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的“女性物语”
2014-04-29刘佳
刘佳
有人说黑泽明是“男性电影导演”,从男性主人公在影片中的地位来说,他的作品是名副其实的男性物语,这是否意味着他从来不曾认真刻画女性角色呢?事实并非如此,虽然在很多时候女性不是第一主人公,但她们绝不仅仅是陪衬,她们或许不如男性那样富于行动力,但在心智上往往优越于男性。有时她们是男性主人公经历的见证人,有时是将男性引向新生的引导者,有时又是具有极大破坏力的入侵者。在黑泽明的中前期作品中,男性是独一无二的主人公,而他晚年的作品《八月的狂想曲》和遗作《看海》却姿态鲜明地将女性主人公置于核心地位。在黑泽明早期的作品中,女性大多是在精神层面履行某种象征意义,但在他晚年的作品中女性终于成为与男性一样拥有行动力的人生达人。黑泽明是一个拥有绝对男性气质的艺术家,女性角色在其作品中的演变过程,实际上也是艺术家本人对女性认识不断深化的过程。
一、 星光引路——纯洁的少女
黑泽明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是以少年的形象登场的,这些拥有过人禀赋的少年在人生的征途上饱经历练,最后成长为真正的武士。而作为天使的少女是和终将成长为武士的少年一同登场的,她们的一尘不染使少年的心灵得到净化,获得精神上的成长。
在黑泽明的导演处女作《姿三四郎》中,少年三四郎在神社偶遇少女小夜,她为父亲祈祷时那全身心投入的姿态打动了少年的心。当他得知小夜的父亲正是自己的对手时,内心受到很大触动,以至于无法全神贯注地训练。老师对他心猿意马的状态极为恼火,告诉他:“你必须像那个女孩那样心无旁骛!”并且让他在莲池里反省一夜。黎明的雾霭中,三四郎亲眼目睹一朵洁白的莲花在眼前砰然开放,那如婴儿般纯洁无瑕的花朵使他深深体会到自然的无私无欲,也终于使他摆脱了私心杂念,领悟到柔道的真髓。
《美好的星期天》描绘了战后的荒芜,像喝咖啡、听音乐这样平常的享受对贫穷的恋人雄造和昌子来说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甚至还要被欺行霸市的流氓欺侮。偏偏此刻又下起了雨,垂头丧气的雄造只得将昌子带到自己寄居的小屋,忽然他内心急于宣泄的种种懊恼、不平与绝望都升腾为对性的渴求,他急切的求欢让昌子惊恐地跑了出去。雄造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间,他俯身拿起昌子遗忘的书包,里面掉出一个可爱的小玩具熊。他对着这个孩子气十足的玩具熊若有所思,这时门开了,昌子走进来,默默地解着自己的衣扣,雄造一把抓住她的手:“别这样,是我不好,你别这样。”一对恋人相拥而泣,隔壁电器店传来《青空》的乐曲声,屋外的雨终于停了。对于雄造的冲动,黑泽明是这样解释的:“当时的青年有什么呢?没有粮食,没有音乐会的入场券,能够得到安慰的只有性了。那些色情电影不正是这样表现的吗?”这种性欲并不是爱情的升华,而是一种原始的、动物性的欲望,反映出在物质极度匮乏条件下人类精神的空虚。在任何时代,性对于年轻男女都有着重要意义,雄造和昌子在悲惨的境遇中克服了原始的性欲冲动,踏着坎坷的道路去追寻光明的未来。小熊的孩子气与莲花的洁白一样是少女的纯洁性、纯粹性的象征,对男性主人公来说,小夜和昌子不是作为性欲对象而存在的“女人”,而是保有着纯粹性与童心的“少女”。她们的纯洁、纯粹、无私、忘我,引导少年度过精神危机,进而将精力投入到真正有价值的行动中去。
《丑闻》中的正子使少女的纯洁性达到了巅峰,她的纯洁不仅使男性的心灵得到净化,更成为他们行为的推动力。与低俗媒体对簿公堂的新锐画家青江,起初对于给自己辩护的律师蛭田缺乏信任,但在见到了蛭田的女儿——患有肺结核的正子之后,他被这个如星光般纯净、美好的少女所打动。她即使身患重病,仍然懂得关爱他人,心中没有丝毫妒忌与不平。青江因正子而信任了蛭田,但蛭田却暗地里接受媒体的贿赂,当他喝得醉醺醺回到家时,看到正子责备的目光,感觉到良心的痛楚。临终前,正子一再鼓励父亲为青江伸张正义,她的死终于令蛭田痛改前非,在法庭上说出真相。胜诉后,青江对记者说自己最大的胜利是“看到了一颗星星的诞生”,记者们听得一头雾水,观众却心领神会:那颗新诞生的星星就是蛭田。星星这个意象承载着作为理想主义者的黑泽明对美好人性的隐喻,在充斥着丑闻与恶行的俗世,一个小女孩所焕发出的纯洁与无私,的确如同映照在污水塘上的星光,微弱、渺小却熠熠生辉。黑泽明赋予这个卧病在床的少女巨大的存在价值,这反映出一种与俗世价值观截然不同的姿态。
