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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迷离

2014-04-29白勺

青年作家 2014年1期
关键词:翠莲老爷

白勺

立于檀木香案前,宋北天老爷感觉有些恍惚。昨夜一番倒腾,终究还是没睡安心,寅时有了点睡意,却一阵风雨打来,那屋檐水滴落在丢弃的铁皮罐上,叮叮当当地闹心。时值雨季,雨水说来就来,怪要怪秋福,铁皮罐破旧扔便是了,单单对着那水落处。二太太金珠倒是打起呼噜来,也怨不得她,一宿不见动静,那些无聊的事完全可以白日里说的,可老爷专挑着它谈来谈去,在他咿咿呀呀的声音里,金珠几个哈欠下来就合了眼。

宋北天也不是不想,但他要节制一下。身体里好不容易蓄了些东西,该留着日后做种。宋北天年届五十,膝下却空空如也,祖上积攒的丰厚家业眼看要让给外人了。当然,他深知这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年少时,宋北天恋着逢春楼的小桃红,常常日不归食,夜不归寐;父亲哪容得下这风尘女子,早早地帮他娶了亲续香火。问题是小桃红像水做的骨肉,宋北天哪还记着家中有了太太,依旧三天两头偷去逢春楼,这要了他的钱物不算,身子骨也好像被她掏空了。父亲血上脑门一命呜呼;大太太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不好吵闹,日久天长气积郁心房,年纪轻轻也撒手人世了。等到金珠过门,宋北天也提不起劲,有时在床上折腾半日,大汗淋漓,却白白脱了个精光。如此一来,金珠不得不误了青春。自从三太太梦怡来到宋家,西厢房便冷落下来。宋北天觉得很对不起金珠,昨晚吃过后,闪念间动了心思,哪怕和她聊聊天也好。

其实,这一去倒是害了金珠。金珠正好月事完了,心思荡漾,见到老爷进了房门,赶紧泡了杯碧螺春,待老爷喝过,吹灭灯火,半请半拉将老爷搞上床去。要说老爷注意力集中一些,昨夜恐怕也就成事了。近来听了梦怡的主意,宋北天吃了不少鸡春,果然感觉下体常常胀胀的。金珠几次伸手过来,宋北天即把那只软软的手放到胸间。这种事全然靠男人主动,女人再多情,也不好强求。金珠对老爷所谈家事不感兴趣,心生怨怼,暗暗骂着“魂儿也给小妖精了”,骂过之后又想,自己一把年纪,真让宋北天哪天撞上了,要生下来还不会折磨半死?年轻时错过了,如今就图安稳度日,人家尼姑一辈子没男人照样自在,何况我衣食无忧,世懂得男女之事,虽然不太正常,却也没有白白做回女人,让给那小妖精出风头吧,命该如此了,这样想着,金珠便迷迷糊糊睡了。

天没全亮,宋北天起了床,第一时间来到前厅。可能一晚倒腾所致,宋北天老爷感觉眼前有些虚幻,行动起来难免飘飘忽忽。时候算是不早了,皆因格子窗外的天空被乌云遮住,整个前厅显得晦暗,宋北天用那双鹰爪般枯瘦的手摸索一阵,终于把神台前的蜡烛香火点着了。这些本来是管家秋福做的,可宋北天要亲自动手,以示对神明的诚意。自从吞食了那些鸡春,宋北天的心情在通常情况下是愉快的,那玩意儿确实管用,虽然坊间早有传言,他却不曾试过。有了这种心境和想法,宋北天每天早晚一次来上香,祈求神灵早一天送给他一个孩子。

正是仲春,一场雨连着一场雨,厅内氤氲弥漫。在如此气息下,宋北天略略闻见一股霉腐味。“活见鬼,仆人们是怎么清扫房间的,算是白养了。”宋北天心里嘀咕。他于是走到窗前,双手推开格子窗叶,一阵风刮来,凉飕飕的,宋北天刚起身穿得单薄,不禁打了个寒颤。

从开着的窗户瞧过去,一眼可见一堵绿色的高墙,那墙体其实被爬山虎和茑萝等植物缠满了。雨水一浸润,那些叶蔓疯一般生长,而且葱绿油亮,十分扎眼。宋北天吸了口新鲜空气,加上眼前爽心悦目的景致,他对仆人们的怨气也就一扫而光了。过得半刻功夫,宋北天感觉身后暗红色的光突然消失,他扭头一望,那对方才点燃的蜡烛果然灭了。

真是晦气。宋北天啐了口痰,快步上前重又点了起来,他的手直打哆嗦,风不止,案前的火就明明灭灭的。宋北天无奈,张口喊了秋福。

秋福没听明白。其时,他正在院中的花圃前,弓着背,兢兢业业地为花草捉虫子。天色稍许亮了一些,花圃内的芍药、紫玉兰和海棠呈现出一种阴柔的美,花瓣上还留着颗颗晶莹的水珠。一只大头蚂蚁攀在花蕾顶上,像钳子的嘴一闭一合的,秋福正要伸手去捉,又恐折坏了花朵,便就地拾了根枯草,往它那一伸,想不到那厮实在听话,顺着草秆慢慢爬来了。

“大清早的去哪了?”宋北天有些疑惑。本来点不着火,一腔怨气正无处消。他再高喊了一声。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秋福直起腰,收回游移不定的心思,略作判断,是老爷的声音,在前厅的方向传来的。他扔了手中的草秆,提着粗布长衫前摆,小跑起来。

走进前厅,秋福发现老爷在檀木香案前摸来摸去,动作像木偶一般非常笨拙,秋福忍不住笑了,但没笑出声来。

“你总算来啦,这对蜡烛跟着了魔似的,老不肯亮了,你快搭把手过来。”宋北天没有回头,还在一心一意地搬弄案上的东西。

秋福本想上前,窗口的一股阴风扑来,那窗外远处虽然有堵高墙挡住,而左右两边刮起的风总得找个出口,此际就这么个窗户开着,它们肯定一窝蜂挤来。“老爷,你一早把窗叶宽宽地打开,点它十回八回也白搭。秋福说着,便把窗叶关起来。

还是秋福更有主意,平日里干活多了,就能积累点经验出来。他找了张草纸,点燃了,伸到蜡烛芯上。开始,火苗豆粒一般大小,还扑腾扑腾地跳动,待四边的蜡融化,火苗渐渐地蹿高了,周围随之笼罩着一道道迷幻的光晕。

宋北天盯着那迷离的香火看,先前闻到的那股霉腐味这时候又开始袭来,他感觉头脑有些昏重,看久了,鼻子也酸酸的,接着打了个嘹亮的喷嚏。秋福惊讶地说,“老爷,你兴许着凉了,得赶紧回房换套厚衣服。”

“没睡好提不起神来,不打紧的。”宋北天摆摆手,“你选个时日去一趟南市,再弄点鸡春回来,这天气实在潮的,我看那些粉末要长毛啦。”

今年惊蛰那天,三太太梦怡从通荡巷百草堂看病归来对老爷说,“还是让郎中瞧瞧,上了年岁身子骨肯定弱一些,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倒无所谓,就替你着急,依了你总得生个一男半女出来不是?我觉得帮我看病的郎中不错,要不哪天将他请到府来,点上几帖茶吃?”宋北天考虑一番后应允了。郎中李贵把了宋北天的脉,开了个方子,最后诡秘地笑笑道,最好配上鸡春吃了,效果明显些。

现在不是公鸡发情时,恐怕很难买到。秋福说,“前天我在街上购置家用,碰巧阉鸡的师傅也在,顺便问过了,说是零星有一二家叫去,那几粒也不管用。”

秋福托着老爷的肘子,跨出厅门,正要去老爷卧室换衣裳,梦怡迈着盈盈碎步迎面走来,后面跟着婢女翠莲。梦怡也是听到老爷的高喊赶来的,她住东厢房,是大太太住过的,宋北天当初怕她介意,梦怡说怎么安排顺当就怎么安排,其他的也没多想。真正的,梦怡内心欢喜着,她清楚这是地位的象征,倒是金珠不高兴了,凭什么,还不是那张妖脸,谁没有年轻过,便经常在人齐的时候冷嘲热讽的。宋北天也不想搭理金珠,他把宝全押在了梦怡身上,心想要是你金珠帮我传了后,我这把身子骨哪需要到今天还强撑风月之事。

“出什么事了?梦怡看着老爷关切地问。梦怡穿着一件天蓝色丝绒旗袍,一对杏眼汪汪的,红红的嘴唇描得有棱有角,说话真是柔声嫩语。

“三太太别担心,老爷打了几个喷嚏,我引他去穿厚一些。”秋福应道。

“晚上忘了盖被子了,哪能不感冒呢?”梦怡醋意十足,虽说与宋北天夜夜同眠,他也不顶事,即使有兴致也是怏怏难受,可一旦宋北天真去了金珠那里,心里的那道坎还是迈不过。

宋北天没同梦怡理论。见两人走远了,梦怡低声道,“还金珠,我看成鱼眼了。”一听“鱼眼”,翠莲忍不住要笑。不知三太太从哪里听来的典故,说女人这辈子就好比金珠,未出阁时,是亮闪闪的;嫁了人家后,色泽就减了一半;待有了小孩,那光亮便剩二成了;等到更年转了完身,结果成鱼眼了。回忆着三太太曾经说过的话,翠莲真的掩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而就在此际,从西厢房飘来了莺莺燕燕的唱声:

