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富贵
2014-04-29李晗
李晗
劫
老冯进去看守所以后,很快被人下批语说这是他命中注定该有一劫。
老冯那一辈风光过的人,大多不得善终。有赌博欠下巨债,全家跳楼的;有炒股爆仓跑路的;有吸毒败尽千金,砍杀自己父母,家破人亡的。这些人,有的有钱有权的时候,嘴脸太难看,吃相太不雅,钱来的不干净;有的刚愎自用,暴富暴穷;有的任人唯亲,被蒙蔽双眼;有的善良和气,被人算计。不论好坏,唯一相似的是,最后钱去得干净,人湮灭在时代巨轮之下。
老冯一直以为自己不同。但说这话的,一个是老冯的表兄弟,原来没少为老冯的生意鞍前马后穿针引线,老冯风光的时候他也沾光买车买房,老冯遇事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带上打手天天去老冯办公室讨债;一个是老冯亲大哥,早年靠进出口配额赚了点钱,后来投给老冯顺便做了个副总,出事后第一时间找财务把公司剩下的钱取走,还让老冯老婆把写字楼过户给他,说亲兄弟还明算帐呢;还有一个是老冯家乡的发小,没念什么书,在老冯公司当个闲职跑跑腿,出事时正好老冯名下那三十套别墅在装修,他直接开货车把电器全拉走人间蒸发。
对老冯来说,这无疑是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折磨。
在看守所的那30天,是需要干活的。基本上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除了吃饭什么的就是干活。很快,老冯手指上就磨出厚厚的一层老茧,然后就是出水泡,早上起床第一感觉就是手指巨疼,然后随着干活慢慢麻木,第二天起来又巨疼,如此反复。
好日子过了二十年,老冯哪儿受得了这种罪?除此以外,在“里面”是很难跟外界有通讯的,这太痛苦了。老冯每天心里都忐忑,不知道30天以后自己会被如何处置。
有人安慰他说,也就是经济纠纷,问题不大,交钱就能出去了。可老冯知道,自己根本拿不出钱来。公司资金链断裂,崩盘破产,欠债上亿,现在哪怕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钱都不可能拿得出。
另外一些人就说,老冯涉案金额太多,可能要判5年以上。比起来,后者是绝望,前者倒成了希望。老冯这30天每天就在绝望和希望中徘徊。好在因为老冯人看起来比较老实,又遭此打击,过往气焰都没了,所以在“里面”倒也没被欺负。
不过到第30天,是最煎熬的一天。因为“里面”有经验的人说,如果超过30天还没被取保,基本上就是批捕了,批捕就意味着出不去了。所以那天老冯几乎没什么心思干活,过几分钟就看一眼墙上的钟,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离下班时间越来越近。“里面”的人都开始拿他开涮,都说他走不掉了,安心待着吧。就在离下班还有最后30分钟的时候,监区干部来开门了,让老冯收拾下东西跟他走。
老冯当时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几十岁的人了,马上蹦起来换上当初刚进来时候的衣服。走之前跟“里面”的朋友告别,一些年纪小的混混,还开玩笑让他常回来看看。就在他们的玩笑声中,老冯离开了这个噩梦之地。
突然崩盘
京剧《锁麟囊》里有一段唱词,“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老冯很是风光过。
早年在南方一事业单位给领导当司机,有技术,能空谈,一路升到技术部门的副经理,算是该单位的骨干。上世纪八十年代末,30岁,多次出国,风光啊。照现在的话说,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青年才俊。
然后就是下海,挂在某大型国企下做了个钢材贸易公司。1992年就买了辆凯迪拉克,在某地搞了盛大的“全龟宴”,请上了当地所有的地方大员;1995年买房,南方某城市两套,家乡一套,还在老家村里的自留地盖起一栋楼房;1997年在南方又买了250平方米的办公室,1999年在那边买了最贵的楼盘,还跟某富二代合伙在香港置业开公司。
不到十年时间就累积了不少财富,这对小地方出身的老冯来说还是很传奇的。