在黑泽明其后的影片中, “少女”的含义逐渐演化为一种象征意义,履行少女职责的不一定是年龄上的“少女”,而是所有那些能够给男性主人公以启迪的女性。例如《椿三十郎》中的“少女”职责就是由睦田夫人及其女儿千鸟共同完成的,她们所拥有的稳健精神是对武士暴力精神的反拨。对武士来说,武艺是必不可少的,但暴力并不能解决一切,以血洗血的方法只能造成更惨痛的牺牲,正如睦田夫人所说:“你就像是一把没有鞘的刀……能很好地砍杀……但是,好刀是应该放在刀鞘里的。”千鸟母女的稳健主义、人道主义、博爱主义有力地纠正了武士道精神的偏颇,使其没有滑入暴力、愚忠和冷酷的深渊。《椿三十郎》中,白色山茶花顺流而下的场面,使人不禁联想起《姿三四郎》中的莲池、《丑闻》中映着星空的池沼,但裹挟着无数山茶花的溪流比静静的池塘更加奔放有力,少女的清纯美丽形象地诠释了人性的美好,她们就如同引导但丁游历天堂的贝阿特丽彩一样,成为男性成长道路上的明灯。
二、蜘蛛女之吻——男性世界的入侵者
在黑泽明的多部作品中,“女人”作为一种符号,象征那些使原本宁静和谐的男人世界陷于纷乱乃至崩坏的欲望。黑泽明的作品中很少有爱情,却常常有性,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在性问题上,黑泽明表现出强烈的“洁癖”,他极为反对电影中出现赤裸裸的性爱场面,甚至得知有些摄影棚在拍摄色情场面,都要绕道行走。对他来说,表现性行为本身不是目的,而将性置于象征层面,用以来代表人类某种邪恶、不纯的本能欲望,才能让性行为对影片情节构成影响。他认为,单纯执着于性的人只具有动物性,而泯灭了人性,《红胡子》中老工匠六助的妻子与徒弟私通,造成了全家人的巨大不幸。性的诱惑会使原本平静的男人世界发生变乱。《野狗》中的村上与游佐是遭遇相似的退伍兵,虽然素昧平生但却相安无事,但游佐为了给舞女买礼服而犯下杀人罪行,使二人的关系迅速转变为正邪对立。《乱》中的枫依靠性控制太郎与次郎,挑起父子反目、手足相残,使强极一时的一文字家族毁于一旦。
虽然黑泽明将“女人”刻画为男性世界的入侵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从男权主义的立场出发把一切罪责归咎于女性,实际上,男人从来都是自由的,他们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更有反省和赎罪的责任。在改编自《麦克白》的《蜘蛛巢城》中,出现了一个非常强势的女人——浅茅,她较为忠实地秉承了麦克白夫人的性格,丈夫弑君篡位、暗杀好友的恶行无一不是在她的鼓动下完成的,我们似乎有理由相信她是主谋而鹫津只是从犯,但鹫津真的这样无辜吗?在林中遇到巫婆的是鹫津本人,倘若他真的对不属于自己的权位没有丝毫欲望的话,完全可以对那诱人的预言一笑置之。然而,他在第一时间就对预言的内容很着迷,并急于验证它,主君的封赏部分地证实了预言的准确性,这时鹫津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惊喜。尽管弑君和暗杀是出于浅茅的怂恿,可他完全可以选择拒绝,驱使他越陷越深的是他内心欲望的无限膨胀,浅茅只不过如实地说出了他想说而不敢说的话。鹫津采取一切行动都没有任何迫不得已的理由,他是在积极地用恶行来促成预言的实现,而这一实现过程的催化剂正是自身的贪欲。如果说“蜘蛛巢城”是人间社会的缩影,那么让男人陷入罪恶之网的蜘蛛女就是他们自身在人性上的弱点。《蜘蛛巢城》展现出“将不是那个材料的人放在那个位置上的悲剧”,这个选错位置的人不是女性而是男性,他们对自己的罪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黑泽明想要褒扬的不是作为第一性的男人,而是人性的闪光点,他要批判的也不是作为第二性的女人,而是人性的弱点。
三、 静静地看海——女性的人生达人