俺那里有落红满地胭脂冷,

休辜负了良辰美景。

夫人遣妾莫消停,

请先生勿得推称。

俺那里准备着鸳鸯夜月销金帐,

孔雀春风软玉屏。

乐奏合欢令,

有凤箫象板,

锦瑟鸾笙。

早餐吃得马虎了事。翠莲来收拾碗筷时,见他们个个板起脸孔。

梦怡撅着小嘴巴,双目出神地盯着梁上的灯笼看,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席间,梦怡无缘无故挑了一句,“白费我一番神气,老爷平时不注意,吃什么也当饭吃了,莫说是一个郎中,就是神仙点药也那么回事。”

“以后老爷也别来撩拨我了,有人宽心,我也省心,就当我不在宋府好了。”金珠心知肚明,好好的一顿饭,忽然间惹出昨夜的事来说,本就一肚子火无处出。

梦怡正要再辩,宋北天拍了几下桌子,愤愤地说,“人家三妻四妾的还融融和和,你们倒好,就两个都处不下,没准哪天我去了,看你们不把泪水当尿水流了。”

见老爷真气极了,两人不再言语。快吃完时,梦怡对宋北天道,“上午我去下百草堂,不知怎的,上腹老幽幽地痛,兴许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午后又怕下起雨来,这节气下雨没个准儿。”宋北天点了点头。

一听她要找郎中李贵,金珠觉得反击她的机会到了,“嘿嘿”冷笑一声说,“看来三太太找李贵找上瘾了,城中大夫多的是,偏要找一个开草药店的什么郎中,再说不会叫他过府上来吗?”

梦怡听她这么一说,吃大一惊,虚虚地问,“我几时找过李郎中啊?”

宋北天打了圆场,说,“经常麻烦别人也不好,反正通荡巷也不远,当做出去散散心了。”

“散心?我看心都散野了。”金珠不依不饶。她心里有一张谱,那日,郎中李贵为宋北天号脉的同时,另一只手却在桌下抚摸着梦怡的大腿,这让刚进门的金珠给发现了。

梦怡本想和金珠干上一架的,又碍于老爷的面子,再说老爷也迁就自己,梦怡就暂时忍气吞声。这时翠莲进来了,梦怡回过神来说,“动作麻利点,收拾好了,就跟我出去一趟。”梦怡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提高了八度,她并非对翠莲不满,而是要让老爷,不,主要让金珠听见。翠莲大致知道三太太的意思和要去什么地方。在府里,她虽然样样拣着做,但没特别的事,她都黏着三太太。梦怡对翠莲也不薄,暗地里不仅常常给她碎钱花,还送她不少时兴的布料,惊蛰那天看完病回的路上,梦怡生生地将头上的一根银簪送了她,翠莲红着脸推也推不掉。

从饭厅里出来,翠莲以为接着去了,却想不到三太太转向东厢房,翠莲也不好问其中的事由。梦怡打开房门直接坐到镜子前,进行梳理补妆,头还一会别向左瞧瞧、一会别向右看看。对着镜子扭动身子,连问了几句翠莲,“这旗袍可真的好看?”翠莲终于失去了耐心,忙说:“好看,好看,三太太穿什么都好看。”磨叽了好半日后,翠莲腋窝下夹着一把油纸伞,跟在三太太梦怡的后头出发了。

宋家大院的大门正对着灯芯巷。巷子里除两家店铺外,两边基本上住的人家,有一户是做茶叶生意的,姓黄,金珠喜欢品茶,她喝的茶一般在这里买;还有一家绸布庄,那掌柜的太太一手针线活算做得出色,梦怡的衣裳都是她的作品。

当年大院开基时,一名道士游方至此,看了看大门的位置,捋了捋长须,叹息一声“自绝门户”,走远了。管事的将这古怪的情形慌忙告诉宋北天的祖父,宋北天的祖父急急派人把道士追了回来,一番茶酒招待,道士才把隐情说了出来,说,“大门对巷子犯了大忌,莫怪老夫多嘴,以后恐怕要断了香火。”宋家本来人丁单薄,宋北天的祖父惊得差点没从竹椅上跌下来,可惜万年石己埋好,再搬动也犯忌。他反复求道士给个破解的良方,在送上一个大红包后,道士思忖一下说,这样,你在院中建个花圃,种上花,开红色的多一些,记住不能带刺的,香火兴许还能延续。因此,宋家对那个花圃历来格外重视。

在出院门的那一刻,梦怡仿佛听见一个女人的冷笑声,她不由得一阵心凉,赶忙回头向院内张望,院子里十分安静,只见秋福在花圃内俯着身子全神贯注地修剪枝叶,梦怡有些恍然,刚才确实有人在笑,而且一定是女人的声音,虽然声音细若游丝,但她还是听清楚了。

“三太太,我们是不是走路过去,像上一回一样?”翠莲问。

“什么像上一回一样?”梦怡还在恍惚间。

“我说要不要雇个脚力,还是自己走?”翠莲答道。

梦怡没有应声。翠莲提到“上一回”,让她的思绪跳往那些温润的细节。上一回指的是惊蛰那天,大早起来,梦怡突然感觉左乳房不适,用手摸了摸,却有一块偌大的肿块。翠莲告诉她,听说百草堂的李郎中看妇人的病很在行。梦怡便差她前去抓药,李郎中道,“人没看见,如何下药?”翠莲请求李郎中去府上。李郎中道,“你也看见了,现在脱不开身,要么改天,要么叫她自己来一趟。”梦怡无奈,告之老爷情由后,跟翠莲去了。到了百草堂,只见几个雇工在清理药物,一个病人在柜台前等待拿药,不像他所说的那么忙。李贵在一旁的长方桌前坐着,低头翻看一本己绎发黄的纸质药书,听见有人叫李郎中,他便抬头一瞧,翠莲身后跟着个娘子,娇美容貌,步态轻盈,他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半日都合不拢。

李贵的手虽然搭在她的腕上,却心不在焉,一直盯着她看,梦怡的脸就变作桃花一般绯红了。一会,李贵摇了摇头,假装把不出什么病因,细声说,“可能要看看病的地方。”梦怡还是听明白了,立即觉得浑身发热,脸作火烧,忙说,“你按以前她们治过的药开便是了。”李贵说,“各人的病情不一样,软硬程度,位置在哪都得弄个一清二楚。”梦怡心想,这厮倒也会沾便宜,个个得过他的手,那好享福哦;如果下身有疾的话,又如何是好?难道……还没等她想完,李贵已经抓着她的手,牵着她往内屋去了。梦怡也许急着看好病,也许因为别的,反正没有拒绝,眩眩晕晕跟进去了。梦怡刚在长椅上半躺下,胸脯先突突跳动起来,李贵伸手要解开她袍子侧边的布扣,梦怡像挨到烧红的铁板一样,双手本能地将他推开。李贵道:“你再这样的话,干脆找其他郎中看好了。”梦怡接下来就由他摆布了。李贵的手白嫩绵柔,一团棉花似的,一开始伸进去的时候,梦怡意识里只当成看病没什么反应,但李贵不紧不慢地轻轻抚摸起来,时不时地用拇指面拨动着,渐渐地,梦怡仿佛坠入云雾里,一股暖流在体内左奔右突,生怕那只手停下或移开……梦怡正想娇嗔时,翠莲进来了。初来看病,翠莲不晓得郎中带三太太去内屋做什么,寻思着因何这般久,想探个究竟。

自此,那只绵柔的手总在梦怡眼前晃悠,致使她做事说话常常走神。昨晚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老感觉那只绵柔的手向她伸了过来。

梦怡现在就走神了。

“三太太,要不要雇个脚力,还是自己走?”翠莲又重新问了一遍。

“哦——那就走走吧。”梦怡回过神来,用手中的丝帕擦了擦额头,感觉额头凉凉的。难不成出了冷汗?由着她笑吧,宋北天一个女人接一个女人,天塌下来也就那么回事,何况自己只是不舒服瞧个病,至于吓成这样吗?梦怡心一横,便迈开轻盈的步子来。

昨晚几场急雨,脚下的青石板呈现油一般光亮,梦怡和翠莲在窄巷里一前一后地走着,偶尔碰到一两个熟人,礼貌性地打打招呼,却并不止步。灯芯巷很短,出去就是繁华的羊水街了。在拐角处正是人们吃早茶的地方,梦怡喜欢这里的炸豆干,而宋北天喜欢牛肉汤,早餐想吃时,老爷就吩咐仆人前来买点回去。久而久之,他们便吃出些道道来,这炸豆干全仗火候,牛肉汤则在这一带出了名的,脆而滑。尤其是冬天,宋北天几乎天天要吃,有一回梦怡和他开玩笑说,“莫不是那汤里放了鸦片,你才迷恋着它。”现在虽然过了喝早茶的时间,进进出出的人依然不少。

去通荡巷的百草堂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在羊水街北行尽头往左拐,路脚远,而且人来马去过于招摇;一是灯芯巷出来,直接穿过羊水街,再沿一条小巷弯过去,近了一半,但地面坑洼,岔道多,行走起来不太方便。

翠莲又问了,“三太太,是不是像上一回一样走小路?”

