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舍普苏

张宇

在尼罗河西岸悬崖峭壁环抱之下的河谷盆地深处，坐落着许多辉煌壮丽的古代神庙。其中最为华丽雄伟的要数名为“杰塞尔-杰塞鲁”的神庙（意为“万圣之圣”），它是为了供奉阿蒙神而建造的，但同时它也是埃及一位最为与众不同的法老驻跸之所。

这座神庙建造在由众多石柱所支撑的平台上，并有长长的坡道与其下方相连，神庙的下方曾经是一处处美丽的园林。在神庙的内壁上用雕刻和绘画的方式讲述了这位法老一生的故事：在众神关注下出生、盛大的加冕仪式、献给何露斯女神的祭品、远征非洲东海岸的蓬特地区（蓬特地区位于今埃塞俄比亚或索马里境内的红海沿岸）。图画中的法老戴着假胡须和项圈，穿着短褶裙，头上戴着君主庆典时使用的王冠。曾经伫立在通道两侧的二百多尊雕像被后来的考古学家进行了复原，其中许多雕像栩栩如生地展现了一位具有女性特征的国王形象，还有一些是一位女性领袖的石像。雕像上每一处铭文中的皇族称谓都被刮掉或是铲掉了。不过几千年后的今天一切都清楚了：这位国王的名字叫做哈特舍普苏——她一生中的最大成就，就是最终成为古代埃及唯一一位全权女法老。

哈特舍普苏所生活的年代比第一座金字塔建成晚了一千多年，比埃及人首次使用象形文字书写他们的语言要晚17个世纪之久。从大约公元前1479年到公元前1458年，哈特舍普苏统治埃及二十多年。新的王国在她的统治下相对比较和平和繁荣，在此期间，她不但兴建了众多美轮美奂的纪念碑，还牢牢掌控着通往资源富饶的蓬特地区的贸易机会，并且这些贸易获利丰厚。她不但保卫了埃及的疆土，而且在建筑和建筑装饰艺术的改革创新方面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虽然现代世界对于远远晚于哈特舍普苏的“埃及艳后”——克里奥派特拉七世以及她那短暂不幸的统治命运更为熟悉，但事实上哈特舍普苏所取得的成功以及完成的业绩要伟大和重要得多。事实上，她被认为是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最为成功的君主之一。

哈特舍普苏扮成典型的法老形象十分麻烦，她拥有国王的五个头衔，要穿男性的服饰，甚至连随身用具——包括象征智慧的法老们标志性的假胡须在内，一样也不能少。令人印象更为深刻的是，作为第一个声称自己是埃及法老的女性，她竟然采用了前所未有的手段篡夺了自己继子的王位。实际上，哈特舍普苏的统治之路从一开始就是无法被打败的。

少女法老

哈特舍普苏是备受爱戴的法老图特摩斯一世与其正宫王后阿莫司的嫡出之女。她成长的时代正值第十八王朝统治埃及之时，这一时期的埃及和平繁盛并受到了已知世界的广泛尊重。虽然她可能是图特摩斯已知的五个孩子中唯一一个拥有正出嫡传血脉的，但她并未作为王位继承人接受训练；这种训练只针对她的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进行，他们三个人的母亲都是图特摩斯一世的嫔妃。除此之外，与她的姐妹内费鲁贝蒂一样，哈特舍普苏的生活都是为成为一名法老的正宫王后而做准备的。她学习如何阅读与书写、如何管理家仆，还要参加法老和他的王后必须进行的种种宗教仪式，以维护古代埃及人所认为的宇宙秩序。

当图特摩斯一世以50岁的相对高龄逝世时，除了哈特舍普苏和图特摩斯二世这两个孩子之外，其余的孩子都已经先他而亡了。图特摩斯二世是图特摩斯一世与其妾姆特诺弗雷特所生之子。在图特摩斯一世去世70天后，人们为他举行了庄严盛大的葬礼，埋葬他的陵墓里装满了各种他在死后可能用到的东西。图特摩斯二世也将在这时选定他的妻子。年轻的图特摩斯二世如果想加冕王位并巩固权力，就必须选择具有王室正统血脉的人作为妻子。这就意味着比他大12岁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哈特舍普苏将成为他的妻子。作为图特摩斯一世与其正室的唯一后嗣，哈特舍普苏是埃及王朝保住纯正血脉的最后希望。

