就是好事要来临的吉祥预兆。
这就是我的生日礼物吗?
门一打开,轻风泻进来,岁月像风一样,轻轻吹拂,感情被吹掠了去,停滞不前的是我的梦想。婚姻为我编织一个美梦的网,陷在其中的是我一个人。
怔怔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厚实的大门,隔开了在外头的他,和在屋里的我。就像一开始结婚到现在,我们各自在各人的世界里过日子。婚前所谓的共同筑起生活,仅是好听的花言巧语。我对他的工作不闻不问,他对我的闲逸主妇日子也不理不睬。两个人住在同一间屋子里,除了上床之外,过的是类似单身的独处时光。每一天,太阳升起,他上他的班,我忙碌地过我悠闲懒散的生活。但没感觉也不以为已经达到貌合神离的严重下场。现在,显然是我的美好日子就要戛然而止。
我以为我会捂脸大哭,或瘫倒在椅子上。结果都没有发生。在时光教导下积累的经验,让我们不断地体会,那些以为会发生的事,多数没有发生;认为不会发生的事,突然就发生了。
电脑在播放的悠悠轻音乐骤然停下,乐章终止得正是时候。这个时刻,我需要安静。
寂静的饭厅里只有时钟嘀嗒嘀嗒叫我抬头,圆圆的壁钟旁的结婚照片,彩色仍然鲜艳,还没来得及褪色或泛黄,影像中的人清晰地面对镜头露出可掬的笑容,建平少有笑得如此灿烂的神情。
新婚夫妇的笑容让人联想到幸福的未来。
分手是不是我早已预测的结局?新婚当时,每天睡醒,都以为分手的时间到了,甚至曾被分手的梦吓得醒来。
电影和电视里太多离婚故事,社会上充斥着随缘分手的男女。媒体报道每五宗婚姻就有一宗离婚。尤其是现代人,相爱容易相处难,缺乏耐性,不愿容忍,合则一起,不合马上分离,多一个小时的相处也不自我抑制或暂且忍受。不过,我想要追上时代和适应潮流的,只在衣着打扮,其他可免则免,如此简单要求为何难以实现?
OK,OK,OK。我跟自己说三次,酝酿平心静气的力量,然后像平常一样,待他上班,便站起来收拾餐桌。建平从不让餐桌出现杯盘狼藉现象,对他来说,生活不论如何演进更替,生活上的一切都有他的规则,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事情应当如何处理,程序按照预定计划,通通不允出错,样样都在掌控之中。他生命的火车,日夜循规蹈矩行走在他悉心安排的轨道上,不容出错。
我慢慢把杯盘一个个洗净擦干。这套蓝色的英国早餐茶具是婚后买的,却是我婚前就已经看中。我喜欢那沉稳的颜色,还有薄脆细致的瓷器,给人温暖的感觉。极其讨厌用铜盘铁碗,就一般小贩喜欢的白闪闪不会破的质地,名为不锈钢,却在吃东西的时候,感觉吃到了铁生锈的味道,摸着有种无情无义的冰冷。冷却的面包烤炉每天都仔细抹干净,将吃剩的牛油和果酱,还有添咖啡的牛奶等一一收进冰箱。冰箱有名字,我称呼它是建平的冰箱,一层搁什么食物,一层放什么饮料,有次有序。不像我从前旧居的那个小冰箱,乱七八糟,杂七杂八的食物、饮料、美容品,吃剩的巧克力,喝不完的咖啡,都随手塞进去。关门,时长日久,早已忘掉,也就留置着,一直到自己受不了那挤迫情况,或空间爆满,才动手一样一样丢弃。透气的好日子过不多久,冰箱重新堆砌出类似的垃圾。
胸口突然涌起一阵恶心的感觉。我忍不住,匆匆冲进浴室,对着马桶,吐个不停。
刚刚吃下去的早餐吐得一干二净,最后肚子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就连隔夜的酸水也一并呕光了,然后,眼泪和鼻涕,通通没法控制。
为何无迹可寻?就连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也没有?这些日子来,建平照样每晚回家睡觉,迟归必定预先电话通知,理由充足,开会或者其他要事,全都不隐瞒,实在一点不像另外有情人的迹象。我在思考,究竟是他不动声色到没有任何可疑现象,或者是我蠢笨到不懂得怀疑?
去年我们还一起去加拿大旅游。说旅游也不正确,是他打算买一批红酒收藏,他过去看一个酒厂,我跟着去玩。三月,名为春天,从热带来的人,刚下机只觉凉快,宿了两个晚上才开始畏寒。到世界著名最美丽的花园温哥华布查特花园时,建平陪我一起,闲走在这占地22公顷的各式花园里,听着讲解员介绍:布查特花园的前身原是个废弃的采石场,初时对园艺一窍不通的布查特夫人珍妮·布查特,友人送她一些豌豆和玫瑰花的种子,她随手撒在屋子旁边,盛开的鲜花给珍妮带来满心喜悦和快乐。自1904年开始,喜爱到世界各地旅游的布查特先生和珍妮夫人,每到一处必带回一些珍稀花木,种在他们的花园里,花园逐渐形成了一个繁花似锦,姹紫嫣红的花卉世界。园里分为英国玫瑰园、日本花园、罗马花园等,最精彩的是“新境花园”,也就是采石后不用的废矿坑改造的“下沉花园”。布查特花园在建园一百周年的2004年时,被评为“加拿大国家历史遗址”。走在花木扶疏生机盎然的鸟语花香里,感受这华丽的变身,流连忘返的游客步伐越来越慢,多达三千多种的玫瑰花,还有郁金香、水仙、睡莲、樱花、向日葵、罂粟花、紫藤,以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各种花卉,叫人终于明白万紫千红和花团锦簇是怎样的形容词。寒风吹来,建平的轻声责备听起来仿佛很甜蜜:“怎么忘记带手套出来呢?”还叫我把手放进大衣袋子里,“这样温暖些。”这些语言和举动岂非爱和关怀么?所有的花和看花的人,在温哥华的春天里发出明亮照人的夺目光彩。
光影在镜子里反射,攥紧洗手盆,面对镜子里的女人,我大声提问,哈罗!这是我吗?
每天清晨醒来,首件要事和大事就是化妆与打扮,女人永远不许让人看见没有化妆的样子,包括身边的人。好友斐珊为此曾经耻笑我“是谁说的?”她像在卖弄学问一样念着玛格丽特·杜拉斯在《情人》里的台词:“那时候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才华是浮动的暗香,似乎看不见,但却绝对存在,而且受人尊敬仰慕,谁不想凭恃才华行走江湖?但有多少女子是玛格丽特?我的回答似乎在泼她冷水:“我若有玛格丽特的才华,就不必半个月去做一次脸。”却是在承认一个对自己残酷的事实。
读英文书多过华文的斐珊不会明白,因为她没看过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身子弱的李夫人,生子时得了产科病,因获得汉武帝的宠爱,皇帝因此亲自去探望,李夫人用被子蒙着脸说:“我生病时间很久,容貌大不如前,不能再让皇上看了。”汉武帝要求李夫人:“夫人病重,这次见面很可能就是永别了。”李夫人仍不答应:“我没有化妆,不敢见皇上。”然后她再加一句:“唯一的心愿是将我的兄弟托付给皇上。”汉武帝再次要求,李夫人转过脸朝里边哭泣,始终不让汉武帝见她。汉武帝怏怏走了,李夫人的姐姐埋怨她不应该断然拒绝,让皇帝不高兴。李夫人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我们这些靠美色伺候皇上的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李夫人看得透彻,深深明白“没有了美好的容貌,一切就跟着消失了”。皇帝之所以对她念念不忘,是因她的美貌,倘若失去美色,皇帝不只不再宠爱,可能还唾弃不顾,怎么还可能帮她照顾她的兄弟呢?李夫人死后,汉武帝写了一篇《悼李夫人赋》,情深意切。
可见得李夫人完全摸透了男人的好色心理。
我不愿意自己是靠美色来获得男人的爱的女人,建平也不是汉武帝。可是,数千年来,男女关系的相处好像没有更大的改进。作为东方人,不是男才女貌,就是男财女貌,女的一方,永远以貌为主。斐珊有个来自美国的朋友曼蒂,很诧异东方女性的问题:“我是否长得太胖?我的眼睛是否太小?我的脸形是不是太圆?我的鼻子太扁了对吗?”她说住在美国的时候,从未想过外表会成为爱情的先决条件。
外表如果不受重视,整容整形也不会越来越盛行,肯为容貌费时花钱的女人日益增多。从前只有明星歌星才对外貌精心处理,现在一般民众,只要吃穿不是问题的女性,时刻在为容颜的易衰惊心掉胆。那些飞到韩国、日本、香港、台湾去整容的,是在进行大工程,更普遍的是在工作日的午餐时间不为吃饭忙碌,却用那短短一小时去给自己来个小整形美容。让美容师打个小针,或处理一下皱纹眼袋,为恢复光洁明艳的青春相貌,所有的女人都不遗余力地毫不计较付出金钱和时间。
镜子里的容貌,陌生得我想拒绝接受,斐珊此刻看见我也不会认得。今早化妆以后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脸,此刻沮丧委顿得不成人样。眉毛下垂、眼角下垂、嘴巴下垂、整张枯槁的脸在往下坠,快掉到地上去了。
我正担心拾起来看也不相信那是我的脸孔的时候,电话响起来。
我恨电话。它永远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叫嚣。
我不理它,让它兀自喧嚷。有事找我的人,自会打我的手机。
但它非常坚持,一直不停,不停地叫。
胸口的恶心还没有过去,电话又不断地响,我生气,非常生气!出力将毛巾丢在洗脸盆里。
拎起话筒,“建平呢?”连一句称呼也没有。
那女人的语气,教人联想到一副抬高下巴,斜着眼睛,嘴角往下扯的咄咄迫人神情。
“你是谁?”
对无礼的人,我应该还以同样的颜色,然而我才开口,眼泪就汩汩流了下来。
前阵子还有个电脑公司要来装视频,说是和人通话的时候,可以看见对方。我毫不犹豫拒绝了。每时每刻要把自己装备得齐整,为了准备电脑的电话响起来时,让人看见你隆重的盛装打扮。伺候一个人,已经够累了,还要伺候全部的其他人,我就算有力气,可是需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吗?
这会儿我很高兴我的反对没有错,对方看不见我的眼泪。
“建平呢?”
她就一句,口气仍然节节逼进,根本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眼泪流下来之后,我的气却沉得住了,轻轻挂上电话。
我何必追问?
现在还有谁给别人家里的电话号码?除非是亲人。要不然,普通朋友,大家各有隐私,人人各有手机,有什么事需要沟通,用手机不比家里电话方便吗?
她,显然是故意的,电话打到家里来,而我们家的章建平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么多年来,我看小说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一紧张起来,急急往后面翻,终于把大结局看个一清二楚,然后马上把书丢掉,再也没有耐性持续读完。一本书往往只看一半,前面一些情节和最后一章便等于看完。
斐珊说我无趣。“生命的结局谁不一样?精彩的是在故事过程。”她劝告我,“事事放轻松些,从容自若,游刃有余的姿态比较优雅。”对人对事苛求的她永远讲究潇洒,步伐匆忙、神态慌张,满头大汗,都是难看的焦虑急躁样,她不喜欢给外人留下不良印象。“何况万物运行自有韵律,不必强求,无须刻意。”她读过一些佛书,喜欢以佛家的缘分来说因果。
这一刻,真相都已经大白了,看着结果,何必回头再去追问因由?
她是谁?我对着仙人掌提问。仙人掌的花照样昂扬挺立地绽放,只是没有回答我。
在一个丈夫完全忘记你生日,且与你提到离婚的早上,有一个女人打电话来找他,非常自然地唤他的名字,她的身份不是很明显了吗?
