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研究的语媒视界
2014-04-29王丹
[摘要]20世纪,语言问题日趋成为西方文学研究的核心。而在基于对文学语言的理解所展开的理论实践中,当代文论的语言维度得以形成与嬗变。作为富于自觉问题意识的批评理论类型,不仅从本体论上关注语言内在属性之于文学的关键性,强调审美性是文学媒介的技术延伸;而且还从逻辑与认识论方面研讨文学语言的述行性,分析文学作为文化表意媒介的实践特征,及其对于文学活动关系网络的深层规约。
[关键词]文学;媒介;语言;述行
[中图分类号]I0-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2-0073-04
The linguistic dimension of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 in the perspective of mediaWANGD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464000, China)
Abstract:In the 20th century, the media has become the core problem of literature in the study of Western literature. In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based on the understanding of language media, the language dimension of literary studies forming and development. As full of conscious awareness of critical theory methodology type, which concern not only from the ont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of language itself in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expression, emphasizing the aesthetic is a technical extension of literary language? And, also from a logical and epistemological discussion of literary language practice, analyzing the performative characters of literature as the medium of cultural expression, and its deep statute on literary activities and text generation.
Key words:literature;medium; language; performance
[收稿日期]2014-01-10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语言批评的社会历史向度研究”(13YJC751053);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项目“当代文论的语言维度及其知识语境与问题意识”(2013-GH-561);信阳师院博士科研启动基金(2012);青年骨干教师资助项目(2013GGJS—17)
对于文学和语言间关系的探讨一直是中外文论的基本话题,理论界将文学界定为“语言的艺术”鲜明地表征了这一点。不过,在理论背景、分析方法与研究思路上,传统与当代之间却有着重大区别,呈现出“前现代”与“现代”之分:“前现代”研究主要在“工具”意义上解释文学和语言间的关系,“现代”研究则强调语言之于文学和文学活动的“本体”意义。可以说,只有到了20世纪,语言媒介而非媒介所承载的“信息”才成为文学研究的问题核心。由此,在基于对语言媒介的新观念所展开的理论实践中,当代文论的语言维度也得以形成与嬗变。
一
对于这一文学研究类型的基本特征,当代美国批评家保罗·德曼在回顾自己的理论实践时曾如此说道:“我一直认为只有在坚持语言批评的分析基础上,在语言的媒介中使用它自己的术语……才能使纯粹的语言分析衍生至那些确实具有已经具有某种意识形态与政治属性的问题。”[1](p121)这一描述式的阐释虽然简明,但却使我们意识到文学语言问题的探讨论域、理论研究格局的形成与整体转换,或许并非如一些观点视之为当然地那般单纯。