但哈特舍普苏并不仅仅满足于为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做王后。她还有其他的目标。在与丈夫“共治”天下三年之后，她开始独揽权柄。二人唯一一次联手合作大概就是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内菲露莉，不过有人认为这个孩子是哈特舍普苏和她的情人森穆特的爱情结晶。大约在公元前1479年，图特摩斯二世驾崩，哈特舍普苏或许为此松了一口气，年轻的继承人图特摩斯三世继位（图特摩斯三世是图特摩斯二世唯一的儿子，是他和嫔妃伊西斯所生），而哈特舍普苏开始以摄政王的身份管理国家事务。

哈特舍普苏当时或许只有15岁，但她从小就开始在父亲身边接受训练，为其日后的使命做准备。除了身为图特摩斯一世的嫡出女儿和图特摩斯二世的遗孀的哈特舍普苏之外，还有谁比她更了解宫廷生活和礼仪，熟悉神庙中的那些仪式和典礼，并且在与皇室顾问以及外邦的重要来访人士周旋的时候应对自如呢？在埃及历史上的其他时期，女人也曾因此成为年幼君主的摄政者，直到这些年幼的继承人成长到足以加冕为法老之时。所以，在图特摩斯三世成长到足以驾驭权力之前，他的继母，也是他的姑妈——哈特舍普苏一直都是埃及实际上的统治者。

要想对哈特舍普苏早期权力生涯的表现有一大致的了解，应该去参观“杰赛尔-杰塞鲁”神庙的一面墙壁，在她曾经的驻跸之所，这座墙壁上镌刻的铭文至今仍清晰可辨。上面写道，“对她的尊崇美过万物，她的光辉与形体均是神赐”。这种褒扬之词更像是出自哈特舍普苏本人之口。所有的古埃及人都要为自己准备陵墓及建造陵墓的场所。法老们惯于使用神庙和陵寝将自己的成就和美德进行夸大。比起哈特舍普苏的前辈们，她在自己执政期间修建了更多的此类建筑，也就有足够的机会把自己吹捧上天。实际上，她被认为是在夸耀自己方面最成功的法老。

作为一名朝气蓬勃的少女，她无法仅仅满足于成为一位因丈夫地位而获得财富的遗孀。渐渐地，她担当起了越来越多的责任，并对皇家的各项决定起到了越来越多的引领作用。她亲自任命官员和顾问，应对神职人员。最终在与年幼的王位继承人同时出现在庆典上时，她把自己放在了中心和显要的位置上。七年之后，在没有造成任何流血冲突或恐慌气氛的情形下，这位摄政者做出了一项勇敢的史无前例的决定——正式称帝，成为埃及的女性君主。不过拥有法老的五项头衔已经不能满足她了。在她的加冕典礼上，哈特舍普苏披挂上了全套为君主准备的行头——用男式的短裙代替了女式的长裙，佩戴宽大的项圈，并为自己戴上了象征主宰南、北埃及的红白两色的双重王冠。与其他法老一样，她也要取一个“王座之名”：她的名字叫玛特卡拉，象征法老强大到可以确定宇宙的秩序，即使法老是一名纯粹的女性也能如此。

巩固地位

哈特舍普苏既是一名专横的统治者，又是一名文雅的女性政治家，她具有足够的魅力和能力统治全国长达20多年。她使用了两种招数来确保自己的政变活动顺利进行。第一招是宣称自己是父亲钦定的王位继承人，而后为了支持自己的这一说法，她下令在自己陵寝神庙的墙壁上刻上如下的铭文：

然后陛下对众人说：“我的这个女儿，克涅梅塔蒙·哈特舍普苏——愿她得以永生。我指定她为王位的继承人……她可以指挥皇宫里所有的人，她就是你们的领袖！遵从她的圣谕，统一在她的命令之下。”皇家贵族们、权贵显要们以及民众的统帅们都听到了他对其女儿的册封，上埃及和下埃及的主宰，玛特卡拉——愿她永生。

为了防范万一有人不相信这一切，哈特舍普苏又采取了进一步的招数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以确保其作为皇位正统继承人的身份不被动摇。她发誓说，她是诸神选定的法老，而且在她出生之前就被选定了。根据“杰塞尔-杰塞鲁”神庙墙壁上讲述的故事，阿蒙神的神谕者代表神的利益宣称：“欢迎我亲爱的女儿，我的至爱，上埃及与下埃及的国王，玛特卡拉——哈特舍普苏。汝乃法老，得掌两地。”