我不用再猜测。只不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他们的交往是何时开始的?我为什么一直被蒙在鼓里?不停地,一而再,重复问自己,建平变心了,为何一点迹象都没有?每一个悲惨的女人在伤心的时候都会变成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重复又重复提出同一个问题。
建平的冷酷使我心寒。
我的未来,更叫我害怕担忧。
婚礼过后他带我去北京度蜜月,订的酒店叫北京饭店。这幢于1900年开业,有700多间客房的旅馆,位于东长安街,就在紫禁城旁边,左边毗邻着繁华的王府井商业街,出门踅右走五分钟路便抵达天安门,人民大会堂和国家大剧院。走进布局奔放大气,豪华舒适的酒店大厅,立马明白为何连续多年可获得美国优质服务科学学会颁发的“五星钻石奖”。那些受过良好训练的彬彬有礼的侍者,让投宿者体验至尊至贵的感受。一跨入大厅,你只要坐下,自有人送来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有人替你拿护照去办理入住手续;香气氤氲的花茶还没喝完,入住手续已经办好,有人过来提行李,带你进电梯,替你开房门;先是个客厅,一面全身长镜子斜斜贴着墙壁,家具精致,颜色优雅,充满中国风而不土气。打开门才是卧室,客厅和房间各有一个大电视,再转右打开另一个门,有两个浴室,两个坐厕,两个洗脸盆,两个衣柜,挂着两件纯棉雪白的日本浴袍式家居服。转出去,又回到房间大门。侍者指着客厅长桌上的水果和花和红酒,“感谢你们选择到我们酒店来度蜜月。”黄昏时分,整理卧室的女佣再过来开夜床,在特大号的床上放着巧克力,把棉被拉开一个角落,还在床头桌上各搁着两瓶矿泉水。这样贴心的周到服务,叫人下一个旅游住宿的选择仍然想要五星酒店。
到广州时,住在中国第一家五星级宾馆,坐落于沙面的白天鹅宾馆,位于珠江畔,风景优美之外,沙面是以150多座各有特色的欧洲风格建筑著名,成为广州最具异国情调的地方。白天在阳光下的风情,和晚上月光映照的景物,都教人留下难忘的回忆。在周边散步慢走,街头开满缤纷鲜花,路旁葱笼翠郁的老树下,矗立着趣味和艺术气息的雕像,花圃、凉亭和木椅子,在等待脚酸疲累的旅人歇息,喷水池为流汗的游客增添丝丝凉意。不能想象自己身在大部分人印象中嘈杂混乱的广州。
后来到南京住金陵饭店,也是老牌子的五星饭店,我把手机落在接待大厅的桌上,到了房间才发现,打个电话下来,居然还享受到路不拾遗的君子国待遇。当服务员拿出我的手机(还是新买的)交还我的时候,我张口结舌的意外表情一定很可笑。
从前外游,一出机场,拉着行李赶紧去找机场巴士或快铁,有时还得换两三趟车,才找到预订的小酒店,房间狭隘不说,服务员给予的待遇,冷眼再加冷脸孔。甚至住过软塌塌有异味的叫人睡不着觉的床;洗手间是公用的,半夜要出去小便,得忍到天色微亮才敢上厕所。
难道,难道从此以后,我就要被打回原型了吗?童话里的灰姑娘,在午夜12点一过,马车变成南瓜,回不了家。我的好运气用完了吗?我的命运已走到午夜12点?
从桌上的纸巾盒抽张纸巾,擦一擦盈满泪水的眼睛,止不住苦涩的眼泪又汩汩掉下来。
眼泪对整个事件毫无帮助,挽不回他的人,更挽不回他的心,我难道不明白吗?可我就是控制不住,委屈无限不知要向谁倾诉?
早先一副冷静和淡漠的样子,全是佯装出来的。
我不要让章建平看见我的软弱和我的失败。
我以为这是我的失败。
章建平和我说得清清楚楚:“我要孩子。”他说这话时像要谈生意合同,严肃、郑重。接着他纠正自己:“不,我是说,我要儿子。”
我看着我的上司,想笑。因为我觉得在这个时代还有这一号人物,非常稀奇罕见,竟然给我遇上,真是有趣。
新时代的想法是什么呢?“养了两个女儿?恭喜恭喜,你未来有两个有力气的免费工人供你使唤了。”在这个人人争着要女儿的年代,居然还有一个例外,章建平,坚持要儿子。
“只要你肯答应,我可以保证你的下半生衣食不愁。”每天清早打开门,门外等着你的是:衣食住行。人穷志短,短到不敢伸手开门哪!居然听到“衣食不愁”?就是这四个字,令我怦然心动。
那个时候,斐珊和男友分手,问她原因,她就是不说。“缘分尽了,就分开。”似乎看开看透得很,却有一丝哀愁躲在眯眯笑的神情后面,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
她订佛教月刊,多订一份送我。杂志社每个月直接邮寄来。她一番好意:“你有空,多多读佛书。生命的道理就在里头,自己多思考,不必叫别人来解释因由。”人人忙碌不堪的年代,快乐都快没人要来一起分享了,谁还有空去听谁的不开心?只有靠自己寻找自我安慰之道。
一日读到“金钱可以买到最柔软的床,但买不到睡眠。”真理。一点没错。但我以为,在最柔软的床上失眠,总比躺在硬床上睡不着觉的好。
这话不可跟斐珊说,她会骂我缺少佛性。当我告诉她,我答应章建平的求婚,且把他开出来的条件说明,她毫不掩饰她一脸的不以为然:“这年头,还有儿子至上?男尊女卑早过时了!你发神经了呀?嫁给这种迂腐老古董?”
明知。明知不应该做的,却得去做;明知应该做的,却又不能做。世上有多少愁多少恨都是从明知来的呀!
你能怪我经不起诱惑吗?
在还没到章建平的公司上班之前,我是另一家贸易公司的小职员。
同事罗仲勇追了我两年又三个月。
我和他一齐报名去学日语,两个人一齐上下班,一齐上下课。
那样温馨美好的日子,叫人要忘记实在不容易。
他是小职员,全副身家仅有一辆老爷电单车,有时半路还死火。年轻单纯的我并无丝毫怨言,陪他一块儿推车、走路、去修车。下雨淋得一身湿漉漉,却认为是潇洒,是爱情的考验;大太阳在头顶上炙晒时,汗一颗颗不只是在脸上流淌,还一条条自颈后流到背脊,年轻的初恋少女却甘心而快乐。
爱情是很伟大的一件事,我可以这样牺牲是很伟大的人,这些都是我的认知。我们的娱乐是周日电影,可口可乐与汉堡包。
一次两个人把年底的花红加起来,手牵手到香格里拉海边酒店去吃一顿烛光晚餐,星光大海在玻璃外美丽了风景,海誓山盟在餐桌上愉悦了心情,感觉豪华得不得了。
恋爱的时候,什么都可以膨胀到最大,欢乐和诺言都如此,还包括不曾想到过的谎言。
后来,当然,终于,知道了。
星光,照样在天空闪烁;大海,仍然在浪奔浪流。餐桌上的海誓山盟,和餐桌上的菜肴,吃了下去,就没有了。
揭晓有什么意思呢?真相大白如果是伤心的结果,那不如不要把谜底揭露。
一直到罗仲勇告诉我他要结婚了以后,方才晓得他对我说过无数次动听美丽的承诺根本无法实现。
他要结婚,但他不是跟我求婚。
我当场就哭给他看,完全没有掩饰我的悲切哀伤和无边委屈,我觉得自己被冤屈了,年轻幼稚的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矫饰。
然而,哭又如何?
哭泣到最后,还不是得百般无奈地接受残酷的事实。但是我非常不甘心,红着眼睛直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罗仲勇竟然还能够对我坦诚相告:“因为我娶了她,马上可以升任总经理。”
没有长篇大论的原因和理由,如此而已?
想方设法,为了出人头地,甚至不介意扭曲自己,一切以前程名利地位为重。
“这样一来,我至少可以省下二三十年的奋斗呀!”
犹如狠狠地吃了一口芥末,那辛辣嗖一下子便冲上脑门,原来如此。
那么,我呢?爱情呢?我真想继续号啕大哭,为何我们两个人之间,对爱情的看法,落差如此巨大?
罗仲勇没有不好意思,直接说明:“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我听不明白,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为了我们更好的生活。”我更听不明白。他用要求的眼睛望着我,谨慎地说:“我爱的仍然是你,心怡,你明白的,是不是?”他伸手过来要抱我:“你,你不会离开我吧?”
爱情不是两个人在一起,爱情的中间,还得夹着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女人?信任和默契是我个人单独一边的一厢情愿。我的尊严是否还在罗仲勇的眼里心中?他或许把我当成依附他这棵大树的菟丝花?但我不是菟丝花,他更非一棵大树。大树要有坚硬,挺直的枝干,他没有。可是他有算盘,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再响亮再惬意不过了。
“心怡,你不要离开我。”
他这算是哀求吗?一边自己先离弃我,一边又想把我抓住不放,明明是他先朝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的呀!
“我结婚是一回事,我们相爱却是另一回事。”
听起来好像也有一些道理。
“我在外头租一栋房子,我们一起住吧。”他干脆很镇定地将他心里的安排说出来。
“我们仍然可以继续相爱下去。”最动听的承诺我都已经听过,然则最后不也灰飞烟灭?
他和一般自私自利的男人又有什么两样呢?他娶了一个老婆,同时要用另一只手拥抱情妇。
这个聪明、好钻营、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往上爬的男人,说到最后就是要我当他见不得光的情妇。
我是不是应该感激他仍然没有忘记我,依旧渴望我的爱,我是不是应该觉得光荣满足?
我的眼泪落到半途,倏地消失,转而笑不可抑。哈哈,自信的罗仲勇的主意太美妙了。
看见我笑,罗仲勇慌慌张张地问:“怎么啦?你怎么啦?”
我明白他并非关心,而是担心,担心我到处替他作他的人格宣传,把这件事泄露出去。
我没有。我没有沉得住气,是挫败感让我无声。
他以为他给我选择,他不过是给了我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说到底,不过也就是失恋罢了,我劝告自己,但我挽不住既倒的狂澜,我不晓得如何追悔和痛骂,我也没能装作若无其事,我学不会宽宏大量,我只是心力交瘁,再加上恨。
我给公司呈上辞职信。
三个月后,我进入章建平的公司当会计员,一个普通的文员工作。听到有人说你们年轻人,前途无量时,我只觉得前途无亮用来形容我正好。下班就埋头看小说,尤其沉迷在一本翻译的西洋小说里,作者是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英国的苏菲·金索拉,专门写购物狂的生活而变成都会小说天后。我对文学只限于阅读,不懂得写作,根本不存幻想要转变为苏菲·金索拉或者写《哈利·波特》的J.K.罗琳,像罗琳,遇到挫折,拼命努力写作,最终变成名作家。我想没有多少女人想当作家,大家只想成为作家笔下的幸运女主角。一个相貌职位都普通的平常女人,突然遇上车祸,醒来后得了失忆症,且发现自己的人生和车祸前完全来个大变身。老公是大富豪,住在超级豪宅,过着她车祸前日夜幻想中的“高级”生活,一张沙发一万英镑(一万英镑,天呀,六万马币吔!可以付头期款买个小公寓单位了呀!),几个月投资一件价值不菲的艺术品,吃喝都是高品质的高级食物,用的全是价格昂贵的名牌物品……我还未读完就把书借给斐珊,告诉她:“我想要遇到车祸。”她一听以为我失恋得了失心风,但在翻过了几页书后,她转过头告诉我,“我想要得失忆症。”
我们都是普通女人,对未来拥有相同的梦想——过上好日子。每天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为了微薄的月薪,忙碌得憔悴,紧张得抽筋,战战兢兢付出全部的青春时光,完全了解低头做人的痛苦,但毫无改变生活的能力。
这样的我们还能够做什么呢?
除了做梦。
本来类似我这样的小角色,做三年五年的工,也不一定有机会让老板认识。那是章建平的秘书爱丽丝李小姐突然请假,约定商谈合同的日本大客户提早来了,匆忙之间联络不到爱丽丝李。章建平急得亲自打电话,仍然找不到人。我的主任知道我略识日语,就叫我给章建平充当翻译员。
说起来还应该感谢罗仲勇。当初他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积极想要往上爬而用功。我则是为了爱情,陪他一齐补习,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我第一次上大场面,又不熟悉翻译,只有非常小心而用心,终于让双方明白了彼此之间的条件和要求。
那张合同签订以后,我调升爱丽丝李小姐的助理。
座位就在章建平办公室的门口。
闲话是免不了的,我都听到,一清二楚。
“就这样?只不过办成了一件小事,马上就升级了?”
“我们挨了三五年,还是在同样的位子,她怎么就那样幸运?”
“哼!你慢慢挨呗,人家有姿色,你有什么?”
“原来做脸比做学问更重要哩!”
我一概置之不理,由他们妒忌眼红去吧,反正我位子是升了。他们再多的闲话,也不能将我揪下来,我怕什么?我不用车祸,我不用失忆,我很有可能就快变成苏菲·金索拉笔下万万女性羡慕的幸运女主角了!