梦怡随口“嗯”了声。梦怡也没听清楚翠莲说的什么,翠莲再一次提到“上一回”,让梦怡思绪难平,双脚不由自主地朝羊水街一路走。

“三太太,你刚才不是答应走小路的吗?”翠莲提醒道。

“我答应的吗?”

“我问你,你没有反对。”

“哦,那就走吧。”

“巷口那里直接穿过去的,我们已经走过背了。”

“原来是这样,你不在前面引路,也不及早告诉我,害得我们跑了一段冤枉路。”梦怡终于回转神来。

翠莲觉得受冤枉的是自己,她暗自觉得说什么也白说。

“我们还是走回去吧。”梦怡道。

“要不干脆走大路了。”

“走回去吧,稍快些。”梦怡是想快点到达百草堂的。此刻,她感觉上腹不痛了,也许原本就没痛过。

这回翠莲走在了前面。进对面的小巷刚行几脚,天空下起雨来,轻飘飘的飞絮一般,两边楼房又挡了一些,本就不碍事的,翠莲还是怕三太太着凉,把伞撑开一起躲着。梦怡道,“这样的窄巷,两人推推搡搡几时能够到的,你还是自个用吧。”翠莲想哪有这等道理,手中的伞便给了主人。梦怡觉得也好,可以挡住行人的视线。那把油纸伞是红色的,借了天光,就把梦怡映照得面若桃花,煞是生动。

过了一座小石桥,再拐个弯,就接上通荡巷了。梦怡突然叫住翠莲问,“平日里,三太太对你蛮好的吧?”这句话真是问得蹊跷,去看个病怎么搭上平日里的好来,翠莲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姑娘家没有出嫁,有些事情是不懂的,也不要去弄懂,知道吗?”梦怡只得再垫上一句。翠莲似乎听出了什么意思,急急应道,“我只记得三太太的好,其他的事就不懂了。”

通荡巷也不长,没几脚功夫便行到尽头,梦怡合了油纸伞,一眼瞧见百草堂三个字。透过大门看进去,那些雇工闲着没事,正在私下里聊天,梦怡心想这堂子真是冷清,要么就让自己赶上不当紧的时候。郎中李贵还是坐在上一回坐的地方看书,梦怡马上联想到那只棉团一样的白嫩的手。李贵虽然长梦怡十来岁,却面目清秀,身段又好,浓浓眉毛下的一对眼睛大而有神。李贵一见梦怡,表现出大喜过望的样子,将手中的书往旁边一丢,关切地问,“肿块还未消散?”梦怡道:“好是好了,就心口有点不舒服。”李贵笑笑,“那还得像上一回一样到里边看了。”李贵把“上一回”几个字说得特别重。梦怡答道,“就你这个郎中看病花样挺多的。”见梦怡也没推诿,李贵吩咐雇工招呼一下其他来客,便手一比划,示意梦怡跟他走。梦怡忙说,“等等。”

只见梦怡来到门口,从袖子里掏出些碎钱,放到翠莲的手上说,你去巷里逛逛,看能不能碰上时兴的布料。翠莲推辞了一番,还是拿着碎钱知趣地离开了。

真真聪明的女人。李贵暗叹道。

这次不是直接进里屋,而是绕到堂子后面,进了一问小木屋。一进去,梦怡发现竟然是一处卧室,她害羞着问,“我是来治病的,你带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你的病需要多瞧一会,那边人来人去的不方便。”

李贵顺势将梦怡拦腰抱起,用脚将门一勾关上了,然后迅速把她放置在木雕花床上。梦怡一阵惊吓,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说,“看病就看病,不得无礼啊。”

这时,李贵转身朝门边走去,梦怡以为他生气了,后悔自己这般执拗,既然来了,加上有上一回的过程,肯定会发生些事的,心里本来就做好了准备,何必羞羞答答,装出一副贞洁的样子来。这般一想,她怏怏地说,“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你把窗子打开,我怕。”

“窗子打开干嘛,等下我掌灯便是。”其实李贵不会走的,他刚才腾不出手闩门,他要去把门锁结实了。梦怡总算宽了心。

在床上,梦怡微闭着眼睛,任由李贵解扣脱衣,不再吭声。那只绵柔的手像条蛇一般,在梦怡全身上下蠕动着。梦怡不曾有过如此的体验,哪经受得住,身子随之扭动,然后慢慢地发烫了。李贵于是俯下身子做着,梦怡顾不了那么多,有节奏地哼唧哼唧喊叫起来,那声音撩人极了,然后双手狠命扯下李贵的衣服。两个赤条条的身体合二为一了,梦怡的喊叫不再是委婉的,变为母狼般的嘶嚎,节奏也开始凌乱。李贵听得心里发怵却又欣喜若狂。过了一会,梦怡却嘤嘤地哭了起来。

“怎么啦?”李贵奇怪地问道。

“没事,我不知男女间竟会是这样的。”

李贵越发奇怪了,“不是这样,那会是哪样?”

梦怡没有回答,起身和衣往床上-一靠,李贵跟着坐在她身旁,手还放在她嫩滑的腿上。

“我方才记起,你家老爷不行,怪不得我花那么大气力。”李贵抿嘴一笑。

“不就想我给他传后嘛,再说,借故使你前来,想试探你的心,看看摸我奶子是纯粹占我便宜不是。”梦怡叹了一声,接着说,“以前可能没撞上那几天,撞上了他又潦潦草草的,一月一月就那么错过了。”

说到这,梦怡突然害怕起来,“哎呀,这几日正是时候,这个月干净后还没来过,要是真有了,我只有跳河了。”

“这几日和他做勤一点不就得了。”李贵又抿嘴笑了一下。

“怕就怕他不顶用。”

“这你不用担心,我配几个药丸便是,不过吃多了伤身骨,所以上回我不敢给他弄这个。”

“你花花肠子真多!”梦怡说着,就隐隐地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声沉闷的声响。“打雷了,恐要下雨的,我得回去了。”

“你搞错了,不是雷响,是清真寺的钟声。”

一提到清真寺,梦怡内心咯噔一沉,继而变得阴郁,说,“我真该回了。”

梦怡刚在堂中坐下,翠莲便走了进来。梦怡一刻也不耽误,起身离去。

“宋太太,吃完药记得再来啊。”李贵在堂门口举手召唤。

春日的午后,散淡的阳光落满宋家大院。这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久雨之后突然放晴,大地升腾起丝丝水雾。二太太金珠从老爷的房间出来后,举目望了望院子的上空,迷迷蒙蒙地给人虚幻的味道。在这个无聊的午后,她不知道去哪。她本想在老爷房间多呆一会,但老爷可能因为药力的作用,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金珠有些自责,倘若那天晚上不睡那么死,连老爷起床了都没发觉,不然,说什么她也会找件衣衫帮他披上,就不至于惹上风寒了。金珠心里清楚,自进了府门,宋北天对她算是不错,怪自己命不争气,现在,他唯一希望老爷身体康健,再不要出什么乱子,假如他不在了,后半辈子就没得依靠了。所以,每次老爷身染小恙,金珠都吓得战战兢兢。

“等你和她有了儿子,肯定遭你嫌弃了。”有一回金珠在枕边问宋北天,宋北天说,“别胡思乱想。现在还没儿子都忘了我昵。我还不是急嘛,你如果年轻的话,我怎会娶她。又嫌我老了不是?我是担心你,爱惜你的身子,等梦怡怀上,我日夜守着你便是。”“又来哄我了。”金珠其实像喝了蜜,说,“你也悠着点,我就盼你长命百岁。”

金珠感到无聊的时日,在清晨或黄昏便找个地方唱唱小曲。在这春日的午后,金珠信步来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显得有些寂静,秋福仍然在大花圃中不辞辛劳地忙着,在一勺一勺地给花木施肥,那听起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倒为整个院子增添了一层寂静。秋福十三岁那年来到府上,已经三十余个年头了,他对主人忠心耿耿,对府中的典故一清二楚。秋福做梦都想老爷子孙满堂,便对花圃里的花木无微不至地照料,甚至胜过他的生命。他想养得茂盛了,真能冲掉那个晦气。

也许是秋福的努力,也许是顺了年景,今年那些花开得十分灿烂,比任何一年都富生气,一朵朵绽开的花像笑呵呵的嘴。等到夏天,要开的花都开了,那将是另一番景象了,秋福寻思着,眉宇间拂过一阵喜悦。

“成天侍弄着它们,秋福呵,快被你搞熟了。”

“二太太,现正是春困的时候,你没休息呀?”秋福停下活计,转过身问。

金珠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我倒是想躺会儿,心却坠坠的。”

“你放宽心,老爷只是小感冒,很快好的。”

“我看他是劳累过度,这种内疾一时半日缓不过来。”

秋福知道二太太有所指,便岔开话题说,“你看,这些花赶集似的开,放到往年每珠还零零散散的,这是老爷的福气哦。”

