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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远行

2014-04-29胡雪梅

北京文学 2014年11期

舅妈名叫吴平香,一个漂亮的名字。1978年的春天,她起了个大早,撞见天门县城陆羽街上,走来一位卷头发的女人。当时她欠得吃不下早饭,赏给我、我妈和我姐姐三个锅盔,撒白芝麻,夹豆豉,香喷喷。我们只好陪她一起去,到天门著名的国营前进理发店。

烫发师傅叫沈爱国,刚到荆州地区参加烫发培训班回来。他说:“平香姐,你是天门县的烫发亚军。”

舅妈嘴里冒两口凉幽幽的气,翘起嘴:“真想砍下冠军的脑壳!”

沈师傅卷起舅妈的头发:“不过,她没小姐味。”

小姐这个漂亮的称呼刚从笼里放出来,是时髦又高贵的意思,暂时还没有专指卖淫女。舅妈和全中国女人都非常享受这个词。喊她小姐,她的腰肢就要扭几扭。那年改革开放春风吹大地,舅妈率先改革眉毛、嘴唇,还有脸巴。街上没有眉笔、口红和胭脂卖,她去天门剧团,找人要了舞台化妆用的家什,画砍刀眉,抹血盆大口,涂花巴子脸,再穿上旗袍,成了天门街上的“妖蛾子”。

沈师傅插好电插头,舅妈的头发烧得嗞嗞响,舅妈很挑衅样的:“爱国,你能把我烫成荆州城的小姐吗?”

爱国说:“放心!能把你烫成大上海的小姐!”

头发烫好了,沈师傅举起镜子,照舅妈的后脑壳。镜子里的舅妈顶着满头鸡窝,“嗯!打60分,像武汉市的小姐。”

我妈妈眼冒火星,也要烫。舅妈语重心长地说:“得得,你烫了回去要挨打的。”

得得,是我妈的小名。我姐姐自告奋勇跳出来,她要烫。舅妈推开她:“去去!一边去!莫烫成个女流氓!”话音落下,舅妈拉住我的衣领,揪住棉袄外面的一层花布,“爱国,你把这黄毛缨子烫成个卷粑。”

我妈妈嘴巴翘得能挂油瓶,我忍不住那点得意劲,我姐姐说:“不就是长得像大安小安!看不得那个死相!”

大安和小安,是舅妈的两个儿子,我的表哥。他们的眼睛又大又亮,是新疆葡萄;本地葡萄个头太小。县城人都说,大安小安打着灯笼到人间,眼睛鼻子和嘴巴,全摆在红星街的自由市场任他们挑选,哥儿俩挑出最好的五官,连耳朵也像棉朵开花,绵绵厚厚软软,福气十足。十字街有个刘大姨,是卖煮包子的,喊他们一个大潘安,一个小潘安。刘大姨喉咙粗壮,她一喊,全县城都听到了。舅舅和舅妈兴奋得走路都屁颠屁颠,怀揣两个美少年,叫哪个做父母的不屁颠呢!

我的头发烫成小花卷卷,羊毛一样,挂了满头,配我的小细脖,像树杈上杈起一个大鸟窝。舅妈说:“看看,看看,这就是上海来的大小姐!”

我妈和我姐欠得眼睛翻水花,舅妈把我和我的大鸟窝,一胳膊拢紧,“这东西像我生的!”又回头恶我妈,“占尽娘家便宜,连长相也揩娘家的油!”

我妈被骂得颤颤甚,还是跟在舅妈后头,忍气吞声的,她心里明,晓得舅妈是舅舅的心肝宝贝,惹不起的大神。

我舅舅是一名复员军人,名叫陈明志,在天门曙光酱菜厂管发工资,他钢笔字写得像字帖。舅舅文化并不高,漂亮字他认不了几个,在部队服役三年,喂猪一年,做饭两年,在军队大厨房学会了泡菜,会晒黄豆酱。

我爸妈的遗传基因要遭“呸”,他们生下三个孩子,只有我健全,我姐姐和弟弟都是先天性近视眼,连花花绿绿的糖果都看不清,舅妈叫他们一个大废,一个小废。有一回舅妈去武汉,发了一次神经,给废物们一人买了一副据说很贵重的眼镜框子,有模有样地说:“看清黑板上的字,以后考大学。”那以后,舅妈在我们面前就变成了贵人,她放个屁,舅舅连说:“好听!好听!好听得像楚戏!”再臭,我们也不敢捂鼻子。

这年春节,我妈对“鸡窝头”舅妈说了几箩筐好听话,舅妈才答应初三初四,去我们家走一摆。

其实,我们家就是舅舅的祖屋,舅舅在这里出生、长大。我爸爸穷得伤心,舅妈又发了一回善心,把祖屋60块钱卖给我们。我妈喜滋滋,嘴里活嚼了三个多月:“60块钱顶个屁用啊!我们要把舅妈的相片供起来才对。”

为接舅妈一家回乡,我留宿舅妈家。舅妈的家,在酱菜场的院子里,平房,从窗户可以望见大小酱缸,一片片。屋里有三个门,通的,有两张床,一张是舅舅和舅妈的,一张是大安和小安的。我不知睡哪儿,舅妈说:“你挂墙上。”

墙上有几块腊肉,几条干鱼和大安小安的玩具枪。舅舅也说:“我钉个结实钉子,免得你掉下来。”

大安小安嘎嘎笑,我就是他们家的一个玩偶,肺都快气炸了。舅妈喊我洗脚,我箭一样冲进屋,蹬蹬两下脱了棉鞋,把凉哇哇的脚伸进盆子。水很热,盆子很大,泡了六只脚。大安的最大,脚趾头跟我的小手指那么长,又强又壮;小安的脚也是,只是小一号,又细又尖;还有舅妈的两只脚,比小安的又小一号,又白又嫩。这六只脚,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的脚挤在大安旁边,脚趾头又短又小,跟他们品种有别,很难为情。大安小安的脚趾头都张着,做成一把老虎钳子和一把尖嘴钳子,夹住我的脚……

挤睡在大安小安的床上,心里愤愤不平。终于为撒尿,我和小安争痰盂,就势跟小安打了一架。小安长得漂亮,中看不中用,我推搡几下,就把他按在墙上。舅舅听到我们的打架声,舅妈说:“小安没得用,让他练个胆。”听这话,我对小安猛踢几脚。他果真没用,板也没板,让我练了胆。最后痰盂打翻,尿流一地。大安从被窝里拱出来,给我们一人一耳光。好,也算公平。

那年正月初三,舅妈全家到我们家过年。我妈妈把镇上照相馆的黄老四请到家里,照了一张全家福。舅妈坐在正中,眼睛瞪得铜铃大,卷发翻腾,气势磅礴,像狮子王。这张照片,至今还挂在我家老屋,是我妈的珍宝。不过,这是我们家唯一的一次大团圆,到舅妈第二次回乡过年时,大安已经死了。

大安十八岁时,已是80年代的漂亮日子,满街都是喇叭裤,紧身衣,长头发,超短裙、翻刘海,“性开放”这个词,也偷偷摸摸混进来。听说县里枪毙了一个搞“性开放”的,整个天门县城都沸腾了。这天,我们来给舅妈送炒米,舅舅带我们看露天电影回来,一路也在讨论这件事。舅舅说:“听说一大群男的女的。”

舅妈说:“屁话!那怎么只枪毙一个人?”

我弟弟突然惊叫:“咦呀!有人亲嘴!”

我妈一把捂住他的嘴,舅妈镇定地说:“那就是性开放,要枪毙的。”

天门人公认,我的表哥大安,是陆羽街最漂亮的伢。舅妈得意晕了,屁股每天都在用棕绳子硌,她嫌街上的喇叭裤不够喇叭,亲自去天门胜利服装厂学裁裤子,连缝纫机都不会踩的舅妈,短短几天,就裁出了一条风流倜傥的超级喇叭裤。

舅妈的喇叭裤很快出名,大安是个广告员。他在街心走,两条裤腿像两把大扫帚,哗哗,扫得尘土飞扬,卷起阵阵黑旋风。

这天,晴好。得胜街的黄裁缝,背着手出来逛,一眼看到了大安。

黄裁缝是做旗袍的傲角,平时骄傲自满,梳七分头,穿黄绸褂子,装得像从香港回来的老板。他把大安招进裁缝店,说:“听说你妈裁的喇叭裤是美国人穿的,你妈很反动咧!”又塞了一把蚕豆给大安,脱下大安的裤子,一边量尺寸,一边记在本子上,又说:“喇叭比人家大一寸半,你妈这个妖精,又会改革,又会开放。”

1983年的春天,和暖,太暖,油菜花提前开放,满眼都是灿灿的黄,迷人的黄。黄老四承包了照相馆,他胸前挂着海鸥相机,走村串户给人照相。这一天,油菜花正在招蜂引蝶,黄老四带着玉林高中的一群女学生来照相。已经在文台村平方商店工作的大安,坐在拖拉机驾驶室里,他正押送棉花回城,遇上这群女学生,从油菜花地里钻出来。

女学生们清一色剪着短发,男孩子一样英俊。大安却一眼看见有个女学生,意外地扎着一对麻花辫。她穿列宁装,淡黄色的格子布,胸前有十颗塑料扣子,扣子底下,有若隐若现的青峰,红润的唇,厚厚的,微微张开,映着一个亲吻的形状。

女学生搭便车挤进驾驶室,一大群人叽叽喳喳。那个麻花辫子女孩,就挤在大安身边。大安是个进步青年,穿白衬衣,胸前别一枚共青团徽。土路上的大坑小坑,把拖拉机摇得东倒西歪,那女孩喊:“哎哟哎哟!”大安听口音,她不是本地人,便不免多看了一眼,谁知道她的眼睛,也刚好碰到大安脸上,那羞涩的眼神,突然绽放油菜花香,大安的心,一下子醉了。

爱情在摇晃中发芽,谁料到拖拉机是个媒人呢!

大安知道女孩叫艾子,王艾子。

初夏时节,油菜结籽,大安和艾子去看油菜,黄灿灿变成绿油油,是爱情天堂。两人靠在油菜地里,看云卷云舒,傻得有味。艾子对大安说:“高考后,我就要回东北了。”

大安才知道,艾子是随父母亲到天门乡下避难的,现在家里的问题已经解决。大安说:“你一定要回来。不然,我在这油菜花地里等你一辈子。”

我舅舅那时已当上曙光酱菜场场长,头发分成三七开,一天甩几十次,是个说话算数的大人物。酱菜,天门人少不了,家家炒菜都要先用棉油炒酱,再下白菜萝卜菠菜包菜等等;煮肉鱼,靠酱菜点睛,白汤漂红油,酱香加鱼香,满屋都是喜庆。酱菜场红火,我舅舅红得发紫,把大安也染红了。很多人来给刚满十九岁的大安介绍女朋友,大安拉下脸:“我要找个天边的姑娘,吓你们一跳!”

大安说的这个“天边的姑娘”,就是吉林省的艾子。

几个月后,高考名落孙山的艾子果然回了东北。艾子都能狠心走,谁料到英俊潇洒的大安,却是个情种呢?

艾子走后没多久,大安就撑不住了,他背着我舅妈,偷偷取出攒下的工资,千里迢迢到长春找艾子。

大安出发时,舅舅家正在走廊上改建厨房,忙得脚不点地。江汉平原的八月非常炎热,大安只带了单衣和一封信,信封上是艾子的地址。信,是艾子写来的,一个字也没有。这是80年代的爱情句号。但大安决心很大,能送飞船上宇宙的,除了科学,就是爱情。

大安花了多长时间到达长春,不得而知;又花了多长时间找到艾子,也不得而知。过了一个多月,舅妈发现大安一直没回家,找到平方商店,才知道大安去向不明。

大安失踪,我们全体外出寻找。我和姐姐分在一个组,我们往应城方向走了几十里地,脚底下打出三五个大血泡。我爸爸和妈妈兵分两路,我在汉沙路上遇到我爸爸时,他的自行车轮子已经跑掉了。舅妈分到文台村方向,她顶着一头乱卷发,在棉花田里穿行十几个村庄,空手而归。我舅舅负责城区片,他六神无主,给酱菜场放假三天,一百多号职工,把天门县城翻了个底朝天。这天,邮递员老马送来一个牛皮纸信封,舅舅舅妈抢着拆开,看一眼就双双晕倒。

这是一份人民法院寄来的函件,大安在举国尽知的1983年8月18日“严打”中,因强奸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这张飞来的讣告,通知舅舅按日子去领取大安的尸体。而其时,大安已经被枪毙多日了。

等舅妈醒来,窗外一片漆黑。秋天,天门的秋天,要等雨下过,再下过,秋风才凉了,凉哇哇的。舅妈强撑起来,眉毛鼻子抓一把,收拾出脸颊,要去长春评理。我们一群人围着还没有醒来的舅舅,集体唱哭。

我妈妈反复说:“送上门来的姑娘过把抓,大安一个都不要,他怎么会是强奸犯?”