进入新世纪以后,赚了钱的老冯开始更大的谋划:本来只做钢材贸易,算是轻资产运作,靠银行的各种抵押什么的,没压货款,后来发展成重资本,在开发区内投建厂房,又把厂抵押出去,开始投资到房地产,就只买地,然后和人合作开发,都是钱滚钱的事——连老冯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钱,总之身家上亿是肯定的。并且2008年经济危机一来,老冯不但没受冲击,反倒像打了兴奋剂。尤其是救市的4万亿打到市场上,房子接着盖,高铁一个个上,老冯越发膨胀,短期拆借、炒股炒期货、搞房地产……怎么挣钱怎么来,言必称几亿几十亿元的大投资,当然还少不了去澳门赌两手,或者在家里赌球,打十万一局的麻将。
——万一投资失败,钱收不回来怎么办?哼,老子一介农夫,想当年食不果腹,如今风光一时,手握重金,资产分散,处处都有,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老冯说当时只觉得自己就是天选之人,自信空前。
然后突然就崩盘了。
先是钢贸行业崩盘。2011年之后,行业形势一年不如一年,又赶上许多政策的变化,2012年,十个锅八个盖拆东墙补西墙的游戏终于玩不转了,老冯拖欠了某大型国企三千多万元货款。事情一闹大,国企不是吃素的,扭住老冯不放。
雪上加霜的是,老冯原来投资超过六千多万元,以二股东的身份入股了一家本地投资担保公司。后来有家公司拿着自己手头一大块地作抵押,来向老冯的担保公司借钱,成功借到三亿元。再后来,这家公司倒闭了,这块地就转到了这家担保公司名下,然而“不幸”的是,这块地迟迟卖不出去,导致这家担保公司资金链极度吃紧。随后,这家担保公司的大股东从公司“卷款”八千万元跑路了,跑路前还把那块地悄悄变更到了自己弟弟名下。
上亿欠债于是背到了老冯身上,再加上拖欠国企的货款,恶性循环,清算下来老冯算是资金链断裂了,真的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名下的土地被冻结,还有三十套别墅装修和还贷的压力,老冯主动找到国企:资产已经抵给别人了,现在还有几处房产,估价大概七八百万,要不您先收着,余下的我再慢慢还。没想到该国企新上任的领导,仔细想了想——竟然放弃了!
“我告诉你,除去利息,你欠我3000万,这事不是我手上发生的,不关我的事。现在的状态,如果你能一次性还我,这事就了了,我有功;如果不能一次性还我,我接受了你的这个方案,到时候万一处理不干净,留了尾巴,反而成了我的事。所以你这方案我不能接受。”
太实在了!实在得让老冯无话可说:钱,我是还不上了,你起诉吧抓人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黑白森林
起诉了,抓人了,老冯以为轻松了,睡得着觉了。话虽这么说,蹭蹭蹭坐电梯到达人生的高峰,被人一把推下来,摔得粉身碎骨,还得自己把自己拼回去,拖着残肢慢慢往回爬。这种痛局外人可能可以理解,却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老冯是个要面子的人。他在看守所待30天就受不了,被老婆想尽办法捞出来了。钱,当然还得设法慢慢还。
树倒猢狲散。没法子,老冯开始卖公司卖房子卖车,除了老婆和儿子住的房子没动以外,其他能卖的全都出手。卖完后都还负债几千万元吧?穷,是很摧残人的,尤其对曾经拥有过巨大财富的人来说,更摧残人的是尊严的丧失。以前个个和老冯称兄道弟的人不见了,反倒是追债的一堆。
以前每年过节,都会有陌生人给老冯儿子红包,都是求老冯办事的。为别出心裁让老冯另眼相看,有一次一个供应商还把一万元换成了崭新的成沓的一元纸币,背了个书包,连包带钱都给了老冯儿子。老冯儿子整个小学阶段没坐过计程车以外的公共交通,初中上的是50万元的国际私立。现在呢,老冯那位表兄弟的手下到学校找老冯儿子,骗说是快递,打开全是借条的复印件,还有老冯全家在公安局里的档案,叫嚣着,“7天之内你父亲不还钱,就打断你的腿。”
最惨的一段时间,老冯连家都不敢回,因为追债的一天24小时都在楼下等着,而自己身上连买一个快餐的8元钱都没有。如果说这世界是一片弱肉强食的森林,光影变迁,老冯的周围已经布满冷眼和利牙,他只能踽踽独行。
躲哪儿去?中国的私企,绝大多数是家族企业,老冯也不例外。过去二十年,老冯把他几乎所有兄弟、发小,安排在自己不同的企业担任要职。当然,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在企业里弄钱。老冯看在眼里很明白,碍于情面,始终装作不知道。现在老冯破产落难,本以为至少明面上借给他几个兄弟六百多万元,还了也就算了,结果一分都没还,各种借口的推脱。不仅如此,老冯说准备把老婆和儿子送出国避避风头,哪怕你们一个人给我十万,让我把我儿子的学费出了就行,结果更恶毒的话就来了,“你儿子怎么那么不懂事呢,你家都啥样了,还出什么国上什么大学啊,赶紧出去打工,这饭店服务生一个月还能赚1000多呢,去专卖店卖衣服,干好了,也不少挣,他就是大学毕业了,也是干这些东西,你儿子呀,干啥都不行,从小我就看出来了,你还看不明白啊。”