“是福气,哈哈,是福气!”金珠摇着头走远了。

不知不觉地,金珠来到了院子最北端的小池边。她偏爱这幽静的一处,经常辰时一个人站在那吊吊嗓子。唯一缺陷的是池边那蓬竹,她甚至有点讨厌它们,单单这里竹子有意跟她作对似的,一个劲地疯长。她认为种竹不太吉利,如果能种上石榴就好多了。而老爷对竹子却情有独钟,后院围墙边这一蓬那一蓬的,连房内的画大都挂竹子的。好在池中之物让她欢喜,那一条条红红的鲤鱼,在清澈的水里张嘴吐泡,甩动尾巴,煞是可爱。每年春天雷一响,仆人们便挖些柳树根丢下去,发情的鲤鱼就在上面噼噼啪啪忙碌着,池内的鱼也多了起来。

金珠在石椅上拿了一小块他们早放好的饼干,用指头捻成末,正要往池中扔,这时她惊讶地发现,有两条鱼肚皮朝上在水里漂着。她高呼道,“秋福,鱼死啦,快拿东西捞掉。”

整个大院十分的安静。金珠向着花圃那边远远望去,一个人影也没有。

秋福现在已经出了灯芯巷,在羊水街往南行。他给花木淋过肥后,本想去修剪爬山虎、茑萝枝蔓的,那些植物借着院墙下肥沃的泥土长得昏天黑地,没准哪一天把墙压垮了的,刚走几脚,却突然记起老爷吩咐过买鸡春的事,便放下担子,急急往南市赶。早晨起来去,师傅才出门阉鸡,再晚点去恐怕人家食馆买走了,而现在正是时候。天气好,羊水街也非常热闹。秋福出门办事多,认识的人不少,偶尔有人同他打招呼。秋福没有时间和他们聊什么。

走了一程,见前方不远处黑压压一片围着好多人,他放开了步子,走近一看,见他们个个踮起脚尖,像鹿一般伸着脖子往里瞧。

“以前那般风光,临了却这等结局,真可怜啊!”

“老鸨太不够意思了,年轻时帮她赚了那么多,死了连副棺材都舍不得,哪有尸身露天的?造孽呀!”

“不过,老鸨子还是发了点善心收留了她,无儿无女,又得了那种恶疾,不然早就街头要饭啦,可能还活不到今天呢。”

“收留她也没占便宜,洗衣做饭倒茶的,倒像个下人。”

“总比在外要饭强。”

“要饭总不至于吧,我听说年轻时赚发了。”

“你晓个鬼呀,医病都不够的。”

……

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议论着。秋福挤进人群里一打听,才知道是逢春楼的头牌小桃红得花柳病死了,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候,据说断气时还有半口饭含在嘴中没咽下去。

秋福没像那些人一样踮起脚尖往里瞧,而是悄悄地溜了出来。他觉得死人的面容是不大好看的。虽然他曾经见过一两次小桃红,那时候他刚进宋府做小杂役,被支使来逢春楼寻老爷,小桃红穿得少,那容貌形态就像一个很怕弄脏弄坏的玩物,秋福想今生恐怕难以见到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了,但几十年过去,残花病柳,想是很难看了,他希望保留那份美好的记忆。现在的问题是,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爷,不跟老爷说心里似乎过不去,说了,老爷是个良善之人,莫说还有那一段过往,肯定有所触动,甚至悲伤,二太太和三太太难免会搬出什么是非来。秋福这么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就到了南市。

己是下午时分,南市冷冷清清的,临近黄昏才又会热闹一阵,那是他们准备晚上的菜蔬。秋福行至卖家禽的位置,问了一个卖鸡的人,卖鸡的脑袋一沉一沉正打着吨儿。秋福就在他肩膀上拨弄了一下,他抬起头迷迷糊糊地说,“要一只鸡还是几只?”秋福再问了一遍,“那个阉鸡的师傅来过吗?”他思忖半晌,说,“好像来过,但一落脚便被一个妇人叫走了,估计回家了。”秋福询问了另外几个,其中一个满面胡须的男子,大概知道阉鸡师傅家住什么地方,说在那巷口高喊几声即可。秋福正要奔去,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唢呐声和哭泣声,他回头一望,米行过道里走来一队人马,打头的那个人举着白幡,紧跟着八个人抬着一个黑漆漆的棺材。有人叹道,不到三十岁的妇人说没就没了,好在嫁给大户,不然一张席子裹了,趁夜色偷偷埋的,哪有这般风光。秋福不想知晓过多,按那满面胡须的男子所指点的路径,前往找寻。

太阳已经偏西,走在巷道上,后面就留下一道长长的暗影。秋福经常出门的人,这街头巷尾没有他不熟悉的。一路上,秋福没怎么碰见人,一户户窗门紧闭,他感觉这似乎有点怪怪的,如此好的天气,也不至于躲在家中,但他们又去了哪里呢?因此,秋福就老听到脚下一声声的回响,那声音空洞而微弱,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看,一道暗影躺在地上,鬼鬼祟祟的样子。秋福晃了晃脑袋,觉得非常有趣。

在那个巷口,秋福停了下来。他喊了几声,结果四周安静,无人应答。秋福往巷子深处再走了十来米,见到一家大门洞开,他一手支在门框上往里看了看,院子里有口水井,三棵桃树,地上几张倒翻的木凳和一些散乱的物什,散淡的阳光照在那堵苍白的墙上。秋福感到有些无聊,正欲离开,对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手持拐杖,对秋福说,“别等了,就是等到了他,他也没心情理你。”

“我等他干什么?”

“你不是要买鸡春吗?”

“你怎么知道的?”秋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阉鸡师傅的家。

老者很吃力地睁了一下眼睛,说,“怎么知道,你说我怎么知道,不买鸡春,找他干什么?”

“那一定出事了?”

“他跟一个女人,被他太太捉住,他太太吞下毒药,送医馆了,我看没得救的。”说完,“吱呀”一声门关了。

秋福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置身何处。回想一下午的见闻,秋福觉得甚为奇怪,为什么总是与死人的事相关,而且全都是女的,先是小桃红,再是南市的妇人,最后是阉鸡师傅的太太。这个下午真是遇到鬼了,秋福想。

等回到府中,已是掌灯时分,秋福顾不上吃东西,急着找老爷报告情况,在老爷卧室的门口,正好撞见翠莲,翠莲告诉他,“宋老爷去东厢房了。”秋福有些纳闷,这么早就躺下了?翠莲嘻嘻一笑,说,“躺没躺下,你自己进去瞧瞧呀。”

厢房内的灯火一闪一闪。梦怡打开装茶叶的陶瓷罐,准备为宋北天沏杯茶,宋北天坐在小方桌前可摇动的长椅上,摆摆手有气无力说,还是白开水好。

房里的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顺手就能找着,唯独床上有时显得凌乱,梦怡也不怎么要求仆人料理。宋北天低声道,“出了太阳,那丝被不晓得催人拿去晒晒,都有股浓浓的气味了。”梦怡心里怨怼。宋北天端起杯子,水刚送到喉咙,立即引起一阵强烈的咳嗽。梦冶放下茶壶,在他胸前揉磨起来,“急什么,慢着性子喝吧。”宋北天说,“不是这回事,看来,痨疾又犯了。”梦怡说,“许是前日吃了那池塘里的螺丝,那鬼东西真吃不得,不仅伤肾,还犯邪气,旧病都会吃回来的。”

宋北天往长椅一靠,那像鹰爪般的双手搭在胸前,两目微闭。

梦怡看着他,忽然联想起那只绵柔的手来,便走到梳妆台边,从抽屉里拿出药丸,对宋北天说,“上回向李郎中要了几个丸子,其实和煎的茶一个样,只是方便吃。”

“我这几日累,以后再说吧。”

“我正好是时候的,你不着急,就算了。”梦怡虽淡淡地说,但还是显得心神不定。

听她一说,宋北天允了。

话说其实梦怡父亲是个秀才,在当地颇有名望,又开了几口窑,烧制青砖、碗、缸之类的器物,家底殷实。梦怡父亲也是实属无奈,才把梦怡嫁给宋北天做妾的。帮他看火的是一位长得高大俊秀的后生名叫谷子。谷子经常出没府中,梦怡正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见了谷子后,目光异常,行动呆滞,后来茶饭慵餐,把门倚遍,犯起相思病来。符子看懂了小姐的心思,也是青春勃发之时,一来二去便对上了眼。有日夜深,婢女发现小姐不见了,惊慌来报,梦怡父亲带了一帮家奴四处找寻,最后在窑边草庐里,看见梦怡和谷子一丝不挂相拥睡着。梦怡父亲当场昏厥过去,之后把事瞒了,托媒人帮梦怡找主。梦怡父亲对媒婆说,现在哪还顾及得了名分,只求早日把婚事办了,怕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再说人家宋北天好歹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梦怡出嫁那天,谷子上了清真寺做和尚,改名智觉。