我弟弟插嘴:“妈,这是性开放呐!”

我舅舅正在这时醒来,他抬起有气无力的手,扇了弟弟一个嘴巴。我们都说打得好。

白纸黑字,已成事实,大安已经没了。小安揣着一把刀,要去长春报仇,被酱菜场的师傅们拦腰抱住。王会计说:“你揣把刀去,是要杀法官,还是要杀公安?看哪个你杀得起!”

大家都在悲伤时,舅妈肩背绿色军用书包出来了,她脚蹬一双解放鞋,大花卷发用橡皮筋扎紧,双眼倒吊,一脸正气,像舞台上不屈不挠的杨三姐。

“老子去长春扯皮!”舅妈说。

谁也拉不住她。

那十天半月,全家人,全场人,全天门人都在等待舅妈扯皮的结果。其实,那时候“严打”把天门城都打服了,流氓阿哥们一批批送到沙洋农场劳改,街头张贴打着红钩的法院公告,大家窃窃私语:“这么大的阵势,你说大安跑吉林省去强奸妇女,是不是太神奇了!”

这天,舅妈终于从吉林回来,她脸色铁青,哑口无言。

就是这样,因一场爱情,大安没了,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我妈神秘地告诉我们,大安的尸体,是看管坟场的老人收葬的,埋在一棵香樟树下。

我弟弟瞪着小眼睛:“香樟树是什么树啊?”

我姐姐说:“肯定是棵好树,听名字就很漂亮。”

我妈的眼泪唰地流下来。

那个冬天,天门下了很厚的雪。春节时,我妈把麦米种都卖了,专程请一辆麻木(三轮车)接舅妈一家回来。舅妈这回破天荒地没有推,阴历小年的日子,就把全家人带来了。

舅妈穿一身黑衣,舅舅也是,小安也是,三个人神色僵硬,像从煤矿里挖出来的。我姐姐非常殷勤,家里扫得一尘不染。吃完团年饭,舅舅喝晕了。我妈又把黄老四请来,要照一张全家福,用以振作精神。舅妈不肯照,小安拉住舅妈的手,一个反把式,就把她拉到背上,噔噔几下,把舅妈背到几年前照相的那个正中心,舅妈又哭又笑,一只手搂着小安,一只手搂着舅舅。黄老四胸前挂着相机盒子,手拿半截扫帚,要我们看着扫帚笑,我们一起喊:“茄子!”

这张照片,现在也挂在我家老屋,照片里的舅妈瞪着大眼睛,凶神恶煞样,有誓要与死神决战的精神。我们一律神色严峻,紧紧团结在舅妈周围,是一群战胜悲痛、战天斗地的英雄。然而,这张照片却成了我们团圆的绝版照,没等到下一个春节到来,小安也死了。

大安被枪毙后,舅舅威风扫地,酱菜场场长都没脸当下去。有人传大安是县城“性开放”枪毙的第二个人。这话,起先是舅舅听到的,他讲给舅妈听,舅妈头皮发麻,愤言,“放屁!”于是,舅妈提着一把斧子,满大街找“放屁”的那个人。舅妈的斧子没劈到人,倒把她的小姐形象劈倒了。愤极的舅妈,到前进理发店找到沈爱国。

舅妈说:“爱国,给我剃个光头。”

爱国师傅吓一跳,拿着推剪不敢动,舅妈便抓起自己的头发,用剪子“咔嚓”一声,长发落了一地。她恶狠狠地说:“谁说大安的坏话,我就用斧子劈谁,我顶天立地不怕死。”

舅妈剃了个光头,锃锃亮地行走在天门大街,一副拼命样,谁也不敢惹她。

初春,酱菜场场长——我的舅舅,化悲痛为力量,拯救家门蒙受强奸犯的污点,毅然把小安送到部队参军。

那年,小安刚满十七岁,担心因为大安的罪名而致小安政审不能过关,舅舅在小安报名参军前,就开始打点居委会、民政局、人武部等等关口。那几时,我们家的鸡子鸭子,都变成进贡礼品,舅舅也把场里珍藏的老酱拿出来,装在青花坛子里送人。我舅妈更是深明大义,把家传的黄金耳环,便宜卖给煮包子的张大姨,叫舅舅去找战友疏通关节。小安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将那套崭新的、没有领章和帽微的绿军装,穿上了。

小安拿到入伍通知书,舅舅在酱菜场的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请来县城方方面面的头头脑脑,共计一百七十多人。酒席吃两天,都是大鱼大肉。小安身挂大红花,挨桌敬酒。舅妈的头发已长出来,烫的小花卷翻满头,她擦胭脂口红,穿大红毛衣,一副翻身农奴得解放的欣慰和自豪。两天长伙共有四场酒席,舅舅场场都喝醉,趴在瓦红色的大酱缸旁,吐得翻江倒海,吐完再扒着酱缸站起来,要喝,还要喝。王会计来拉他,他就趴在王会计身上呜呜地哭。王会计说:“好了好了!小安又给你讨回来了!你现在又坐飞机上天了!”

早上起大雾,酱菜场的职工敲锣打鼓,把小安送到鸿渐路上的人武部大院集合。我们都去送小安。小安穿着绿军装,身姿挺拔,大眼睛在帽檐下忽闪。姐姐踮着脚叫,“看小安!像个女兵!”小安在车门口向我们挥手,他皮肤白净,五官清秀,眼睛透亮,不愧为“新疆葡萄”。阳光,正透过白雾罩着他,他仿佛即将腾云驾雾而去。

兵车在鞭炮声中开走。有几个人,跟着车屁股跑,其中就有我舅妈。别人跑几步便停下来,舅妈却追着汽车跑啊跑,跑了好几十米,头发跑乱了,高跟鞋跑掉了,仿佛生离死别。

小安到部队两个月时,舅妈收到他的一封来信,竟然是一封遗书。小安说,部队要开到广西前线,打一场自卫反击战,也许这就是永别……舅妈眼前一黑,向后倒下,不省人事。

在医院的五天五夜,舅妈不吃不喝。那时候董文华在唱《血染的风采》,大街小巷都是“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血染的风采。”舅妈瞪着大眼睛,嘴里喃喃:“我不要风采,我要儿子!”一天要说一百遍。同事,领导、邻居,还有煮包子的张大姨,黄裁缝、沈爱国都来探望。我舅舅经历大安的打击后,已然淡定很多,直说:“我不信天,哪有这样做天爷的,要我一个儿子不够,还找我要一个?”

借舅舅吉言,过了一个多月,小安又来信了,信上只有五个字——爸妈我活着。

舅妈捧着信,呼号着奔出门,到张婆婆的小卖部,买来万字头的鞭炮,噼噼啪啪在酱菜场炸了个通通响。王会计知道后,也买鞭来炸,酱菜场的人都知道了,把小卖部的鞭全部买光,炸得酱菜场红纸纷飞,真像个硝烟弥漫的战场。

可是,没高兴多久,一个牛皮纸挂号信又千里迢迢飞来,还是邮局老马送的。舅舅去县政府开会,由王会计签收。

老马说:“我看情况不妙,上个月送了一个张港的,是一份阵亡烈士通知书。”

王会计哆哆嗦嗦地签好字,过三天才把这份阵亡烈士通知书交给我舅舅。

王会计说:“陈场长,你要挺住啊,你是英雄的爹啊!”

我舅舅边拆信件边答话:“哎呀呀,一定是我儿子立大功了!”

天,从来没有塌过,如果要塌的话,只需要半秒钟。我舅舅就这样,在看到小安的阵亡烈士通知书的半秒钟里,他就成了一摊稀泥,此后几十年,再也没能糊上墙。

又到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风雪交加。我妈已经学会开麻木车,载着我,来接舅妈回乡过年。路很滑,三轮车在田埂上翻过两次,我妈的鼻子撞得流血,我的额头也撞青了。我妈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提着她亲手做的打巴糖、炒米还有油炸尖饺,这都是舅妈爱吃的乡下美食。我跟在她身后,背着两只腌好的腊鸡子。到酱菜场时,新春快乐的红灯笼已挂起来。王会计正在发放过年物资,几条鲢子鱼,几斤花生,还有一小壶棉油。到处红红火火。我一眼看见舅舅,他叉着腰,正在吆三喝四。现在我的舅舅家已是光荣烈属,那红牌牌挂在门楣,是一张公开的荣誉证书,舅舅脸上终于又闪金光,吐气扬眉。

推开舅妈家的门,风雪抢先进屋。舅妈正坐在椅子上,一心一意地绣花。她突然向后一仰,像是被风雪吹倒,尖叫:“关门!关上!”

桌上的缸盖子及时落下来,滚走,叮叮当当,我妈吓得节节败退,一只胳臂下意识地把我扒出门外。我妈没有脸色铁青,我也没有。自从走了大安小安,舅妈就是这般神经。

我妈小声说,“你去跟她说。”

我摇头:“她要把我吃了。”

我妈一本正经:“苕,没听说过伤心会吃人。”

我还是摇头。我妈生气了,牙齿咯嘣嘣咬过,说:“60块钱就想买房子,买你妈的个尿钵子!你们全家人住我娘家的房子,个个不要脸!”

我妈又推又搡,用我的肩膀撞开舅妈的门,不料腊鸡子的脚勾住我的头发,扯散马尾辫,风雪一吹,满头乱飞。我硬着头皮走到舅妈面前,结结巴巴:“舅妈,我……我……”舅妈怒目而视,我脱口而出,“我有新疆葡萄!”

我等着舅妈打。落下的几绺发丝搭在眼睛上,大安就爱这样,把亮晶晶的新疆葡萄藏在长发后面,那是他,偷看世界的卷帘。我瞪大“新疆葡萄”,算了,让舅妈打我一顿解恨。果然,舅妈先是恨,再是怒,再再是愤,最后,最后,眼神竟然软下来,眼睛里慢慢聚集泪水,挤了满眶,想掉未掉,像结着一层冰凌。

舅妈冷冷地说:“不去!我拜黄裁缝为师,要做旗袍。”

舅妈的胳膊上搭着一条旗袍,枣红色的,很薄,是夏天的料子。旗袍上开着半朵花,掉一根长长的锦丝线。说完舅妈坐下来,再绣花。没人敢问她,为何寒冬腊月做夏天的旗袍。我站着看。舅妈低头绣。无言。

没有等到小年,舅妈竟然意外地下乡来。雪花正纷扬,她一个人,背着月亮包,包里放着那件枣红色的半成品旗袍,熟视无睹地来了。我妈烧好炭火,舅妈坐堂屋,脚踏热烘烘的火盆,专心致志在旗袍衩边绣花,是两朵红莲。谁也不敢打扰她,都躲得远远的,像堂屋里坐着一尊恶神。果然,我妈在后屋烧火做饭,乌烟瘴气。北风把烟子吹到堂屋,舅妈喊:“得得!”是我妈的乳名,开口骂,“你像个死物!不会用吹火筒吹几下,棉秆子湿的,熏得死人!”

我爸爸连忙用吹火筒吹,吹得腮帮子像含着两个乒乓球。我妈在煮饭,熏得眼睛睁不开,谁都不敢吭声,只有我弟弟讨贱:“啧啧,舅妈发威了!”他讨了我妈一锅铲。

我妈说,声音压得很低:“舅妈的旗袍是给大安小安做的。”

我们都吓了一跳。我妈又说,“舅妈要去看儿子。”把洗锅水铲出来,倒在地上一扑响,我妈梆梆敲着锅沿,“不晓得你们舅妈是么样威风的?天门街上哪个女人不要在你们舅妈面前低头!就算去上坟,你们舅妈也要走猫步去!这是你们舅妈一生中最隆重的大事。”

我爸爸架起柴,灶膛烧得哄哄响,他温吞吞地给我妈助威:“你们舅妈,是那打不死的程咬金。”

那个春节,舅舅仰仗小安的烈士名分,满脸金光,留在城里吃年饭。居委会、企管会、民政办、人武部还有兄弟厂家,吃得满嘴流油。大年三十,他还请了东风车,去荆州地委红星食堂,送腊肉渍的黄豆酱。直到大年初一,他才醉醺醺地赶回来,叫上一辆麻木车,晃晃悠悠到我家,从人造革黑色小提包里,掏出蛋票、油票、肉票等等,还抓出一把花生牛轧糖塞给舅妈。舅妈手一扒拉,糖飞一地,我家的小土狗咣当也跑去抢。舅妈说:“滚滚滚!吃饱喝足就把大安小安忘精光!”

