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不同的人
2014-04-29林太乙
林太乙,1926年4月生于北京。是文学大师林语堂先生次女,也是三个姐妹中唯一继承林语堂衣钵的人。她的散文篇篇如行云流水,不虚矫不夸饰,在稳重的文字中透着乐天幽默及清淡飘逸的处世哲学,流露自然迷人的风采。《林家次女》是林语堂次女林太乙的自传,描述了作者充满快乐,又好玩又好笑的童年和成长的过程,以及父亲给予作者的不平凡的教育。从中,我们可以窥视到一个时代的细节,看到林语堂及周围知识分子的不同侧面。将这些琐碎的片段组合起来,一个人看世界的方式就呈现出来了。
由于父亲所作《开明英文读本》《开明英文文法》等教科书成为全国最畅销的英文教科书,他的版税收入不少,我们搬到依定盘路一幢花园洋房,就在公共租界的边沿。那时在上海,有公共租界、大英租界、法租界、日租界,每个租界有自己的警察。
我们租的房屋楼下有客厅、书房、饭厅,厨房后面是个佣人住的房间。楼上有父母亲的卧房和我们三姊妹的卧房。黄妈铺了帆布床,也睡在里面。桐姊、舜姊从中西女塾回来,就和姐姐和我睡在一起,两张床并起来,好挤好挤,尤其是在夏天,罩着蚊帐,好像与世隔绝。她们会讲看过的电影故事给我们听。我们枕头底下常藏着从厦门托人带来的糖果蜜饯,床底还有廖家自制鸡蛋卷和椰子糕,我们一面吃一面听故事,惬意得很。桐姊、舜姊讲的多半是爱情故事,有时讲的是她们同学的故事,哪位同学又漂亮又聪明,许多家里有钱的男子追她,她都不理睬,只要嫁给她心爱的一个穷学生。我听得慢慢入睡时,她们还在讲话。 楼上另外还有一间小卧房,三伯憾庐从厦门来帮父亲编一部中文词典,他就睡在那里。我们的卧房外有个大阳台,连着父母亲的卧房,有纱窗围着。二舅一家人从厦门来玩,就睡在阳台上。英俊的二舅廖超兴是个高个子,腰杆笔挺,像大多数廖家男人一样,声音宏亮,派头很大。他会吆喝孩子们、佣人和狗,我见到他总是怕怕。二舅是西医,二舅母是杭州大家闺秀,他们有两个女儿,年龄跟我和姐姐差不多。他们来上海就是买洋货,进出惠罗公司,做西装、买皮鞋、跑马、吃大菜(西餐)。二舅吸英国香烟,喝法国白兰地酒。他爱和爸爸用英语讲话,那时会讲英语是时髦的。他们回厦门的时候,表姊妹们留下的旧丝绒西装、漆皮鞋,妈妈就给我们穿。
二舅和三伯形成强烈的比对。瘦削背弯的三伯也是医生,他在鼓浪屿救世医院读过医科,却不行医,他爱好文学。三伯就坐在饭厅桌子上编词典,文稿一篓篓地放在地上。他本性温柔,讲话时,像林家人,声音有点沙哑。他来上海和我们住之前死了一个儿子。他写了一首记念儿子的诗,带泪一再朗诵给我们听。三伯家庭负担很重,三伯母多病,有时他情不自禁,也朗诵旧词给我们听:“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后来三伯的儿子伊仲兄来上海读书,也和我们住在一起。他只好住到阁楼上去,要爬一副梯子,托开天花板上一扇小门才进得去。我放学之后就喜欢爬上去和伊仲兄玩。他会装配收音机,头上经常戴着耳机。他也会打摩尔斯电码,还会用细的钢丝编小篮子送给我。他对我说,他在研究电视,有一天,我们不但可以从空中收音,还可以从空中收影。伊仲兄喜欢卓别林,会学他走路的样子给我看。他也讲福尔摩斯的故事给我听。我常在阁楼上玩得要等妈妈叫才肯下来。家里住这么多人,妈妈的头都大了。基本上,林家的人和廖家的人个性完全相反。林家人想象力丰富,容易伤感,爱高谈阔论,天性乐观,却不怎么实际;廖家人比较稳重,务实。
六叔一家人住在柳迎村,六叔在英文《中国评论》杂志任编辑。他经常笑嘻嘻,而讲起笑话来要等他先笑完才讲得出口。像爸爸一样,也喜欢发明东西。他一直在研究利用地心吸力为动能的“永久运动”方法。他发明过一种自来墨水毛笔,一种两脚平行的圆规,一种改良的回纹针,一种能照出令人感觉有深度的相片的照相机,都没有制造。像爸爸一样,他也娶了个务实的妻子。六婶娘家姓薛,她是马尼拉富裕家庭的闺秀。他们有两个女儿,年龄跟姐姐和我差不多,她们也上觉民小学。她们也是福尔摩斯迷,常讲他的侦探故事给我们听。六婶笃信基督教,她笑颜常开,因为她把所有的问题交给了耶稣。她留长发,脸上不施脂粉,一看见我们就传主的福音,并且说她在为我们祷告。因为她知道,爸爸那时已经不信耶稣教。六婶和母亲都很会照顾丈夫。有一次,六婶说,“五嫂相信鸡蛋,我相信牛奶”,她意思说,母亲每天早上要父亲吃两粒鸡蛋,而她要六叔每天喝一大杯热牛奶。不知道为什么,六婶这句话我一直记得,大概是因为她说得那么切实肯定的缘故。
谈到上海,他说:“中国人和洋人接触,无不胁肩谄笑,必恭必敬,满口Yes,sir.中国人越是洋奴,洋人越看不起。我既以殖民自居,人也以殖民视之,所以在上海公共场所看不见有礼貌的西人。但是中国人有自卑感,连一个螺丝钉都做不好,国家怎么强得起来?总而言之,外国强,中国弱,你能说只是器械之精,螺丝钉之巧?你能说只是物质文明工业文明吗?居今之世,闻古人所未闻,见古人所未见,好学者,自然深思,不好学者,也不免深思以求其故。若还以为中国道德文明胜于西洋,不闭门思过,发愤图强,那么,中国真真不可救药了。”
父亲滔滔不绝地谈下去,母亲探望二伯母之后下楼来听见他们在谈论:“林黛玉那个痨病鬼如果多喝牛奶身体好起来,《红楼梦》将如何演变?”
“啊唷,堂呀!”母亲说,“那些小说里的人与你有什么关系?天黑了!我们回家吧!”爸爸一笑,我们便跟妈妈回家了。
(选自《林家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