吞了丸子,宋北天浑身燥热起来。梦怡说,时候不早了,赶紧睡吧。便上前帮宋北天解衣,在床上刚躺下,那声声闷响又隐隐地传来了,梦怡神情飘忽,好久没见着他了。元宵后的一天,梦怡听了老爷的吩咐,去清真寺上香求子,见到谷子又惊又喜,谷子却像从不认识她一样,双手合十,低头说,“弟子智觉,施主请便。”梦怡上完香,却再也找不着他了。回来后,梦怡郁郁寡欢了许多时日。

“不舒服的话,改天吧,我实在困的。”宋北天说。

梦怡收了心思,侧过身来抚摸宋北天。这回宋北天像个真正的男人,做了一会,梦怡又如欲望缠身般呻吟起来,有了成就感的支撑,宋北天更加起劲,在她身上又抓又挠的,虚汗如泉一阵阵地涌出。

“这回保准有用了。”梦怡在宋北天耳旁嘀咕了一句。

这几日,秋福替老爷在前厅点了香烛,宋北天实在没法起身打理这件事了。今天,秋福起得特别早,上过香后,准备去料理小桃红的后事。昨天上午,宋北天一听小桃红死了,而且抛尸街头,身子摇晃了几下,差点没晕过去。良久才叮嘱秋福,“选个吉日,把她葬了,一切用度你去支付,该花的不要省。”“日子早看定了,就是下葬的时辰……”秋福犹豫一下问,“是不是等天黑之后?”宋北天道,“本就那般命苦,还顾忌什‘么,哪个时辰有利便选哪个时辰,愿上天保佑她下辈子不再遭罪了。”今天是个好日子,秋福丢下府中的一切事务,带上钱,出门雇人手好好安葬小桃红。

起得早的还有二太太金珠。近来她很是焦虑,时常感觉心慌慌的,但认真一想,又不知道慌什么。晚上躺在床上一合眼,梦就来了,无休无止的,有时几个梦交叉在一起,这个梦还没结束,另一个梦又开始了,有的梦很长,充满故事情节,像演戏一样,中途起身小解,睡回去后还能接上。而且大都是恶梦,要么遇见神鬼了,要么自己迷路、跳崖了。一梦醒来,她见天有些光亮,干脆起床,在外面透透气也好。

金珠来到大院,发现大门其中的一扇洞开,生出几分惊讶。秋福因为走得急,忘了关回去。于是,金珠加快步子,在她抓住铜环将门往前推的那刻,对面灯芯巷站着—个人,正往这边看过来,虽然相距比较远,那样子,金珠一眼就能辨出来,是黄掌柜。金珠便慌忙把门关死,之后靠在门框上,嘘地叹了口气。

在小池边,金珠张开口,开始咿咿呀呀吊嗓子,可咿呀了几声,金珠就放弃了,她觉得喉咙干涩,声音老打不开。一阵风吹来,那蓬青翠的竹子前后摇摆起来,发出噼啪的脆响。说过多少次不种竹子,他偏要。在这个清凉的春日早晨,二太太金珠无缘无故地生闷气,真不知种竹子有啥好处。这时,街上传来了唢呐声,从它那凄凉的曲调里,金珠知道那是为死人吹奏的。金珠往地上啐了口痰,大清早的,晦气!她相当长时间没出门了,所以靠从仆人们口中听到外面的段子。宋府的人外出办事什么的,正对面的灯芯巷几乎成为必经之路,由于两边都是住户,想走出去该从住家的檐下经过,非常不便,没有谁笨到这种地步。灯芯巷那间茶铺整天开着门,金珠害怕撞上黄掌柜。那天,铺子里只有黄掌柜一人,金珠上门购茶,在品过茶和聊了一番有关茶的话题后,黄掌柜突然抓住金珠的手,说了几句,究竟说的什么,金珠没听清楚,因为黄掌柜的手一触及她,她就惊慌失措,甩开手,提起包,连买的茶也不要了,“噔噔噔”地一口气跑回房间里。自此,金珠不敢出门了。

太阳从云层露出了脸,东边的天空变得金灿灿的一片,但金珠感觉头顶上落下雨滴,她抬眼一望,确实下雨了,不过零零星星的,且非常轻飘。金珠想这种现象容易使池里的鱼犯急疾,前不久小池的鲤鱼死了不少,如果再来一场瘟病,鱼更遭殃了,这样又出太阳又下雨的天气,说不定真会引来一场瘟疫之祸,金珠为那些红红的鲤鱼担心起来。

“二太太,他说找你。”翠莲来到金珠身边说。

金珠转身一看,翠莲把一个满脸稚气的小生引见给她。翠莲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喊叫,便打开院门,将他带到小池边来。

“黄掌柜说二太太有兴致的话,去铺子里品茶。”小生声若游丝,两只手掌还不停地抚摩着衣衫。

“我没兴致。”金珠瞄了他一眼。

“黄掌柜说到了一批新茶,都是今年摘的。”

“你送来便是,我付你钱。”

“黄掌柜说不先去尝尝,也不知好坏,反正几脚路远的事。”

“你这厮如此啰嗦,告诉你家主人,我有茶吃,别操这份闲心。”金珠脸都气歪了。

翠莲在一旁也说,“你这人不讲道理,左一个黄掌柜右一个黄掌柜,莫不是我们二太太不上门,你就不走了?”

小生低着头,很不情愿地离开了。

“岂有此理,哪有这样逼人做生意的。”金珠一肚子气还没消,“满城只有他一家茶铺啦?”

“别气坏了身子,二太太,不跟那个小东西一般见识。”翠莲安慰她。

“好了,你也去做事吧。”

金珠心里并非责怪小东西,翠莲也揣着明白装糊涂。

翠莲刚迈两步,金珠问道,“老爷起来没?”

翠莲没在意二太太的问话,随口嗯了一声。她对二太太的态度有点反感。

“我问老爷呢,听清楚了?”

“老爷在书房。”

“我看他近来情形不大对劲,整日咳嗽,煎好的茶准时叫他服下。”金珠又不解地问,“这个时候去书房干嘛?”

“可能躲三太太吧。”翠莲说着,迈开脚步走了。

“躲她干什么?这个妖精,难道晚上嫌不够,还想白天折腾老爷,多半不让老爷活了。”金珠一气未消,又添新堵。金珠认为有必要出面制止。头顶上的雨密集起来,太阳也躲进云层里,金珠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架在头上,火急火燎地向老爷的书房奔去。

未进门,金珠便听见那熟悉而讨厌的女人的声音:“如此对待她,她算什么东西?”金珠正在气头上,没有功夫和心境去揣摩梦怡的意思,以为这个“她”就是指自己,以为她把老爷躲她因由归结到了自己身上,金珠一清早的不悦,现在上升到了怒火万丈。金珠破门而入,指着梦怡大骂,“你算个鸟东西,平日顾着老爷的面子让你,背地里却说三道四,难不成我怕你这个烂货。”

二太太的突然出现,梦怡吃大一惊,再听见二太太无缘无故劈头便骂,本也是急火攻心,也就不顾情面地说,“不要以为多活了几岁,就张口胡言乱语,诚心和我过不去吗?”

“与你过不去便是了,你想翻过天来。”金珠抹了抹打湿的头发,扬起脸,向梦怡示威。

梦怡也忍不住了,指着金珠道,“你这个‘鱼眼!”

“鱼眼”一词蹦出,没等梦怡说下去,金珠就完全失态了,冲上前去想施加拳脚,此时的宋北天不可能再沉默了,他在藤椅上站起,气得全身打摆子似的,拍着桌子说,“丢人呐,老天开眼,把我宋北天收回去,一切可安宁了,丢人丢到家了。”

见势不妙,金珠不敢造次,两位太太暂时停止了对攻。

须臾,受到委屈的梦怡十分不甘愿,说:“我骂小桃红那个婊子,关她什么事。”原来,老爷和秋福商量处办小桃红后事的时候,被正去收拾房间的翠莲听着了,翠莲将事实细细说给梦怡,梦怡始终想不开,活着是个吸血鬼,捞走宋府多少钱物,当然自己还未嫁宋北天,可以不管,但死了还奈何我们,真是头世的冤孽,所以梦怡要找老爷理论。一听此话,金珠才知道是“一场误会”。不过,一直以来,金珠对她的所作所为甚为反感,早想找机会教训她,借了这个“误会”很自然地痛斥了她一番,金珠心内畅快了许多。

“小桃红就讨你骂的?”宋北天咳嗽了几声,“我怎么做还需要你来制约,你再说婊子,看我把你揍扁。”

“为了一个外人,你要打我?我便骂了,婊子,婊子,怎么的?!”梦怡的情绪有些失控了,说话时,她双手叉腰,流露一种挑衅的味道。

宋北天忍耐到了极限,走上前去,朝梦怡的脸扇了一掌,尔后坐回藤椅上,用手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梦怡先是一惊,头脑一片空白,双目圆瞪着老爷,一刹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她感觉脸颊火辣辣地开始灼痛,方才醒悟老爷真打了自己,扭头便跑,边跑边“嘤嘤”啼哭起来。

梦怡走后,金珠暗自高兴地帮老爷揉背,心疼着老爷,而且顺了老爷的话说,“小桃红也真可怜,就算一个从不相识的人,也行点善事,哪还轮得上她多嘴。”

“若不指望她传宗接代,我早休了她,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宋北天说。

在这个暮春的早晨,宋家大院因为一场争吵,变得热火朝天而又妙趣横生。

跑回东厢房,梦怡把床上的枕头、被子,扔了一地,并用脚狠命地踩踏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翠莲走了进来,后面还领着一位中年男子。翠莲被二太太支开,重新回去洗刷衣物不久,又听见有人敲那院门,打开一看还是男的,男子告诉她,李贵郎中差他来找三太太。翠莲觉得今天真有意思,连上门找太太们的人也挤在一起了。翠莲见三太太哭哭啼啼地在糟蹋床上之物,十分惊诧,“三太太,谁欺负你了?”