狗都看得出来,舅舅就是这样想的,他的丧子之痛全融化在酒肉里,整天喝得酒气冲天,肚子胀得像篮球,两腿一蹬,死尸一样,雷都打不醒。

到了八月,就到了大安和小安的忌日。江汉平原天门县的棉花正开花,红的黄的紫的,招蜂引蝶,风吹过,棉花叶子沙沙作响,像一万个少女哧哧地笑。舅妈出门了,穿着漂亮的旗袍。

那天,我和姐姐到天门县城参加作文竞赛,我妈骑麻木车接我们回家,专程把舅妈送到汉白桥。从荆州地区开往武汉的长途汽车,打那里路过。舅妈的枣红色旗袍,领口沿边缝了一层细细的透明花边,头发是沈爱国最新学回的大花头,发际间别着一枚黑红色的有机玻璃发卡。她背着大包,包里装着一条红双喜香烟,是舅妈在供销社找关系搞出来的,要送给看管坟场的人。有纸钱,分成两沓,用草纸包紧,写好收钱人的名字,一个是大安,一个是小安;还有请曾口街的瞎子黄三姑,用黄表纸写的地文,一连盖着七个大红章子,共两份。

汉白桥等车的人很多,舅妈下了麻木车,半屁股搭在汉白桥沿上,眼睛高傲地望着汽车的来路,有拖水泥的,拖石灰的车路过,灰尘腾腾的,她也不避让。车还没有来,舅妈已经灰头土脸。

我们都认为,舅舅是一定要来送行的。照道理,他应该亲自和舅妈一起去才对。我们引颈长望,希望舅舅气喘吁吁地赶来,尤其是我妈,嘴里一遍遍嘟哝:“怎么还没来?”

我舅妈不屑地说:“他不信地狱,不信天堂,不信灵魂,什么都不信,他说人死等于灯灭,忘了才好,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我妈面露疚色:“忘记也是个解决痛苦的办法。”

我姐姐刚刚加入共青团,她眯起小眼睛,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信!那叫封建迷信。我信舅舅的!”

舅妈轻浅一笑,嘴里吐出一串话:“明明有地狱,有鬼,有神,有灵魂,有投胎转世。我信灵魂。我大安小安都有,都在,我叫他们都会应。”

我看舅妈一眼,信像一江水,从她心里流向周身,汇聚脸上,奔流,奔流,永不回头。信像一把刀,在剜刻我,我要是说不信,舅妈定会上来抠我的眼睛,那是和大安小安一样的“新疆葡萄”。

“我信舅妈的。”这话脱口,我脸就红了。

信的舅妈就要开始旅程。长途汽车开过来,汽车破了两块玻璃,所有人都蓬头垢面。舅妈上车只抢到一只小板凳,她蹲在过道上,两手抱着她的纸钱。车走汉宜路,过钟祥,过京山、过应城、过汉川,过整个广阔无垠的汉江平原,跨汉江,跨长江……信不信是各人的心,舅妈一个人的旅程,是奔着信去的。

一个月后,舅妈回来;秋天,也回来了。我妈正在田里捡棉花,舅妈破天荒地到棉田找我妈。她刚下车,枣红色的旗袍布满波纹似的皱,旗袍松松垮垮,左边的开衩也撕破了。江汉平原的棉花田,像白云翻滚的海,她跳着脚喊:“得得!得得!”

我妈疾步奔上田,解下挂在脖子上的大花包,舅妈迫不及待:“我信是对的!”

第一次远行,舅妈说她遇到了奇迹。她坐火车一路辗转,到北京签转时,天就开始下雨,她跟着雨走,几天几夜,一直走到长春,走进山里,走到大安的坟场。那刘爷爷已经去世,接班的,是他的儿子,叫常喜。舅妈把带去的红双喜香烟,给了常喜。舅妈说她进坟场时,已近黄昏,一直下个不停的雨,突然停下,天放晴了。她站在大安的坟前,坟,完好如初,那棵香樟树苍翠欲滴,一望无际的坟场满是青翠,是真正的“树叶儿绿得逼你的眼”,太漂亮了!这时候,舅妈看到坟场上空,横挂出一道彩虹,从坟场的一头,挂到另一头,新鲜、亮丽、温暖,坟场像幅画,是人间仙境,美不胜收。

舅妈说话时,眼睛熠熠生辉。怕我妈不信,又说:“常喜一直陪着我,常喜好高兴。”原来,这事是有常喜作见证的,我妈不能不信。舅妈说,“我信是对的,知我千万里来,大安为我挂出了彩虹。人是有灵魂的,不死。”

我妈,还有我们全家,包括舅舅都不信。东北的秋季已经很冷,历史的记载里都没有彩虹。我们更相信那是封建迷信,人死等于灯灭,大安已经入土为安,远离世界,舅妈被丧子之痛打垮了,是个神经病。

我爸爸骑三轮车把舅妈送回天门。她先去吹洗头发,把彩虹的事跟沈爱国说了一回;又路过张大姨的包子店,说了一回;后又去黄师傅的裁缝店说了一回。最后坐在酱菜场的办公室里,跟王会计说,跟李出纳说,跟张师傅说,跟王师傅说……舅妈说的意思就是一个:人是有灵魂的。她想说服所有的人。

舅妈顶着神经病的光环,又换上西装到处说,每一次说,都很正式,西装熨得笔挺,打根黑飘带,像开新闻发布会。我舅舅把她拉回去,小声说:“平香啊,你不要到处说大安大安的,人家都知道大安是被枪毙的。”

舅妈愣了一下,舅舅继续教导:“多提小安,他是烈士,英雄,我们不是还要在天门街上做人的么?”

舅妈的眼睛瞪得铜铃大,一铜铃的泪水,正在等待倒出来。舅舅又说:“你看,得胜街的王五哥,他儿子是抢劫杀人枪毙的,他一生走路都抬不起头来,我们大安还是个强奸杀人犯,比他还丑一百倍,哪个不在背后戳我们!你每天灵魂灵魂的,别人背后还不说,那是丑恶的灵魂!”

舅舅说得有理有据,吃胖的肚子挺出来,也要跟舅妈抬杠。舅妈的铜铃突然打翻,泪水哗地倒出来,手便伸上去,一抓,指甲抠住舅舅的右脸,抠出三道白印,一会儿白印便变成红印,又渗出血来。舅舅忍,忍,忍,面无表情的,套上一件工作服逃走。在门口他遇到张副场长,捂住右脸大声说,“哎呀!平香去广西看小安烈士了!做了一人高的墓碑,威武得很呐!有个政府派的看坟人,叫常喜,我给他捎上一条烟,红双喜。”

事实就是这样残酷,无论舅妈如何去信,大安的死都是罪有应得,极不光彩,要尽量少提。而小安是一张荣誉证书,是舅舅的脸面。大安砸了牌子,小安又给风风光光地挂出来了。

那以后,信和不信的舅妈和舅舅就分床而睡。舅妈睡在大安小安的床上,床头有香炉,供着香,招魂用的。

这天,舅妈参加供销社举办的业务能手比赛回来,抱着一个大花瓶,是她一铁铲铲一斤桃酥得到的奖品。进门见她供奉的招魂香炉不见了,她把花瓶一摔,“砰”地一响,震得做工的师傅们都愣住了。舅妈赤脚奔出来,舅舅正在召开中层干部会议,舅妈冲进会场,一把揪住舅舅的头发,两人抱着扭打起来。王会计上来拉架,舅妈抓了他一脸血;张场长上来拉,舅妈又抓了他一手血。舅妈大喊大叫,疯了一样。舅舅先是还手的,他的力气足以把舅妈打半死,但是,舅舅没有着劲打,他退让,再退让,一屁股坐到地上。舅妈跃上去,骑在舅舅身上,左三耳光,右五拳头,把舅舅的眼睛和嘴巴,都给打肿了。

我们都不知道打架这件事,我妈来给舅妈送红萝卜和大白菜,见舅舅满脸红肿,出不了门,我妈就猜到,是舅妈打的。我妈眼圈一红,什么话都没有说,捡几件舅舅的衣服,带他回我们家休养。

舅舅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妈在三轮车里放了一把靠背椅,舅舅坐在椅子上。正是隆冬,江汉平原的冬天是湿冷的,若是没有太阳,不见风,也能觉出风刺骨。舅舅围着我妈的格子围巾,从头上裹到脸上,要不是身躯庞大,就像个懒婆娘。我妈被吹得满脸通红,嘴里呼呼冒白气,从头发上掉下半截咖啡色的绸子,在耳朵下飘动。

不用问,我们都知道,舅舅一定是被舅妈打的,要是被旁人打了,舅舅这当场长的、烈士的父亲,还能咽下这口气?按我们天门的土规矩,舅舅有没有伤,都要去住院,十天半月甚至三个月五个月哎哟哎哟不出来。到我们家休养,这要不是舅妈干的,还会是谁呢?

晚上,舅舅睡在弟弟尿骚骚的床上。我爸爸用葡萄糖盐水瓶灌满开水,套一只破袜子,放进舅舅的被窝。我妈去村卫生室,在胜方医生家里,买回一瓶治跌打损伤的药水,给舅舅揉搓脸部。舅舅眼睛闭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我妈的泪水扑扑掉:“她信就让她信,又不影响你吃饭。”

舅舅回得响当当:“我是个当场长的,当书记的,是党员,我怎么能带头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要是早几年,她是要被专政的!你说大安小安那事,悲惨得要死,我天天搁在心里,那还活得了几天?我就是不信,信她那玩意儿,我几天就伤心死了!”

舅舅几时返家,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舅舅在我们家休养的日子,我们轮流给舅舅表演节目,姐姐朗诵诗歌,弟弟装狼叫,我给他唱“一休哥”,表演完舅舅就扔两角钱。我们玩着卖唱的游戏,给舅舅混点,乐此不疲。舅妈一次也没来看舅舅,村里人都安慰我舅舅:“就当是被鬼打了,莫往心里去。”

第二年的八月很快到来,舅妈又要去远行。她还和上回一样,先去半仙黄三姑家,讨黄表地文,盖章子,买纸钱,还给看管坟场的常喜买了两斤桃酥,又去找黄裁缝,做了一件新旗袍。旗袍还是枣红色的,只是旗袍的扣子有些许变化。这扣子,是黄裁缝去汉口汉正街进布料时,找红星服装厂的大师傅学的,叫梅花挽扣。黄裁缝一共学了三十种形态各异的盘花扣,他想在有生之年,给舅妈做四十件旗袍,件件不同。这年黄裁缝已经五十岁。很多人说黄裁缝对舅妈好,是想睡舅妈。这话传到我舅舅耳朵,他牙齿一龇,“啧啧啧啧啧”五声,才说:“黄裁缝想死吧?”

舅妈按上回的路线出行,这次我舅舅派场里送货的小万山,把她送到汉白桥,让她自个儿去。还是一个月后,舅妈平安返回,她在天门长途汽车站下车,人累得歪歪倒倒,遇见逛街的沈爱国。

爱国师傅说:“平香姐,你屋头的陈场长出事了!”

陈场长就是我舅舅。我舅妈说:“不就是喝醉酒睡街心了么?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沈师傅哈哈大笑:“你信得真,可惜神仙还是没有告诉你,陈场长还有这一手。”

舅妈慢条斯理地吃完一碗黄潭米粉,穿着两边衩都撕破的旗袍,心满意足地往家走。舅妈已经四十四岁,她走路的腰肢依然扭动,虽然有点水桶形,但漂亮的旗袍,将水桶修饰成水蛇,是活的,灵动的。她还是天门街上的风景,原本穿旗袍的人太少,穿着扭的更少,人到中年还要扭几扭的,少之又少。舅妈,在天门街上招摇过市。

到家时,酱菜场里一个人也没有,像放假一样。院里大缸小缸全部摆满,有绛色缸,瓦色缸,黄色缸,要是夜里看酱缸,分不出颜色,长方形的院子像一副围棋,圆圆的酱缸,是那呼风唤雨的棋子呢!

径直回家,家里没人。酱菜场的平房一半是办公室,一半是职工宿舍,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放下行李,舅妈给大安小安上香,她在坟头就跟孩子们说好,回天门焚香聊天,已经聊了几年,因为“信”。

舅妈洗净双手,面容,描眉涂红,下眼帘还画了两条黑线,让眼睛看起来又大又黑,是最亮闪的新疆葡萄。舅妈信香是传通灵气的,在地下的大安小安都能收到。她还信,世界有天眼,大安小安就从这个眼里往外看,他们可以看见大地,看见母亲、父亲、姑姑,这群心心相念的人。

守着一根香,舅妈把天门县城的大小事情,庄稼的花开花落,甚至是我家的土狗子咣当的糗事,都一一讲给她的儿子们听。那炷香,青烟缭缭,明明暗暗,飘香满屋、满怀。舅妈专程去荆州章华寺,给青香请回一只紫砂香炉,盖子上有七个洞。烟,从洞里飘出来,小小的,似仙人洞。

舅妈正焚香,我爸爸推门进来,见到舅妈,他吃了一惊。

舅妈先问:“陈明志出什么事了?”