从当代文论谱系的发展脉络来看,诚如德曼所言,批评实现由古典风貌到现代形态的转换,走出一条不同于传统研究的方法路径,首先源于对作为文学媒介的语言及其在文学活动中地位、作用与意义的重新发现与确证。如同传统媒介观仅仅将语言视为空洞的符号或附加装饰一般,在与之相应的文学研究模式之中,文学所负载的“内容”成为被关注的核心要素,而其构成过程和表意方式则被置于从属的第二位。这种“得意忘言”行为的后果是:不仅文学研究,甚至于文学都丧失了自身的独立性、自主性,分别沦为心理学、哲学和社会学等其他学科的附庸,以及作家生平、传记与社会背景的被动例证。
之所以如此说,恰如作为当代文论起点的俄苏形式主义所指出的:“凡是生活进入文学之处,它就成为文学,并且要像文学那样进行评价。”[2](p95)一方面,诸如概念、思想之类的所谓“内容”可以作为任何研究的材料、对象,因而它并不能作为区分文论与其他学科的标志性特征;另一方面,文学作品之所以具有持久的艺术魅力,并不取决于它所复现的人事景物本身,而在别的、有所增添的东西。但是,这种具有创造性的“东西”,并不会自己显现或直接传达,它必须经由媒介才能得以呈示。这就如同雅各布逊所倡导的“文学性”概念所强调的那样,使某一作品成为文学的特质是以畸变的语言形态存在于文学作品之中[3](p321)。所以,理论必须科学考察和冷静描述“什么是文学运用语言的特殊方式?”在这个意义上,语言媒介意味着进行种种排列组合的材料分类、识别模式及其概率,体现为词与词的序列、词的语义及其内外形式等等文体样式或类型结构的规约。而传统所谓的“内容”,实际上是材料与文学形式的融合。由此而言,语言符号不仅不是工具意义上的载体,反而是文学得以存在与建构的“本体”;文学语言也不是空洞的符号,它的涵义首先指的是媒介自身的物质性和象征性;而在这种观念下,对于文学研究来说,从语言维度展开的分析才是理解文学的根本立足点,是批评的文学阐释是否具有科学可信性的基础或前提。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自20世纪初开始,当代文论首先从本体论层面关注语言本身特性之于文学构成和文学表意的规约。由此,文学研究转向了对于文学与语言关系问题的探讨。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批评家们从符号系统上区分偏离普通(日常、科学)语言的“诗歌(文学)语言”,认为只要以文学语言的奥妙(属性、特征与功能)作为基本对象,分析文学的构成元素与建构方式,就能归纳、追寻到文学本身的内在规律与特有规则,从而说明文学之所以作为艺术的原因与意义之所在。
在这个层面上,虽然俄苏形式主义主要侧重于音韵、格律与文体风格等文学语言的能指表现,捷克布拉格学派关注文学语言的诗性功能,英、美新批评强调能在文本中带来复义性特质的语言修辞技巧,而结构主义倾心于文学意义得以生成的、语言形式的抽象结构与普遍规则[4](p53)。但它们不约而同地都把研究中心置于文学语言的形式领域,要求从德国古典美学“美”或“审美”的概念框架看待文学作品的媒介构成,认为语言结构、形式结构与语义结构是决定文学自身构造的约束、界限和进程,是“文学为美、为美之理念、为美之现实性的自身展现”[5](p11),即将文学的审美性视为语言媒介本身属性或形式标识的技术性延伸。
从俄苏形式主义直至结构主义的这种探讨,即使文学研究获得独立存在的地位与科学性,也拓展了理论对于文学自律与语言属性之间紧密联系的认识。不过,它亦将文学活动置于其自身的静态“自然性”,或者说文学语言在语音、词汇、句法方面的有限变化,从而将文学研究限制在文学媒介的封闭符号系统之中。因而它无法涵盖文学活动的所有方面,也无法从语言维度来直面和有效阐释文学、“人”与现实之间的复杂关系。恰恰也是因为如此,将语言维度的文论研究视为以索绪尔为代表的现代语言学作为主要灵感源泉、关注文学的形式结构问题而隔绝社会历史因素的“形式本体论”批评,成为国内学界对于文学语言研究的主流认识。
的确,当代文论在20世纪前期的研究重心是从本体论层面研讨语言本身特性之于文学的关键性,不同程度地忽略了语言形式之外的广阔语境。但若是以此为依据来看待文学语言研究,将其视为形式研究,并把它与文化研究相互对立,或是认为后者是对前者的取代,并将之作为区分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理论依据,则无疑忽略了“语言转向”这一知识语境的真正意谓,忽视了当代文论对语言理论进行汲取的理论旨趣与显著差异,以至于我们不能清晰辨析当代文论研究格局整体转变的内在关联。事实上,当代文论的语言研究及其问题域绝非如同某些观点想象的那般狭隘,它“一边是语言,所有的形式符号,遵循着严格的程序,分成各个种类,组合为结构和系统;另一边是语言在鲜活的交流中的显现。”[6](p197)当然,要说明这一点,就必须涉及“语言转向”究竟意味着什么?
