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一种新式文化体验在近代中国(1896—1921)
2014-04-29刘潇雨
刘潇雨
摘 要:电影自晚清传入中国后,在近二十年的传播过程中,使近代中国人习得一种新型的文化体验与生活方式——“看电影”。电影文化在近代中国的生长和展开,从娱乐、教育等诸层面昭示了一个新旧过渡时代的思想潮流与风气转变。电影之从“娱乐”转为“艺术”的过程,也烛照着此间中国人的社会心态与文化观念之变动,反映的是一段具体而微的“心态史”。
关键词:看电影;电影文化;清末民初;现代性
1936年,《县训》杂志刊出一首题为《观电影戏剧》的七律:
看来一幅书图呈,离合悲欢百态生。博得众人齐注目,要从黑暗现光明。离奇巧妙夺天工,游戏偏涵教育功。劝惩不需歌舞力,莫嗟色相本来空。{1}
彼时距电影自晚清传入中国,已过去几近四十年。《县训》为地方性政治刊物,由江西省县政人员训练所发行,诗歌作者饶则裕亦是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文人,可见电影这一新式的媒介方式与文化形态,已从昔日仅为都市市民所专享的文化方式,渗透到现代中国的内陆地区,并以其新巧的表现媒介、丰富的内容传递影响着中国人对于现代性的复杂体悟。“看电影”,作为一种舶来经验,在现代中国的文化场域中扮演着愈来愈显豁的角色。
然而回顾电影在晚清中国的传入与接受过程,考察中国人是如何认识电影、观看电影、如何形成自己对于电影的理解,却并非易事。可以说,“结果”容易定论,“过程”却模糊难述。清末民初中国人对于“电影”经验的书写,目前的电影史研究尚未有过细致的描述,或许是因为内容的零散和不成系统,在长时段的历史叙述中便被语焉不详地存而不论了。其实作为一种新型的文化体验与生活方式,电影文化在近代中国的生长和展开,昭示了一个时代的思想潮流与风气转变。其反映社会、时代的程度,与同时代的文学、科学等诸领域相较不遑多让,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与彼时的文学观念及创作发生着互动。在这个特定的时间语境里,电影文化借由印刷媒介的传播,为近代中国的现代性想象提供了肌理丰富的内容。本文试图通过报刊、图像、日记、年鉴、辞典等原始材料,返回历史现场,还原晚清至民国的二十多年内中国人对于电影经验的表达与书写,其言说或许纷繁芜杂,甚或许相龃龉,却也因了是当下的即时的反应而更显生气淋漓,对我们理解此间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与思想观念,有着足资可鉴的意义。
一、“博得众人齐注目”
对于电影到底于何时何地在中国第一次放映,学术界尚无定论。通常沿用的说法来自程季华主编的《中国电影发展史》,认为1896年(清光绪二十二年)8月11日,上海徐园内的“又一村”放映了西洋影戏,是中国第一次的电影放映。“影片是穿插在戏法、焰火、文虎等一些游艺杂耍节目中放映的。自此之后,徐园就经常放映电影,一直延续了好多年,放映的多为法国电影”。{2}近年来有学者对此或提出异议{1},或为之辩护{2}。不过电影于1890年代来到中国,当时未有独立的放映场地,常依附于茶园、戏园、公园等处,作为一种新奇的休闲消遣方式为晚清民众所知,是可以确定的历史事实。晚清时期的茶园、戏园等传统娱乐场所,以及多功能的公园(如张园、徐园、愚园)、游乐园等,都承担着容纳不同大众娱乐形式的功能,传统的焰火、戏曲,摩登的魔术、电光影戏等的表演有时需要分享同一空间。