“滚远点,不用你管。”梦怡骂道,不再哭了,却继续不停地踩踏。少顷,她眼角瞄到翠莲还没走,抬头正要大骂,却发现翠莲身后站着一个陌生人,“他谁啊,领他来做什么?”

中年男子上前一步道,“我是百草堂管账的,主人让我来问问三太太的病好些没有。”

“我好了,我没病,我几时病了?别的郎中会帮我看,不必他来操这份闲心。”梦怡一听是李贵的使者,马上语无伦次。

“主人还让我捎了盒长白山的红参过来,给三太太补补身子。”中年男子把一包东西递过去。

梦怡接在手中,瞧了一眼,笑了一笑,然后将它扔得远远的,“呸,狗屎!”

宋家大院变得死气沉沉。仆人们平日里有些说笑的,现在只闷声闷气做自己的事情,生怕哪句说漏了嘴,惹出什么事端来。宋北天老爷样子很憔悴,又整日板着一副脸孔,仆人们很不自在,服侍起来畏手畏脚。花圃里的花还在竞相开放,栖在那棵槐树上的鸟叽叽喳喳地欢叫,这才为宋家大院带来些许生气。

昨夜宋北天宿在西厢房。金珠自然是百般照顾。在床上,金珠双手抱着他的头,柔声嫩语地说,“胡子又长了,也不刮一刮。”“哪还有心思顾及这个?”“我晓得你在乎她,要不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不至于气成这样。”“我已经很有耐性了,你碰到这种事也会气死。”宋北天侧过身,面向着金珠说,“真是头世作孽,你早点给我生个一儿半女的,宋家有了香火,还能等那娘们进来,当然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金珠还是感觉有些内疚,松开了双手,自顾胡思乱想起来。宋北天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触了金珠的痛处,他可不想再惹金珠也不高兴,到时候两位太太都得罪了,日子那真会过得难堪的。“你身子虚,我担心你呢。”宋北天说着揽金珠入怀。

金珠小鸟依人似的躺在宋北天怀里。“小桃红的后事办完啦?”金珠细声地问,“得花不少钱吧。”其实,金珠对老爷的做法也不赞同,只是在那种情况下,她不想跟梦怡同吭一气。宋北天见金珠也提这件事,好好的心情随之破坏了,但又不好发作,说,“她太可怜了。谁让她走了那条道,世间这么多女子实实在在做人。女人不是生下来就愿走那条道的,她肯定有她的苦衷。”宋北天不耐烦地说,“就当做一次布施吧。”金珠摸着老爷干瘪的胸脯说,“我不是痛惜钱财,我是怕人家说三道四的。”宋北天不再作声。

早上起来,宋北天在院中踱步,仆人们同他打招呼,他不回应,阴沉着脸,径自走着,他在想,金珠都快四十的人了,且一直算是通晓事理的,怎么连她也质疑自己的做法,如果此前梦怡胡搅蛮缠,他打了她一巴掌,算出气了,而现在金珠不温不火的,郁结心间,好生难受。

太阳悬在东边的天空上,宋北天瞧了一眼,那阳光鹅黄鹅黄的,还散出一道道光晕来。槐树上几声嘹亮的喜鹊叫,压过了其他鸟的声音。秋福修剪完花枝,这时正巧宋北天走了过来,秋福面带微笑说,“老爷,喜鹊叫,喜事到。”

“少点烦心事就满足了。”宋北天信赖秋福,任何时候都不会冷落他。

“老爷是良善之人,会得好报的。”

“年少不更事,唉!”宋北天叹了口气,又说,“等下早餐时,再差人叫三太太来饭厅一起吃,几日都让翠莲送过去,成何事体,毕竟一家人嘛。”

“我会的。”秋福顿了顿说,“不过,还是老爷抽个时刻看看她,给她一个台阶下,我们做下人的,实在不好劝。”

宋北天默不作声。

吃饭时,翠莲来说,“三太太出去了。”

“去哪了,怎么也不吱一声?”宋北天吃惊地问。

“说是去清真寺拜菩萨,早餐许是街上吃了。”

金珠冷笑道,“谁知她会去哪里呢,准家的会像她一样借故跑这跑那的。”

“不得胡乱猜测,她去烧香求子,我以前吩咐过她的,还能为我们宋家作想,真难为她了。”宋北天纠正二太太的说法。

梦怡真的在灯芯巷和羊水街相连的拐角处用的早餐,她要了一碗清汤和一盘她喜欢吃的炸豆干。在没挨宋北天一巴掌之前,梦怡就有了去清真寺的想法,如今一打,她的这种想法十分强烈。

虽然去清真寺是顺了宋北天的意,但正月十六那天,她没想到竟会遇到谷子,一来如果自己禁不住对谷子眉来眼去,日后有谁发觉,再捅到宋北天那里,后果就严重了;二来谷子好像不认以前的事了,着实无趣,省了与之照面的尴尬,因此,梦怡再也没有心思跑清真寺求神拜佛了。她对宋北天说,只要心中有佛,在前厅天天烧香便是。后来,跟李贵有了那桩事,梦怡便越发思念起谷子来。直到现在,她还想不明白,怎么就那样轻易地中了李贵的诡计,而谷子是自己最初中意的人,有情在,有话说,既然迈出了第一步,她也不再顾虑那么多了,哪怕是和谷子说说什么,说说自己在宋家是多么的委屈。昨晚,梦怡睡得迷糊,“嗡嗡”的钟声老在耳畔作响,而且往事一幕幕地呈现,挥之不去。

付过钱,梦怡撑起那把红色油纸伞,叫上个脚力,奔城外的清真寺而去。

清真寺建在城外西头山的半山腰上。下得车来,需走半个时辰的山路。山路都用鹅卵石铺成,寺中常年香火旺盛,那石头被磨得光亮亮的。两边蒿草丛生,其间有三棵樟树、五棵松树,参天如盖,据说有百年历史,细小树木就不计其数了。虽然阳光热烈异常,但因树叶遮挡,加上山风阵阵,好不凉快,梦怡收起伞,小步小步迈上山来。许是梦怡的容貌身段姣好,穿着讲究的缘故,迎面下山的香客都盯着她看,上山的香客超越她时也回过头来看她,弄得她很不自在。

在寺门前,梦怡停下脚步喘喘气。歇了一会,她踏进寺院,迎面是一幢红墙大房子,那是大雄宝殿,香客们进进出出,一阵阵刺鼻的香火味袭来,梦怡感觉全身有些轻飘,虽说是第二次来,但她对周围的一切还是有一种陌生感,恍恍惚惚的,一时间移不开步子来。

“施主需要什么帮助?”一个小沙弥问。

梦怡吓了一跳,定定神说,“你知道谷子师傅在哪?”

“我们这里没有叫谷子师傅的,入了寺,前世里的事没了,俗名也就废了,只有法号。”小沙弥摇着头道。

梦怡心领神会地笑笑,“这倒忘了,是智觉和尚。”

“他在偏房里抄经文。”小沙弥手一指,接着问,“施主不去上香?”

“要的,我碰到一桩凡尘苦恼事,想他帮我点化点化。”

小沙弥‘哦”了声,上下打量了梦怡一番后,朝大雄宝殿走去。

智觉和尚埋头聚精会神地誊抄经文,梦怡站在门口他也没发觉。偏房的光线有些灰暗,梦怡不敢断定他就是谷子,只好咳嗽了一声,以提醒房内人的注意。智觉听到响动,放下毛笔,朝门外一看,好生惊讶,怕梦怡进了屋来,便起身迎上去。

“施主有何教诲?”智觉双手合掌,非常谦恭地问。

“谷子,和我聊聊天行吗?”

“这里没有谷子,只有智觉,如果施主无其他事,贫僧就不便叨扰了。”

“早知你无情无义,悔不该当初跟了你,讨父嫌弃。”梦怡哽咽,两串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什么时候我被人打死了,你可能还智觉智觉的。”

见此情状,智觉内心翻腾起来。梦怡用手绢擦了擦眼泪,说,“我又不会吃了你,何故要躲我。”

智觉觉得再回避的话,就说不过去了。他带梦怡从寺院后头的小门出去,来到一块草坪上,梦怡认为离殿太近,吵吵嚷嚷甚是烦心,她指着前面的一条小路问,我们绕到后山去怎么样?智觉迟疑了下,然后领着她往小路的方向走去。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在一棵大树下的草丛里坐了下来。

一坐下,梦怡就哭哭啼啼的,“你怎的就做了和尚呢?”