日语中的“達人たつじん”有两个含义:第一,在某个领域经过长期锻炼,拥有丰富经验的高手,也就是出类拔萃的专业人士;第二,通达道理、心胸豁达、乐天知命的人,也就是《滕王阁序》所说“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这两种意义上的“达人”都在黑泽明的作品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黑泽明的大部分作品中,“人生达人”的角色始终由男性扮演,而在他晚年的作品《八月的狂想曲》和遗作《看海》中,他第一次把这个位置交给了女性。
《八月的狂想曲》描写了20世纪90年代,在长崎乡间祖孙四人度过的一个不同寻常的暑假。在与祖母共处的日子里,孙儿们逐渐了解到祖父死于原子弹爆炸,也逐渐了解到在亲历过那次爆炸的人们心中埋藏着怎样的痛苦、坚毅与隐忍。他们觉得祖母一定在恨美国,而祖母却淡定地说:已经过去45年了,无所谓恨与不恨了,“所有人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战争是可恶的……因为战争,日本死了很多人,美国也死了很多人”。祖母流落夏威夷的弟弟锡二郎派自己的儿子——美日混血青年克拉克来到长崎,这次寻根之旅使他亲身感受到原爆亲历者们深深的悲哀与苦痛。他发自内心地对祖母说:“对不起。”而祖母则轻轻地回答:“没关系……你来了就行了,这就行了。”二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身后是一轮明亮的满月,这个典型日本夜景所蕴含的和解与和谐是黑泽明长久以来一直向往的。影片结尾,酷肖蘑菇云的漫天乌云使祖母仿佛回到了原子弹爆炸的“8月9日”,她毅然撑着被风吹成喇叭形状的雨伞,向祖父遇难的长崎市内跑去,儿孙们则在暴雨中拼命追赶她。实际上,他们所追赶的不仅仅是一个瘦弱的老人,而是亲历过苦难的前辈们所象征的人类精神。
战争已过去近半个世纪,正在淡出人们的记忆,黑泽明觉得这是一种令人忧虑的现象。《八月的狂想曲》既没有国家与国家的对立,也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对立,坚韧的老祖母是所有晚辈的引导者,黑泽明的目的并不是塑造一个被战争夺去亲人的妇女,而是以这样一个拥有典型经历的人物来表现长崎人所拥有的“威严”——他们从来没有忘记战争带来的苦难,但他们坚强地活着,懂得反省和原谅,这样一种现代人所缺少的“威严”恰恰是对待战争和历史的正确态度。
《看海》描绘的是江户时代青楼女子的生活,这些女人所背负的苦难不仅仅是贫穷和卑微,最让她们感到痛苦的是无法信任他人、无法投入和获得真爱。 “大姐”深知青楼的种种规则与无奈,告诫刚入道的小妹千万不要对客人动真情。事实证明,她的话是对的,小妹冒死搭救了一个年轻武士并与之相恋,但危险过后武士却另娶他人。有心计、善经营、决不依附男人的大姐是地道的“青楼达人”,但这不意味着她没有炽热的情感。影片最后,大洪水吞没了一切美丽与丑恶,大姐把生的机会和半生的积蓄都给了小妹,逼着她与恋人驾船离去。万籁俱寂,她一个人坐在屋顶上,脚边是小小的灯笼,背后是灿烂的星空,虽然洪水近在咫尺,但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自言自语道:“总算可以静静地看海了。” “静静地看海”与“默默地赏月”一样,都是一种在经历了大苦难之后的平静与超脱,是一种对荒诞的命运无声而顽强的反抗,虽悲哀却崇高而美丽。
黑泽明在长达60余年的创作生涯中,只创作过四部以女性为主人公的电影——《最美》《无愧于我们的青春》《八月的狂想曲》和《看海》,而这四部作品的女主人公都是拥有强烈个人意志、具有男性气质的女性。尊重女性的黑泽明一直将描绘女性作为“圣地”加以逃避,所以有人说他描写的女性“过于理想化”。对此,黑泽明的态度很明确,他说:“我所写的女性是‘应该写的而非‘可以写的。”换句话说,在他的作品中,女性履行的是一种精神上的义务,她们形象地演绎着男性在成长历程中遇到的那些影响深远的启迪与诱惑,演绎着在心智上不断成熟的男性对他人日益增强的影响力与感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