反映在早期的“观影戏记”中,对“西来之奇技淫巧”的好奇与惊喜为彼时电影观众所关心的重点。1897年6月4日(五月初五端午节),寓居沪上的孙宝瑄当晚前往味莼园,“览电光影戏”,日记中云:“观者蚁聚,俄,群灯熄,白布间映车马人物变动如生,极奇。”大概是意犹未尽,第二天晚上“复观影戏”。③味莼园即张园,为无锡商人张叔和寓沪时所建,在晚清上海,张园是市民各界最大的公共活动场所。{4}而首现于大众报刊的观影记录,是这一年6月11日和13日上海《新闻报》连载的一篇题为《味莼园观影戏记》的文章。作者称自己是听了“西友”对“新来电机影戏神乎其技”的力荐,而与友人同往观之:
驱车入园,园之四隅,车马停歇已无隙地。解囊购票,各给一纸,搴帷而入,报时钟刚九击,男女杂坐于厅事之间,自来火收缩如豆,非复平日之通明澈亮者,座客约百数十人,扑朔迷离不可辨认。楼之南向,施白布屏障,方广丈余,楼北设一机一镜,如照相架然,少顷,演影戏西人登场作法,电光直射布幔间,乐声鸣鸣然,机声苏苏然,满堂寂然,无敢哗者。{5}
另一篇名为《观美国影戏记》的文章发表于1897年9月5日上海《游戏报》,这位作者记录自己与友人往奇园观影的经历,同样惊艳于“美国电光影戏”之“奇巧幻化皆出人意料之外”,给观众带来身临其境的感官体验,如放映“美国之马路”画面时,“电灯高烛,马车来往如游龙,道旁行人纷纷如织,观者至此,几疑身入其中,无不眉为之飞,色为之舞。”看电影使观众暂时抽离现实环境,而能进入幕布上呈现的视觉奇观,沉浸于对另一种与传统中国异地异趣之生活方式的想象,影片终了,“忽灯光一明,万象俱灭”,作者遂有镜花水月之叹:“天地之间,千变万化如蜃楼海市,与过影何以异。自电法既创,开古今未有之奇泄造物无穷之秘,如影戏者,数万里在咫尺,不必求缩地之方,千百状而纷呈,何殊乎铸鼎之象,乍隐乍现,人生真梦幻泡影耳,皆可作如是观。”⑥
令人好奇的是,《味莼园观影戏记》提到了“乐声”,我们知道早期电影尚未发明出收音技术,都是黑白无声片,何来声音一说?《图画日报》登出的相关图文或能为我们解惑。方兴未艾的电影业,其引发的“上海社会之现象”,被善于捕捉新闻的画报定格下来,《图画日报》第36号的《四马路影戏之喧哗》(见图1)中记载中国人常在放映过程中为无声影戏配乐,“西人有电光影戏,固绝无声息之美剧也,乃观于四马路之各影戏场则不然,有雇佣洋鼓洋号者,间亦有用中国锣鼓者,喧哗之声不绝于耳。”{7}图文作者自述因此“绘影戏喧哗图,并缀五更调形容之”:
一更一点月吐光,影戏闹忙,呀呀得而噌,将要开场,乌都乌都是啥花样,号筒响,洋喇叭呀,声气真长,呀呀得而噌,吹得头胀。
二更二点月横空,打鼓蓬蓬,呀呀得而噌,耳朵震聋,人山人海门前拥,脚勿动,朝里望望,无啥影踪,呀呀得而噌,大家勿撞。
三更三点月儿高,锣鼓乱敲,呀呀得而噌,看客坐牢,歇子半刻做一套,好心焦,难得看见,倒说真好,呀呀得而噌,片子勿少。
四更四点月更明,影戏做停,呀呀得而噌,账目结清,为啥勿听见洋钱叮,勿开心,门市坏呀,生意勿灵,呀呀得而噌,铜钱难寻。
五更五点月向西,看客回去,呀呀得而噌,一路鸡啼,想想刚刚看影戏,真拥挤,好热闹呀,吵得稀奇,呀呀得而噌,阿要神奇。