在他们的思维里,我是你亲兄弟,你有的是钱,借我点花理所当然,因为你有能力,对你来说是小事一桩,等到你不行了,就说“我早说过吧,他不行的,你看他那小样”。
世态炎凉,面对这种种人性的恶意,老冯老婆还不得不劝他说,亲戚们必然是希望儿子早点完成学业,说上大学无用,也是为了让他们一家早点赚钱还债——找个理由来把这种恶意的话理解得听起来还有股脉脉温情,是因为每个人都要活下去。听多了,渐渐就麻木了,什么都不用想,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也没有后悔,就只想活下去,想尽办法活下去。
老冯后来跟行业内像他一样失去一切的老板交流,发现大家都差不多,开始痛不欲生,每天在自我麻醉和自我反省中反复煎熬,竭力想去抓住一些哪怕微不足道的精神支撑。但是除非自己真正经历过这些,否则这样的体会是不可能通过言传体会到的,至多给外人作一些谈资和故事。而要说失去,老冯后来觉得自己不只是失去了金钱或者事业,而更多是情感和人格上的东西。
“马死落地行”
广东人有句俗话说,“马死落地行”。
相信运气的人,比如老冯老婆,老冯刚从看守所出来就张罗着放鞭炮,跨火盆,用柚子叶去晦气。年轻时这样一个贵气的妇人,现在总是忍不住感叹:为什么自己这么尽心尽力,上天就如此对她?
相信自己的人,比如老冯,到现在都还在打官司,追债,也被人追债。想死,只要下得了决心,想活,也死不了,饿得不行垃圾也得吃,想翻身就要拉下脸皮继续找出路。
老冯先去泰国,想做部队的大米供应,发现关系不再硬,黄了,又到中俄边境名为做原木买卖实则倒卖珍稀动物,没混到钱,再回大学找当年的同学买了一系列车载GPS的专利,又未果。后来终于遇上同大学的师弟。师弟以前只是当地供电局的小科员,1998年准备结婚时,开摩托住宿舍,女朋友全家反对,惟独老冯力挺,还给他们送了全屋装修电器。现在老冯落魄了,当年的师弟却混到了改制后供电公司的后勤总经理,开了几家会计师事务所和报关公司,自己家过去小打小闹的家具厂居然也趁着WTO的春风当上了某城市同行业的“秘书长单位”。也许是念着老冯的恩,师弟请来老冯做家具厂的职业经理人。
老冯还是有些能耐的——上世纪50年代末生人,不懂电脑,但是力推ERP在家具厂的使用,从管理层面直接每年为厂里节省上千万元的资金;不懂英语,跟一个马来人到东马,到非洲,考察当地的木材,为厂里引进了相当低廉高质的原木。
后来老冯几个年轻时候的朋友,很铁的哥们儿,从内蒙回来,又带着他开始搞房地产。怎么说呢,最寒莫过于人心,最暖也莫过于人心。至于其他,老冯也不懂得怎样去描述。
这种感觉或许就叫做孤独。之前毫不在意的东西变得遥不可及,才知道失去有多容易,再得到有多难。没有拥有过就谈不上失去,跟没有拥有过巨大财富的人谈失去财富后的种种痛苦,能体会吗?
只要活着,总会有机会翻盘的——这种话,或许只是说说聊以自慰而已。老冯老婆觉得老冯变了。他年轻时候的那种锐气、自尊,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他整个人就是个萎靡的小老头,不愿意相信任何人。其实老冯老婆也变了,因为老冯手上偶尔是有钱的,只要一有机会,她就找理由要钱,500也要,5万也要,她很省,只是怕了,希望给自己和儿子留个后手。
如果有机会,老冯或许很想对外人说一句,“真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我们家没有穷一辈子。”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2013年底,老冯在一次应酬后中了风,自此反应迟钝,家门更加冷清。
从天阶摔下来,还能再爬回去的,都是经历了火炼的人杰。可惜老冯不是。人生就是一场戏,大部分人平平淡淡地就演完了,没有鼓掌的也没有喝倒彩的,幕布就如期拉上了。老冯的故事到此结束了。别人终于可以说:“老冯这一世也就这样了吧,命呀。”闲言闲语,诸如此类。
现在老冯已经很少表达感情,或者说,他能怎么表达?
站在某街,看着曾经属于他的厂房,别墅,地皮,脑里一片空洞。也许感觉大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