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神话:从乡村到城市
2014-04-29范典
范典
阎连科想表达的正是:城市文明的步伐是通过牺牲乡村文明来实现的,很多城市的兴起就意味着乡村的死亡,中国有着几千年农耕文化的土地上,而今早已被西方文化所侵蚀
翻开阎连科新作《炸裂志》,立时被其惟妙惟肖的讲述所深深吸引。阎连科的小说架构一向并非平铺直叙,在形式和结构上总会显露独特之处:《日光流年》将情节全盘倒置,《受活》的章节只使用奇数,配有注释,自成一体,以及《风雅颂》篇章名的巧妙设置,都可以看出作者的苦心经营。而这一次的《炸裂志》则借用了志书的结构。
这部以城市志录来进行整合的小说,讲述这座城市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发展,它是如何从一个贫困落后的小村落脱贫致富走出来的,方方面面都有涉及。可它又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地方志,文学美妙的意识形态将它装扮得令人喜闻乐见。
何为“炸裂”?在《炸裂志》中开篇即有提到,“所以谓之地裂或地炸。环绕火山周边之民众,因地裂而纷纷迁徙生存。有人从火山口处逃往上百里外的耙耧山脉,耕地而作,久居为安,渐成村落,始称炸裂村,为地裂、地炸迁徙而纪念。”
就是这样一座因逃难聚集成的村落,从北宋时代便已初具形状。新中国成立之后,孔、朱二姓形成了“炸裂”的两大派系。书中讲的孔东德是不得不提的人物,正因为他生有四个儿子,未来的炸裂村才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对于村庄来说就是先驱者。后来在一番天意与宿命中,孔家二儿子孔明亮遇见了朱家女儿朱颖。
书以孔明亮和朱颖对立与姻缘为主线,体现了一座城市的裂变、发展的真实处境。阎连科以地方志的架构来设定全书的叙事,夸张、荒诞、变形,这个虚构城市的人事,统统被压缩到一个个颇有象征意味的情节当中。比如墙上的钟象征了官运:孔东德在妓女床上猝死时,孔明亮发现办公室的钟表停走了,致电回家,果然听闻了噩耗;孔明亮为了政治前途求助市长时,发现市长家的钟停停走走,立即惊呼着让人赶忙修理,从而挽救了市长的官运,也继而得罪了县长。凡此种种,书中比比皆是,人物情绪的各种变化,直接与室内的盆栽、家具等物什产生联系,比如描写孔家四儿子孔明辉在当城市扩展局局长时,办公室堆置不下群众送来的礼品,乃至香烟都堆在院落的树下,结果那棵树有了烟瘾,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年都需供上几条香烟。夸张的寓言式的书写,使这本书显得非常神奇。
而着眼大处,乌托邦城市发展的最大因素取决于“盗”,这是阎连科的隐喻所在。孔明亮通过偷盗手段致富,还带动整个村子和发展邻边村庄一起偷盗,最后层层升任至市长一职。盗贼当了市长,极具讽刺意味。后来当孔明辉去到他二哥孔明亮市长的办公室时,他发现密室里堆满了偷盗而来的小物件,“偷”是一种无法抹去的习惯。
而讲到政治上的民主自由,通过书中描述的选举、投票可见一斑,但每一次孔明亮落败于朱颖半数选票时,又能因他的求情而获胜,也暗示着这种所谓的“民主自由”内含的暗箱操作和不稳定性。孔明亮最后死在他三弟孔明耀派来的刺客手中,孔明耀以他的军队和英雄主义与自己兄弟公开抗衡,甚至以威吓的手段吓倒了来市里投资的美国商人,荒诞的焚尸场面像是对美国保持的国际统领地位发出的挑衅。
似乎书中的每一处,都可以通过联系社会现实来剖析和分解,当然,阎连科也有对政治远景的一种影射和态度,他希望通过这个寓言式的故事,引起我们的反思和探讨,而非去追究故事的细节或出处。
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只是用了那么浅显的比喻,就感化和影响了如此多人,因为它适用于我们去探讨各个领域和层面的东西,它是一种智慧的凝结,是一种对未来的合理化想象。《炸裂志》通过一群相对封闭的人,通过他们跟随城市发展一同分裂、蜕变、重组的细胞式的演绎,隐喻现代城市文明进程的实质。所以当书中出现征地拆迁造机场、马路,那些已升格为居民的村人举牌游街抗议遭到压制与遣散时,阎连科想表达的正是:城市文明的步伐是通过牺牲乡村文明来实现的,很多城市的兴起就意味着乡村的死亡,中国有着几千年农耕文化的土地上,而今早已被西方文化所侵蚀。
阎连科不是一位简单的作家,《日光流年》等书问世以来,他受好评的程度日益增加,他的创作都有很明确的指向性,而且他觉得艺术是无法“再现现实”的,他在《再现与再造》一文中曾写道:“作家的才华并不表现在你再现生活与历史时临摹得如何逼真,而表现在你再造时想象的丰满和坚实,想象的夸大和逼真。换句话说,‘弄假成真是作家最基本的特性,‘弄真成真是历史与现实对我们的嘲弄,而一旦‘弄真成假,则是历史与现实回赠给作家的一记耳光。”
《炸裂志》就构造了这样一个既为我们熟识,又很超现实主义的乌托邦故事,倒有几分眼熟,法国作家鲍里斯·维昂的《岁月的泡沫》中有过类似的故事,在那本书里,疾病被描摹成一枝睡莲,开放在女主角的胸腔上。而《炸裂志》也时不时在现代化的环境当中融入了植物、动物的身影,它们因渲染和象征气氛、情绪、权威等抽象事物而存在,仿佛变成了一幅幅亨利·卢梭的油画,将我们带入到浓郁的色彩领域。
尽管是一个严肃的题材,却生发出浪漫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梦幻般的触感,阎连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