哈特舍普苏计划接下来就要获取那些朝中重臣的支持，包括官职最高的森穆特。森穆特集女王的管家、建筑师以及女王女儿内菲露莉的导师三种身份于一身，甚至他还可能是女王的情人。为了使支持图特摩斯三世的那一派保持平静，哈特舍普苏书面同意，实施一种共同治理，她和她的继子将扮演埃及的“共主”，即联合领导人。但图特摩斯三世并没有忘记成为埃及的独裁领袖是他的天赋之权。当他快到亲政的年纪时，图特摩斯三世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故事”，去证明他是神定的王位继承人。在一个重要的庆典之日，在这位年轻的王位继承人的安排下，一列供奉着阿蒙神像的队伍在图特摩斯三世的面前停了下来，并引导他穿过了凯尔奈克的神庙直到“国王之所”。“国王之所”通常是庆典中只有法老才能占据的位置。

最后，哈特舍普苏让她的继子与她的女儿结了婚。这是一个能够严密监控图特摩斯三世的高招，同时此举还能断绝任何造反的企图。可怜的内菲露莉却因此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一方面她与躁动不安的同父异母的哥哥之间的婚姻没有得到后者的任何感激，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向自己的母亲汇报自己丈夫的一举一动。这一安排让哈特舍普苏通过操纵她的女儿扮演了正宫皇后的角色，包括执掌众多的宗教仪式和管理巨大的不动产财富。最终，内菲露莉、图特摩斯三世乃至整个王朝和其他任何人都认为哈特舍普苏至死都是坐在埃及王位上的法老。

荣耀统治

哈特舍普苏的统治与大多数法老相比，是漫长而和平的，除了执政生涯早期发生了一些对抗努比亚、黎凡特和叙利亚的军事行动，而这些军事行动也都获得了胜利。在她执政的二十多年中，她主要致力于通过对外探索、促进贸易和大兴土木来增加埃及的财富、提高埃及的实力。

作为一名具有精明商业头脑的女王，哈特舍普苏组织了一次大胆的贸易远航。船队从亚喀巴湾（红海伸向东北方的海湾，在阿拉伯半岛和西奈半岛之间）启航，穿越红海一路南行到达非洲海岸的蓬特地区。她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获得乳香和没药——两种古代世界最为珍稀的香料。这两种香料分别是从一种小灌木和一种乔木的树脂中提取出来的，而这两种树只生长于遥远的蓬特地区。乳香和没药在埃及的宗教仪式中以及对法老的遗体进行防腐处理方面都具有重要的作用。当哈特舍普苏派出的由五条船只组成的舰队经过两年漫长的航行回到埃及时，船只满载着各种货物，有香气浓烈的桂皮和没药，还有乌木、象牙、豹皮、鸵鸟蛋以及活的狒狒等等。其中最为珍贵的财富当属31棵活的乳香树，这些树的根部被球形的原产地泥土包裹着。对于哈特舍普苏而言，此次远航是她一生统治的亮点所在，也是她希望被铭刻在其陵寝神庙中以便被永久记忆的丰功伟业。这些外来的树木被种植在“杰塞尔-杰塞鲁”神庙周围，留下处处芬芳。就我们现在所知，这次对外国植物的移植活动属于历史上的首次尝试。

比起其他埃及中古王朝的前代法老，哈特舍普苏在上下埃及全境内建造了规模更加宏大、数量更加难以统计的纪念碑、雕像、神庙和神龛。当今世界的各主要博物馆的藏品中都有几件受哈特舍普苏风格影响的作品。也由于这些作品的数量大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使得其后的很多法老都想方设法把她的作品划归到自己名下。

在哈特舍普苏建造的所有建筑中，最为杰出的作品当属壮丽的梯台式神庙——杰塞尔-杰塞鲁神庙了。神庙依陡峭的珊瑚礁悬崖而建，其所坐落的地点今天称为代尔巴赫里。这一地点位于尼罗河西岸，靠近帝王谷的入口处。帝王谷的得名也正是由于哈特舍普苏之后的许多法老都在此兴建了大量的结构复杂的建筑，来与她的杰作相媲美。哈特舍普苏的神庙一方面是为了供奉阿蒙神，阿蒙神被认为是每一位埃及法老神圣的父；另一方面这座神庙也是为了将来埃及第一位女性法老驾崩之后向她献祭而建造的。设计和建造这座神庙的人是她的御用管家兼情人森穆特。神庙采用了完美的对称结构，而这种结构在一千年后的帕台农神庙建成前，再没有出现在世人的眼前。毫无疑问，这种建筑美学设计大大超越了它所在的时代。

