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春入世

覃澈

“我想问问到底证什么根，斥什么耻？！”

43岁的佛山精武会会长梁旭辉，在四五名健壮弟子护送下，奋力推开堵在门口的层层人群，大步流星地迈进会场，对着主席台厉声呵斥。主席台上，90岁的叶准及其弟子冼国林脸色凝重，他们身后是“证咏春之根，斥武林之耻”十个醒目的大字。

2013年10月，叶准和冼国林发起的新闻发布会，遭遇梁旭辉“踢馆”，气氛一度剑拔弩张。最终，为了避免正面冲突，叶准无奈起身离场，宣布会议改期。

这场闹剧源于一块“回归本宗”的石头。

2013年9月，叶问弟子张卓庆及其徒弟梁旭辉宣布，召集咏春弟子归宗少林，并将在少林寺立回归纪念碑。这一消息立即在咏春圈内炸开了锅。咏春少林原本就是两个并立存在的武林门派，何来“回归”一说？一些圈内人士认为，张梁二人背叛了师门。

更令人愤怒的是，江湖一度传言，在少林石碑所刻的咏春谱系图上，叶问门下只有张卓庆、李小龙等弟子，俨然把叶问的两个儿子叶准和叶正排除在了正统之外。这随即引发了叶准和冼国林召开发布会，以正本清源之名奋起反击。

一场江湖纷争的背后，其实是武林规矩与商业利益的种种纠葛。咏春拳这一原本在中国大陆偏居佛山一隅的小拳种，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入世历程？

炒叶问的人

正宗之争，关乎名声与尊严，更关乎开办拳馆的金字招牌。倘若江湖上默认了张卓庆的石碑，那么姓名未刻入石碑的其他拳师，则成了“非正宗”。这无疑动摇了其商业化的根基。这其中，最受伤的人自然是通过电影《叶问》将咏春拳推向大众的冼国林。

在百年咏春史上，2008年是一大转折。此前，咏春江湖极为封闭，拳师收徒有着极为严格的条件，教拳也是一对一的私下传授，以至于咏春一派鲜为人知，而在公众中大行其道的则是，叶问弟子李小龙所创的截拳道，以及韩国人的跆拳道。

这个封闭的江湖在2008年被冼国林彻底打开。作为叶问之子叶准的徒弟，冼国林自拜师起就一直计划将师公的生平拍成电影，让更多的人感受到咏春拳的魅力。但由于咏春拳仅在佛山、香港两地为人所知，而在全国范围内的知名度却很低，所以尽管冼国林四处游说，却没有一家影视公司愿意出手。

直到2007年，冼国林遇到香港知名电影出品人黄百鸣，再次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分析称，或许叶问在外界没有太大名气，但在圈内却备受推崇，再不济全球有数百万咏春爱好者，只要大部分人去电影院，就能够保证票房。

冼国林的一番话让黄百鸣提起了兴趣。当时电视剧《李小龙传奇》在内地热播，正好让内地观众对于作为李小龙师傅的叶问有所了解。两人最终决定赌上一把。

为了保证电影能一炮打响，黄百鸣投资5000万元，并找来功夫明星甄子丹担任男主角。同时冼国林决定棋出险招，抛弃传统功夫片中的特技表演，改为拳拳到肉的真实打斗，以这种更具视觉冲击的场面，来凸显咏春拳的独特魅力。

2008年12月，电影《叶问》如期上映。“李小龙师傅”的噱头吸引了无数影迷的眼球，而片中叶问“以一敌十”的咏春功夫，更是引发了大众的疯狂追捧。《叶问》上映40天内，票房轻松突破了亿元大关，这在当时的功夫电影中绝对算是一个奇迹。

冼国林和黄百鸣赌赢了。电影《叶问》以不可抵挡之势在全国掀起了一股咏春热潮。冼国林更是趁热打铁地成立了世界咏春联会，邀请师傅叶准担任会长，自己则出任副会长，以联会平台的形式联合咏春各个支派，共同推广咏春拳。

随后两年，冼国林接连推出《叶问前传》和《叶问·终极一战》等系列咏春影片，彻底为咏春撬开了商业化的大门。

拳师的春天

电影《叶问》的走红，使得咏春拳火遍大江南北，进而改变了一大批咏春拳师的命运。如今回忆当时，北京咏春拳学总会会长王志鹏仍然激动：“那是所有咏春师傅的一次翻身机会。”

此前的王志鹏在北京双井一个十余平方米的破旧房间开班教咏春。尽管他“系出名门”，师承叶问徒孙李恒昌，但由于咏春籍籍无名，学员寥寥无几，他的拳馆一直入不敷出。为了维持必要的开支，王志鹏还不得不经常私下给人当保镖，赚点外快。