二
从19、20世纪之交的西方哲学领域开始直至20世纪后期得以确立的“语言转向”,作为波及人文社会科学逐个领域的知识语境,它不仅意味着理论将其研究“由探讨作为表象媒介的经验,到探讨作为媒介自身的语言的转换”,更是指经由对于语言的分析研究,“更为有效的放弃再现或表现的观念本身”[7](p373),即打破传统形而上学将能指(媒介)与所指(实在)镜像对应的语言观与认识论。“语言转向”的真正目的与理论依据就在于此。同理而言,只有在以上两种表现同时交互的层面上,才能实现“语言转向”的理论目标,文学问题也才真正是语言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说,对于传统认识论的摒弃程度决定了当代文论的不同派别或潮流对于文学媒介的认识,以及经由语言问题来研究文学的切入途径、理论关注与分析方法。
而以此来观照的话,以俄苏形式主义、新批评与结构主义为主要代表的文学研究,虽然要求把语言性的文学世界同外在指涉(“物”)分开,明显有别于传统文论的思维特征与探讨方式,不再追问文学说了什么(“内容”),而是探讨“语言怎样产生出文学”?但它们基本上仍纠缠于文学如何、怎样准确而完美地呈现现实的传统审美反映论观念,以此来关注艺术媒介带来审美愉悦效果的内在性,强调语言的形式状态及其运用之于文学的意义与作用。就如同兰色姆所言,文学的语言媒介能够“恢复我们通过自己的感觉和记忆淡淡地了解的那个复杂难制的世界”[8](p82),给予我们关于世界的准确知识或艺术真理。显然,此种思考类似于逻辑实证主义与索绪尔语言学意图建立理想语言、语言研究的理念,只是将文学研究转向对作为表意媒介的语言系统(“词与词”)的研究,实现了由语言工具论到本体论的转变,但却没有从逻辑与认识论层面对文学(“词”)与实在(“心”、“物”)之间的关系,亦即文学语言的“意义问题”进行有效的追问与阐释。
从文学与实在的关系来说,语言之于文学的重要性在于其实践性。作为一种社会实践活动,语言对于世界的表述即意义并非是反映性的再现,而是解释性的构造。它之所以表意,其目的在于从理解和赋予秩序的双重意义上将“世界”予以实现,并依据这一事实来获得它自身的合法性建制。而“人”又是通过语言来感知、理解和辨识自我与世界的,这就意味着认识、经验是凭借语言的组织而成为知识或真理的,这一系列符号“集合构成了一个先天的基础结构和某种‘范畴,该范畴根据某种承载着诸事物的表象、作为一切思维的起源的‘形式,来划定感知的范围,并对被感知之物进行重组。”[9](p265)因此,对于文学来说,就如前期当代文论所意识到的,呈现在文学表述之中的人事景物并非是实在本身,而是文学通过媒介所营造的某些或然性特征,诸如非现实化的自然美、艺术美之类的范例。
由此逆推之,作为通过语言媒介来营造理想的观念事实来对照现实世界,并对世界进行语境化、文本化的想象性活动,文学貌似逼真的语言表述其实不单单是某种事实描述,更是一种以言行事的行为本身,即在某种处于主导位置的惯例、预设、信念和权力关系的影响下,去联接、介入、塑造现实世界的人与事。换言之,文学把握实在的语言逻辑在于虚构和想象。不过,它并非仅仅是对现实实在的修饰或艺术加工,而是一种包含多重选择、融合与自我消解、重构操作的“扮假作真”的述行行为。它使得“人”误以为自己真的在以“透明”的语言谈论和揭示某种事实,却忽略了语言表述之下的“行”使得“事实”出于虚构,从而给“人”的认知造成遮蔽。
正是语言活动的这种特征使得文学成为一种凭借着某种意识形态对实在进行建构的话语实践,“文学的权威性就源于对语言的艺术性的述行使用。”[10](p79)也就是说,文学的语言言说永远蕴含着某种超越语言本身之外的特定意向,其实践过程往往将各种自然化的政治、文化因素作为可供参照的认知结构,并通过生产某些原来不存在于世间的符号现实或人工之“物”来阐释现实人生;同时,文学所暗含的述行性功能,即它“对语言的这种使用使读者在阅读一部作品的时候对它所营造的虚拟世界产生一种信赖感”[10](p79),从而让它自身互文为特定文化、政治控制的表意媒介,具有意识形态性或者说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建构方式。