是人就有三衰六旺,总不成一直是我在衰吧?罗仲勇只是我生命书中的一页,衰的那一页,虽然有点重量,但我很出力,终于把他翻过去了。
罗仲勇结婚日,斐珊约我到澳门,男友变心了,女友还在,并愿意陪伴我度过最难过的那一刻,我算是幸运的。去赌场的路上,很多行人手拎个小风车,风吹来时五彩缤纷地转动。后来听当地人说,这叫转运的风车,斐珊买了一个送我。“祝你好运。”她递给我时说。当时还在没有出路的死巷里徘徊的我苦笑,没有出声在心里回答她:“待我把和罗仲勇的恋爱岁月变成远古荒径的那天吧。”
以为很久很远才到的那一天,原来就在眼前。
失恋确实叫人想去死,死不去的人,重生时便有新的收获。我学到的是,往后不要爱得太深。
颜色鲜艳的小风车被我插在露台的花盆绿叶丛中,初始像花开一般的艳丽,经过风吹日晒雨淋,风车逐日褪了色,但是,我的运气果然来了。
章建平约我吃饭。
我经一番打扮去赴约。半年来每天下班后关在家里,被椎心泣血的往事折腾得眉不像眉眼不像眼。何况,我面对一个众人无法否认的事实,身为老板的章建平自有他叫人难以拒绝的魅力。
我当然赴约了。将要来的歧视或嘲笑我都不会去避开。不必骂我虚荣浅薄庸俗,我承认我是的。可是一开始时,我只是好奇。
我太想知道罗仲勇和他的有钱太太的消遣场合与娱乐节目是什么地方与什么方式。
名车豪宅不必详细描述,就连餐厅也是圈内著名而一般普通人所不知晓的。抵达门口有员工帮你泊车,电梯直上高楼,电梯门一打开,便是个豪华饭厅,不必经过其他房间。饭厅根本没有别人,叫来鲍鱼鱼翅海参等等名贵食物,两个人边聊边吃,悠扬的轻音乐在饭厅回荡,令人食欲大开,心情舒畅。
然后,我渐渐变得不能拒绝。或者说句打从心里发出来的老实话,我渐渐变得舍不得拒绝。
经过几次的约会,我对罗仲勇逐渐心平气和。
此刻的我是比较明白那时候的他了。
章建平先给我买名贵的衣服首饰,然后带我去各种豪华与高贵的场合。
那种感觉真好。让我大开眼界之外,还叫我觉得人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才不叫虚度。
不论去哪里,都有人低声下气地伺候,一切全是最上乘最精致的,可乐和汉堡包变得幼稚可笑,廉价低级。
有时候坐在章建平的宝马车里,看见路上有情侣合乘一部老爷电单车,我就佩服那个女孩子的伟大。
我的理想我的追求,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那一段岁月对我来说,是过去了,而且不堪回首。
这也不奇怪,往事总是不堪回首的。
况且根本不必去比较。坐在冷气的宝马里真是舒服可靠得多了。
我逐渐把罗仲勇的结婚消息当成是告别宣言,和他告别,和他一起的那段时光告别。
章建平先让我习惯这种荣华富贵的好生活,不是玫瑰园中长大的人,也同样会很快就适应称心如意的好日子。
古人怎么会说错呢?“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物质上的享受很快令人陶醉,接着迷恋。
在办公室里,我的职位仍然是爱丽丝李小姐的助理,可是我已经不是草芥堆里的其中一小颗粒了。大家都懂察颜观色,这本来就是生存之道,没什么好奇怪。人人对我客客气气的。
再听不到那些满天飞的闲言碎语了。也许他们还在乐此不疲地嚼舌根,可是不会传到我的耳边来。这一切,叫我明白,有钱有权实在是一等好事。人家不只争着来迁就巴结你,并且在表面上,没有人敢看你不起。
章建平不停地约会我,为的是什么?
大家都知道。我们彼此更是心知肚明。
社会是如此现实,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天下没有白吃的三餐。你得到一些的同时,你必须付出同等量的一些。重要的是彼此在付出和收获时互不埋怨。我已经不是20岁时的纯纯和蠢蠢了。
人总得无求时,品才能高呀!
我从来没有拒绝,但是我一直避孕。
有一次章建平在床上要求我:“下次不要避孕了,给我生个孩子吧!”
我慵懒地向他开了一个认为他一定不会答应的条件:“好,可是你得先离婚。”
一般有妇之夫去外头找女人,都不会轻易为情妇而与家中那名正言顺的太太分手。
我原以为章建平也不例外。
后来我才知道章建平并不是为了我才与他的太太分手的。
他本来就打算与她离婚,理由是她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
“我是三代单传哪!”章建平严肃、阴鸷,“我一定要儿子。”他特别强调,“只要你肯答应,我可以保证你下半生生活不用忧愁。”
章建平的落伍思想令我发笑,但我不敢为他那追不上时代的老土传统保守头脑而大笑,因为他接着就对我说:“我也同样给你两年的时间,像我给她的一样。”
我倏地打了一个寒噤。我想起了罗仲勇和他的婚姻。
现代婚姻已经进入一个买卖的时代了吗?在这个商业社会,所有的生意合约,都为了个人的利益,婚姻也归类为商业买卖么?
我们终于上律师楼签字。
从头到尾,章建平连对不起也没说一声。
他最残忍的是,生活过得好好的,在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豪奢闲散的日子,已经忘记我们的两年之约,他却没有将我与他之间的感情放在心上。
婚姻对他来说,是什么?一个合法的生孩子手续?孩子是一个婚姻的支柱?没有孩子,婚姻便会因此而倒塌、崩溃?
“你见过这样的男人吗?”因为不相信,所以我念念念,同一句话,同一个问题。
斐珊说:“发牢骚有个鬼用?章建平不是要老婆,他要的是儿子。”
这块没鬼用的石头比较重,敲到我头上,我乍然清醒!
章建平并没有瞒骗我,打从一开始,他就坦白老实清楚说明,儿子才是重点!
我却以为他爱的是我。这是我自作多情。
我不相信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想要儿子。瑞典国王伯蒂尔和莉莲王妃在1943年相遇,两人一见钟情。莉莲王妃在她的回忆录中这样记录他们初遇的心情:“他如此英俊,我的王子,尤其穿上制服时。他是多么地迷人、细心,风趣。”这一段跨世纪的爱情之所以让人不断传诵,因为相遇的时候,莉莲是一名离婚的平民女子,身为王子的伯蒂尔未来将承继王位。一对情人只有悄悄维持着地下恋情,33年没有名分的岁月并不能动摇他们的爱情。1976年终于宣布结婚。隔一年,84岁的伯蒂尔国王去世,两人膝下无子。
瑞典国王和王妃对于中国人非生儿子不可的传宗接代有什么看法呢?
“儿子有那么重要吗?”我对着我的不甘愿,提问。可是,我所有的感慨都挽不回一切。
“挽回来有个屁用?”斐珊口不择言,她说要用这样粗鲁的方式说话我才能够苏醒。“你还是想想看,跟他要些产业来抱住才是真的。”
章建平慷慨大方地给了我现实生活的帮助。离婚之后,我一样可以不愁衣食。必须承认,我不是不松了一口气的。
他大概以为这样对我也就仁至义尽了,所以他始终不开口道歉。
而我,我能说什么?
“对不起,是我错,是我的肚皮不争气。”这要叫外人听见了,怕不笑落了一地的大牙。
“发神经了你!”斐珊一贯拿白眼瞪我,“哼,搞不好是他不能生呢!”好朋友还是有用的,一而再地安慰我的失意。
事已至此,他能不能生,全都与我无干无涉了。
我是自那天早餐,听见章建平的离婚建议以后,开始生的病。一想起章建平的麻木不仁、冷酷无情,我就恶心。一直想吐。最好把他整个人都吐进马桶里,然后拉水冲掉。
斐珊看见我闷闷不乐,不但没有赐以同情,反而骂我。“活该了你。”她气我当初没听她的逆耳忠言。“早早跟你说过,这种男人不能嫁,你就是不听。”然后连章建平也一并拖下水,“还三代单传?不如送他几个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来,说不定儿子就来了。”章建平是福州人,结果他的同乡都被斐珊骂进去了。“他们福州人,结婚就在门口挂红灯笼,要到生儿子才拿下来,他不是相信这个吗?”
我连叹气也懒惰,更不用说和她争执:“我想去看医生。”我恹恹的,只想睡觉。
斐珊倒替我叹了气:“唉,心怡,你这是心理病,看什么医生?”反而是她在催我,“还是赶快去签了字吧!再这样拖拖拉拉的,别的不说,身子都被拖垮了。”
是的,我咬牙,推掉斐珊的自告奋勇,单独一人上律师楼去。
人家都说律师最可恶。就算心情不好,也一直难忘一个有关律师的笑话:有个人死后到了十八层地狱,他心里无限悲伤,觉得自己并没有坏到那样需要落到十八层地狱的程度。这时听到下面有声音,他很奇怪,赶快问道,是谁呀?我认识的吗?下面有人回答:我是你的律师呀。
世上却有比律师还更可恶的人,非要儿子的章建平连笑容也不挤一个出来给我。
他说话的口气也不是无奈:“她怀孕了。”
我从他平平的声音里抓到隐藏在背后的喜滋滋。
在我们的婚姻关系仍然有效期间,他同时和别的女人上床,并有了孩子。
这是很大的刺激,但我反应冷淡。恍然大悟虽然来得太慢,终于还是来了。
斐珊来看我,我不想住院,可是医生坚持:“情绪过于激动,会影响胎儿。”
命运真会开玩笑。
读别人的小说,看人家写“命运与他开了一个玩笑”,觉得真是太可笑。
世上居然还有人相信命运这一回事吗?
我如今啼笑皆非。
命运正是与我开了一个大玩笑。
“你现在怎么打算?”斐珊买花来看我。
我苦笑。
“要不要我替你通知章建平?”她好心肠。
我想也不想就摇头。
“不要?”斐珊半嘲讽,“他老兄盼孩子盼了几十年,口水都流了几十盆,快发疯了,你现在怀了他的孩子,可是好消息呀!”
我“哼”地冷笑了一声,沉着脸道:“我们已经签了离婚证书了。”
斐珊耸耸肩:“巧合可以巧成这个样子。”
她说了又说:“你都可以写小说了。”
“谁要写小说?你来看我,就是要与我说这些话是吗?”我心烦得很。
斐珊倒心平气和:“你自己怎么决定?”
“不知道。”我摇头,耸肩,说了真话。
“一个离婚女人还带个肚子,这、这……”斐珊吞吞吐吐背后的意思我很明白。
“嗨!你……”我于心不忍:“我不想堕胎。”
斐珊“嘿”地一声笑,很轻松地摊手,“你自己不是已经有决定了吗?”
我又担心:“可是,我从来没有生过孩子,也不会照顾小孩……”
“这个时代,”斐珊的口气似乎还有几分羡慕,“多少人生过小孩?华人的生育率越降越低,几乎所有华裔政党都在大力呼吁华人华人快点生小孩!还有社团给奖赏呢!”她接着叹息:“生孩子是奢侈的事情呀!”
我点点头,同意。
“嘿嘿!”斐珊又笑起来。“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跑来说与我听,我打死都不会相信。”她问我:“如果编成剧本,你嫌不嫌老土?”
我抚着肚子,突然倔强起来:“相信或不,事实就是事实。”
我决定做个单亲母亲。
“好。”斐珊喝一声彩。“让我做小孩的干妈好了。”
我的孩子没有父亲,不过,没关系,他将会有两个爱他的妈妈。
病房里的桌子上,摆着斐珊给我送来的花,不是束花,是一盆仙人掌,买来的时候,已经开了花,紫色的花亮灿灿。“你喜欢的花。”她说,“日本有个俳句诗人写‘牵牛花呀,一朵深渊色’。深渊色即紫色。女人碰到爱情,就好像走在深渊之旁呀!”
仙人掌花是我喜欢的?我深深感谢斐珊,她试图在引导我离开深渊,走向康庄大道。
“无论气候如何干燥,缺水,都可以活下去,甚至,开花。”斐珊在给我打气。
2
“董小姐,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张太太的声音和她庞大的身躯一样大。
我不喜欢说话大声的人,可是,顾客永远是对的。只要是愿意拿钱来店里消费的客人,大声小声,一概都接受。交友或可坚持个人的洁癖,开门做生意,顾客至上。
我没有马上开始游说,只是作个姿势提醒她,“你看看我的照片。”转身指着墙上挂着的照片。
这便是我的怂恿方式了。似乎不经意,有点距离,纵然间接,但效果显著。
她的不肯置信神情看得出来并非夸张作势:“那个女人!那个肥女人是你?”
肥胖已经成为过去以后,张太太坦率直接的语言没有造成被批评的人的心灵伤害。开店以后,一切以生意为主。
表面上我没作出得意状,心里却是很有丝自负地点点头:“是的,两年前。”
她的眼睛睁得老大,连嘴巴也忘记合上。
“不可能,不可能……”进入喃喃自语的状态。
每一次被人探询,我的反应永远同一个姿态,站起来,双手一摊,吸一口气,站得挺直:“你再看看。”
还特地转了一个圆圈,给她看现在的我。每天上班,穿的都是束腰窄裙高跟鞋,为了随时随地要做模特儿。
“真的?是真的!”她的样子像中了大马彩,兴奋莫名,“那么,你的意思是,这、这减肥,真的是可能的啦?”