转机来自2008年。电影《叶问》的宣传需要一位咏春拳师和甄子丹同台表演拳技，工作人员找到了王志鹏，希望他能为电影“站台”。

这种机会岂容错过？不过，令王志鹏意想不到的是，他和甄子丹一起打木人桩的演出，让自己一下子红了。一时间，他的拳馆几乎被上门求学的人踏平了门槛，短短数月间，其学员就从最初的十余人激增到数百人之多，学费也从每年4000元逐渐增加到了1万元。

同样是在2008年，远在香港的咏春拳师江志强，也凭借一次偶然的机会将咏春拳的视野投向了海外。出生于香港的江志强源自叶系咏春王仕荣一脉，在“以武会友”的1990年代，他很快凭借拳头在香港武林声名鹊起，被称为“实战大师”，还吸引了郭富城、何超仪等明星学员前来拜师。

时至2008年咏春热潮，美国国家地理探索频道来到香港，录制格斗节目《挑战功夫之王》，邀请江志强出镜。电视节目中，江志强所展示的咏春格斗技巧，让全球功夫迷大开眼界。随即不少来自欧洲的功夫迷们，特地来到香港找到江志强拜师，更有不少波兰弟子建议他去波兰开设拳馆。“那里有很多咏春拳爱好者，但却没有中国的拳师指导。”

江志强的众多弟子中，一个叫涂藤耀的重庆青年拳师，借着电影《叶问》的东风，在2009年开始了自己咏春创业之旅。

早在2002年，涂藤耀就迷上了咏春拳。但由于咏春招式较为奇特，他通常独自一人在家练习，从不对外提及。“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拳，有人甚至说这是‘女人拳。”

咏春在重庆原本几乎没有群众基础，甚至没有一家咏春拳馆，但电影《叶问》改变了这一切。涂藤耀把他传授咏春拳的电话发布在网上，随即他的电话几乎被求学者打爆，“每天至少都有四五个电话，有时候甚至会接得手机没电。”

咏春江湖，一时变得波澜壮阔。

武林商规

2009年，江志强应海外弟子之邀，飞赴波兰。虽然远在异国他乡，但波兰当地咏春氛围的热烈，出乎了他的意料。当时正值波兰咏春大师伯尔尼·瓦格纳因车祸去世不久，其旗下弟子群龙无首，江志强一到波兰，便应者如云。

短短一年多时间，江志强就在当地弟子的帮助下开设了十多家拳会，旗下弟子400余人，几乎垄断了整个波兰咏春界。然而，一个问题是，拳会总部设在香港的江志强，不可能长期留在波兰，如何有效地管理这些远在海外的拳会？

实际上，这些拳会如同一个集团企业所辖的各个分公司。每新开一家拳会时，江志强到现场理顺前期工作后，便派专人打理，自己则返回香港。不过，武林规矩跟商业规则不同，这些打理“分公司”的人，并非职业经理人，而是江志强的亲传弟子。

咏春师傅旗下的学员，并非所有人都是徒弟。爱惜名声的师傅，通常会非常谨慎地考察每一位前来学艺的人。只有在人品和功夫等各方面都合格的人，才有资格“入门”，学习师门中“不传外人”的招数，而其他学员则只是交钱学习的“外人”。

咏春本是武林门派，武林不同于商业，每个入门徒弟心中都秉承着传统的“天地君亲师”观念，对门派和师傅极为尊崇。对于入门弟子来说，师傅无疑就是自己的长辈，能为师门效力更是莫大的荣誉。如果师傅将拳馆交给自己管理，显然是对自己最大的信任，根本不可能考虑私下牟利，更不会出现因为利益分配而反目的情况。

而入门弟子要得到管理分馆的资格绝非易事。坐镇分馆的人必须要经过师傅在格斗比试中的严厉考核，否则如果在他人上门“踢馆”时败阵，不但给自己和分会丢脸，也会让师傅颜面无光。一位咏春弟子透露：“坐镇分馆的人，都是师傅亲自挑选，通俗来说就是最能打的。”

江志强在波兰开设的拳馆正是基于这样的武林规矩。他将自己位于波兰的拳馆交给最有实力的徒弟们坐镇，以发工资或分红的方式给予他们报酬。

古拳术新打法

就在江志强在波兰开办拳馆的同时，北京的王志鹏决定要做一件轰动业界的大事——升华咏春。按他的话来说，是“用一种全新的模式，打造更高层次的咏春。”

王志鹏认为，咏春的火爆，得益于电影《叶问》的影响力。但如果长时间不给其注入新鲜血液，一旦“叶问热”冷却下来，咏春很可能会回到当年的窘迫状态。于是，他请来两家商业咨询公司为他的拳馆把脉。对方建议他借鉴瑜伽、舞蹈等领域的休闲健身场馆，对拳馆重新定位，轻“武术”而重“文化”。