图1 《四马路影戏之喧哗》,《图画日报》第36号
图文互证,描绘出电影初入沪上时引发的热烈反应,以及放映环境之喧闹。配乐有号筒声、喇叭声、打鼓声、锣鼓声,声声入耳;观者如“人山人海”,其场面“真拥挤”、“好热闹”。在《图画日报》第175号中,“做影戏”被列入反映上海新兴营业的写真之一(见图2),读图更可知影戏放映的具体情况。这场影戏的放映地点似在传统茶馆,屋内墙上写有“电光影戏”、“每位二十文”的字样,幕布上正在放映影片,观众在图左侧观影,右侧有一支配乐团队,演奏所用为号、鼓等中国传统乐器,图上方附文曰:“借间房子做影戏,戏价便宜真无比,二十文钱便得观,越看越是称奇异,人物山川景致新,田庐城郭似身亲,一般更足夸奇妙,水火无情亦像真。”{1}银幕上所放的是来自西方世界的景致与人物,而人们观影的同时,却又被传统中国的戏曲乐声所包围,可见早期电影的放映方式深受中国传统娱乐表演方式以及传统娱乐场所氛围的影响,新旧杂糅,端的奇异,当时的国人也自觉“是与西人造成一反例也”。{2}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这也算是过渡时代中国人一种“本土化”的“文化创意”。③
图2 《做影戏》,《图画日报》第175号
不过,无论怎样的不伦不类,电影带给中国观众的视觉冲击和心理感受无疑是前所未有的。不独沪上市民,北方城市如天津、北京等地居民也很快享受到这种新奇的文化体验。天津的玉顺茶园等传统娱乐场所渐渐将经营业务向放映影戏转移,观影戏者欣叹“其间人物活动如生,颇多妙趣”,“为得未曾有”。{4}电影所展现的日常生活场景如“火车到站”,“行客来往纷杂,或上车或下车,或由车上往车下运物,其步履其动作,一如真人,而且行走时或回首旁观,或吊臂直行,或逢人脱帽为礼,无不活动如生,所欠奉者言语与呼吸耳。”战争场面如“美军大战菲律宾图”,“其兵队或起或伏或直逼前行,或纷纷后退,枪炮齐施,浓烟滚滚”,令观者“一如身临战场”。丰富的视觉体验令观看者不禁感叹:“一切皆各别饶生趣,其佳妙处,实难以言语形容”,继而反思西方文明发达于中国的深层原因,“西人于游戏之事,皆能出奇入妙,想入非非,其他政治、工商诸大端,更不待言。我中国人能无愧色乎?”{1}
诚然,中国人之对电影着迷,除了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之外,还缘于自鸦片战争以后,弥漫全社会的取法西方之热望。人们对欧风美雨感兴趣,而电影作为视觉文化之一种,能十分直观且“真实”地将外国人的生活环境、行为事件等情状展现出来。1906年7月28日英商时新公司在《大公报》广而告之,不日将在天津天仙茶园放映影戏:“看看看,真极,看看看,奇极,看看看,活极,外国电光影戏之特色。”“凡各国山川、人物、草本、鸟兽、胜景、奇事、战争、玩耍,无不完备,且活动如生,能从戏中作戏,可谓巧之又巧矣。”“真”、“奇”、“活”,浓缩了彼时国人对于电影特点的认识,时新公司甚至夸张地宣传上天仙茶园看电影“诚为现在来津之惟一特色者”。{2}相较于中国传统的娱乐形式,电影被认为更能使人开眼界、长知识,为中国人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娱乐体验,因而受到热烈欢迎。