陈明志就是我舅舅。我爸爸支吾几下,说:“他在我家。”

舅妈又款款点燃一支香。我爸爸没敢再说话,舅妈也没追问。两人静静的,看着香一点点烧成灰烬,滴落在香炉里。我爸爸老老实实的,等着舅妈发落。舅妈心里明白,舅舅又被鬼打了,是个女鬼,野鬼,打伤了,不敢住院,躲到乡下妹妹家去了。于是,舅妈当着我爸爸的面,又是描眉毛,又是擦口红,还吹了头发,打理得清清爽爽,噔噔噔地出去了。

舅妈穿着撕破的枣红色旗袍,出场门,昂头挺胸,有点发福的身材,鼓着圆圆的小肚子,头发散开,耀武扬威。她招手叫来一辆三轮麻木车,头也未回。我爸爸担心舅妈脾气硬,想不开去跳汉白河,就悄悄跟着她。舅妈坐的麻木七弯八拐,没去汉白河,倒是穿过鸿渐路,过五洋桥,直奔得胜街。舅妈神采飞扬,像一只妖里妖气的蛾子,飞进黄裁缝的店子。

正是中午,有秋老虎。汉江平原的秋老虎非常厉害,热起来长的痱子,都是红鲜鲜的,起秋风凉些,才会变白,变白了还要痒痒,用手抓痱子的声音哗哗哗,像刨猪皮,刨得白痱子纷纷扬扬。这个长秋痱子的日子,天门人都在午睡,这个时间,黄裁缝的店子也不会有其他人。舅妈进去就关上门,把所有惊愕的目光、张大的嘴巴,都关在门外,还有我爸爸的诧异。

每次我爸爸讲这件事,我妈就跳起三尺高:“黄裁缝个老东西有哪样值钱?舅妈心明眼亮的人,还会掉到粪坑里!”

我爸不还嘴,但他坚持自己的看法,说舅妈打扮得漂漂亮亮,是报复舅舅去的。那天中午,可能就把黄裁缝,睡了。

其实,猜舅妈睡黄裁缝的,也不只我爸爸,酱菜场的人都这样猜,天门县的人也这么猜。王会计想当副场长,怕舅舅戴绿帽子,神秘地给舅舅透口风,舅舅说:“放你的狗屁!吴平香是有信仰的人。”

王会计说:“唉呀!儿子没了,丈夫跑了,还信仰个屁!”

我舅舅擂他一把,“老子哪里跑了?老子只是被晴红这野婆子咬了两口!”

舅舅说的野婆子晴红,是荆州地区成河镇红星农场分社的营业员,一名武汉知青。舅舅到荆州地委食堂送黄豆酱时认识了她。她当时去地委某领导家里送礼,提着两大壶麻油,足有五十斤,踉踉跄跄。我舅舅在地委大院门口等车,把她当稀奇看,她就冲我舅舅喊:“哎,师傅!帮我提一下唦!”

舅舅听她的武汉腔,有点硬,有点辣,也有点娇,这个天门大汉精神大振。晴红叉着腰,神气五六扬,“哎,笑么事唦?来学回雷锋唦!”

我舅舅被武汉女人的三个“唦”搞定了,忘了自己好歹是个场长,书记,党员,提起她的两大壶麻油,就往地委大院食堂飞步而去。舅舅在前头风风火火地走,晴红在后面尖声喊:“走错了唦!走错了唦!油是送给人事科张科长的唦!”

一共六个唦,我舅舅当即迷失方向。他知道了晴红的来历:丈夫调回武汉,她调不走,两人离了婚,她带着儿子海海,待在红星农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得求张科长想办法,把她调到成河镇上来。

我舅舅当即随口打哇哇:“调镇上也等于乡下,不如,我调你到天门县城去!”

晴红当即眼睛闪闪发亮,“好唦!好唦!算命的都说我要遇到贵人的唦!你就是的唦!”

舅舅自己的场长位置,多亏小安的烈士才得以保住,明明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吹出一头疯牛。晴红当天就请舅舅喝酒,在荆州白玉城酒店。那时候叫酒店很洋气的,楼下吃饭,楼上住宿,服务员还有卖淫的。晴红买来两瓶杏花村汾酒,舅舅见到酒,便丢了魂一般,舌头都冒汗。上来一桌菜,晴红一劝再劝:“喝唦,喝唦,我想看你喝醉的相唦!”

十三个“唦”,舅舅就“唦”出个醉相来,他眼睛血红,昏昏沉沉,一站起来晃了三晃,晴红把他搂进怀里。晴红的意思,是让他靠一靠。舅舅先也是这样打算的,但是他的脚实在软。舅舅的酒麻木不是虚名,站都站不稳时,他还把晴红没喝完的半杯白酒,一口干了。

醒来的时候,晴红睡在舅舅身边。

舅舅说:“我老婆恶得很,要打你的。”

晴红捂嘴呵呵笑:“我跟她拼命唦!”

舅舅说:“你给我生个儿子。”

晴红说:“海海就是你的儿子唦!他没有父亲,欠个爸爸欠得要命唦!”

舅舅想想也是,晴红又说:“这几大的便宜啊,娶娘还搭儿,你的丧子之痛一下子就治好了。我们娘母子,就是你治病的药唦!”

两人往来十天半月,又十天半月,晴红爱疯了,难分难舍。这天,晴红趁我舅妈去远行,偷偷跑来天门,和舅舅在鸿渐路绿化旅馆开房,也就是这回,晴红要向全天下宣布她和舅舅的关系。咬了舅舅两口,左脸一口,七个牙印;下巴一口,八个牙印。咬出一共十五个牙洞。她牙好毒,舅舅的脸肿得像肉包子,不能见人,只好躲进我们家。

舅舅向我妈坦白交代时,我弟弟磨蹭过来:“那那那……那要是晴红和舅妈打起来,我们帮哪个?”

我姐姐基本长大成人,她急了:“不要脸的,你戴的眼镜框子都是舅妈买的,你还想帮晴红,你是日本鬼子汉奸走狗!”

别看姐姐义愤填膺地打头阵,其实她什么都抵挡不了。此时,晴红已经打上门来,她就在村口,只等我妈招手,就溜窜进来,把舅妈的位置抢走。果然,舅舅说:“吴平香回来我就跟她离婚,要悲伤就让她一个人悲伤去,不要拽着我,我要振作起来!“

听,我舅舅说得好无情吧!但这就是实情,村主任建和叔也是这样说的,说去的已经去了,没去的就要好好生活,展望未来。我们望着舅舅,他肿着脸,歪着头,下巴擦的龙胆紫,乌乌青,晴红咬下的这两口,是一味药,一下子,真把舅舅的悲伤治愈,他竟然要振作了。我妈想想,又想想,才说:“平香舅妈去给大安小安上坟了,这种时候,我可不能叫晴红进门。”

舅舅已经是个变心的男人,他说:“她那不是信,她是绝望,她走投无路,她空想,她瞎想,她无力自拔。我跟你们讲,她绝望我不绝望,我不想叫她拖死。没有大安小安我也要活着!我要开始新生活!”

舅舅的话,听起来残酷无情,但句句在理,他又大声地补一句:“我有儿子了,叫海海。”

我们面面相觑。我妈还是坚决不让。

我爸爸出来打圆场:“这时候就让晴红进门,村里人会说拐话的,全村人都没有哪个讨野婆子!”

舅舅梗着脖子:“人家晴红母子是来救我的命的,我不能亏待救命恩人!”

我妈左右为难。这时候,我姐姐突然端出半盆洗锅水,恶狠狠地说,“野婆子敢来,我就用这盆脏水泼她!”

舅舅惊愕两秒钟,不得已作出让步。我爸爸骑三轮车,把“野婆子”送到汉白河搭车回荆州,“野婆子”一路哭得稀里哗啦。

舅舅的咬伤还没有愈合,舅妈远行上坟归来,她什么都明白了。

那天,直到夜里十点,舅妈才从黄裁缝的店里出来。她进去的时候,穿着揉得皱巴巴、撕破的枣红色旗袍,出来时,却穿着一件新旗袍,大红色,黑扣子盘得像蜻蜓,从微突的胯部,一直飞到丰满的胸前,又歇在滚红色花边的领口。旗袍熨得服服帖帖,从上至下都巴着肉,紧紧的,衩开很高,整条大腿都露出来。已到中秋,月亮又白,又亮,舅妈走在布满星光的大街上,像旧上海的老牌交际花,脚上蹬着黑皮鞋,鞋底上的铁掌,踩得天门街的水泥地,嘎嘎嘎,街上的人,全体盯着舅妈,看。看又怎么样?舅妈的头,昂得更高,目不斜视,像出行赏月的皇后娘娘,整个星空下,只剩下舅妈和她的旗袍,还有她走过街道时撒下的“玩味”,把天门县盖倒一层。

黄裁缝个要死的,花费十个小时,一针一线,用手工为舅妈缝制的这条大红旗袍,顷刻间,将我的舅妈脱胎换骨。她傲视一切,蔑视一切,像个百毒不侵的女神,深更半夜巡视人间,任你们想吃尽吃,想玩尽玩,想偷野婆子就尽情地偷吧!

这段闲话,我妈很快也知晓,她专程去黄裁缝店里看过一回。舅妈正低头穿针引线,上衣领口开得很低,下面裙子开口很高,像一个熟透迸裂的黄瓤子西瓜,淡淡地说:“得得,我会做旗袍了。”

舅妈的手非常巧,不仅能一铲一斤桃酥,而且很快学会缝制精美的手工旗袍。黄裁缝在舅妈面前摆着一盘水果糖,一盘麻烘糕,还有一盘缝得细细的、丝绸布做的细条子,盘的几颗梅花扣、菊花扣还有水仙花扣,都盛开在盘子里,精美无比。黄裁缝头发梳得油光光,正专心致志地画草图,那是为舅妈明年远行设计的旗袍式样,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原创旗袍。

我妈在一边看,看着看着,便涌出两行泪来,信大安小安灵魂在世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黄裁缝。

这年冬天,舅舅四处奔走,要把晴红调到天门县城来。但那时调动工作不是一件容易事,两人跑来跑去也没有调成。晴红说:“当你的老婆就好调些唦!名正言顺唦!”她一唦,舅舅就软了。他果断提出离婚,舅妈眼皮都没抬,回了一个字:“嗯。”表首肯。

舅舅可能无数次想过离婚,但离婚真的到眼前,他又畏缩了。他对舅妈说:“我跟你离婚,马上跟晴红结婚,”

舅妈说:“随你。”

舅舅说:“你要振作起来,不要再信了,那是迷信,没用的。”

舅妈说:“随我。”

两人再无话,舅妈就拿出一支香。舅妈的香炉,有时候点盘香,有时候点天香,盘香代表团团圆圆,天香是向上苍禀告。这时候,舅妈点的,是一支盘香,表明她没什么话要对上苍说,只想驱魔化善。舅妈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们家,也最后团圆一次吧。”

变心的舅舅当然不信,从鼻孔里哼一声,但还是掏出打火机,打着火,帮着燃香。两人的手,触碰了,一热,一凉。舅舅觉得舅妈太凉,离得太远,远到天边,用八戒的钉耙也打不着她,连他的骨头都想一走了之。舅妈,也感觉到了,这热乎乎的男人,好似,刚下过油锅,炸得热气腾腾,血肉横飞。

舅妈说:“你还是信一点好。”

舅舅说:“我有儿子了,名叫海海。”

舅妈淡薄一笑,“谁也不能替代失去的儿子。”

舅舅说:“那我也不信。”

两人默默坐着,香,慢慢焚。青香像一首歌,弥漫着,哼唱着,可以感受,却不能听见。静,非常静,好像天堂,好像仙境。两位天外来客还在对话,一说:“黄裁缝是个好人。”一答:“晴红是个好人。”

离婚手续还没办,舅妈就把舅舅的东西清理出来,先用红色包装带子,捆好两大摞衣服,吭哧吭哧提出来。正好县里企管会来场里检查工作,办公室擦得窗明几净,衣服放到哪里都影响场容,但舅妈,一分钟都不想多留舅舅。她四下看看,见一口黄色的酱缸是空的,便把衣服放进缸里,又跑回去,把舅舅的书、当兵时用的军被子等等,一样样搬出来,放进酱缸。两人生活二十多年,舅舅的东西真是多,酱缸堆得满满的,最上面放着一双长统套鞋,像两个黑管子炮筒。

离婚证是舅舅跑下来的,单位政工科、居委会,每道手续都要过调解关,晴红的牙印,就是一张告天门人民偷情书。舅舅这无用的场长,办不下晴红的调动,办离婚倒挺有面子,大约人们都认为,离开吴平香这个神经病,是明智的选择吧。大年三十早上,正好缝三号,婚,离得顺顺当当。

那个年,舅舅没有回乡,舅妈一个人来的。照天门的规矩,她已经不是陈家媳妇,再来不妥。但是,我妈大年三十夜里,硬是顶着呼呼北风,骑着三轮车,把她接来了。

舅妈一直嫌我们家脏,乱,屋顶跑老鼠。我妈就在堂屋,用花摞子,给她搭了一个简易床。晚上,她独自睡在堂屋,陪她的,是照片上的大安和小安。我们家有一台雪花飘飘的黑白电视机,舅妈也不看。我们窝在一起看春晚,声音开很小,谁都不敢大声笑,我们的耳朵,仔细听着堂屋的动静,听到舅妈翻身时,花摞子咯吱响。我姐姐说:“舅妈信,才好痛苦,好可怜,要像舅舅不信才好,看我们舅舅,活得多快活!”