“这是贫僧最好的归宿。”

“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辛苦,上次我找遍寺中的角落,不见你,你这样待我,怎能不让我伤心?”

“对贫僧来说,前尘俗事已了,只想一一心修行。”智觉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在那里衣食无忧,好好把此生过了。”

“他一把岁数,还天天冷落我,那天因为争执一件事,他竟然动手打我。”说到此处,梦怡哭得更加动情,满身抖动,抽抽噎噎,“当初什么都给你了,不曾想你不仅无力要我,还这样逃避做了和尚,早知你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不如我也出家算了,何来一辈子的烦恼。”

一番话说得智觉无地自容。他想,真真是自己害了梦怡。在他脑海里,又开始温习起那段甜美的日子来,渐渐地,内心的某种东西在松动。他侧转身,用手擦拭着梦怡脸上的泪,“原谅我的不是,听到你要嫁人的当日,我心都碎了,又想不出好的法子来。”

梦怡突然将头埋到智觉的胸脯上,“谷子,你还俗吧,我猜宋北天没多少时日了……”接下来她胡乱地抚摸着他。智觉轻轻地推了她一把,“我是一个出家人……”梦怡一手堵了他的嘴,生气地说,“你心里若真没有我了,我活着也是一副皮囊,干脆从山上滚下去,一了百了。”梦怡做出要跳的意思,智觉好生惊吓,迅速抓住她的一只手臂。梦怡宛然一笑,又继续前面的动作,这时候智觉不敢再刻意拒绝,听凭梦怡怎么做是了。

四周死寂死寂。阳光从树叶间漏下,落在他们扭动的身子上。

初夏的一天,宋家大院传出一个惊天消息,三太太梦怡有喜了。在请了城中几家医馆的大夫帮梦怡把脉之后,证实了怀胎的准确性,而且从她脉相来看,大夫们一致断言,梦怡肚里的绝对是个男孩。宋府上下自然是兴奋异常,秋福天天领着个仆人赶集市,买肉购鸡,桂圆、荔枝、核桃、红参之类的补品一样不缺,还反复嘱咐翠莲,三太太什么时候该吃鸡蛋炖枸杞,什么时候吃甲鱼汤,什么时候……翠莲听得烦了,说:“早记下了,看你比自家生孩子还高兴。”“那是当然。”秋福笑道,“谢天谢地,宋家总算有后了。”

当然,最高兴的自然要数宋北天老爷了。那天晨起后,梦怡到井边刷洗,正巧宋北天也在。梦怡从清真寺回来第二天,就和宋北天和解了,虽然言语不多,但能一同坐下来用膳了。毕竟闹了一场,宋北天还是很少踏进东厢房,梦怡也落个自由自在,三天两头往外跑,有时一个人,有时带上翠莲。每年一到夏日,梦怡习惯到井边漱口洗脸,那天水刚一入口,她就翻江倒海起来。宋北天惊吓说:“近日是不是在外边入了风寒,叫个大夫看看。”梦怡说:“已经好多天了,作呕难受,吃也不香,不像是得病的样子。”宋北天赶紧问道:“那个准时来了没?”梦怡擦了把脸故作焦急地说道:“好久没来了,我都急得慌。”宋北天一听,乐得像三岁小孩一样,一路奔跑去找秋福,秋福从未见过老爷如此兴高采烈,想必有天大的喜事,果然,宋北天上气不接下气说:“去,去请大夫,多找几个,三太太,三太太怕是怀上了,还有,准备好红包。”说完,宋北天起劲地咳嗽起来。秋福也顾不上老爷了,马不停蹄办事去。

在确定梦怡有了宋家血肉后,宋北天几个夜晚差点没合眼,他搂着梦怡说:“等了几十年,我以为宋家真要绝后了,现在总算治愈了一块心病,来得太突然,我现在还觉得自己在做梦。”梦怡挣脱出来,没好声气地说“我还不如一个外人呢,一想到这个事我就透心凉。”“你别往心里去,我也是一时糊涂。”宋北天说,“按理是不该那样对她,无非看她可怜,以后不做这种让你不愉快的事情了。”说着,宋北天抓住梦怡的一只手,往自己脸上靠。梦怡松开他的手说:“哪来什么以后,休要哄我。”宋北天说:“这回要感谢人家李贵郎中,要不是他的方子,何来今日,他可是我们宋家的大恩人。”梦怡说:“谢他做什么,真要谢的,是菩萨,若不是我常去清真寺烧香拜佛,不一定有此好事。”宋北天摸着梦怡肚子说:“几时能蹦出来啊。”梦怡说:“心急了不是,你就等着做父亲吧。”

怀孕之后,梦怡的行动受到限制。宋北天不允许她出门了,有什么需要,使唤仆人们,实在不能代劳的,就让几个仆人跟过去,而且必须有一个男仆在场。金珠在一旁说:“怀都怀上了,由着她去算了。”“不行,出了事怎么办?”宋北天略略思索了一下,觉得她的话有些怪怪的,又问道,“你的意思,没怀上的时候,倒要让她经常出去?”金珠急着说:“我可不是这么想的。”金珠心里一直泛酸,这好事真让她遇上了?自己也年轻过,偏偏老爷一把年纪时起到作用,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她的脑海中,又呈现出李贵在桌下抚摸着梦怡大腿的细节来。

转眼到了中元节。宋府上下忙开了。宋北天这几日胸口隐隐犯痛,却也顾不及那么多,大清早起来,同仆人一道上蹿下跳的。先祖们总算显灵了,宋家留了种,宋北天要好好祭奠他们,多烧些冥币下去,再一次地表示对他们的敬重。在前厅的香案上,宋北天把先人的牌位——地放好,依次进行上香,供茶供饭。梦怡挺着隆起的肚子,在翠莲的搀扶下,也来磕头祷告。

宋北天对她说:“你不方便,点点香烛就好,跪拜就免了。”

“不好吧,怕先人责怪,我还要他们保佑生个双胞胎呢。”梦怡回答道,准备下跪。

这话说得宋北天心里美滋滋的,他也搭把手,帮梦怡完成这个心愿。行礼毕,秋福从外面进来,告诉老爷,“烧包的东西一应齐了,活鸭也买好了。”宋北天点了点头,叮嘱秋福,“今天仆人们辛苦,工钱加一倍。”

“前次不是加过了吗?”梦怡在一旁提醒道。

“那是因为你怀了孩子,要他们好生照料你。”宋北天笑着说,“你以后再有喜的话,我还给他们加呢。”

“加不加工钱倒是次要的,我们会小心服侍三太太。”秋福是个聪明人,打着圆场说,“听到老爷有后了,我们这些下人,也是蛮欢喜蛮欢喜的。”

“老爷心肠好,将来一定儿孙满堂。”翠莲也搭了一句。

一番忙过,他们从前厅出来。秋福追着宋北天问,“那包还是往年一样在前院烧吧?”

宋北天停下脚步,看着秋福,用商量的口气问,“申时烧怎么样?”

“人家都兴个早,我看午饭后……”

没等秋福说完,梦怡插话道,“日头毒得很,我们怎受得住,中了暑气就坏了。”

秋福不敢再言语。

临近申时,明晃晃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初是几阵狂风,把一些什物刮得乒乓作响,风止,从南边山脚下隐藏的大块大块乌云蹿出来,顷刻间将整个上空遮得严严实实。宋北天催促大家赶紧到前院集中,秋福已经把要烧的东西堆放好了,像一座小山坡似的。金珠、梦怡和仆人们站在宋北天身后,宋北天手持菜刀,一刀下去宰了鸭子,将鲜血滴在上面。他正要点火时,鸭子没完全咽气,在地上扑腾扑腾。宋北天心里很不舒服,便又加了几刀。

火烧起来的那刻,天上落下零星的雨滴,渐渐地,雨势越来越大。

“翠莲,你护着三太太到檐下躲躲。”宋北天擦了下被烟熏着的眼睛,“你们也下去吧。”

秋福拾了根木棍,边拨弄那些紧贴的冥币边说,“老爷,让我来吧,你本来身体不好,别给雨淋湿了。”

“我怎么可能离开?”宋北天接过秋福手中的木棍,“还是我来。”

这时,金珠从厅子里拿来一把伞,撑到宋北天的头上。秋福又赶忙从金珠手中接过伞,“二太太,你去躲雨,我和老爷在这里就够了。”

雨水浇在火上,发出“哧哧”脆响,冒起阵阵黑烟。宋北天躬着身子,十分认真地拨动地上的冥物。好在那些东西都是纸张和干竹枝做的,很容易借火势烧起来,然而雨太大,当火熄灭时,还有一些锡箔之类的碎片未燃尽,宋北天只好作罢,对秋福说,“老天有意跟我作对,不让我为先人尽点孝心,我们回吧。”

秋福托着老爷的肘子,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他们衣服全湿了,下摆不停地落着水滴。一阵风吹来,宋北天咳嗽不止。