当哈特舍普苏执政15年之后，决定要举行盛大的纪念庆典，一场只有在特定年份才举行的庆典。这种庆典活动对于大多数法老而言，一般要等到执政满30年才举行。哈特舍普苏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用别人一半的时间就已经完成了足够多的功业，理应享受这种特别的庆典。或者她为了庆祝自己30岁的生日才做了如此的安排。为了使这次庆典彪炳史册，她下令建造两座方尖碑，并安排把方尖碑树立在凯尔奈克她父亲的神庙中。从方尖碑的规划到对石料进行切割，再到运输和树起方尖碑，全部过程总共历时仅7个月，这不能不说是工程建造领域的一个纪录了。这两座方尖碑由整块粉红色花岗岩切割而成，自距底比斯很远的采石场运送而来，每块石碑的重量都远超过300吨。石碑由驳船承载，再由河岸上的木质滚筒操控，才得以运送。驳船由27条船只牵引，而这27条船只由850名壮汉划桨驱动，这才把石碑沿尼罗河运抵凯尔奈克。最后要将神庙屋顶和走廊上的立柱安放到位，以便与方尖碑匹配得当。至今仍有一座方尖碑屹立不倒，它差不多有30米（约100英尺）高。它保持着古代埃及最高纪念碑的纪录，除了罗马的拉特兰方尖碑之外，它是世界上屹立至今的最高的方尖碑。哈特舍普苏的题词被镌刻在碑体和基座上，题词的主旨照旧是颂扬诸神，也颂扬她自己。

重见天日

公元前1458年1月16日，在统治的第22个年头，哈特舍普苏去世了。不幸的是，关于她辞世的各种细节的记录都没能保存下来，但今天的通行说法认为她是自然死亡的。

哈特舍普苏死后，一系列关于扫除她留下的历史痕迹的尝试便接踵而至。她的名字被从阿布达斯和赛加拉的君主名单中删除掉，拉美塞姆墙壁上的记载也将她排除在外，按照图特摩斯一世、图特摩斯二世、图特摩斯三世的顺序记述君位传承的先后。在石制墙壁和纪念碑上留下的哈特舍普苏的形象及相关的装饰被直接用凿子剔除掉，留下了明显的空缺。在凯尔奈克还曾树起一座墙壁试图遮挡她留下的方尖碑。在杰塞尔-杰塞鲁，她的雕像和狮身人面像一起被拆毁，并被砸碎扔进了垃圾堆。看上去这种粗暴的行径不仅仅是由仇恨引发的，消除哈特舍普苏留下的痕迹便可重新书写埃及的历史，这一次便再没有女性法老的存在了。有趣的是，这种“清洗”行为都是零星地、没有计划地进行的，只是把那些可视的和容易感知到的形象删除掉了。数千年后，带有她姓名铭文的雕像在一些隐秘的地方被发现，但哈特舍普苏被说成是皇后而非法老。

就这样，这位女法老的名字被遗忘了几千年。很多世纪过去了，当所有用象形文字书写的知识也都褪去了历史的光辉之后，哈特舍普苏也随之深深地沉陷于岁月的昏暗之中。但在19世纪，杰塞尔-杰塞鲁，这座埋藏在沙丘与石堆之中的已经破败且几乎全部被烧毁的神庙，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首先到达这里并开始探索的人是西方的游客，他们越来越痴迷于古老埃及的过去；而后到来的是考古学家，让—弗朗索瓦·商博良翻译出了罗塞塔石碑上的文字，破译出了一些石雕装饰中隐藏的一位君主的姓名——玛特卡拉·哈特舍普苏。让他感到困惑的是，墙壁上的影像是一位男性的国君，而对图像进行说明的文字记述的却是一位女性的统治者。到19世纪末，大部分有关于此的困惑都已被澄清，哈特舍普苏的名字、头衔以及主要的纪念性建筑均已被知晓，在1875年出版的关于埃及考古的字典中甚至有了关于她的单独记载。2007年7月，一群埃及学学者宣称他们已经辨认出了哈特舍普苏的木乃伊，一颗牙齿和一些DNA片段的出现已经揭示了这位被遗忘的法老的秘密。

哈特舍普苏是有记载的历史上的第一位伟大的女性。她在权力上的崛起，是对她所处时代所有传统的挑战。作为一名法老，她当然与众不同——她是一名女性。她的继任者，也是她的继子和侄子——图特摩斯三世，尽管他后来成为所有法老中的佼佼者，并被誉为“古埃及的拿破仑”，哈特舍普苏所做出的重要的历史贡献与之相比也毫不逊色。在黑暗中被掩藏了3500个春秋之后，哈特舍普苏重新赢得了她在历史上应有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