过年,天气晴朗,阳光一尘不染,舅妈一个人到处转。小麦青青,铺满大地,舅妈转来转去,就转到村里的祖坟山。坟包片片,草,未得返青,凄凄草荒。舅妈回屋,向弟弟要了镰刀,又扛着锄头,到坟山上割蒿锄草。大过年的,坟地里一个人也没有,舅妈一边割草,一边哼歌,一边晒太阳。年饭做好了,我们兄妹三人跑去找她,我们在坟山外齐声大喊,“舅妈!舅妈!”合唱一般。小麦地里的坟山,挂满怀念的纸幡,风一吹,便哗哗作响。阳光和煦眷顾,在每一座坟头,投一样的阴影,一样的温度,一样的明亮,坟场温婉、美丽、公平。舅妈从坟山里钻出来,敞着棉袄,露着她亲手织的粉色毛衣,一手提锄头,一手捏着一把野花,说:“我就是这样在坟地里喊大安和小安,喊一次魂,我的喉咙就哑了。”

春天到来时,晴红如愿以偿,成为我们的新舅妈。舅舅的新家,安在酱菜场一间空置仓库里,从窗口,能望见我舅妈的梳妆台。其实,舅舅早就知道可以望见,他过去到仓库提货,常痴看舅妈梳头。晴红先前不知道,她请泥工在窗口修了一个水池,早起洗漱洗衣,不经意抬头,突然,望见舅妈了。

春天的早上,阳光明媚鲜妍,正好,抹在舅妈身上,红光闪闪。晴红看见舅妈正往发髻里插银簪,几次都不满意,抽出来,再插,头发散了,她又拢好。舅妈手指翘着,开成两株兰花,气定神闲,耐得烦。她用牙咬咬手心,想必手上缠有皮筋。晴红看见她张嘴咬时,嘴唇和牙齿,红的白的都在笑。晴红的心,被针扎了一下。舅妈梳好头,又钉耳环,绿的蓝的,一样样试。舅妈的耳环太多,选了十几样,还拿不定。她不停地摆头,让耳环荡来荡去。晴红的窗,与舅妈的妆台,隔好远,看得见,听不清。可晴红的耳朵,却分明听见,舅妈耳环发出的,叮当佩佩,悦耳如歌,她的心,猛抽几下,原来,前妻这么强大。

原本打算低调结婚的晴红,突然就不干了,她要在酱菜场大摆喜宴。我妈第一个反对,说:“她就住在酱菜场,你摆酒要她怎么活?原本就抢了她的丈夫。”她,指的就是我舅妈。晴红突然跳起来:“是她不要,我捡的。我捡了一个窝囊废,一个酒麻木,他就是伤透心,把我当安抚药!”

我们都认为,世界上没有科学家造出安抚药,如果能造出来,后悔药也有了,她放屁。我妈迅速去找舅舅,要他把晴红赶走。谁知我舅舅意志坚定,说:“就算晴红是个卖逼的,我也娶定了。吴平香……”舅舅抬头望一片天,“她是个神经病。”

我妈哭着回来,直说舅妈好可怜,好好可怜,晴红要逼她上吊。

怕舅妈上吊,在晴红摆喜酒的前一个晚上,我妈连夜把我送到舅妈家里,想让“新疆葡萄”给舅妈无限的勇气和安慰。那个晚上,我和舅妈早早洗好上床,我睡在舅妈脚头。

春天的月光,温柔清秀,从窗口流泻进来,铺满我们的床。我听得很清楚,院子里十分嘈杂,晴红和舅舅以及王会计他们,正在准备明天的喜宴会场,几个人嘿嘿地搬移大酱缸,几个人把借来的桌子凳子,拖得呜呜响。舅妈开着窗,晴红呼来喝去的声音,又娇,又甜,又硬,撒欢似的跑进屋,“海海,去帮爸爸搬桌子!”“海海,去帮爸爸数凳子!”海海的小脚,跑得脚不点地。我听到舅舅不住赞叹,“哎呀,我的儿!”“哎呀,我的乖乖!”

我替舅妈鸣不平:“舅舅真恶心。我的儿,我的乖,就不怕大安小安哥听到?”

舅妈说:“你舅舅不信的。他不信,哥哥们就听不到。”

闹腾到转钟,晴红还在数凳子,说:“四十八条凳子还缺三条唦!”

我马上算出晴红的酒席,要摆十二桌。舅妈也算好了,轻声说:“你舅舅人缘好,要来一百二十个宾客呢!”

夜半,我被一阵烟香熏醒。淡淡月光下,舅妈披一条乳白色披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端坐于床前。床头香炉里,插一支青香,袅袅。我爬到舅妈身边,摸她的手。舅妈的手,穿戴齐整,有两只指环扣,一个玉石手镯,还有涂着淡紫色指甲油的漂亮手指,温热而柔软。她不让开灯。月光下,我看得清,她穿着淡紫色、乔其纱面料的旗袍,兰花盘扣含苞欲放,扣得齐齐整整,脚上的肉色袜子,新的;头上的绸绢,新的;攥在手心的一块绣花手娟,也是新的,像马上要去做新娘。我轻轻扯她的衣裳,“舅妈,睡。”舅妈答,“嗯。”她闭上眼睛,却并没有躺下来。舅妈的盛装,在月光下,那么庄严肃穆。

没等秋天到来,舅妈就急急去远行上坟。舅妈已经去过多次,轻车熟路,再没人相送。她穿着旗袍,还是枣红色,黄裁缝一针一线用手工缝制的。舅妈这次去,江汉平原天气很热,舅妈的旗袍是平绒布做的,有点厚,没走几步,汗就顺着脸往下淌。舅妈提着包,照例还是黄仙姑的那套东西,两份。这时候,天门城内,已经在鸿渐路设立武汉往返天门的长途车站。舅妈去的时候,一个人上车;回的时候,一个人下车。就是这样,舅妈一个人的旅程,寂寞地走。

已是2000年的春天。

工厂改制如火如荼。舅舅场里早宣布破产,即将退休的舅舅下岗了。

工人们作鸟兽散,只剩下几口大缸还空在院子里。舅妈的红霞副食品商店也关了门。我妈隔几月,就往天门送大米和棉油,分成两份,小份给舅妈,大份给舅舅和晴红,因为晴红还带着一个“拖油瓶”,他就是海海。

这一年,舅妈上坟比平常晚,几乎晚到冬天,因为舅妈的红霞食品店,一分钱也发不出来,没有路费。舅妈去时,东北已是雪花飘飘,冰冻三尺,她依然穿着黄裁缝给她做的平绒布旗袍,新的。黄裁缝怕她冷,旗袍做得比平时大,能穿进毛衣毛裤。事实上,在东北,这也抵不住寒。舅妈在路上,买了一件军大衣,长及脚踝,几乎是拖在地上,她一路吭哧吭哧,像拉一辆板车。给大安上过坟,她又把这“板车”,万里迢迢拉到广西。广西,正是穿旗袍的好季节,舅妈把大衣寄存火车站,穿起漂亮的旗袍,梳起漂亮的发髻,再去给小安上坟。

等到回家时,天门正下着冬天的第一场雪。原本,舅妈的军大衣正好派上用场,但是,她没有穿军大衣,而是整整旗袍,理理发丝,插紧发簪,把军大衣搭在右边胳膊上,挽起来,左手吊在腰际,一摆两摆,像柳丝儿摆在春雪里。五十多岁的舅妈,冻得紫皮红肉,瑟瑟发抖,她昂首挺胸,在夜色里,在风雪里,骄娇二气地穿过天门城。

推开酱菜场铁门,已近凌晨,院子里静悄悄,一个连着一个大酱缸,都是空的。雪花薄薄落下一层,化得很快。舅妈突然看见一个隐约的小平头,在缸里跳窜,就问:“谁掉缸里了?”

“海海!”小平头跳几跳,“我是晴红的儿子。”

舅妈回屋,搬出一只高凳子,海海垫着爬出来。已经十四岁的海海,又瘦又小,尖嘴猴腮,小眼睛透着冷冷的光。他刚挨过打,身上青紫一片。不用问,舅妈知道,是舅舅打的。

舅舅结婚后,没过一百天,就和他的乖乖海海成了仇人。酱菜场总是传出海海的哭喊。一来他自己顽皮捣蛋,二来我舅舅总是看他不爽。加上舅舅为给晴红办调动,偷拿场里封存几年的老豆瓣酱,送礼跑关系,被王会计举报撤了职。当时,没得场长当的舅舅,理直气壮地找当时的某领导论理,说:“我儿子是烈士,我为国家贡献了儿子!”舅舅简直就是抖狠。某领导气极了,就放了一个大狗屁:“你有儿子是烈士,你还有儿子是强奸杀人犯,你给国家贡献了儿子,你还给国家养了个败类!两下抵消,你屁都不是一个!”

一直力图振作精神的舅舅,就在那一刻又垮掉了。他一路狂奔到汉白河,要跳河自杀,晴红苦苦拉着他的衣袖管,喉咙都喊嘶了。舅舅气得口吐鲜血,在桥上板命,嘴里一直嘟哝:“小安啊,小安啊,你是保卫祖国才死的呀!”

舅妈知道这件事时,正在黄裁缝店里钉扣子,她提了一把扫帚,一口气跑去,指着某领导的鼻子骂:“你家死一百个人,死一千个人,死一万个人,都不值我儿子小安的一条命!”

某领导正在火头上,他立即还击舅妈:“你家还有个强奸杀人犯!不值一条狗命。”

舅妈怔了半秒钟,她实在无力反驳,这就是事实。曾经,为大安剃光头明志的舅妈,咽不下这口气,扭头就往墙上撞,一下,两下,三下,砰砰砰,撞得额头鲜血飞溅。

第二天,舅妈包着脑袋,把舅舅拉到自己屋里,抽出一支香,舅妈说:“你信吧!你活得这么辛苦!”

舅舅突然扬手,掀翻舅妈的香炉。香灰,纷纷洒洒。舅舅大声吼:“这香有屌用!人家欺负大安,活着欺,死了欺。你信他不信,信抵个狗卵子!”

舅舅冲出去,找个酒馆喝得烂醉如泥。那以后,舅舅心情无比恶劣,过去悲伤时,他只是喝酒,如今绝望了,他开始酗酒。晴红也好,晴黑也好,再多“唦”,也救他不回。海海就成了他的出气筒,三天两头抓住一顿痛打。

此时,舅妈泡一碗炒米,放很多白糖,捧到海海面前,说:“你听话不吵,喜欢读书,你……爸爸就不会打你。”

海海瞪圆小眼睛:“他不是我爸爸!等我长到十八岁,就把他杀死。”

舅妈倒吸一口凉气,说:“为什么是十八岁?”

海海说:“满十八岁就可以枪毙了,我妈嫁给陈明志,我要她后悔,要她天天哭,哭瞎眼睛。”

舅妈一屁股跌坐床上,怔了好半天,还是说:“你爸爸,过去有两个儿子,他给他们做木头枪,读少年文艺。只是后来,这两个儿子都死了,他好想有儿子,他是很想好好爱你的。”

海海“呸”一声:“活该!他儿子是个强奸杀人犯!”

话很伤人,太伤人,舅妈向后一仰,险些倒下,眼里不觉盈满泪水。海海不知,又说:“他让我认杀人犯当大哥,他真不要脸!”

舅妈的泪水滚出来,天门县城多少人骂过大安是个杀人犯,过数的话,怕是十好几万人。舅妈跳起双脚,提斧反击,没掉过一滴眼泪,可海海的两句话,像刺刀挑破舅妈的心,精心浇铸的堡垒,轻而易举被海海踹出一个洞。

海海吃完米泡要走了。雪,越下越大,打开门,雪花便吹进屋子,外面,白茫茫一片。赌过狠的英雄海海,往外看了两眼,脚迈出两步,在雪花和寒冷面前站住,回头看一眼舅妈的屋子,小的,然而很温暖,可以容身。他实在没地方可去。于是,舅妈说:“那你,就住我这儿吧!”