可以说,以福柯、德里达、拉康等为肇始的后结构/后现代主义正是从这一层面出发来汲取、发展日常语言学派的言语行为理论,并以之作为主要的理论基础来反思、质疑语言媒介的透明性,探讨语言活动对于文学的属性、价值的规约及其社会影响、文化职能。而20世纪70年代之后的批评理论思潮则沿着这一经过调整的具体思路,对文学活动——(文本/媒介)创造(作者身份、意向)与接受(读者实现、移动视角)乃至现实世界(世界存在的方式)——过程展开了各有侧重与特色的深入研究。
具体来说,解构主义批评(德曼、米勒)和后结构主义(罗兰·巴特和克里斯蒂娃)“文本间性”理论侧重于对语言修辞活动的读解,将文学视为一个具有生产性的能指漂移活动,分析历史、社会与政治等外部因素如何进入文学的语言表述得以重复,进而成为混淆“词”与“物”的所指符号,由此沟通文本内外两极,揭示文学意义结构的述行矛盾或不确定性;新历史主义、新女性主义、后殖民理论与后马克思主义文论则从语言活动的文化建构性出发,转向阐发在具体社会历史语境中,“词”与“物”是如何被功能主体、权力关系断裂或关联起来并被视之为真理的话语实践过程,由此揭露文学表述的形式、结构之下所隐藏的种族、阶级、性别与伦理等微观异化因素。经由它们的种种理论探讨与批评实践,当代文论不仅坚持了将语言问题的研究作为文学研究核心、前提的基本理论思路,同时也使得语言研究突破了文学、“语言指涉的是自身”的自然主义研究思路与模式,呈现出新的理论形式与探讨途径,从而让文学研究的整体格局也发生了巨大变革,由传统的审美关系领域步入了更为广阔的实践理性领域。
当代文论从逻辑与认识论层面对文学媒介的这种研究表明,作为一种语言的艺术,文学艺术并不存在一个最终的不变本质,而只存在一个变动不居的语言“本体”。文学是在语言形态中与世界关联,是从“世界外”到语言内,再从语言内到“世界外”的流动。因此,我们只能依据文学媒介的运作机制来把握、探讨文学的属性与功能。不过,将“审美”、“艺术”作为幻构来泛化,把种种社会、历史与文化因素纳入文学的语言活动之中,绝不必然意味着仅仅把文学作为毫不相干的“外部”事物的某种例证。因为文学理论研究的逻辑起点是语言而非别的存在事实,文学正是通过这种媒介在审美、艺术与文化、政治之间滑动或越界的。正是有鉴于此,我们认为,强调形式问题的“审美批评”与“文化研究”不是截然无关或彼此对立的两种研究模式。恰恰相反,“文化研究”是批评内在于“语言转向”之中的自我调整,二者共同构成了语言维度的文论话语中相辅相成的、不可分割的双重化视域。
三
诚如前文中德曼所描述的,作为研究文学问题的一种基本视角,将语言维度作为文学活动中心的批评理论,使得我们一方面能从文学的符号媒介系统出发,通过“形式”、“语义”与“结构”分析,来对文学文本的构成要素、符号关系的组织方式进行客观分类,并且能够描述文学形式的审美性、展现文本意义是如何得以生成的;另一方面亦能通过对文学语言活动的研究,“从词与词之间关系的研究转到词与事物或主观现象之间关系的研究”[11](p69),从而在现实的言语交流过程中把握文学语言的述行功能,及其是怎样赋予抽象的意义以具体形态的,由此超越文学媒介自身以音素为起点、以句子为结束的抽象层面,进而涉及文学活动与外部实在的关系问题,揭示文学生产的运作是如何关涉到“语言外”的环境、符号策略与言语主体的行为,以及复杂的社会历史规则和文化政治因素,并对潜藏于文本形式或表述幻觉之下的媒介意识形态进行解构性介入与文化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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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信阳师范学院讲师,文学博士)[责任编辑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