“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能的。”先给她打信心针。“你看看我就很清楚。”接下来我说的,相信被兴奋冲昏了头脑的她并没有仔细聆听。“只要你意志够坚定,而且肯按照我们的话去做。”
我向她微笑,充满自信:“我就是现成的成功例子。”
“好。”张太太不停地点头,“我立刻报名。”
我微笑:“OK,张太太,我即刻帮你填表格。”
这表格一填,就开始缴费,至于未来瘦不了身,是顾客本人缺乏耐力毅力,她们没有绝对的坚持不懈,与公司一概无关。
“我一定有恒心,”她咬完牙就切齿:“我一定会成功。”
对于每一个走进来的顾客,我没有不期盼她们成功的。她们减去的赘肉正好用来堆砌我们公司的名声,越减得多,公司名气便随着叠高扩大。
我按下对讲机:“陈小姐,请你进来一下。”
“张太太,最重要的是信心。”我继续给她打气,“只要你对我们,对你自己都有信心,你肯定办得到。”语气里有安慰兼鼓励,在这个时候使劲地积极强调,以免她在考虑的路上半途转身。
“有,有,我有信心。”和所有来减肥的小姐太太一样,张太太说是这样说,但她的声音里却没有一点点的自信。
可是我没有担心。这些吃得太好,睡得过多,缺乏运动的女人,平日不论如何趾高气扬,一来到我这里,全部自动变得像小学生一样,乖乖听话。
我对着墙上自己的肥胖照片微笑。
到这儿来想减肥的女人倘若有所迟疑的话,那么这张照片就是最好的说明工具。
看着真人和相片一比较,她们往往毫不犹豫,马上报名加入我的减肥中心成为会员。
我并没有欺骗任何人,那张相片里的超重女人的确是我。
大家看见照片的我,再看见眼前的我,立刻低头签约,就连贴在我旁边的好莱坞女星,大美女珍妮佛·安妮斯顿都看不见了!
珍妮佛·安妮斯顿刚出道时,是个可爱的胖妞,140磅的她,只能接拍一些没有影响的电视片。年轻的女孩毫无自觉,认为自己运气不好。一直到有一天,她的经理人跟她建议:开始减肥,而且要减掉30磅!今天我们看到外表娇艳明媚,天使脸庞和魔鬼身材的珍妮佛·安妮斯顿,是减了30磅以后的她。2010年12月,美国YAHOO网站标选40岁以上最性感女星,获得冠军宝座的最性感熟女正是珍妮佛·安妮斯顿。
珍妮佛是具全球影响力的明星,自有她的魅力和诱惑人之处。可是,来到我这里的女人,看见更实在的,就在眼前的例子我,显然有更强的说服力。
有人不相信:这照片,假的吧?化妆?电脑制作?自从有了电脑,什么假的都可以做得跟真的一样。只要装一个软件,丑女变美女,肥女变瘦女,胸部加大,臀部加高,大腿修长,腰围缩减,喜欢什么形象,就在电脑里按钮整形,全身上下修得十全十美,打印出来,假的像真的。
不过,这照片,是真的,真人,真事。
如假包换。
那是两年前我刚生下志一不久后拍的。
有人提醒我,当你觉得时间过得真快,那表示你有一定的岁数,你老了。我不认老,但两年前,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还记得医生兴奋地告诉我:“恭喜你,太太,是个儿子。”
“儿子?”我的直接反应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当然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儿子来得太迟。
这个莫名其妙的反应,令那个原本很替我开心,后来被我哭得一头雾水的医生不知所措。
他大约也很后悔自己的唐突,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听了有点想笑,我的儿子,跟他有没有意,毫无关系。他一定是英校生,不会讲华语。可是,生产的痛叫我笑不出来。如果早知道,生孩子这么辛苦,我肯定不答应章建平。尤其我这个儿子,怀胎九个多月,从开始呕吐,呕到他出世。九个多月来,什么东西也吃不下,除了喝咖啡,其他任何不良饮料如可乐等,或者优良饮料如白开水和果汁等,全部一入口马上吐掉。嘴巴永远淡而无味,无论吃什么,味道都不好。有一回去检查,医生吃惊说,“怎么婴儿没有心跳了?”纵然我对孩子兴趣不大,但是,一听此言,我自己心跳加速,脸色变了:“怎么回事?”
医生再仔细检查后,松了一口气:“啊啊!你的孩子头上脚下。”
我被吓到脸青青,张大嘴巴不会回答。什么叫作“头上脚下”?
医生看我一副无知的傻瓜脸,继续解释:“平常婴儿是头在下面,脚在上,你的baby正好相反。”
这什么意思呢?
医生说:“婴儿出世,通常是头先出来。”
他拿张纸,用笔画图,给从来没有生过孩子的幼稚孕妇看。他的图画本领够差的,比我画苹果还更不像,但是,哦,我点头,终算明白了。可是我不明白这样颠倒生产具有危险。
一直到临生产前,医生很乐观地告诉我:“你不必担心,有些婴儿在临产前,可能会自己反转。”我一时会意不过来:“反转干吗?”“那就可以自然生产了。”医生仍然跟我微笑点头。这个医生有万般不好,比如不会华文,只会讲英语,我得用我有限的烂英语跟他沟通。可是,选择他的原因是,他不轻易。不随便开刀,鼓励孕妇自然生产。在几乎所有的医生都叫人动手术把婴儿抱出来的今日,这个讲英语的提倡自然生产的医生变得稀罕可贵。
我的儿子没有让医生的幻想成真。前一天去例常检查,医生要我住院,因为已经过了预产期一个多星期,医生说孩子块头比较大,可能需要催生。催生?我只生一个孩子,怎么体会比其他人还要多?什么叫催生?医生安排我入院,一切准备就绪,他用英语说他来“剪破羊水”,我开始觉得肚子痛。医生交代护士照顾我,然后就走了。我躺着,肚子阵痛越来越厉害,可是,孩子就是生不出来。从大清早8点半入院,一直到第二天清晨8点。医生又来了,我肚子痛得进入半昏迷状态。怎么没有人告诉我生个孩子如此辛苦,如此痛苦?天呀!
斐珊后来还恶人先告状,“都决定要生下来了,告诉你干吗?岂不是吓死你罢了?我妈说呀,女人生个孩子等于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那的确是的。一只脚进了棺材,另一只脚在外边,幸好,棺材外的另一只脚力量比较大,所以又活回来了。
没有听过有谁是和我一样那么难产的。清晨8点,医生来了,大概他也开始对自己的判断起了怀疑心,把手放进我的阴道探测,结果他的手出来的时候,婴儿的一只脚跟他出来。我痛得忘记是自己坚持要自然生产的,急得跟医生要求,可以开刀吗?
医生有没有皱眉我没看见,但是护士却小声在我的耳朵边告诉我,现在不能开刀,因为婴儿的一只脚已经出来了。
志一出世的时候,他的右脚,膝盖以下,是紫色的,被紧夹在阴道口。从早上8点开始,一直到晚上9点45分,一共13个小时45分钟,他的脚不变紫色都很难,最后是自然生产。
所以人家问我生孩子怎么样,我实在无法回答。我的痛到了那个早上8点以后,就开始模糊。巨痛的时候,半昏迷过去也有好处。不是不痛,而是失去部分感觉,一切都在半迷糊状态,孩子终于生出来了。
后来,医生告诉我,出现神迹了。
神迹?难道是章建平要回来了?不过,这神迹对我不稀罕,就算他要回来,我也不会再要他。
医生很认真地,对着活着的我,和活着的婴儿说,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通常只有一个人存活。母子都平安无事的极少。他口里说话,手里干活。一面做缝补手术,一面摇头:“你的阴道口不打开,我只好动刀了。”然后很自以为聪明地加了一句:“真抱歉,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女儿。”
是的。我想要的,的确是一个女儿。
但我没有告诉医生,我的哭泣并非因为如此。
不错,我是想生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儿。我喜欢女儿,女儿和妈妈比较贴心,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我很同情那些没有女儿的妈妈,她们往往连衣着打扮也和家里的儿子老公一样,就一件男性化的T恤和一条西装长裤,不加打扮就到处乱去。不管是巴刹买菜,商场购物,约会喝茶,甚至看音乐会,出席晚宴,全都随随便便,连头发也不去处理一下。还嘲笑那些染发烫发的女性,“怎么花那么多时间在头上玩花样呀?”至于那些男人,无论老公儿子,绝不理会妈妈穿什么戴什么,只要穿着衣服就可以了。妈妈乐得省钱省事,毫无知觉,一点也不清醒地让自己逐日变成缺乏女性魅力的男人婆。中性化的女人大多是没有女儿的妈妈。
我本来还打算,要亲自把女儿训练成一个往后不要依靠男人生活,发挥自己所长的独立女性。
但是,住在我肚子里九个多月的那个小朋友,却是一个儿子。
我自然是垂头丧气的,却也还没哀痛到值得大哭一场。不过,要说到哭泣的原因是什么,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只是那时候很有点悲从中来就是了。
应该骂儿子来得不是时候,或者来得正是时候?我都乱了套。
我的失望令我在坐月子时,拼命地狠狠地吃吃吃,没有一丁点的节制,仿佛在弥补我失去的时光,打死我也不承认失去的是男人。
斐珊的反应与我恰恰相反:“啊!太好了,儿子哩!”
我不睬她,自顾自喝我的炖鸡汁。这个陪月婆人长得不怎么样,可是烹饪的手艺出奇的好,煮给产妇吃的菜色,一天五餐,餐餐都有不一样的变化,叫人食欲大振。
斐珊若有所感:“真奇妙,心怡,你竟然生了一个3公斤重的儿子呢!”
我扯张纸巾抹抹嘴,然后继续吃我的红酒鸡蛋。
“啧啧啧,心怡,遗传学真叫人不可思议。”她抱着婴儿惊呼,“你看,他长得跟章建平一个饼印般样!”
“哼!”我对这个话题更加没有兴趣,将面前的一碗红酒喝个精光。
斐珊不理我的懒洋洋,她故意告诉我一个刺激的消息:“喂!听说章建平的新太太也生了,也正在坐月子。”
我毫不动容,一径努力地吃。医生说每个孕妇怀了280天的胎,最后都要把孩子生下来变产妇的,有什么稀奇?
何况离婚的意思就是,他是他,我是我,从此各不相干。如果不认清这一点,我没有好日子过。社会就是个绝情谷,多情的人耽久了,日习夜练,最后终究训练出一身绝情功夫,要不然,怎么生存?
产妇最享受的事,就是成天躺着不必劳动,只顾吃喝,看电视也倚在床上,万事不理。我有个能干的陪月婆,让我无所事事,没有负担,真是快乐。
没有工作,不会有成绩,毫无成就的日子照样流过去。等到志一满月时,我才看见,我的成就是体重76公斤。
76公斤。起初看见没有特别反应,突然一想,自己都惊吓得说不出话,76公斤!
那是我的体重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全身上下,都是肉。这里一团,那边一堆,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当我照镜子时,我几乎不认得镜中人是谁。
“这是我吗?”我再多看一眼,认清镜子里映照出来的人,的确是我的时候,“噢!”
我的惨叫换回来斐珊的不忍目睹。
“哎呀!心怡,你怎么会胖成这个款的?”
我从前读过:肥头耷耳的意思是有着像猪一样的耳朵。眼前镜里的那人,就有一对猪的耳朵。从前读过的何止这一句呢?虎背熊腰,脑满肠肥,一下子,那些大象河马通通跑进我的脑海里。轰隆隆的激烈沉重跑步声,像载货的火车经过一样震耳欲聋!
胖人只有一个款,那就是愚蠢的呆相。如果是在别人身上,我会大笑,不屑,轻视他,和他保持距离,不愿意靠近。
但肥的人是我!
斐珊那天带了相机来,要为她的干儿子拍些满月照片,她坚持说是手机拍出来的像素不够高,不够专业,感光度也比较差,洗出来的照片效果,苛求挑剔的她不会满意。结果,不顾我的反对,拍了好多我的“肥婆相”。
相机里显示那肥猪样的人,比大象和河马更加可怕,因为那张脸孔是我。
“用摄影机好,像素高感光度高,一清二楚,这批相片留起来让我们互相警惕!”她一边拍一边教训我,“看你以后还敢自暴自弃吗?”
对。自暴自弃的结果是陡然令自己变得丑陋无比,谁会理睬你呢?