舅妈只有一张床,海海和舅妈,几乎都是和衣躺下。海海的头,挨着舅妈的脚。舅妈一向怕冷,脚冰凉。关了灯,静。窗外的风声,呜呜呜,哭了又哭。海海突然抱住舅妈的脚,“我没什么感谢你,我给你暖脚。”

改制还有很多问题都待解决,舅妈的前途不可得知。很多职工去上访、堵路,跟政府吵架,舅妈没有参与,她没有时间,要挣钱,去远行,去上坟。

舅妈在黄裁缝店里干活。黄裁缝的店,一天比一天冷清,冷清到墙头铁丝上,只挂着一件衣服,那就是舅妈的旗袍。

离秋天很近了,这是黄裁缝为舅妈手工缝制的第十五件旗袍,已经过去了十五年啊!黄裁缝老了,头上落成一只光瓢,眼睛半睁半闭,门牙掉了两颗,曾经堂堂的身躯,像一只风干的咸鱼。大清早,黄裁缝在店里磨剪刀,连霍霍的响声,也是疲软的。

舅妈来干活,仰头,望她的旗袍,端庄漂亮。现在黄裁缝的盘扣,全是创造,颗颗都是神来之笔。风吹进来,旗袍微动,金丝绒面料闪闪发亮,一片一片,一层一层,波涛似的,涌出诗情画意。黄裁缝如果是只鸟,一定飞在云端。

舅妈揣着心事,黄裁缝这死鬼,一眼就看到了。可是店子赚不到一分钱,他恨不得要喝西北风。舅妈低下头,望着脚尖,老老实实地说:“多日没有梦到小安,垮了。”

黄裁缝没有接话,披了风衣出门去,两个时辰后他转回来,肩扛两匹布,一个白,一个黑。黄裁缝说:“我的天老爷,玉皇奶奶的个巴子,从今日起,老子做寿衣。”

黄裁缝的第一单,是他赶到天门殡仪馆,找刚死了老父亲的王局长要的。黄裁缝的手艺天门无双,他狮子大开口,全套要价2800块。

寿衣是赶出来的。一天一夜,黄裁缝率领舅妈一共做出薄的厚的共九套寿衣。每赶出一件,舅妈便烫得整整齐齐,挂在另一面铁丝墙上,与她的旗袍,生生死死,相顾无言。

黄裁缝说:“这趟的路费够了,够了!阎王爷,你一定要表扬我!”

这一年远行上坟,舅妈是提前去的。写地表文的黄仙姑老死了,没关系,舅妈已经会写地表文。舅妈去找章华寺智红师父,请了一盏青灯。

按智红师父的叮嘱,这次,舅妈在小安的烈士墓附近,租了一处民房,在坟头点好青灯,再趁着夜色端回屋子,给小安照亮回家的路。舅妈听话得很,请了很多灯,很多次,她仍然没有梦到小安。她不气馁,每天等日落,捧青灯,上坟,点灯,再一路小跑,捧回来。一直点,一直跑,像一只辛勤的蜜蜂。

点了三七二十一天,她终于梦到小安了。舅妈激动地给我妈打电话:“得得,真好啊!小安从没有长大,也不用长大,他还是离家时的样子,好帅啊!死亡是件好漂亮的事情呐!我的小安是棵常青树……”

都以为舅妈就快回来了,我妈去天门等过几回。自从酱菜场破产,职工各奔东西,舅妈住的院子已长满杂草,隔几个月,我妈要去割一回草。如今,舅妈多日未归,连她的屋里也长出野草了。

我妈心急如焚,怕舅妈出什么意外。黄裁缝更是,早早晚晚,要去长途客车站打转转。黄裁缝越来越老,越来越瘦,两条腿经风一吹便打抖,都要他出门揣个铁秤砣,免得吹到树上,挂了。

两个月过去,舅妈依然没有回。又过去一个月,舅妈还是没有回。我妈万不得已,只好带我去荆州城,找舅舅想法子。

这天,我们七转车八转车,辗转找到红星农场。改制后,农场给晴红分下五亩地,晴红把全家人搬到农场种田去了。还没进家门,就看见舅舅提着一根棍子,在追赶海海。

海海的个子似乎没有长,瘦小的身子,兔子一样飞奔。我妈跑上前,夺下舅舅的棍子。舅舅长胖了,头发白得像霜打的乱草,一直盖到眉毛。眉毛也白了。眉尾长,向上翻卷,眼里恨意满满,像二郎神。不管舅舅长成什么样子,我妈都一眼认出他,对他的哥哥大声哭喊:“嫂子死了!嫂子死了!”

舅舅瞪大眼,看我妈一阵,我妈也瞪着眼睛回看。他们兄妹已几年没有相见,相见却如仇人。舅舅把棍子从我妈手里抢回去,“你嫂子活得好好的!她在厨房烧火。你搞清楚点,你的嫂子是晴红。”

舅舅还要追海海,我妈又把棍子抢过来,用膝盖一撅,断成两截。海海却在50米开外,跳脚大喊:“陈明志!你不配做我爸爸,你是杀人犯的亲爹!你儿子是个强奸杀人犯!”

我耳朵被针刺了,痛得钻心,我妈也是,脸色大变。舅舅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又四脚朝天在地上翻滚、叫喊:“我要杀了你个野杂种!”

晴红出门来。从他们家搬离天门,我差不多有三年时间没有见过她,她的头发也全白了,几乎无法相认。但,那就是“野婆子”晴红。她走到舅舅面前,揪住他的头发,“啪”的一个耳光,扇在舅舅脸上。

这一刻,我们才知道,舅舅,在离开天门的几年时光里,已经成了精神病人。

当晚,我们留宿晴红家。我妈问晴红:“他有病你怎么还要留他?你可以把他送回天门,送回我家。”

晴红说:“我舍不得唦。到田里干活,他很卖力气唦。”

我插嘴:“你当他是头驴子啊?”

晴红说:“我当他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走唦!离不开我唦,我又离不开海海唦。他见我的海海就又打又骂。我那海海,也不是个好东西,我叫他让他打打骂骂,开个心唦,总是吃了他的饭唦!海海说不是亲生父亲,忍不下这口气唦!”

我妈的眼泪巴巴掉,当即给我爸爸打电话,要请“面的”接舅舅回天门。晴红说:“冇得用唦!送到沙市红卫医院去过几唦!医生说他精神崩溃唦,无药可医唦!”

我妈恶狠狠地盯着晴红,晴红说:“你瞪我么用唦!又不是我让他得的神经病,他是被他的儿子大安小安折磨成神经病的。哦,还要加一个,也算他的儿子,海海唦!我的海海好心好意来给他做补药,他自己瞎熬瞎熬,熬成一剂毒药唦!”

天黑时,舅舅才停止辱骂海海,又变得很开心,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我妈,去小卖部,买瓜子花生给我们吃。海海,是深更半夜回来的。我听见晴红去后屋厨房,给海海热饭菜,我舅舅也听见了,他大声喊:“晴红,莫把我买的肉给那野种吃!”

晴红答:“哎,好唦!”

我到后屋倒水,海海端着一碗现饭,蹲在灶门口,大口大口地扒饭。晴红把热好的蒸肉,抄一锅铲,倒在海海碗里,海海说:“不要不要,他买的肉吃了烂肠子。”

舅舅那时,已经按月领取退休金,晴红的五亩地,不到收割季节就没有现钱,这笔钱,是晴红和海海不可缺少的活钱。海海的眼泪,不可遏阻地流出来,跌进碗里。他的吞咽声很响,嗓子里有米饭、蒸肉,还有呜咽。我落井下石,恶狠狠地说:“陈明志还有个儿子是保卫祖国牺牲的烈士,是英雄!他叫陈小安。”

什么指望都没有。我们离开舅舅家时,天露晨光,舅舅的鼾声,从窗户里跑出来,呼噜呼噜哧——我妈望着舅舅的鼾声,热泪滚滚:“剁了煨汤也不晓得疼的人,我一母同生的亲哥哥呀!”

舅妈失踪后,天门人都说,吴平香死外面了,连黄裁缝也这么说。黄裁缝捂着胸口,整日吭吭咳咳,他劝我妈:“好啊好啊,终是和儿子们见到了。”我妈哭,他又说:“莫哭!莫哭!她不在乎生死,看得穿,阎王爷也是好人。”

认定舅妈死在外面,已经是她失踪七个月之后,我们来处理舅妈的遗物。

曙光酱菜场的院子破落不堪,只住了舅妈一个人,和一口无用的大酱缸。院子里杂草丛生,酱缸也接满雨水。野草从地上蔓延到舅妈屋里,墙缝上的草,这里一扎,那里一蓬,如点睛之笔般美妙。供的香炉,香灰是满的,大安小安的招魂台,庄严肃穆。我们打开舅妈的抽屉,有一满屉的耳环、头套、银簪、头花、口红、眉笔、粉饼,像万花筒;打开舅妈的柜子,有各式各样的旗袍,几十件,我妈件件摸来,无比艳羡地说,“啧啧啧!这都是黄裁缝的心血,天底下的裁缝都没有他行,他的手艺是救命的。”

许多年来,舅妈的劳动工资全变成了车票,住宿票,几乎没有财产。只在最后,我们在床底下发现一口木箱子。我把箱子拖出来,扫去灰尘。我妈拉住箱盖,一点点往上抽,箱子里的秘密,也一点点露出来。是香!满满一箱子的香,用精美的盒子,或者庄严的黄纸包裹,长的、短的、圆的、方的,整整齐齐地摆放。它们叫:藏香、印度香、药师香、檀香等等等等,是舅妈耗费二十年收集的各式各样的香。

我想摸一下,二十年来,香,舅妈唯一的陪伴,猜它们有怎样的温度,鼓舞舅妈的孤独人生。我妈打我的手:“别动!举头三尺有神明。”

她虔诚地抽出两支药师香,递一支给我。我们学着舅妈的样子,洗净手,在招魂台上燃香。

着了。香,闪着点点红光,弥漫的香气,熏陶舅妈的家,家什,头花,旗袍,还有我们。我说:“妈,你信不信?”

我妈摇头,又点头,说:“嘴里头是说一直信的,心里头很难说,我信不真。”

我说:“妈,说实话,我是不信的。但不信是不行的,就像有个重物砸下来,我往后一靠,后面有堵墙,帮我顶住了,这堵墙就是信。”

我妈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向上苍祈祷:“请神灵把那重物砸我头上吧,求你放过我女儿!我信!我信!”又哆哆嗦嗦地拿出一大盒香。这盒香,黄色的,金光闪闪,昂首挺胸。舅妈的香,是活的。

我妈急切地说:“点上,点上,全点上,我真心实意,我信一万年。”

我们信,所以,我们在舅妈家里到处点香,能插下的地方都插了香,连裂开的墙缝里也插着香,插得满屋都是,舅妈的家,就像一个炼丹台,仙人洞。浓重的香熏,满屋氤氲,我们无比快乐。我们腾云驾雾。我们飞天翱翔。呵呵!我们真像两个天真快乐的神经病。这时,有人在门口大声喊:“得得,我回来了!”

哦,是舅妈回来了。

舅妈回得太突然,她像天上掉下的一个王母娘娘,穿着旗袍,干干净净,头发收拾得一丝不苛,脑后插一根银簪,笑意盈盈,红光满面,两只手叉在腰上,腰身肥了一圈,又富又贵的模样,她兴奋地说:“得得,我又遇到奇迹了!”

舅妈的奇迹,发生在去广西给小安上坟的火车上,她遇到一群前往五台山朝圣的妇女,舅妈跟随她们,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去了五台山。秋天的五台山,已如冬天一般寒冷,她是最后一批进山的香客。之后,大雪封山,她没能出来,也不想出来,就在五台山的一座寺庙里烧火做饭,直到春天化雪。

当晚,我们把舅妈接到岳口乡下家,我妈给她烧洗澡水,做蒸菠菜。舅妈洗了吃了,坐在我家禾场上,她在晒月亮。四月的月亮,绽放春天的光芒,月光下的舅妈,已明显老了,即使是她的剪影,印在我家的红砖墙上,即使月亮温柔敦厚,她也没能逃过大自然的直率,像一只霜打的茄子,没有佝偻,已然秧蔫。舅妈的旗袍,洗了,挂在院子里。月光下,那旗袍还是妖娆的,春风里,不肯放弃摆动,一扭一扭,把我家的禾场,把我们的村庄,把我们的月亮,都引得蓬蓬勃勃,风生水起,找不到老,与不老。

从五台山归来的舅妈,听说舅舅患上精神病,主动坐车去荆州红星农场看望。舅妈怕晴红不给看,找我妈陪,我妈刚做过胃切除手术,派我姐姐同去。听姐姐说,那天她们刚下车就碰到舅舅了。舅舅提着一坨猪肉,嘴里哼着歌,一路东倒西歪走过来,自顾地撞到舅妈身上。舅妈看了舅舅两眼,舅舅也是,目光,是对碰的,很近。若是讲话,气息会喷到对方脸上,然而,他们却没有认出对方,竟轻易地擦肩而过。

不知道时光如何老去,这对曾经二十多年的夫妻,街头相撞,竟然已不再相识。是姐姐叫住舅舅的,她大声说:“舅舅,你是我亲舅舅啊!”

舅舅停下脚,过了几秒才转过身,嘿嘿嘿笑出一连串,把手里的袋子晃晃,“我喜欢吃蒸肉!”