次日,宋北天卧床不起了。到了早饭时候,二太太、三太太正等着老爷用餐,等了半刻,仍不见老爷,金珠心里发怵,便差人去唤。仆人惊慌失措回来道,宋老爷还躺在床上,起不得身来。金珠吓了个半死,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宋北天卧室,梦怡行动不太利索,但随后也到了。宋北天仰面躺着,双掌压在胸前,额上涌出豆大的汗珠。金珠走近床边,用袖子帮宋北天擦了把汗后问道,“老爷,你这是怎么了?”宋北天紧闭双目没吱声。“老爷,你休要吓我!”金珠说着,一串泪水滚落下来。

“胸口火烧火燎的,老毛病犯了。”宋北天睁开眼睛道。

秋福领个中年大夫走了进来。秋福比使唤的仆人先到一步,发现老爷那番情状,旋即去医馆找大夫。中年大夫帮宋北天搭过脉后,翻了翻他的眼看,再瞧了瞧他的舌苔,略作思索,说,“苔白厚腻,肺阴亏耗,怕是一时半日不会好的,我先开个方子,调理一段时间再说。”

一干人等走后,宋北天招了招手,示意金珠和梦怡靠近他。

“我有什么不测的话,你们要把这个家撑持下去,不要惹人家笑话。”宋北天看了一眼梦怡的肚子,继续说道,“上天总算没有薄我,将来你们要一同把孩子抚养成人,也不枉我多年对你们的好。”

“老爷偶染小恙,何出此言,安心养病,还盼你日后抱孙子呢。”金珠心痛地说,并把冲好的姜汤一勺一勺喂他喝了。

“旧诟复来,一脚就踏进鬼门关了,我清楚自己怎么回事。”说着,宋北天用手掌擦了嘴边的残渣,把眼睛合上了。

良久,梦怡往床边走近一步,虚虚地说,“老爷,这府上的财物田地怎么办,本应该说个明白,我早想提,又怕……”

“有何不明白的,这是老爷的家。”金珠打断她的话,“难道你想分了不成?”

迟早也得立个规矩。梦怡觉得是时候了,干脆说,“我孩子不要吃了亏。”

一句话透露了梦怡的心迹,金珠气冲脑门,“你的意思,这个家是你的了,不要有了身孕就什么事都做出来。”

“有本事你试试,这么多年,别连个蛋都生不出。”

“你这个婊子,找你那个郎中过吧,天天涂脂抹粉四处游逛,谁知从哪里带回的野种。”金珠还不解气,“就因了野种的命硬,克了老爷。”

“放肆!我还没死呢!”宋北天一阵狂咳,青筋暴突,脸如猪肝色,“金珠你再嚼舌,看我撕烂你的嘴,轰出府门!”

金珠放声痛哭起来。她哭的原因,不仅仅因为受了委屈,更主要的是老爷那痛苦的病状。她知道只要老爷健在,所有的家财哪怕划在别人的名下,日子也过得踏实。提起金珠嫁给宋北天做二太太,那还有段奇缘。那年宋北天的父亲做五十大寿,前来祝寿的亲朋好友一拨又一拨,席间,宋北天的父亲请来一个戏班助兴。那时宋北天已出落成翩翩少年,坐在台下,他不太懂戏文唱的意思,了无兴致左顾右盼,当一个书童模样的角登台时,她那稚声嫩气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加上一番装扮,确实讨人喜爱。戏毕,“书童”在府中流连,走到后院花坛边,见一只蝴蝶停在花枝上,正要伸手去捉,却被另一只手抢先一步。她不知道是少爷,便说,“我看见的,给我。”宋北天笑嘻嘻地说,“你若在府中住下做我的老婆,便给。”她一听惊恐地跑了。十年后,宋北天娶的二太太金珠,竟是当年唱戏的小角女生。宋北天自然对她一番恩爱,从此不去逢春楼找小桃红了。所以说,他们之间还是很有情义的。

听到老爷说要将二太太“轰出府门”,梦怡喜不自禁,却装作受到莫大欺负,说,“我把肚子里的孩子做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你还给我添堵是不是?”宋北天移了移身子,想坐起来。金珠上前帮了他一把。宋北天靠在床上说,“既然你们提了,我若是过了,所有东西分四份,孩子两份,你们各人一份。”

“老爷你真不要我了?”金珠又一次失声痛哭。

“要有准备的。”宋北天说,“这事就这样定了,明天请几个证人,你们签字画押,也好了结我一桩心事。”

梦怡得胜回房,正巧翠莲送来莲子汤。梦怡难以抑制心中的欣喜,喃喃自语,“还想跟我争,什么东西。”三太太话中的含义,翠莲猜出了八九分,附和说,“少爷生下来,宋家将来就是三太太的了。”梦怡笑道,“你是个靠得住的人,跟着我有你的好处。”翠莲连声谢谢,欲转身忙去,又被三太太叫住了。“明日,你去清真寺一趟,找智觉师傅,说过些天我有一桩俗事请教他。”梦怡说,“还是在湖心亭见吧,我拖着个肚子不便走那么远的路。”

“三太太放心,一定办好。”翠莲说着告辞。刚走几步,又折身回来,“对了,半个时辰前,那个百草堂管账的又来过了,说要不要找李郎中开个安胎的方子,我告诉他三太太不在。”

“真是麻烦,我当初怎么就那样糊涂,找他治病。”梦怡说,“你传话过去,以后若再来烦我,雇帮人砸了他的堂子,我当初怎么就上了他的当。”

接下来的日子里,管家秋福冒着酷热,独自一人走街坊奔陌间,寻良医找偏方,想方设法要把老爷的痨疾治好。处暑那日,他从山中一位老者那里得知,有一种草药可解这种反复的诟病,秋福挖了一大捧,急急赶回家。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进了院门,他发现花圃的花草因自己多日不曾照料,蔫不拉几的,有些已经凋敝死去。秋福好生痛惜,却无暇顾及,直奔膳房。这时,一仆人从宋北天卧室跑出来,撞上秋福,惊呼道,“快去!老爷叫你!”

秋福一看这情形,觉得不对头了,丢下手中的草药,跑步进了老爷卧室。宋北天眼窝深陷,脸色苍白,瘦若纸人。他刚刚吐完一大摊血,有气无力地靠在床上。秋福一看,喉咙有些僵硬,“老爷,我寻得一种草药……”

“别浪费气力了,我知自己大限己到。”宋北天艰难地摆了摆手,然后褪下指间一只镶嵌翡翠的金戒指,说,“这个你拿去,留个纪念,也免了她们两个日后争执。”

“这么贵重的什物,我,我不能要。”秋福哽咽说。

“你切莫推辞。”宋北天又从枕头下摸出几张银票给秋福,“跟了我几十年,算我的一点心意。最后求你一事,我走后,你要照常在前厅上香,花圃打理好,等孩子出生了再去找个主。”

秋福不停地点头,两眼红红的。

“你叫二太太过来,我单独跟她说些事。”宋北天说。

这些天来,金珠陪在老爷身边,茶饭不思,衣着不理,伤心过度,好端端一个人弄得十分憔悴。昨夜,她守了一宿,正想打个盹儿,听见秋福来唤,慌忙过去。金珠看到地上一摊血迹,泣不成声。

宋北天用手指了指,“你把床下那个箱子取出来。”

金珠取出檀木箱子,打开一看,装满了金银宝物,还有一大叠银票。

“这些是我专门为你留的,够你后半辈子的一切用度。”宋北天说,“你和她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那天我情绪不对,你不要记在心上。等我后事办了,你到别处置些房地,雇个使唤的,好好过日子。”

“这几天我想好了,如果老爷不在身边了,我便入庵吃斋念佛,祈求老爷来生再享富贵荣华。”金珠早已哭成了泪人,“这些钱物留我何用。”

“别,别说,傻话了。”宋北天断断续续地说。

他们相对无言,金珠不住地抽泣。大约过了一刻,宋北天抽搐起来,口中喊热。一阵过后,宋北天叫金珠招梦怡前去,他想再看一眼她肚子的孩子。

金珠立刻差人去叫,使者来报说不在厢房里。秋福便找到翠莲,翠莲正在院子里清理杂物,她清楚三太太此刻在何处,丢下手中的活,往湖心亭奔去。湖心亭就在宋府的后面,翠莲赶到后,看见三太太和智觉和尚在亭子石凳上相对而坐,谈得正欢。

当三太太梦怡匆忙走进宋北天卧室时,她正式成为一名寡妇了。

腊月二十四那天,天空飘着细雪,人们开始忙着打扫灰尘、置办年货的时候,宋家大院的东厢房传出好大一阵响动,三太太梦怡要生了。但据周边街坊邻居后来回忆,他们好像没有听到婴儿的啼哭声,而且一直没听到。倒是大年三十那天,有人从虚掩的院门向里面张望,发现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在花圃边笑一阵、哭一阵、舞一阵、样子十分吓人。再后来,关于三太太的生育问题,坊间猜测不断,议论纷纷,于是各种说法流传开来,可到头来没有一种说法站得住脚。有好事者找接生婆问,接生婆目光飘忽,一会儿道东,一会儿指西,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们也不敢肯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听见宋家大院一个女人在喊叫,下雪了……大儿子……百草堂……小儿子……清真寺……双胞胎……虽然语焉不详,他们还是听出了一番韵味,禁不住内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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