根本没有其他人会受到任何影响。这就和自作自受的结果一模一样,在蓦然间,我恍然大悟。
不论伤口如何深长,不论悲痛如何剧烈,在日月的转移之下,忘记虽然不可能,原谅更不会一时三刻。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不得不让我的怨恨与痛苦冻滞冷却。
日子终究要过下去。
肥人无论心地是否善良,笨重的外形让姿态绝对无法轻盈优雅。我在儿子满月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积极设法甩去我的赘肉。
这一段时间,我几乎失去了一切,我绝对不能再失去我的身材和我的信心。
有了美好的身材,才有满满的自信,我是这样相信。很快的,我被减肥学院挑选为学员之中的最佳榜样。我的体重迅速下降,连院长也不得不叹为观止。
这其实很简单。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她如果说做不到,那是她不愿意去做。
多余的赘肉是我前半生痛楚无告的失败和挫折,坚决要让它快快成为过去,成为我人生旅途的一个里程碑,我要用力画上一个加浓黑的句点。
坚持不懈是说容易,做起来困难的事。随意随便随兴随喜,毫无规律过松散生活,才是快意江湖。但人要拿出成绩,就得有纪律。有规律的生活节奏,是平淡无奇的音乐。清早睡醒,起床对着穿衣镜看自己那一大堆多余的肥肉,裸体的赘肉有足够的丑陋和醒目,叫人后悔和懊恼,日夜叨叨念念提醒自己:要有钢铁般的纪律,钢铁般的意志,全力以赴,未来才能够有所不同。
斐珊说恨产生的力量比爱更巨大。这是一句对我的误解,但我不纠正。她相信她想象的。我说什么,她以为我是辩说之词。
减肥成功以后,开始走进我另一个人生阶段。对我的赘肉、我的过去,从此不再频频回顾。今后我要往前面看,向前面走,回头徒然唏嘘无补。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继续浪费。
时光如金钱,挥霍了去,就没有了。幸亏金钱花光以后,还可以赚回来。
我开了一家减肥塑身中心。经过这一役,让我发现减肥和塑身是女人一辈子的革命行动,不怕没有生意上门。在设计和装潢上,我下了重本钱。特别邀请城里最著名的室内设计师安迪方为我的店搞了一个GALAXY银河系色彩的店面。每一盏灯、一只花瓶、一幅壁画等等,那些我初时看起来有些稀奇古怪,但后来发现却是十分可靠的品位,因为顾客的赞不绝口。从会员人数不断地增加这份回馈,便清楚这投资的本钱花得值得或不,我感谢斐珊的大力推荐。
每一个房间装潢绝不重复,完全不一样的风格,却在同样是耀眼的银河色调中添加了粉色,再加上灯光的柔和,使得无论疲不疲累的顾客一躺下来就想睡觉。
谁人睡觉醒来不容光焕发的呢?让她们感觉来这里效果真好,是我希望获取的结果。
减肥塑身中心的广告语是:“一个全新的身材带来一个全新的人生。”并以“1公斤的肥肉价值不过500元”作为号召力。这就是说:“凡减掉1公斤,你才付出500元。”
当今社会,500元,还不够吃一餐好的。花500元吃一餐,只有增加多余的肉和不讨人喜的脂肪,但花500元在我这里,却可以减少1公斤。那是叫女人快活地欢呼的1公斤。
1公斤,在70~80公斤重的女人身上,减了等于没有看到,但她们仍然愿意付钱。
尤其是见到成绩以后。肥胖的人一看到自己瘦了身,会进入一种半癫狂状态,那就是,忘记自己一张脸生得怎么样,身材走向苗条即是美的开始。
杨贵妃要是生在这个时代,就会很惨,获得被众人排斥的下场。
减肥中心的小姐为来塑身的女人量身体。这些女人一看见自己肥肉缩减,惊喜交集,爽快掏出腰包,笑眯眯付钱。多少钱已经不是问题了,问题是下个月会再减去多少公斤?
墙上那张富富泰泰只配当少奶奶,却不适合做职业女性的肥婆照片,就是斐珊那天无意间拍下的杰作。
两年来,我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半固然是当前社会的趋势。这个时代,人人都注重健康和养生,讲究形象,更何况赘肉正似坏习惯,一旦养成就难以收拾残局,必须在刚刚开始就以壮士断腕的勇敢和果断精神,剔除了去。另一个主要的原因是,人家看到挂在墙上的我这几张过往的照片,以及此刻标准的苗条身材,没有不折服不相信的。
然后我过日子,靠的已经不是章建平的赡养费了。
我也没有要他停止付这笔钱,每个月他汇进银行的钱我都存着,保留起来作为志一将来的教育费用。
自己花自己赚来的钱,那种满足的感觉让我很满意。
理直气壮。喜欢怎么花就怎么花。
关于这一点,我从前没好好仔细地深思过。
当我真正做到不依赖他人,自己在经济上可以独立时,不禁有一份骄傲和扬眉吐气的愉悦。
来减肥的刘董事长夫人不以为然:“女人哪需要自己去外头辛辛苦苦地挨?很快变老的呀!”她眯着不屑的小眼睛。
陪同她一块儿来的李总经理太太也大力点头:“可不是吗?我老公说女人最重要的是,外边的事让男人去面对和处理,女人不要强出头。”
认识她们的于安敏却说:“这些女人,她们都上了老公的当了。”
我不明白。“怎么说?”
于安敏冷笑:“那个刘董事长,他除了二号,还有第三号呢!至于李总经理,更不用说啦,何止小三?小四,小五,小六,手指头数不清呀!”于安敏还没说完:“自己是色狼,担心叫老婆知道,于是阻止老婆出来工作,让她对当前社会一无所知,才好隐瞒哩!他老婆还感激不尽,以为老公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关照她,疼爱她,怕她劳累。哼!”
看起来似样板的恩爱夫妻,其中竟有你隐我瞒的内幕!
“要不然,电影、电视连续剧的故事从哪儿来的?”于安敏头头是道,“编剧就是从现实生活撷取题材呀。”
开设一家减肥塑身中心,我变成不用花钱买票的观众,当听众的时候更多。
“不过,”于安敏说着又接刘董事长夫人的话,“作为一个女人,得自己出来赚钱的确是太辛苦了,经常劳神,很伤脑筋,确实容易衰老唷!”
“金钱,就让男人努力去钻营好了,我们身为女人,想着应该怎么花钱就可以了。”于安敏耸耸肩膀。也难怪她会说这话,她自己就是城里某政治人物的不知第几号。
这政治人物是国内某族群的头号领导,起初她不明说,只在话语里隐约透露她后面的男人蕴含突出的身份。得意有时候像咳嗽,隐忍不住,话里话外逐渐表明两人关系不同一般。这种私隐情事不能打开大门示众,身边友人却都在她一点一点揭露真相的言语中,一步一步走向她带领的方向,门没有大开,却推了一条缝隙,有光透了出来。
没人在她面前明白提起。现代人对婚外情仍不谅解,对情妇也不会付出同情,却有更多女人并不在意婚不婚,结婚已非当今女人的最终追求和最后归宿。几个人喝茶聊天,提到婚外情,多为贬词,毕竟社会还是保守群众居多。她的口气却是不介意为人情妇,可她蔑视其他做小三的女性:“随随便便就贴上去了?要找也要找一个资格高、条件好的嘛!”
当今社会是进步还是退步?我都糊涂了。可是,到我这儿来的,全是以吃得过量又无所事事的小姐太太居多,她们用不着花费心思去找生活费,思想上和必须设法拓展市场的生意人,比如我,不免有差异。
就如于安敏,成天闲闲地在我的减肥塑身中心做健身运动,做全身水疗,做推拿按摩。偶尔闲聊时会说:“不明白那些小三干吗找苦来辛?还开什么花店、服装皮包店、美甲美容院的,听起来是女老板,其实尽是受气。经营管理学我在大学念过了,现实中要看遇到何人何事,人事关系,哪有这么简单?”说得理直气壮,倒不是装模作样。她每个月头在信用卡上签个名,月底自有人替她埋单。从此避重就轻,舍难选易,人之常情也。
工作,尽管身份是老板,照样得以笑脸来迎接烦恼和忧心,于安敏自认会享受,我却不为所动。被人豢养的日子我也过过的,此时回想,不只不堪回首,还有点抬不起头来的羞耻。
斐珊也不赞同我的做法:“这个儿子章建平没有份吗?”
我给她白眼看。
“通知他。”斐珊建议,“然后有关儿子的所有费用不就有了着落了吗?”
我不出声,只是摇头。
“你这样每天忙得要命的样子,”斐珊悻悻的,“替章建平养儿子,他又不知道,要感激你也不能呀!”
我看她差一点点就要跳起脚来了。我的声音轻轻的,但是认真:“儿子是我的,我不是替章建平养。更何况,我没有要他的感激。”
斐珊怔怔:“心怡,你不是真的打算永远不让章建平知道志一是他儿子吧?”
“斐珊!”她说过,一听到我叫她的名字真害怕,表示我要与她来认真的。我认真地警告她,“你不是打算将这事实告诉章建平吧?”
“天呀!”斐珊大呼小叫,“心怡,你难道要把这秘密收藏一世吗?”
我很倔强,而且这也不是冲动的临时决定。
“心怡,”斐珊显然亦经过一番考虑,“你不以为这样对志一不公平吗?”
我顾左右而言他:“斐珊,你还是快点给志一找个干爸爸吧!”
“唉!”斐珊低喟,“男人呀!”
见她老气横秋地仿佛经验丰富的样子,我不禁失笑:“男人怎么啦?”
她摇头叹息,稍带卑视:“中国有个女作家说,这个世上没有男人,现代男人若不是缺少钙质呢,就是已经雌化了。”
这句话虽然多了一些鄙夷,加了一点奚落,亦不无嘲弄,却也不无事实的成分存在。
千万不要怪现代女性对男性过于尖刻,过于挑剔。
卑琐的,窝囊的男性是让女人轻视不齿的,偏偏这类男人竟有越来越多的倾向。这到底是男性或是女性的悲哀呢?
至于理想中符合白马骑士条件,兼具“力量型”和“智慧型”,同时在精神和现实生活中支持且了解女性,刚烈坚强而温柔体贴的男子汉,看起来是近乎绝迹,越来越无处寻觅了。
“唉!”斐珊深深地叹息,“要不然,我也不用常常处于失恋状态了。”
斐珊这句话只有我知道她是在夸张。她是我真正的贴心好朋友。她自己的痛苦从来不让别人参与,“干吗呀?自己的事要别人承担?”像这么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勇敢无畏女人,是我模仿学习的对象。仅只一次的失恋,毁掉她对男人的幻想和憧憬,她离开原本工作的公司,把全副心思放在她的网购生意上,结果成就一番事业。
教我打心里尊重钦佩的独立自强的现代女性,就是斐珊。
唯一的一次,那晚上志一出麻疹发高烧,深夜还在我家里陪我照顾志一,无意中提起往事。“那时,已经说到求婚了。他说,‘我们相互扶持相互爱护相互看顾一起面对一切幸福和困难好吗?甘苦与共!’一口气没有标点符号的这么甜美的话,呵呵!还有,‘到我临死前,我脑海里想着的人,是你。’甜蜜滋味真教人回味无穷。”就是这原因让她陷进去的吧?“可是,山盟海誓,原来,只有在说的时候最有效。”苦笑的她对那个男人竟毫无怨言,只说:“我一心想象他是我在寻找的男人,于是在脑海里塑造他成为我幻想中的那个人,后来发现并不是。”她的自责在说的时候还一派悠然样:“所以,一切与他无关,是我自己的错。”她的伤口如果已经结痂痊愈,不应该走不出来。“没有人骗我,骗我的人是我自己。”可是过后,她再也没有提起从前,也没有另外再找一个人。
“不要太挑剔吧。”我望着她绝望的脸,不存在她接受这劝告的希望。
斐珊没有分辩,她瞪我:“我一点也没有苛求。”然后闷闷地说:“我只是希望找到一个男子汉。”
这会不会是一个奢侈的愿望呢?我们两个对着我办公桌上的仙人掌叹息。斐珊突然转移话题:“这仙人掌是2000种中的一种,属于石竹目沙漠植物的仙人掌。为了适应沙漠缺水的气候,减少水分的蒸发,阻止动物吞食,叶子演化成短短的小刺,茎则演化为肥厚含水的形状。”她说完了还能微笑:“女人一心一意想找一个心目中的理想对象,遍寻不着的结果,最后演化成自己喜欢的那个男人的形象。”
社会有人说,现代女人都变得益发男性化了。
不完全是女人的意愿吧?没有选择之下,更多时候是无奈,不得不接受现实。
黯然无声地,我想起我失败的初恋,遇到罗仲勇,发现他竟然没有一个真正男子汉所拥有的拼搏奋斗,刚强坚毅的气质,反而是软弱无能,妄想依附女性来发达的时候,我真的不肯相信,并且很为他悲哀。其实,可怜的不是被负的我,而是选择了有钱让他可以往上爬的他。他丢的不仅是他自己的脸,而是天下所有男子汉的脸。
我不否认,有时候会想起再遇到罗仲勇,但那种重逢却不是缠绵的眷恋。我想象的镜头是:“在街道的某个菜市场里,他一手拎着一袋未煮的菜,另一手揽着一包普通牌子的卫生棉,或是牛奶、豆奶菊花茶等等家庭日常用品,皱着眉头在等巴士。”我不是尖酸刻薄,我也明知现在的他已经在上流社会过日子,不可能出现类似的画面,然而这却是罗仲勇给我留下的印象。一个被雌化了的男人。
我没有日思夜想,殷切盼望,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竟然真的再遇到了罗仲勇。
从银行出来,我拿着手提电话与我减肥塑身中心的陈小姐通话,突然有人停在我前面。
那是一双一看就知是皮革质料十分昂贵的名牌鞋子。
但是我非常生气这个只懂得穿鞋,却不懂什么叫作礼貌的行人,我关了电话,冷着一张脸孔抬头。
“果然是你!”他的声音里有许多惊喜;“心怡!”