要说,舅妈听说舅舅疯了,其实心里没有什么疯子的概念,确认那是舅舅的刹那间,舅妈赫然倒退两步,靠在路边的杨树上。舅舅不知,嘿嘿笑着继续往前走,突然又回头,他认出了姐姐。于是,舅妈把身子挺直,张扬地亮给舅舅,认。舅舅转回来,视若无睹,牵起姐姐的手,要回转菜场买鱼。姐姐急了,“她是舅妈啊,是大安小安哥哥的妈妈呀!”

舅舅的脑子再怎样不清白,也是记得大安小安的,他看了一眼舅妈,傻乎乎摇头,“不是。她穿旗袍,年轻又漂亮。”

舅妈这才低头看自己,灰长裤,白衬衫,素面朝天,连耳环也没戴,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她,是来看前夫的。

舅舅仍然执意拉着姐姐去菜场,舅妈没有去,她挤上五路公共汽车,这辆车跑沙市。等舅妈重新返回时,姐姐牵着呵呵傻笑的舅舅,等在红星农场的五路车站台。舅妈下车来,她去沙市,买了一件枣红色的旗袍,旗袍上面印满铜钱,有点小,绷得很紧,腋下有颗扣子,紧得扣不上。脸上的粉,在阳光下,又厚又浓,把皱纹填出千山万壑,眉毛和嘴巴,黑的像砍刀,红的像鸡血。舅妈真的老了,抹什么都掩饰不住苍老的面容。但舅妈扭着、扭着,走过来,那气势,半点也不老,挺胸翘臀,目空一切,像招摇过市的女神她妈。

舅舅似乎一眼认出舅妈,大吃一惊:“她她她……她!”

都以为,舅舅终是认得舅妈的,只是,他只认得记忆里的舅妈,他的前妻,漂亮而年轻,穿一件旗袍,以最美的姿态,年复一年,奔走在给儿子们上坟的路上。舅舅傻傻站着,不知所措。舅妈的眼泪唰地落下来,这旗袍,是穿给大安小安的,他,前夫,怎么能忘记?舅舅突然拉着姐姐的手,大声说:“啊!快跑啊,精神病院的王医生来了!”

姐姐甩开手,舅舅一个人,跑了。

舅妈,此时,是需要安慰的,我姐姐一把抱住她,眼泪纷洒在舅妈肩头。舅妈说:“有的人死了,如活着一样,比如大安小安;有的人活着,如同死去,你舅舅,就是。”

舅妈低头重新套上白衬衫,神色坦然。这一刻,舅妈一定认为舅舅患精神病,是最好的结果,他终于从油锅里爬出来了。于是,舅妈又说:“好了,好了,他彻底解脱了。”

从荆州回来,舅妈马上准备下一次的远行。她把补发的退休工资,一次性去武汉购进金丝绒布料,黄裁缝要赶做旗袍,因为,他得了肺癌,快死了。

黄裁缝是在店子里给人做寿衣时,确诊患癌症消息的。中心医院的王主任专程找来,要他准备做手术。黄裁缝愣了一下,又继续踩起缝纫机,哗哗哗的声音,如江水涨潮。舅妈当时,就在他身边烫衣服。黄裁缝咳几声,说:“中期,还来得及。”

黄裁缝停下踩机,屋子里,便只有舅妈烫衣服的嗞嗞声,很静。水雾,一阵阵浮起来,无声。舅妈亲切地说:“做吧!还可以活二十年。“

舅妈说的二十年,是她自己的寿命,她还要在上坟的路上,奔波二十年,她需要二十件新旗袍。黄裁缝说:“你快去买布料,我给你做旗袍,做二十件。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到你八十四岁,到你死为止。”

那一年,舅妈已经六十四岁,她在上坟的路上,奔走了二十年。

黄裁缝决意放弃手术,他要用有限的生命,为舅妈做旗袍。舅妈和黄裁缝斗争几日,没有改变黄裁缝的心意。黄裁缝有个计划,他说:“我下黄泉去,先把阎王爷扇两嘴巴,问问他为什么要早早夺了大安小安的性命?太无理了!太霸道了!”

舅妈说:“不干人家阎王的事,那不是死阎王干的,是活阎王干的。”

黄裁缝执意求死,舅妈便去武汉采买布料。这回买的布料是最好的,连讨价还价都免了。舅妈心里的黄裁缝,裁得云彩,剪得春风,是大师,他生命的最后绝唱,一定要美,要无限美。

黄裁缝没有辜负舅妈的美意,日日夜夜坐于灯下,一针一线给舅妈缝旗袍。他的事迹传遍天门。很多人说,黄裁缝是个大情种,确信人间有真爱;也有很多人说我舅妈,是个老妖精,妖走黄裁缝半辈子的工钱;还有人说,老情种配老妖精,是天设地造。总之,黄裁缝的旗袍,让我的舅妈,不仅几十年占据天门人的视野,而且在越来越老的时候,散发出爱情的光辉,令人羡慕、嫉妒、恨。

到晚期,黄裁缝每天咳血,全靠杜冷丁镇痛,可是,他却缝好细丝儿样的布条,忍着时时袭击的剧痛,一丝不苟地给旗袍盘扣子。我姐姐已出嫁,住在城关西路,她每天给黄裁缝送稀饭。她要帮忙盘扣子,黄裁缝嫌她手粗,不让。舅妈的旗袍,就这样,一件两件三件四件……呕心沥血地挂出来,共二十件。

我们都去看过黄裁缝,尤其是我弟弟,他在油田钻探队工作,几年才回一趟家,从青藏高原的荒山野岭赶回来,下车便第一个去看望黄裁缝。在我们心里,那些漂亮的旗袍,把黄裁缝变成了亲人,是舅舅,是大安小安的父亲。那天,弟弟离开小店时,跪下来,给黄裁缝磕下三个响头:“我不回来送您了。好走!”

黄裁缝没有泪奔,他捂着胸口,咳咳咳咳,微笑着目送。弟弟穿小巷,过大街,没有回头,不敢回头,怕黄裁缝的样子留在心里,一辈子抹不去。

弟弟回家就郑重告诉我们:“舅妈欠下黄裁缝的,都由我们还。”

舅妈欠了黄裁缝什么呢?我们一起讨论这个话题。我妈说:“钱是一定欠下的。那些年没有工资发,多亏黄裁缝资助上坟的路费。”

姐姐说:“欠了黄裁缝一针一线的心意。”

我爸说:“什么都不欠他,黄裁缝那孤,没有舅妈早就渴死了、枯死了。”

我妈呼地站起来,揪住我爸的衣领,狠狠地说:“老子要撕你的嘴!舅妈跟黄裁缝清清白白,他们只是,只是,只是……”我妈脸憋得通红,想不出如何表达,我果断接下来,大声说:“信!”

我妈放过我爸,又悻悻地说:“正是舅舅那年说过的话,你信,他们不信,信就无用。像你爸爸这样的人,要丢进油锅里炸,像炸油果子。”

我爸犟嘴:“那你把全中国人都丢油锅里炸成油果子好了!”

我爸爸和我妈妈又揪住衣服扭打起来。

是的,天门城里没有人相信,他们是清清白白的。舅妈的老朋友剃头师傅沈爱国,中风后坐着轮椅来看花鼓戏,遇见舅妈的好朋友煮包子张大姨,两人都落了牙齿,说话漏风。说起舅妈,好一阵争执,一个说信,一个说不信,瘪着嘴巴还吵了一架。

舅妈,是雷打不动要信的。

为了给黄裁缝以“信”,那年秋天,舅妈去远行,上完坟又转道去了五台山,在寺庙里跪求六个月,还去五爷面前,许愿烧高香。五台山刚一解冻,舅妈就急切地赶了回来。

舅妈回来时,天门正在下雪,春雪,下在四月。舅妈捧着请回的一串佛珠,下车就往黄裁缝店里跑。她穿着黄裁缝缝的旗袍,外面套着多年前去长春时,路上买的长大衣。衰老的舅妈,呼吸发喘,口唇发白,那件长大衣,已经把她压弯,像风吹即塌的草棚子,露出的两只脚,踉一下,跄一下,颠颠,颤颤。她已经患上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关节炎,类风湿、青光眼,身体没有一处好地方。

那日,细雪,飘了满天,化得满地都是眼泪。四月的天门街,少女穿着短裙和长靴,街边的杨树发着新芽,一切都是欢天喜地的样子,朝气蓬勃的样子,欣欣向荣的样子。越来越老的、孱弱的舅妈,似断线的飞筝,在街头飘飞。黄裁缝的店子,在春天的柳絮里,在火红的迎春花里,在温暖湿润的空气里,里面,有一台老式缝纫机,一张裁衣板,两个蒸汽熨斗,还有地上的布头,堆砌的废料,甲醇的气味,中药的味道,还有黄裁缝佝偻的背,和他修长的手指……那就是,舅妈的天堂啊!舅妈脚不点地,踉踉跄跄,越跑越快,宛如少女,奔向爱人的怀抱。

黄裁缝的店子已经关门。早在三个月前,他就去世了。

黄裁缝的丧事是如何办的,舅妈没有问,好像黄裁缝被一阵风刮走了。舅妈的淡定,招来不少闲话,老一辈的老姐老哥们说,“黄裁缝瞎了眼,黏上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晚一辈的人,指着她的后背,“哎,这婆婆都老废了,听说还有个相好。”舅妈不解释,也不争辩,只说,“你们这些东西知道个屁!”

没有黄裁缝,我们的舅妈,还是趾高气扬的,老得背都驼了,腿脚打晃,满头银发,连嘴巴也总是闭不上,她还在天门街上抖狠,隔三岔五,要把黄裁缝做的旗袍,穿上,白发上插一朵鲜花,招摇。黄裁缝的旗袍样式,早就老成博物馆的展品,满大街都是超短裙,小裤衩,绑腿裤,连旗袍也短到大腿上去了。舅妈,不管不顾,像一个闪闪发亮的古董,在街心,开成一朵奇葩。起秋风,她便收拾行装,万里迢迢的,又上坟去了。

这一日,傍晚时分,舅妈出门买菜,打扮得清清爽爽,在胜利路菜市场,遇到白发苍苍的王会计,王会计说:“平香啊,你怎的还在屋里?你的陈场长死了咧!”

陈场长就是我舅舅。舅舅的死讯对舅妈来说,来得太突然,其实,到王会计知晓死讯时,舅舅已经死了,那二七一十四天,他是在殡仪馆的冷冻箱里度过的。

舅妈怔了一下,王会计又说,“我们都去哭了他的。死得好可怜,你的妹妹伢们,都都都、都不敢告诉你咧!”

舅妈手里提的两根芹菜,从手心脱落,王会计替她捡起来,又说,“平香,你去哭下他,他的眼睛睁得好大,你去跟他哭闭上,人死不闭眼,心里有冤枉呐!”

舅妈的泪,忍了好久,还是掉下来。哭前夫,没有什么味,那是人家的丈夫。舅妈飞快抹去。她忍着泪,继续买菜。晴红的丈夫死了,她应该买些好菜,吃吃,喝喝,庆祝。于是,舅妈到张老板店里,买了一盘蒸肉,付钱时,眼泪,却滴在钱上;接蒸菜时,眼泪,又滴在张老板的手背上。张老板说:“平香姐,你莫见他气,他心里苦咧!”卖泡菜的,卖干货的,卖臭豆腐的等等,都拉住舅妈,叫一声:“他是伢的父亲咧!见不得气的咧!”舅妈提着大袋菜,路过菜市口,被卖卤菜的姚婆婆拉住手:“平香啊,你上坟几十年,你全看到了,伢们还是好好的吧!有伢们在,他,他就是你的丈夫啊!你有资格哭啊!”

舅妈的眼泪滚下来。舅舅与她离婚时,天门人都拍手称快,家破人亡的舅妈,一个人,固执地奔走在上坟的路上。舅妈,做梦都没有想到,二十年后,光阴逝去,无声无息,她的家,她的丈夫,却是在的,在的,被远在异乡的两座坟撑起来,永在。

回家,关闭房门,舅妈坐在窗前,哭。酱菜场的院子,已经租给渔薪镇的王胖子做汽车修理厂。那叮叮当当的各种声音,破开窗户流窜进来,却是把舅妈,敲得明明白白。那的确,是晴红的丈夫,她的前夫,死活与她无关。所以,她不能哭。

舅妈倒床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边泛白。五台山的这个时间,静妙师父已起床诵经。于是,舅妈坐起来,燃香,诵经,诵经。佛说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舅妈放下经书,眼泪又涌出来。

舅妈最终决定,去,哭一场。

听说舅妈来哭灵,我们搞得十分隆重。舅舅死不瞑目,我妈想过很多办法,揉也不行,敷也不行,喊也不行,哭也不行,晴红请来一个道士,念经也不行。舅舅睁着大眼睛,就像在寻找什么。

我爸爸骑着三轮车来接舅妈,舅妈大吃一惊,没料到,舅舅竟然死在天门。我爸爸说:“他,可能是想回家,疯疯癫癫的,掉进汉白河淹死了。”

舅妈听到“回家”两个字,便低下了头,“他哪里有家?他要回的,是他的老家吧?那是你们家。”

我爸的眼泪掉下来,“他要回,一定是回酱菜场这个院子,是你的家,供着大安小安灵魂的家,就是他的家啊!”