历时十余年的传播,电影在中国得到了热情的回应,电影放映也从茶园、戏园等传统场所中脱离出来,自1908年西班牙商人雷玛斯搭建起上海第一家电影院“虹口活动影戏园”后,万国、维多利亚、夏令配克等电影院渐次建成。在沪外地区,武汉、天津、北京、哈尔滨等大城市也纷纷开辟电影院。③至1910年代,伴随电影院兴起而来的,是一种新的电影文化,独立门户,自具身价,放映时间规律,电影片源稳定,影院也迅速成为都市文化地标,观影行为藉由公共空间的传播渗透到中国现代城市的日常生活中。
而早在1909年,《大公报》已经积极地肯定了电影的作用。2月5日“白话”一栏登出的文章,题目即颂扬“看电影大有益处”,称“中国一切的学术,久已失了古人的精意,至于游戏一门,多半是败坏道德,放荡志气的”,因而“人生没有一个正当藏修息游的法子,干正经事的时候,也是懈懈怠怠,游玩的时候,也是呆呆板板”,不若西方国家,“数百年来,在学术上十分的讲究,那宽严缓急,狠经许多人的考较,给人立处个格式来,既讲究专务作事,又讲究随时卫生,至于一切游玩的事,也都是与人心思身体有益的。”
就拿电影这一端说罢,其中的益处狠大,无论那一等人常看,都可以增长许多的知识,第一是开眼界,可以当作游历,看看欧美各国的风土人情,即如那名山胜水,出奇的工程,出名的古迹,冷带热带,各种景致,各种情形,至于那开矿的、耕田的、作工的、卖艺的、赛马的、斗力的,种种事情,真如同身历其境,亲眼得见一样;至于所演的故事里头,有许多的道理,狠可以劝善戒恶,叫人警醒;余外还有那离奇古怪的片子,也可以开心散闷,人得了闲,时常看看,岂不比听戏强的多么?{4}
将西方人对待“游戏”的生活方式、人生态度与传统中国相对照,认为西方人在如何调配严肃的学术与休闲游戏之关系上,值得中国人学习,而自西方舶来的电影正是一种“正当”、有“益处”的游戏与消闲方式。半年后“白话”刊登的文章《照妖镜》更为明确地直陈电影“实在是欧美各文明国,学问美术进化的一种大表记”:
不但能发显出各种景致,比如天然的那山水树木,人工的那楼台殿阁,并且能演出古今各种的历史,直把那天下古今奇奇怪怪的事,都缩在眼前,名山大海,奇景巧工,珍禽异兽,风土人情,技艺美术,凡是开人心的,逗人笑的,动人感情的,长人知识的,无一不有,美哉乐哉。二十世纪的人,竟能享这个眼福,真是古人梦想不到的事呀。鄙人在各种游戏上,一无所好,独单在这电影上,真是百看不厌,故此常常劝朋友要多看电影,实在比那些固俗玩艺儿,有益的多了。{5}
甚至电影院可以男女共坐,也成为市民引为新异的文化经验。1918年《申报》刊登的一则竹枝词,便是作者因见天津影院可男女杂坐,有感而发:“来到平安电影园,微闻香泽最销魂,此间男女无拘束,扑朔迷离笑语喧。(北京游戏场类皆男女分坐,惟平安电影园无此例)”{1}“看电影”以及其所裹挟的新式文化观念,逐渐改变着清末民初中国城市居民的生活方式,成为一种受民众追捧的新式的、时髦的都市现代性体验。
二、“游戏偏涵教育功”
随着电影放映的普遍化与日常化,最初的新奇体验日渐成为生活方式。体现在大众报刊上,涉及电影的文字越来越多:或专文解释电影发明原理与机器构造;或使读者了解电影演员在拍摄幕后所付出的努力,为“增影戏之价值”,有时他们甚至需“冒至危极险”;或绍介欧美电影业发展动态;或大登影戏院广告“以冀流行全球交换智识”;或放映影戏以募捐赈灾;或提示当局对于电影业的管理。至1920年代初,“活动影戏院为最厚利之营业”已是社会共识。{2}上文所引《照妖镜》一文,尽管作者仍不脱视电影为游戏的思维方式,但已觉察到观影经验中包孕的启蒙意义,将之比喻为“一件精神上的美术”,赞叹“做电影的人”,“真是世界上无声的大教育家”。③具启蒙意识的知识者们不再满足于将电影仅仅视为消闲娱乐,开始用专业的眼光来打量电影,“以启发人民之智识”{4}。