“你?”我虽是吃惊,却没有惊呼,有点愕然是真的。
从他的衣着就可以看出他的日子过得很好。衣料质地好,剪裁好,头发胡子都恰到好处。脸孔想必也一个月去美容院洗一回,看着就一副光滑细嫩。
他开口邀我一起去喝茶,我当然不会答应,但是我与他交换了名片。
不否认给他名片是稍带些得意,半示威式的。我打算让他知道,就算他当初选了别人,我一样把自己打理得妥帖适当,将日子过得很不错。
递那名片的意思叫锦衣不夜行。
自那日起,我每天收到一束鲜亮的黄玫瑰。
颜色鲜丽的花,还有幽幽的香味在办公室里浮游。我上网去谷歌搜索,网上是这么写的:“黄玫瑰代表珍重祝福、嫉妒失恋、试着去爱、再见、拒绝的爱,为爱道歉。黄玫瑰(Yellow Rose)花语:幸运(Good Fortune)。”
每天对着新鲜的黄玫瑰微笑。微笑不是炫耀,不是开心,而是从开了减肥塑身中心以后培养出来的习惯表情。不管花语是什么,我认为送来黄玫瑰代表“为爱道歉”。
道歉,是对方的行为和意思,接受与否的决定,在收花的人我的手上。
“哇!”陈小姐捧着亮丽的花儿走进我的办公室,“董小姐,这个男人可真罗曼蒂克唷!”
陈小姐口里的黄玫瑰花语是“有人祝你幸福幸运,有人试着来爱你呀!”她比我还激动兴奋:“每天都来呢!”她帮我插在一个长形花瓶中,就放在仙人掌的旁边,衬得黄玫瑰益发娇嫩。
看着一个男人用他老婆的钱买花来讨我的欢心,我不知道应该高兴或是悲哀?
年轻时候,有人送花,接到时开心宛如收到钻石,尤其玫瑰花的意思是我爱你。没想过爱情脆弱如玫瑰,花开三日后便开始掉花瓣。就像罗仲勇的婚礼,以及我和章建平的婚礼,盛大豪华,特别定制的名贵礼服,闪烁首饰,高级红酒,缤纷鲜花,山珍海味宴席,客人济济一堂,祝福话语像烟花,炸开后也就消失无踪。壮观的婚礼原来并非婚姻长久的保证。
正如我所意料的,黄色玫瑰花来了一个星期后,罗仲勇来了电话。充满企图心的功利主义者,如他永远不会做没有收益的白费心机琐事。
我答应他的邀约。
我承认在赴约之前,的确经过一番经心刻意的打扮。道理很简单,我可以衰给任何一个人看,但不是初恋情人,更不是那个选择了别的女人去结婚的初恋情人。
他看起来很整洁,比重逢的那天还要更讲究些,白色衬衫,灰色西装。人家一向爱说,中年男人因为稳重的气度,具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究其实,真正的吸引力来自物质给予的条件。人到中年,若是缺乏钱财来堆砌品位,就算才高八斗,走到外头,邋里邋遢的如何叫人用稳重来形容?男性魅力会让穷字给抹杀掉,风度是要花钱才能够翩翩的。
“心怡,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罗仲勇用深情款款的眼睛注视着我,“一样那么年轻美丽。”
“谢谢。”我毫不客气照单全收。我天天努力维持我的身材,像人家努力读书一样辛苦。这份赞赏绝对可当之无愧收下。
别以为堆积学问才需要花时费神,照顾身材何尝不是如此?
他客气地与我寒暄:“怎么样?减肥塑身中心的生意好吗?”
我礼貌地回答:“托福,还过得去。”
“市场上传言,最好赚的是女人的钱,美容,减肥,塑身……呵呵!”他说着自认得体的废话。
完全一百分的正确,但我仍然维持我们之间的距离:“做生意都想找赚钱的做。”
“也有男人去减肥塑身吧?”他问。他对自己前言不搭后语毫无醒觉。我不费心去纠正他。
爱美的男人不比女人少,但每一行有行规,也就是职业道德。做我们这一行绝对不允许泄露自己顾客的底细。我客气地回答:“都有。”
说了一些说了等于没有说的多余的话,自己也觉得不耐烦。他大约也是忍了很久,最后按捺不住:“心怡,听说你结婚了?”
我不会幼稚到以为他是关心我,我想他只是好奇。
我淡淡回答:“已经离婚了。”
“哦?”他看起来很兴奋,整个人跃跃欲试活泼得很,“那你现在是一个人住?”
“不。不是。”我轻轻摇头。当然毫无必要告诉他,我和儿子一块儿住。
他泄了气:“啊!”然后又再试探:“他,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的约会?”
“没有。”我觉得他的态度奇怪而暧昧,在社交公开的时代,男女相约出来喝杯茶是普通寻常事,他在担心什么?
“我就知道。”他轻松地笑了起来。
“知道什么?”我不明白。
“你对我终究是不同的。”他充满信心。
我觉得他很好笑,于是我就笑了出来。
“你?”他马上察觉我的轻蔑态度,“你笑什么?”
“我今天来,是有事要求你。”我很认真。
“什么事?”他有点得意,很慷慨地答应,“心怡,不管什么事,我一定会办到。”
“你当然办得到。”我先啜了一口茶。
“你说呀!”他等待着要做一个善长仁翁。
“请你以后不要再送花给我。”我简单地说。
他沉默了。
听到贝多芬《遥远的恋人》在咖啡厅里优美地缭绕着,我没有进过一间如此善解人意的咖啡厅。
“我……”他抬起头,“我只是希望你原谅……”
我耸耸肩:“你没有做错,何用我的原谅?”
“当初我……”
他还没说完,我就插嘴,不给他旧事重提的机会:“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
他大喜过望:“那你是不再怪我啦?”
时间早抚平了我的创伤,我心平气和地看着他。
“我一直耿耿于怀,一直都是。”他殷切、热烈地,像做戏一般抚着他的胸口。
我似笑非笑,看他在虚张声势。
一个男人为了富贵荣华,抛弃了初恋情人,另娶财主女儿。过了数年,他却回头来对初恋情人说,他始终耿耿于怀。相信或不,对谁也没有差别了。
一切全成为过去,一切皆回不来了。
宝贵的日子或感情,都一样,两者都需要珍惜。
失去以后,再来后悔怨叹,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见我没出声,伺机与我诉说起心声来:“心怡,老实说,我,我与她的感情……”
“你是说谁?”我很生气,我可不是信箱主持人,有空来听或帮他解决他的私人感情问题。
他这时却又不懂得看脸色了,尚作出一副痴心样子:“还会有谁?就是我的太太嘛……”
我沉下脸,非常反感。
他继续说:“我们的感情从来没有好过……”
我瞪着这个厚脸皮的男人。既然与太太感情从来没有好过,那一开始是谁拿把枪去强迫他?难道真的是为了省却二三十年的奋斗?现在却在这里博取同情。
不折不扣是斐珊口中一个女性化了的男人,一个被雌化的、缺钙的男性。
他的嘴巴噼里啪啦,不停地数落他那个有钱太太的缺点。
“对不起。”我不等他说完,站了起来,“我对别人的家事没有兴趣。”
“心怡!心怡!”他在我背后压低声音叫唤,是怕给认识的人听到吧?
我根本不理他,径直往门口走去,步伐十分轻松,我并不宽宏大量,很高兴这一次的见面终于证实了我的观感:“罗仲勇,他不是一个男子汉。”
这个发现使我庆幸,庆幸他当初抛弃了我。
不要因为失恋而悲伤,岁月走过以后,也许你会和我一样,庆幸当初被抛弃的人是自己。
正如斐珊说过的,爱情往往是自己的幻觉破灭,与那个某人他,其实没有太大关系的,不必企图想要去怪谁。
3
朋友不在多,来到某个年龄,便明白这不是道理,而是真理。斐珊约我喝下午茶,而斐珊并没有让我意外,她果然又是过时仍迟迟不来。
我连叹息都嫌多余,迟到原来就是她的坏习惯,我已习以为常。她自誉是个新时代女性,这一点却永远追不上潮流。我摇摇头,找个向门的位子坐下。
不管时代进步到什么地步,女人不可以等男人,因为面子问题。不过,等的是女人,那就看交情了。
平心静气地从皮包里拿出一包“Dunhill”,我抽一支烟出来,正低头在皮包里寻打火机,“砰”的一声,一朵像黄色小花般的颤抖花焰伸到我面前。
我认得那打火机是“S.T.都彭”牌,被称为打火机中的劳斯莱斯,这只都彭的超薄型打火机Carand Ache是世界上最贵的打火机之一,章建平曾经有过同样的一只。
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他买回来后,我用来点烟,他即刻充满厌恶地警告我:“说过多少次了,女人抽烟最难看。”
结果我后来只在他没看见时才抽烟。婚姻是什么?失去你自己,做一个他要你做的人。
至于被人塑造快乐与否,那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但我老以为做人和做面粉团还是应该有区别的。
现在我喜欢何时抽烟,何时不抽烟,视我自己的心情而定,谁也干涉不了我。
失去婚姻,寻回自己,没有什么不好。任何事情都得付出代价,这代价一点都不高,因为值得。
我抬头打量打火机的主人。
魁梧是第一个印象。浓眉大眼,挺直的鼻管衬个阔嘴巴,长相很好,两边嘴角是往上扬的,而且风度潇洒,眼睛盈着笑意:“给我一个为美丽的小姐献殷勤的机会。”
我笑。
明知他定是在嘴上先抹了蜜糖才开口,听着受用无穷。不管时代走到哪儿,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个女人不爱甜言蜜语,尽管有时知道那不过是一份夸大。
我把含着烟的、涂了深红色口红的嘴凑上前去。
“谢谢。”说得好像是真的喜欢为人服务。熄了打火机,然后趁机坐下来。他真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男人,干净的脸,下巴有青青的胡子茬,像刚刚洗了澡刮了胡子才走出来,全身没有一点赘肉,结实,因长得高,就不显粗壮,看着便叫人喜欢。
我缓缓抽了一口烟,吐着烟圈时才带着歉意告诉他:“我约了人。”
“哦,”他很有礼貌,也不多问,马上站起来:“对不起。”脸上仍然带着迷人的微笑,诚意十足的:“希望下次还有机会。”
这也不容易的,社会上男尊女卑心理仍然存在,像他这般事事以女性为主,先要经过一番心理建设,再叫时光逐日训练出来。当然他要求的回馈不是普通打工阶级的薪水。
我又轻轻呼出一口烟圈,默默看他走向另一个单身女郎的桌边。
像这样喜欢服务女人的男人,在女人经济独立以后,越来越多,总有寂寞的怨女愿意接受他的殷勤服务。
斐珊走过来:“喂,在想哪个男人这么入神?”
我抬头对她笑:“现在除了志一,还有哪个男人叫我甘心费神?”
“啊!”斐珊边坐下边怪叫,“我看到你传给我的那个照片了,我那个干儿子呀,简直是越大越可爱。”
“好啦。”我将香烟摁进烟灰缸里,“你这个迟到大王,约我来究竟有什么事?你不知道有个东西叫手机呀?”在这个人人都用电子器材通讯的年代,没事就电脑手机打打字或是通话,也就一清二楚了,谁还约谁见面?说出来没人相信,她的专业是做网购,除了偶尔传来一些图片或节日祝贺外,从来不与我在网上聊天。
“小姐,那么久不见面,你不想念我么?”斐珊才是甜言蜜语第一人,“我想念你呀!可是,不要再抽烟好不好?”
“闷呀闷呀闷呀!不抽烟如何解闷?”只有在斐珊面前,我才可以放肆说话。
“这年头,这社会,谁人不闷?你少找借口!”她点了热柠檬茶,转过头对我说:“要同你谈你的儿子呀!”
“志一?”我警戒地问:“他怎么啦?”
志一今年五岁,是我的心肝宝贝。
自从和章建平离婚,志一是我生活中唯一的目标,除了工作,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志一身上。
“我在曼谷遇到章建平。”斐珊边说边打量我的脸色。
我用茶匙搅动杯里的红茶:“多年以前,听说他打算在那儿设立一家分公司。”离婚以前的事了。
“他不是为公事去的。”斐珊说,“他带着一家人去度假。”
时光果然有改变人的力量。从前他不为公事,是不肯出门的。旅游通常是顺带式的,一切以公事为主。
我冷冷地问:“那和志一有什么相关?”
“你知道我在曼谷的什么地方遇到他?”斐珊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你今天叫我出来,就是玩猜谜游戏吗?”我发火,白她一眼。我对章建平去哪一处兜风观光,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即刻切入正题:“曼谷的黄总坚持要带我去拜四面佛,说是超级灵验,叫我去许个快快找到好老公的愿望……”
四面佛又名四面神,原是印度教、婆罗门教三主神之一的梵天神。据说拥有四张分别朝向东南西北面孔的梵天神是创造天地的大神。在东南亚,尤其是泰国被认为是佛教的护法,法力无边,专门掌管人间荣华富贵,并发扬和谐佛法。
四面佛在东南亚,不管拜不拜神的人都知道,凡到曼谷去旅游的人莫不顺便去拜佛祈愿。不过,愿望成真时,必须以七色花,或木雕大象或跳舞还愿。越难实现的愿望,就有人许越高的还愿方式。据说谢霆锋的妈妈狄波拉当年许愿果然实现,她在半夜请人围成一圈,跳脱衣舞还愿答谢。又有传言这承诺以脱衣舞还愿的人是永远长青的香港靓仔明星刘德华。人家传来传去,明星用来做广告,让更多人放在嘴里咀嚼,名气广为流传。我们这些闲人就当闲话听,谁都没有认真。
虽然如此,我也去过。那个时候我住在君悦酒店,出了门,旁边就是香火最鼎盛的曼谷四面佛坛。周边满是卖鲜花、香烛、木雕大象的摊子,还有一组少女舞团不断在跳舞,因为不停地有人在还愿。印象格外深刻的是首次见到有人在买卖小鸟,一种比麻雀更小的鸟儿,以为是买回家饲养,原来是放生鸟。进出酒店,经过街角这小小的却香火极其旺盛的寺庙,见到鸟儿从困着的鸟笼被放出来,往永远蔚蓝色的天空飞去。当时想,有人买来放生,就有人去捉来做生意,这不等于是一种循环吗?到底应不应该有放生这种风俗呢?数日后离开曼谷,放生的小鸟在流逝的岁月中消失了。至于四面佛的灵验故事听得太多,反而叫我只双手拜拜却不敢随便许愿。
许愿就有好老公?书中有,戏中有,就是现实中没有。
我找到机会嘲笑老友斐珊:“于是,你就很认真紧张兴奋地去许愿了?”