舅妈慢腾腾地爬上三轮车,回首,她的长满杂草的院子,那东头一间破旧不堪的平房,她的家,他的家,大安的家,小安的家。在晨曦里,在阳光里,在空气里,在目光里,去了天边的,留在人间的,都永远把灵魂安放在这里。舅妈长舒一口气,孤单了二十多年,这个家,竟从未散去。

三轮车载着舅妈,奔驰在空野无人的大路。殡仪馆的清晨,也在沐浴阳光。松林,一片片;墓碑,一片片,生生死死,交相呼应。到殡仪馆门前,舅妈下车来,她拉好衣衫,舅妈穿着金丝绒旗袍,脚上蹬着一双高跟鞋,一颤一颠地,扭着扭着,扭到舅舅面前。

站定了,舅妈确定,那个盖着白布单的人,就是她的前夫。她想大放悲声的,却见晴红迎了上来。

晴红说:“他砍海海一刀,就跑到天门来了唦。我找了十几天,报纸电视都找了唦!”

舅妈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晴红,把晴红的脸,都盯红了。晴红突然说:“我找不找与你何干!他是我的丈夫!”

舅妈,就是在这时放声大哭的,哭得惊天动地,为了她那两个儿子的父亲,哭一场山高水远的,哭一场生死相依的,哭一场荡气回肠的,岂止是哭得舅舅闭上眼睛,她还要哭得铿锵,震得云朵拨开迷雾,让整个天堂都听到,这人间的颂歌,生是快乐,死又何尝不是幸福?团圆,尽在咫尺。

我是从没有见舅妈这般哭的,她把泪珠儿从心里抠出来,从肺里扒出来,从腑肠里一寸一寸刮下来,撒得遍地都是,又乘清风飞走。

舅舅火化了。他包在描龙绣凤的丝绸被单里,一去不回。我肯定,所有人都在猜想,舅舅的眼睛是不是被舅妈哭得闭上。我爸爸忍几回没忍住,要伸手去揭,晴红都制止了。舅妈说:“不要看,各人的谜底,留在各人心底吧!”

我爸却一直没有放弃解谜,在舅舅送进火化炉的最后时刻,他终是掀开被单,看了一眼。他没有说。谁问,他也不说。第二年,我爸爸患脑溢血去世,他带走了这个谜底。

时间一直向前,日子一直重复。365天,366天,闺年和闺月和十二属相,一模一样。舅妈已经在上坟的路上,奔走三十年。阳光、月光、春风、秋雨,还有冬天的细雪,还是一样一样。不一样的是,汽修厂已经搬走,酱菜场的院子又重新长满杂草,荒草里,住着舅妈一个人,忍看春夏秋冬。

这一天,晴,大好。院子里来了几个穿白衬衣,蓝西裤的人,推开小院破败的门,薅着荒草走进来。有一个人,不住地作手势,讲得眉飞色舞;有一群人,听着,不时颔首含笑。讲的人,是浙江来的朱老板。舅妈刚刚燃起香,香,袅袅地,从窗口飘出去。朱老板似乎闻到香味,回头来,便向着舅妈的家走来。

舅妈不和陌生人打交道,警惕地看着他。朱老板笑着说:“老人家,你一个人住着多孤单,我们给您搬个新房吧!”

房地产开发如火如荼,舅妈的院子在城中心,是块好地皮。其实,几年前,舅妈的院子,就来过一个赵老板,他看中这块地,想买得不得了。当时的王主任说:“这里住着一个狠人。脾气倔得狠,三十年都在上坟,说这院子是她的家,我看都不妥,这分明就是一座庙。这庙,谁个拆得起?”

赵老板挠挠头,“那没关系,我等。”

赵老板说的等,是等舅妈死。死了,一切悲伤和幸福尘埃落定,再拆不迟。于是,赵老板成了小院子的常客。隔两个月,他要路过一次,有时候提一袋水果,有时候送两袋点心。舅妈不糊涂,一眼看中他的心思,说:“阎王没点我的名!”

赵老板说:“阎王的花名册掉了呢!”

舅妈说:“掉了就好,要是写错名字才大事不好。”

赵老板就给舅妈作揖,“您帮我磕几个灿灿的响头,求阎王莫弄错了。”

赵老板的意图和舅妈是不谋而合的。只是舅妈几时死,阎王并没有下过通知。看舅妈三天两头地穿旗袍买菜,穿旗袍洗碗,穿旗袍逛街,还穿着旗袍去上坟,赵老板决定离开天门,另起炉灶。临走时,赵老板还来与舅妈道别,舅妈刚刚烧完香火,赵老板拿出一个大袋子,说:“这三十年的路费,都归我了。”

舅妈打开袋子,是红彤彤的百元大钞。舅妈说:“伢啊,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有脸再活下去?”

赵老板说:“您就当我见义勇为了一回。”

如今赵老板刚走,朱老板又来了。

朱老板手一挥,说:“老人家,你要什么条件,我们可以谈。”

舅妈啪地关上窗户。

吃了闭窗羹的朱老板,当然不罢休,当晚就领一干人上门来,也是提着一袋子钱,堆在舅妈脚边:“只要你点个头,这钱归你,赔您几十万,一百岁也花不完。”就是一副要抢的样子。

舅妈没回话,站起身,到厨房掂出一把菜刀来,厉声大喝:“我的房子是千金不换的。你抢,我就劈死你!”

换作是旁人,多半要被舅妈的菜刀吓跑,可朱老板,是见过世面的人,不仅没有吓倒,反而迎着菜刀走到舅妈面前,一把缴下舅妈的刀:“我还没有见过能砍死我的人。”

舅妈的刀,的确不敢砍死人,她的恶,只是一层面纱,戴了几十年,这面纱,竟然被朱老板的不屑,轻易地扯下来。舅妈像一只被剥皮的刺猬,尽管如婴儿一样哭喊,也不能阻止凶恶的残杀。她突然老泪纵横,说:“好吧好吧,我投降了!”

从这天起,舅妈就是个有钱人了。朱老板良心不安,又派人送过几次钱,舅妈的桌子上,床上,柜子里,厨房里,都放着朱老板送来的一沓沓“安慰费”。舅妈却深深地盼望自己马上死掉,她烧了很多香,都是天香,向上苍祈祷死亡。

清晨,舅妈起得很早,是跟五台山静妙师父同样的时间,她要诵读经书,替亲人们超度亡灵,只是现在,她已经没有这样的心境。舅妈的院子,还在,也在晨曦中醒来,那些杂草,依然疯长,漫漫的,把舅妈的一点痕迹全部盖满,盖死,就像一个荒无人烟的草国。白天,舅妈坐家里,能听到周围的机械轰鸣声,院子外的马路,房屋,都被朱老板拆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栋现代化高楼。舅妈的家、爱和守望,都要成为历史,埋葬在钢筋水泥之下。

所以,舅妈等死的心,盼死的心,是何等热切,她为自己写了地表文,用以诅咒自己,诅咒生命如何强大,分配又是如此不平。她竟然觉得,是自己占了大安小安的命额指标,惭愧得整天以泪洗面。舅妈软下来,日日的,竟然软得脚也抬不起来。

朱老板红运当头照,舅妈患上晚期肝癌,就要死了。

舅妈,只剩下最后一次远行。

舅妈的身体已不能独自远行,是我自告奋勇陪她去上坟。清晨,当深秋的太阳,从汉江平原活泼泼升起来,那些浅浅的河沟,湿润的田野,也欣喜地醒来。浅黄、深黄、还有颓丧的黄,都是丰收的颜色。我的家乡如此美貌,她是全中国的一块沃土,是地球上的一把绿草,是我们的母亲。天门通火车了,我和舅妈奔驰在广阔无垠的田地里,前面,是江汉平源,再前面,还是,还是!我们种稻,种棉、种麦,每一寸土地,都如母亲孕育。舅妈坐在我对面的卧铺上,抱着双腿,眼睛望着窗外,一直微笑,那些一晃而过的房舍和庄稼,为她送行。

她太高兴了,孩子一样无数次地对我笑,不时拿起水杯,轻抿一口,放下,再抿。舅妈的枣红色旗袍,大许多,这场病,舅妈瘦了。车窗外,是阳光,是秋风,舅妈的旗袍,在火车一闪而过的亮丽瞬间,闪光灯一样,一亮一闪。可惜黄裁缝看不到,不然,他又会怎样的骄傲自满!

到达长春时,已是一片冬的气息。舅妈在旗袍外面套上长大衣。我们转车又转车,来到大安的坟场。

舅妈,已不再说笑,沉默里,我听见她的喘息,从肺里吐出来,畅快的,她的脚步很快,很有力量。一年一度,就是这一天,一时,一刻,见到她思念三十年的儿子,只是一座坟。

这块,舅妈向往的坟地,我曾经设想过三十年,它应该是松涛阵阵的,绿树连天的,鸟语花香的,是天堂。是的,都是的,还有潺潺流水,松鼠跳跃。只是,它不是坟场,根本没有一座坟。

我问舅妈:“好像不是坟场啊!”

舅妈说:“是啊,早就不是了。二十多年前,这片荒山就开发了,是森林公园,风景区,要买门票才许进来。”

我问:“那,还有大安哥哥吗?有常喜叔吗?”

舅妈说:“早就没有了。那年我来,大安的坟没人迁,推了,常喜也没有找到。”

我望那碧树接天的美景,天高云淡的美景,可惜,容不下大安。买了门票进去,舅妈已脱了大衣,她的旗袍,在万顷绿叶间,多么美好。晚秋时节,东北很冷,游人很少,舅妈带我走。走到绿树中央,走到山的中央,走到云深之处,舅妈大声喊:“大安!大安!乖乖啊,妈妈来了!”

舅妈的声音,在山间回荡,松涛阵阵,也掩不住。舅妈喊啊喊啊,喊一阵子换一个地方。舅妈的喊声,惊醒鸟儿,它们翩翩起舞。她把各个山头都喊遍了,“大安哪!大安哪!妈妈来了!”

我没有帮舅妈喊一声,我的泪水,正在松林间飞泻。原来我的舅妈,三十年来,只是千里迢迢来喊山,喊魂,喊她自己心中的信念。舅妈的嗓子喊嘶了,依然喊,喊出小鸟,喊落树叶,喊得群山醒来,它们,却集体无语。最后,舅妈再也喊不出来了,嘴巴张开合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可舅妈还要喊。虽然山静,树静,可母亲没有听见儿子的应答,她不甘心,像一只干涸地上的鱼,身子挣扎着、嘴巴翕动着,要喊要喊要喊!我放开喉咙,替舅妈喊了一嗓子:“哥哥!”

听。没有人回答。我流泪不止。舅妈缓缓说,“别哭。没什么好悲伤。小安的坟在广西,高高大大的烈士墓,气派得很,那也是空的。小安是炸死的,炸得粉身碎骨,什么都没捡回来。那座空坟,我也喊了他二十九年!”

去广西,去广西!我们登上南去的列车。我们重复着喊山,喊魂……没有儿子醒来,终是喊不回来,时光列车,早把他们抛下,在山林,在雨雾,在河流,在小溪,在广漠的世界,它,将我的江汉平原也拥抱了,全世界都没有大安小安,没有。

从广西回来的路上,舅妈的生命像一盏微暗的灯火,慢慢熄灭。

火车呼啸着,穿过隧道,穿过河流,穿过天地,天,黑了。火车上只开了睡灯,淡淡的光,照着舅妈惨白的脸。药,吃过了,舅妈没有缓解;我们带的氧气袋也用上了,舅妈也没有缓解。我急得手足无措,我要下车下车!火车滚滚向前,下一站,下一站,在哪里?在哪里?舅妈拉着我的手,不愿下车,说:“火车,是我的贵人,大贵人!”

火车,终于进入江汉平原,那是我们的家乡,汉川、应城、汉白河奔腾不息……

火车,舅妈的贵人,飞奔,飞奔,她终是奔跑太慢,跑不过生命的旅程。舅妈坚持不住了,她缩在大大的旗袍里,颈边,腋下,胸前,都开放着黄裁缝盘出的美丽兰花。她的大眼睛,望着对面的车窗,天,就快亮了,晨曦一点点露出来。我看见星星和月亮,那么明亮。舅妈,也看见了,她露出微笑,带着少女的羞涩和腼腆,让那些美丽的星星,将她带走,永不归还。

我的舅妈,死在火车上。

——故事纯属虚构,请不要对号入座。

作者简介:

胡雪梅,女,近几年创作小说,在《北京文学》《啄木鸟》《百花洲》等杂志发表中篇小说《一豆的春天》《花朵》《去天堂的路上》等多部,《小说选刊》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有过转载。居鄂州。记者。湖北省文学院第十届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