自然,讨论电影的社会功用,须立足于其传播所涉及的愈来愈广泛的阶层范围。1912年《东方杂志》登出署名“TY生”的一篇译文,文章虽然属读者来稿,又译自日文,但作为“征文当选”,也可看成是彼时国内讨论影戏与文化之关系的一种普遍观点。文章分析影戏发达之“主要动机”,即“影戏之戏资,较演剧为廉,而其戏资之廉,即因影戏者皆以机械的之演剧代手工的之演剧也,故影戏之观览客,能普及于社会之大部分及下等社会之间,如学生、兵士、劳动者、店徒、婢仆等。不能以高价之观览资观剧者,皆得观览影戏以为娱乐,由是观之,则影戏者实以贵族的之娱乐,成为民主的平民的之娱乐也。”{5}1897年上海的电影广告显示观影一次花费尚高,贵则“收洋二元”,少则也需“二角正”,⑥但看前文所引《图画日报》“做影戏”一图,1909年时“二十文”便可享受观影体验,说明电影业之迅速发展。因为十分实际的经济原因,电影比戏剧更能渗透到社会下层中,成为惠及平民的娱乐方式。
接着文章又罗列了若干“社会所以欢迎影戏者”之原因,如“时间比较的短少”,“无闭幕之费时”,“此影戏之所以为近代之娱乐也”,“其观览者之不限于下级社会,而贵族阶级亦爱玩之者,即在于此点”。“影戏之所以得扩张其势力者”,第三个原因,“即对观览者之刺激,较演剧之刺激为深刻也,此亦现代人或最进化之现代人所使然”。“善用之则其利益可知矣”。第四点优势,在迅速确实地反映当下新闻事件,“补报纸之力所不及者”。另有两点:“滑稽之趣味,较演剧为刻肖为巧妙”,“与观览者以地理上之智识,较诸绘画及普通之写真为明瞭确实也”。{7}
电影的内容领域愈丰,使用电影的社会范围也日见推广,“若教堂、学校、青年会,体育会及工厂,莫不利用之。并有大商家,取各种货样,制成影片,往各处开演,为招徕之计,而获利遂可操左券焉。匪直此也,凡关于种族、工艺、经课、博物、地理、历史、文学、宴会、旅行,与夫病疫之传播,酗酒之遗害,种种情状,可藉图画发表者,即可用电光影片,一一摄取其真象,使观者一览了然也”。{1}因此时人认定“影戏无论如何总带上几分诱掖指导社会的色彩”。{2}
鉴于“影戏之利用法,则有裨益于社会者实非一端”,在启蒙意识的观照下,有识之士呼吁社会努力利用电影之于学校教育、商业广告、史料保存等诸方面的功用,“如学校教授自然科学及历史地理心理诸学等,若以影戏利用之,则生徒易于记忆,智识便于注入。且可以应用诸道德伦理上诸教科,使之易受其刺激。此影戏之有益于教育方面也。欧美诸国,每于演剧闭幕休息之时间,及时间易慕之时(原文如此),多利用影戏为广告之机关。此影戏之有益于商业上方面也。其他如保存历史上之材料之方法,亦以影戏为最良,如最近英皇之加冕式、联军之攻陷南京等。若以影片保存之,传诸后代,可为史家参考之料。此影戏之有益于历史方面也”。有趣的是,大概是意识到电影的拟真性,肯定其“实将来文学上有益之史书也”,时人也不免担心因电影“过于迫肖,易于伪作”,“后世史家,将有不能鉴别其真伪者,此颇为憾事耳”。③
在电影的诸多功能中,中国的智识者最关心其教育作用,这与清末民初知识群体以教育醒国民、兴国家的文化诉求密切相关。此前已有论者零星文字指出电影“劝善惩戒”的教化功用,而到民国初年,这种思考开始逐渐清晰和完整起来,“盖开通民智,不仅在小说,而影戏实一主要之锁钥也”。{4}