斐珊自然晓得我在讽刺,她一点不以为忤。“是呀,我又紧张,又兴奋,搞不好就在那儿遇到一个谢霆锋,这机会是有的呀!”她的俊男主义又情不自禁流露,谢霆锋是大俊男,至于是否好老公,唯有张柏芝才知道。
我却为她的自嘲语气笑起来。人在说话时不怕自贬,事实是充满自信的特征。
“快说吧,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难道你在拜四面佛的时候遇到章建平?”
“奇怪吗?”她将白眼转赠给我。
我们见面就是互赠白眼,已经习惯成自然。
“不奇怪?”我瞠目结舌,这会儿倒又不相信她的话了。“小姐,你搞错没?章建平是基督教徒呀!”
“就是呀。”斐珊叫了起来,“如果不是他叫我,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人了呢!”
“他?真是他?他去那边干什么?”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个从不甘愿低头的男人,这回又为的是什么呢?
斐珊耸肩:“去拜四面佛的人哪,都是为了许愿啦!”
“许愿?”我啜一口不加糖的茶,味道有点涩。“给我来点蜜糖。”我叫侍者。往后的人生,随时随地都应该添加一点蜜糖,把头转回来跟斐珊说:“我才是那个应该去许愿的人呢!”
“章建平确实许愿去了。带着他的太太,和他的三个孩子。”斐珊斜着眼睛端详我。
“哼!”我冷笑一声。拗着手指替他计算。“事业、太太、名誉、地位、孩子,他都有了,还许什么愿?”声音里充满了轻视,“他还要什么?未免太贪心了吧?”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都叫它无底洞,绝无夸张。
“心怡,相信你还不知道。”斐珊看住我的眼睛,带警告意味,一个字一个字说:“章建平带在身边的三个孩子,清一色,都是女儿。”
“你是说,三个全是女的?”我先是一愣,然后又接下去冷笑,“女儿才好呢!你没听过这真实故事吗?一个父亲在除夕的晚上给大儿子打手机,问老大你在哪里?老大回答父亲,我在岳母家。父亲叹息,关掉手机,再给二儿子打手机,问老二你在哪里?老二回答父亲,我在岳母家。父亲又叹息,这时老二问父亲,老爸你在哪里?父亲低声回答,我在你们外婆家。”
斐珊没有听过,开怀大笑,“所有的男人,都在岳母家。”
“可不是吗?”我哼一声,“这年代谁还要儿子?”
从前农业时代,需要借助儿子的如牛大力来做粗重工作,细皮嫩肉的女儿养在家里,光是吃,无法为家庭带来更多收入。儿子有生产能力,包括延续下一代和提供家中一切物质所需,所以古人存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是可以理解的。
步入电子科技时代,女性亦可在社会上胜任各种男性扮演的角色,甚至比男性表现得更优秀出色。当女性的各种能力受到肯定时,对出世的新生婴儿是男或女,人们不再像以前那么偏颇,然而,仍有不少迂腐保守的头脑不愿意接受刷洗,他们一心一意固执地盼望儿子。
“是,大家都说,这个时代,生女儿最好。”斐珊笑着同意,却还有下文,“不过,章建平的那个死脑筋你是领教过的。”
“我?我受够了!当初不就是为了我没生孩子才与我离的婚?哼!”把女人当成生产机器的男人,我还委曲求全呢!这时我的面孔黑得像块铁板,然而,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得意的。幸好,志一为我争了这一口气。
我没有忘记志一出世时,我居然还因为他不是女儿号啕大哭过。
斐珊口气肯定:“要是那个时候,他知道你已经怀孕,说不定就不离婚了。”
说得章建平像个负责任的好男人。她已经忘记,当初我要与章建平结婚时,她是极力反对的一个。
“说不定?”我按捺不住,“已经很肯定了!那时他这个新老婆不是已经挺个大肚子在等着他给她一个名分吗?”
就是因为她怀了孕,章建平才迫不及待要与我离婚!现在回头想,我应该感激的人是她。被人养总是需要看人脸色过日子,就连抽根烟也得躲在背后偷偷地喷烟圈,够可怜唷!
“章建平也是该死的啦!”斐珊忍不住骂了一句。
“他眼光不错嘛,现在一连给他生了三个,证明他选的新老婆确是好生养。”我的语气略带风凉。
“要是三个都是儿子,那才叫遂了他的意。”斐珊不给他留点面子,替他说明白。
“怕什么?反正他能生,他那个新老婆也能生,就再接再厉,继续努力吧!”我一副不关我事的态度。
“他的老婆又大着肚子了。”斐珊仿佛忍很久,终于说出来,“所以他赶紧到曼谷拜四面佛许愿,他想儿子,大约快想疯了!”
“哦?”我倒是真的佩服他们夫妇俩,“那你恭喜他们了没有?”
“他竟然就在他老婆面前说得明白,是儿子才值得恭喜!”斐珊啐了一声,“这个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大男子主义。”
时光不停向前走,只有章建平的思想停滞不前,可是今日的他喜欢停留在什么年代,由他去,我不知多么云淡风轻:“只要他的新老婆忍受得了,那不是好喽。”
“他倒是向我问起你哩!”斐珊小心翼翼地看我一下。
“是吗?”我稍感意外,“你怎么说?”
斐珊把手一摊:“我照实说喽。”
“喂,喂!”我的声音里有警告,“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作照实说?”
现今我最大的忧虑是让章建平知道志一是他儿子,尤其听说他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令我胆战心惊。
“比如你的减肥中心几年里就开了三家,你的生活过得不错,不过还未结婚……”
我紧张地插嘴:“还有呢?”
斐珊故意想了一想,才回答:“没有了,就这样多。”
我焦急追问:“他知不知道志一?”
斐珊气鼓鼓瞪我,眼睛睁得圆大:“喂喂,你以为我是谁的朋友?”
我松了一口气:“我太紧张了。”也难怪斐珊要气恼,我这种朋友,简直太没义气了。一有儿子,把斐珊的好处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斐珊提醒我,“心怡,纸包不住火,章建平总有一天会知道。”
我默然不语。天下事,有哪一项可以永久保密?所有的骗局都会被揭穿,所有的真相都有大白的一天。水落石出,云开见月,如果真的有一天,“他要是晓得志一是他儿子,我敢打包单,他一定会来争取。”斐珊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像他这种以传宗接代为重任的男人,这种拼命也要把儿子抢回去的事肯定做得出来。
“他的老婆在生第四个,你怎么知道不是儿子?”我是真心希望她生男的,“待他有了儿子,还与我争什么?”
斐珊先是同意“说得也是”,却又添加一声叹息,听起来她也在替我担心。
话是这样说,自从斐珊告诉我这事,我就尽量推掉一切不很必要的应酬,将更多时间用来陪志一。
孩子快乐地成长是一个母亲最大的安慰,志一对我尤其是。从他出世的那一天起,就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呀。
9月27日是志一五岁生日,出世那天,斐珊还笑,“要是早两天请医生剖腹,就跟鲁迅同一天生日了。”我反对:“大文学家太辛苦,现在和刘德华同一天生日不好吗?”斐珊听了笑得更大声:“好好好,我的靓仔干儿子是刘德华呢!”
我特地带志一上金马仑高原去住了三天。
高原的空气,清新洁净,让人忘记一切世俗的烦恼。大清早带他去跑步,站在山崖边看东升的旭日,一颗亮得耀眼的红太阳近在眼前,他高兴地拍手:“妈妈妈妈,我们走去那边找太阳公公。”
他还太小,不晓得有些事物,看来似乎一伸手就抓得到,其实仅是幻象,真正的美丽大都遥不可及。我却说好呀好呀,牵着他的手往前面走,想让他自己发现,发着亮光的“那边”是看着好像距离靠近,却是永远去不到的地方。他走到一半,往公园追蝴蝶去了。
黄昏时分,薄雾静悄悄来了,在山林间游移徘徊。志一开心地望着远山,唤我:“妈妈你看那边,神仙居住的地方!”他遥指着被大雾遮蔽的远山,白茫茫一片,迷蒙不清,近处的花朵也被雾气笼罩。我们在公园漫步。山上的公园是个大花园,处处绽放七彩缤纷的鲜花,志一在盛开的花间钻来钻去,欢快的笑声不断。我贪婪地深呼吸,雾湿的空气里似乎有花的香气在徐徐地泛散开来。
志一跑累了,陪我缓缓踱着步,走回酒店去吃晚餐。朦朦的雾气黄昏,路旁的花树都若有似无,隐约可见,突然听见志一叫我:“妈妈,你看。”
我循着他的手指看去,天空有一轮圆月。月亮周边竟是一圈月晕,啊,今天是农历十五,或十六?志一奇怪地问:“妈妈,为什么高原的月亮和我们家的月亮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我不明白。
“我们家的月亮是弯弯的,高原上的却是圆圆的。”
我为孩子的无知而失笑,也为他庆幸,他尚未知道,月有阴晴圆缺。
下山以后,高原时光成了美好记忆,我又得重新投入为生活继续奋斗的日子。
于安敏带了三个男性指导员来见工,样子都一表人才,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与他们聊了几句,发现他们谈吐幽默风趣,很懂得投人所好。
这倒是少见,现代人都在电脑里与遥远虚拟的人沟通,跟身边真正的人反而不知如何说话。
我正在考虑,通话机响起来:“董小姐,是斐珊小姐,说是急事。”
我跟于安敏说:“两天以后再通知你们。”
“好。”于安敏爽快地将三个年轻高大挺拔兼能说会道,讨人欢心的男性带走。
斐珊第一句话是:“心怡,你知不知道于安敏现在在做什么行业?”
“你进来时遇到她了。”我扬着眉问。
“你大概不晓得包起她的那个政治家已经与她分手了吧?”
“哦?”这对我倒是新闻,不过,斐珊的消息保证没错,她不是乱说话的人。
“我过去旧同事告诉我,传得很难听!”那个政治家就是斐珊从事网购之前的公司老板。
“老板亲眼看到于安敏和一个年轻男人在床上,马上就把她给甩了。”斐珊叹息,“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容许自己养的女人和另一个,尤其是比他年轻的男人睡在他出钱购买的床上。”
“那么于安敏怎么样?”我奇怪她照旧和往常一般,时间到就来运动做SPA,看她的装扮也和从前没有不同,用的穿的都是高级品牌。
“于安敏还怕没办法吗?”斐珊哼了一声,“她现在靠替人介绍异性为生啦。”带点不屑和轻视。
我点了烟,摇头:“我不明白你说的行业是指什么?麻烦你说清楚一点。“
斐珊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说得难听一点是在扯皮条啦。”
我吃惊:“什么?”
“她刚刚不是带了三个来给你吗?”斐珊故意阴阴笑。
“岂有此理!”我笑骂她,“她是带他们来见工的。”
“对,据说城中有几家美容减肥中心被她搞得乌烟瘴气的。”斐珊这回不等我追问,说个一清二楚:“她介绍的那些所谓运动健身指导员,不论男女,皆是兼营特种行业的,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就叫她带人来。”斐珊埋怨我。
“还有,你要注意一下,她手下有外国人,中国的,韩国的,印尼的,泰国的,有些没有申请工作准证,要被查到,你就麻烦。”
我冷静地说:“我早知道了。”
斐珊睁大眼睛看我:“开玩笑,我还以为你被蒙在鼓里呢!”
“要做生意,不紧紧追上潮流,怎么赚钱?”我皱眉。
其实我也明白自己差点走错路了,钱要赚,却应该有做人和做生意的原则。
斐珊当然明白朋友相劝,也得有限度,决定权毕竟是在我手上。
她把来意告诉我:“章建平的老婆生了。”
我充满希望地问:“男的?”