其实，咏春原本就是一门温文尔雅的内敛功夫，大气优雅的姿势很适合“文化产业”的定位。如果将拳馆包装为文化产业公司，便能将练拳健身和传统古文化相融合。这样一来，咏春拳的“暴力”色彩会被削弱，让学员在认知上更容易接受。

2010年，王志鹏决定摒弃传统拳会模式，成立了北京颐生咏春国际文化公司，自己担任董事长兼总教练，期望将咏春打造成一个集功夫教学、健康养生和传统文化相结合的产业。

为此，他找银行贷款并东拼西凑来1000万元，在北京CBD地段拿下3000多平方米的场馆，再以纯木式的古典风格进行装修。同时他还联系上日本的朋友，让对方帮忙购置有利于调节人体机能的进口仪器，以便于学员在学习完拳术后进行身心调理。

此前拳会被误解为暴力场所，最大的原因在于教练形象问题，在外界的认知中，习武者往往和“莽汉”挂钩。为了推翻这一观念，王志鹏为自己拳会的教练重新制定了文雅的教练服，从气质形象上进行改造。

为拳会场所“镀金”后，王志鹏开始思考如何推广。以往街边发传单的原始方式被他彻底否定：“现代化的会所需要现代化的推广”。他专门建立了网站，并在首页上将自己以往参加活动的照片、接受各大媒体的采访以及拳会的各项荣誉证书等种种宣传资料罗列出来。为了让网友们能更进一步了解拳会，他还雇了客服随时接受咨询。在客户咨询过程中，客服不只是讲解拳法，更是将咏春和养生健身相结合，根据客户年龄、身体素质和习武时间等具体情况，量身定制一系列的练习计划。

除此之外，自2011年起，王志鹏频繁出没于媒体的镜头前。他数次带队参加央视《天涯共此时》以及其他地方卫视的文娱晚会。面对公众，他总会极力淡化咏春格斗搏击的特点，着重强调咏春对体质的改善。

“我的想法很简单，马云开了个太极禅院，我也想开个咏春禅院，让大家都来感受咏春文化。”如今，王志鹏麾下学员众多，其中不乏商业名流以及明星艺人。

师门名分

前辈们大展拳脚，晚辈涂藤耀也决定出招了。通过三年多时间，他聚集了一帮咏春爱好者，并收了几名入门弟子。在此基础上，2013年6月他在重庆某居民小区开办了一家小拳馆。

万事开头难。拳馆一年所需要的房租、水电等费用总共近20万元，他算计了一番，按照重庆消费水平，把一年学费定在3600元，招收50名学生，才能保证不会亏损。

那么，如何让这个偏居居民小区的拳馆，招收到更多的学员？

年轻的涂藤耀运用了微博、微信等移动互联网工具，吸引了不少对咏春感兴趣的人前来参观。为了将这些人转化为学员，他在拳馆的墙上贴满了海报。除了八斩刀、日字冲拳等基本招式介绍外，还特意挂上了小罗伯特·唐尼、李小龙和谢霆锋等明星们学习咏春的照片，用明星效应来引导潜在客户的认知。

然而，不同于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江志强和王志鹏，涂藤耀要“留住”潜在客户，还必须让他们确信自己源于咏春正宗。为此，他挂出了自己和叶准和江志强等咏春师辈，以及其他门派武术大师的诸多合影，树立了名门正统的金字招牌。

时至2013年10月，涂藤耀已经招收了40多名学员，拳馆生意火红。可是，一场“咏春回归少林”的武林纷争突如其来，或多或少地波及到了他的小拳馆。究竟哪一派才是师门正宗？咏春江湖究竟怎么了？尽管涂藤耀无意于这场纷争，但他的学员中仍然有人怀疑过他的师门名分，在打电话给江志强得到肯定回答后才放下心来。

事实上，这场纷争确实一时间扰乱了咏春江湖。一度有传言称，张卓庆和梁旭辉师徒借少林立碑之名敛财，缴纳1000美金才能在碑上留名。也有人称，这师徒两人是为了报复咏春在申请非遗时，叶问宗派名单上没有张卓庆的名字。

叶准师徒和张卓庆师徒的两虎相争，必然有损于咏春的公众名声。最终双方各退一步，叶准师徒停止了正本清源的声讨行动，而张卓庆师徒对江湖传言进行了公开辟谣。在2013年11月在少林寺立起的“世界咏春拳归山纪念碑”上，并没有出现引起众怒的咏春传承谱系图，取而代之的是，李小龙女儿李香凝、前世界拳王迈克·泰森和好莱坞明星小罗伯特·唐尼等人的“功德芳名”。

一位咏春圈内人士评价说：“这就没什么影响，只代表张卓庆自己罢了。但咏春拳的普及，并不是立个碑搞个仪式就行。”毕竟，咏春师傅闭门教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诸如冼国林、王志鹏、江志强和涂藤耀等咏春拳师们的商业尝试，正交织成了一股咏春入世的商业化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