1915年10月,《进步》杂志刊出《电光影戏与儿童关系之商榷》一文,作者署名“大可”,称“电光影戏之往观者,正如春潮日涨,而非上例所能限也”,在此种情势中,儿童受到电影的影响,实属不可避免。然“谓何种宜于编演,何种必须禁止”,作为旁观者的作者有两方面解释,“一则以为社会间之邪风恶俗,必使世人共见之,而后可以语改革也,一则谓故事之易于刺激脑筋者,既见之后乃能知其善而实践之也,由是可知凡事有一正必有一负,徒知其弊而不察其利者,非能善于观察者也,即如人生恶劣之行为,父母不能述之于子女,亦不能以类此之书籍图画使其子女见之,然其子女见之,然其子女年龄渐长,知识渐开,又不能禁之使不见不闻,杂于稗子之中,而能迟久不改其性者,惟最少数之儿童能之,不能概要其余也,则何如借影片以示劝惩,使其知所避就乎。况有多数之影片意主劝善,如表明诚实勇敢侠义诸美德,皆有裨益于儿童者乎”。{5}
一个切实的例子是菲律宾中西学校高等小学一年级生吴善星,他于星期日学校放假时与同学“往观电影戏”,并在作业中记录了自己的观影经历,所看电影为“英德两国交战之剧”,其间战争情形,除兵队外,还有地雷、潜水艇、飞机等诸种作战之器械。吴因而有言:“吾人得开广眼界,莫逾于此,故电戏实可促进民智,为社会教育之一助。”⑥“大可”若见此文,或可欣慰。
也有特出的观影经验别具个人气质,值得关注。如时任《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主笔的李石岑就认为电影有两种看法,且由看法之不同,“意义上遂生极大之差别焉”:
柏格森流动的哲学,泰半借活动影戏以为说明之资料,柏氏以持续概万有之真相,而以持续为溶和渗透之内质的变化之连续,而活动影戏适有类于是,故活动影戏自柏格森之眼观之,其不动之断片为伪,而其不断之活动为真。唯罗素则大反是,罗素本不曾观活动影戏,自阅柏格森著述,见其以活动影戏譬说其哲学后,乃往剧场观之,观后不特不信服柏格森之主张,反益悟一己之主张之牢不可摇,而更与新论理学以有力之证据。罗素谓活动影戏之活动,只是司机{1}之人之伎俩,其影片固未尝动也,故自罗素之眼观之,其不断之活动为伪,而其不动之断片为真。{2}
柏格森持论“流动哲学”,罗素阐扬“新论理学”,两家言说不同,但都从观影经验中得到解释自家学说的论据。因而李石岑慨叹:“看活动影戏,细事也,乃宇宙之大,竟得藉以是明,吾人日常所遇,孰不可以助吾人生活上之意义,而吾人乃孰视若无睹者,念柏罗二者,能不憬然欤?”③其巧妙地将日常生活中的观影体悟与形而上的抽象哲学思辨相联系,表面上谈的是时下流行之“一通常游戏”——电影,实则内在的关注点端在向大众介绍西方哲学。李石岑于1927年赴法、英、德等国考察西方哲学,在欧洲系统研习从赫拉克里特到费尔巴哈的西方哲学家的主要著作,也认真阅读马恩著作,回国后沪上学校竞相聘为哲学、心理学教授。而李氏对哲学的兴趣,从6年前这篇短文便可窥见一斑。