斐珊摇头,打破我的美梦:“女的。”然后严重地警告我:“你小心志一叫他知道了,定纠缠不放。”
我不是不担心的。
所以志一吵着还要上高原去过夜时,我没考虑就答应带他上云顶高原去。云顶高原本是酒店,后来获得特许准证开办赌场,赌场的生意兴隆,是所有国内外游客必到之地。我对赌博一窍不通,连拉角子机也不会,只是为了带志一去著名的花园游乐场嬉玩。正如旅游手册的介绍:云顶其实更像一个大型娱乐城。除了号称全世界客户最多的大酒店之外,还有花园游乐场、室内体育馆及高尔夫球场,并且时常有魔术表演歌星演唱会,是个适合全家人休闲的地方。
离婚以前,章建平最喜欢的度假方式就是周末到云顶进行他所说的“小赌怡情”。我就当他的跟屁虫,看他把一沓沓筹码放下,时赢时输,钱不是我赚的,就算他换的筹码从高高的几沓输到一干二净,我从来没放在心里。后来自己花自己的钱,对赌场便敬而远之,没再观光。全马最富有的人,排名在前十位,其中就有这赌场老板,想一想他的钱从哪儿来的呢?知道赚钱难,以后就舍不得贡献了。不抽烟的斐珊叫这里“乌烟瘴气的地方”,她不想接触,“像我这么没有定力的人,远离赌场好些。好吃不会吃穷,好赌可能倾家荡产。”这回也约了高度自觉的她,她用同一个理由拒绝。
云顶高原比金马仑高原美丽得多,只是处处人工痕迹。若将金马仑比作天生佳丽,云顶就是经过美容师化了妆的小姐。各花入各眼,自然美景叫人难忘,装饰过的风景也同样充满诱惑力。历尽沧桑的中年人喜欢回归自然,年轻一代比较中意闪烁抢眼的风光。
陪志一去吃晚餐,忘记订座,站在餐厅外边排队,我叫志一,“看!”指着外头熠熠的星光。虽然排队花时间,却无意间发现艳丽多姿的夜空中星星像盛开的花朵在绽放。人生有很多时候,只要平心静气,反而可以将“失”转化为“得”。站在玻璃窗旁,有人抬头,看见璀璨的星星;有人低头,看见路上的污泥。就看你的人生态度,你视觉的焦点。就像我,有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却给我一个乖巧的儿子。
当众人都给孩子IPAD IPHONE时,我坚持不让志一玩手机和电脑。听话的志一也不吵闹。就像现在在排队,许多小孩在玩手上的电子游戏,志一陪我看风景。只是他却不笑,小脸略带忧郁表情,我奇怪:“志一,你怎么啦?”
他怯怯地说:“妈妈,人家都是和爸爸一起来吃饭的。”
餐厅里头几乎每一桌都是一个小家庭,到云顶前,还以为来的人都是为赌博,却有更多的是家庭来度周末的。表面上看,每桌都是温暖和谐的家庭聚餐。小孩理直气壮地吵闹,父母带着怜爱的口气笑骂,说笑声不断传来,把我和志一衬得益发寂寥。
“小姐,两位是吗?”侍者过来,为我解围。
牵着志一的手,一阵长久以来收藏在心中的寂寞涌上来。每天将日常节目排得满满,令自己没有时间喊孤独,不叫寂寞淹没我,然而,私底下,孤单的怆痛只有我自己知道。
点了菜,正开始向志一解释:“志一,妈妈……”
“心怡!”熟悉的声音在唤我。我抬头,张大嘴巴。
“这、这、这,他、他、他……”紧张兴奋地指着志一,说话流利的人变得口吃起来,“他,是不是,我、我的……”
我非常生气,即刻阻止他:“章先生,请你不要乱说话!”
志一好奇地看着我们。
章建平的表情异常古怪,像高兴又似悲伤:“心怡,你怎么,你怎么从来没有说起?你、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我看着他们大小两个男人,当他们一起出现,我才发现,原来他们两个的模样似饼印印出来一般,就算是不认识的人,一看也就心知肚明。
“章先生,我们现在要吃饭,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谈。”我心里十分惊慌,只想他马上离开。
他倒也很有君子风度,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好,我们等会儿见,我住在2688房间,你呢?”
我不告诉他:“我们手机联系。”想想加了一句:“你,方便吗?”
“方便,方便。”他忙不迭地回答,“我和朋友一起上来,他们回头就到赌场去,我等你的电话。”
他刚走开,志一就问:“妈妈,这个uncle是谁?”
我面不改色地说谎:“妈妈减肥中心的学员。”
志一还要问,我转移话题:“咦,菜来了。哇,志一,你看,妈妈点了你最爱吃的炸鸡呀!”
我故意作出欢呼声。
忐忑的心令我食欲不振,晚上见建平,他肯定要确认志一的身份。可是,我能够躲到什么时候?
一切的发生都是好的。我只能如此相信前人的谚语。学会洒脱,才不至于睡不着,吃不下。
晚上的餐厅,顾客寥落可数,我一走进去,章建平就站起来。
“好久不见。”开场白一点也不新鲜。
我勉强一笑:“好久不见。”然后当着面,抽出一支Dunhill,正在皮包里寻打火机,“砰”一声,一朵小火焰在眼前一亮,是“都彭”。
我哑然失笑,将含烟的嘴凑上去。心里很有点感喟,婚姻关系存在时,他不允许我抽烟;分手以后,他竟然用他的打火机给我点烟。我深深吸了一口,再徐徐地将烟一口一口吐出来。
“小姐,对不起。”一个侍者走过来,轻声而有礼貌地提醒:“这里是禁烟区。”
“那我们到外头去。”章建平马上起来。
“不必了。”我把香烟摁熄。
我也不是要抽烟,只是要在章建平面前抽烟。
长长玻璃窗外,一边是灯光辉煌,另一边却黑暗无边。看不见远山近树,隐约有个轮廓,眼前的一切风景都是白天的记忆造成的。
“心怡,”章建平终于沉不住气,追问,“下午的那个小孩,他、他是谁的儿子?”
我冷笑:“咦,章先生,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来了?”
他有些尴尬,笑着的脸孔因为失去耐性而变得焦急不安:“你快告诉我好不好?”
我作奇怪的表情问他:“你不是已经有四个孩子了吗?”
“可是,四个都是女的,有什么用?”他萎靡不振。
是女儿没有用,或是女人没有用?在21世纪的女权意识已经高涨的时代当中,有人照样歧视女性。
“儿子就很有用吗?”我的微笑里挂着嘲讽。
“儿子。”他的精神来了,“儿子才是传宗接代的人呀!“
其实章建平并不落伍,从他的衣着就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走在时代前头的人,所有的流行名牌,他都挂在身上。但是,他的头脑仍旧停留在古代,跟不上他外表的潮流。
“那你就继续去努力呀!”我知道这句话不应该说。一、有损我的身份;二、离婚夫妇不适合讨论有关床上的话题。可是,我忍不住。
“已经生了四个了。”他显露出不耐烦,表情稍带气馁。
“那更不在乎多生一个。”我马上接下去。
“心怡,请你告诉我,刚才那个小孩是谁的儿子?”他的声音里有叫我得意的求情语气。我怎么能够忘记他当初说要与我离婚,在律师楼告诉我,那个女人已经有了身孕的微微愉悦得意的神情?
我喝了一口茶。尽管晚上我喝茶,通常睡不成眠,但是今晚我会睡得很好,所以我不在意地又多喝一口。就算睡不好,我也会沉湎在我的得意里,享受我的愉悦,不想成眠。
我啜了我的茶,然后才闲闲地回答他:“他是我的儿子。”
“我知道。”他急急地追,“当然他是你的儿子,我问的是,究竟谁是他的爸爸?”
儿子的爸爸居然不晓得那个儿子是他的。
那他还有什么资格来当人家的爸爸?不曾为他担过惊,为他受过怕,不曾抱过,不曾喂过他一口饭,不曾在深夜替他盖被。就这样,一见了他的面,就想来当便宜“老爸”?
我扬起一条眉毛:“谁是他的爸爸,并不重要。”
他显然接到意外的答案,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个满天星斗的晚上,天空是一块华丽的黑绸布,缀着闪闪发亮的星星,美丽夺目得令人难忘。月亮在这个时候,都不敢出来和星星互争光彩,星星在空中对着我眨眼,像在唱一首旋律欢快轻松的歌儿。
“我知道。”他肯定地说,“其实我不用问你,我也已经知道了。”
我不奇怪,事实上,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就算是陌生人一看,也清楚是两父子。
我故意装傻充愣:“你知道什么?”
“他,他是我的儿子。”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但语气里有十分的坚持。
章建平那理直气壮的态度,叫我忽然一阵大笑:“他是你的儿子?”
“我在与你说的,是很严肃的话题。”他很气愤,“你怎么笑得出来?”
我更大声:“你说得出这种话,我怎么笑不出来?”
“他明明是我的儿子,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以为只要他口气硬,就是了。
“章建平,请问你凭什么说他是你的儿子?”我平心静气。
“每个人一看,便都知道。他长得与我这么相似!”
“相像?”我冷笑,“我也觉得自己长得很像钟楚红呢!”
“你?”他急了,“你强词夺理!”
“理?”总算给我逮着了,“章建平,你要与我说理?好,那我请问你,你什么时候给过他一块钱的生活津贴?请问你他的生日是哪一天?请问你从他出世到今天,你抱过他没有?他半夜肚子饿起来啼哭时,你是不是给他冲过牛奶?他生病时,请问是你带他去看医生吗?他出麻疹深夜高烧不退,请问你,章建平,你这个爸爸,当时,人在哪里?“
“我、我、我……“他嗫嗫嚅嚅。
“所以,请你说话注意一下。”我招手,又要了一杯茶。
“请给我蜜糖。”我要求。
世间苦多于乐,没加蜜糖的茶,味道太涩,但我总是忘记,忘记给自己加糖。
“心怡。“他的锐气收敛不少,”你,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居然要靠儿子来维系的婚姻,存在或不,已经只剩下一个形式的问题了。
我不稀罕。
但我就是刻意要为难他:“要是我告诉你,你就不离婚?”
他冲口,忘记考虑:“我一定不离婚!”
“那么,”我这时才提醒他,“你那时的情妇,这时的老婆大人,那个时候她肚子里也有一个孩子,你说你应该怎么办?”
一个成年男人,居然不敢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太可耻了。
“我会想办法。”他说。
会想办法!他会想办法。哈哈!万一我生的是女儿,他会不会想办法?这才是我有兴趣要知道的。
“你何必伤这脑筋?”我的茶叫我的脑筋越来越清醒。然后我发现我的面前坐着的是一个可怜可悯的过时男人。
更可怜的是他一点也不晓得自己的可怜。
他竟然充满热情说:“心怡,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再结婚,这样子好不好?我与她马上离婚,你带着孩子回来吧。”
实在不相信。
世界真有这种男人!像这样没有良心的建议,他也说得出口。
替他感到羞耻。
“你养过狗吗?”我问他。
他一怔:“什么?”
我很有耐心再问一次:“你养过那种受过训练的名种狗吗?”
“狗?”他还是不明白。
“是。”我解释,“有些狗,受过较好训练,所以很听主人的话。主人叫它来,它就来;叫它 走,它就走。”然后我用最冷的声音对他说:“章先生,我是一个人。”
这回,他听明白了,涨红了脸:“心怡!”
然后作不了声。
我劝告他:“章先生,你是幸运儿。”
但他不以为然,他一定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他的神情气馁,语气沮丧:“我连儿子都没有。”
我不是在安慰他:“但有个好老婆。”
我说的是真心话:“这个时代,还有哪一个女人愿意为一个男人生那么多孩子的?”
只听见他喃喃:“对对,我要再试一试,再试一试。”
希望在他的脸上漾开来。让他继续努力吧。我轻轻叹息,很高兴自己走得快。什么时候听到有科学家发明生孩子的机器,马上联络他。
“祝你再幸运些。”我站起来。这是一句客气的道别,而并非真心的祝福。
“我一回去就试。”他仿佛没有听见我的告辞,他在对自己点头,“一回去就试。”
我一边走向乘搭电梯,一边往外望,酒店外边的雾不知道何时飘起来,霎时间就浓得叫人连近处的风景都看不见了,只有几盏瘦伶伶的路灯,在暗暗的夜里发出朦胧的亮光,虽然迷蒙,可是有光,就有希望。
人生在世,唯一的要求仅仅是,一个儿子?我后来再也没有遇见一个要求这么低的男人。
我悄悄打开酒店房门,担心吵醒志一,手机却在这时叮的一声,有短信进来,我打开一看,是斐珊,“忙到深夜才想起今天是志一生日,帮我跟干儿子说生日快乐,回来我送他礼物。”斐珊这干妈真有心。我微笑,突然又听到叮一声,再打开手机,斐珊的短信,竟是一盆仙人掌的照片,开着一朵鲜艳的花。图片下面,斐珊加句注明:“伟大的妈妈:你获得一盆仙人掌花。”
作者简介:
朵拉,原名林月丝,女,出生于槟城。专业作家、画家。祖籍福建惠安。在中国、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出版个人作品集共44本。曾受邀为大马多家报纸杂志及美国纽约《世界日报》、台湾《人间福报》撰写副刊专栏。现为中国大陆《读者》杂志签约作者、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理事。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