除了利用电影内容以达启民智的教育功用外,有识之士也希望借在影戏院的观影活动,使中国人习得现代礼仪与公共道德。沈玄庐在某次观影后写下自己的杂感,称自己在影戏院中“默察国人与西人之异点”,历数中国人之种种恶习,如“时见有中国小孩举其两手在电光中,手影照入戏片上,实令人厌恶”,反观西人小孩则因普及教育而不为此举;又如在中场休息时,许多声浪“不绝于耳”,“观之皆出于中座”,反观西座中,“则声息全无,偶有谈话,则必低其声浪”,“实我国人所不能及者”。{4}劝诫中国人要学习西方人的道德意识,注意规范自己在公共场合的举止,以文明的观赏行为来看电影。沈玄庐的观感可以代表当时大部分知识者对中国电影观众国民质素的担忧,1921年创刊的《影戏杂志》在第三期刊登出一则《影戏观众十诫》,{5}用以启蒙和教育民众如何在电影院观看电影。“吸烟、高声讲话、跺脚、猜拳、嗑瓜子等,这些原本在传统娱乐场所里司空见惯的行为在电影院却不被允许。电影院将人们带离传统的亭台楼阁,迈入现代化的豪华建筑的同时,营造了完全不同于传统娱乐场所的文化消费空间,更产生了社会文化心理上的更弦易辙”。⑥电影院规范了现代电影的放映方式,也以新的“游戏规则”塑造了现代文明的电影消费观众。
三、“电影”与“戏剧”的交错
由上述报刊文字我们也看到,未有固定统一的命名,是电影初传入中国时所遭遇的身份尴尬。时人为了将之与已有的皮影戏和“西洋影戏”(即幻灯)相区别,常名之以“电光影戏”、“活动电光影戏”、“活动影戏”等,偶尔也称“西洋影戏”。“究其原因,大约是缘于中国自古就有皮影戏等传统民间演艺形式,故1875年幻灯机传入,即以‘影戏一词指称幻灯。1896年电影输入,因其使用电力映出形象,故称‘电光影戏,又因银幕形象栩栩如生,又有‘电光活动影戏之称”。{7}
作为专有名词的“电影”,是清末天津《大公报》压缩“电光影戏”、“电光活动影戏”等名称而来。1905年6月16日,《大公报》在刊登英商快利洋行出售电影放映机和成套影片的广告时,以《活动电光影戏出售》为标题,撰写的广告词称:“由外洋运到新式电影机器一副,并影片六十余套,其景致异常可观”,是目前所见大众媒体中最早出现“电影”一词的记录。1906年2月5日,《大公报》以《试演电影》为标题,报道了“参谋处于初十晚演试秋操电影”的消息。此后,“电影”一词便在《大公报》上经常出现。《大公报》是清末北方地区最重要的报纸,由于它的影响,“电影”一词在京津地区流行起来。而上海仍多称“活动影戏”,直到1914年4月初,“电影”一词才逐渐见诸沪上报端。尽管1910年代后期“电影”的称呼已经比较普及,但称电影为“影戏”的情况并未完全消失。1918年商务印书馆所出的《妇女杂志》第4卷第7号出现两篇与“影戏”有关的文章,然一指幻灯(王传英《学艺门:趣味科学影戏》),一指电影(奠邑《活动影片之幻景及其制法(一名影戏之秘密)》),起码在命名上,彼时国人观念中对“影戏”的界定还不十分鲜明。
不过,电影与幻灯的纠葛尚属技术层面的原因,是为呈“影”的介质不同,其实不难加以区分。至1928年舒新城编纂《中华百科辞典》时,设有“电影”与“影戏”条目,同收入“艺术”一类。对“影戏”的解释为:
利用火光以映出剧情之戏。中国旧有者以纸制傀儡,于灯前映之,近世科学进步,乃有电影。{1}
“电影”(Cinematography)词条下的解释为:
以感光膜制成长带,纳入照相之暗箱内,用特别装置使之活动,以照活动物体之像,复制成干片,置于幻灯前,以特别装置,使其像以一定之速度连续投映于布幔上,则见之如实物活动者,曰电影。{2}
已经将电影、幻灯的运作原理和功能解释得十分清楚。相较之下,电影与文学的纠缠其实是更加复杂的,舒新城为“电影剧本”另辟一条目,编入“文学”类,称其:
与普通剧本近似,其特点在将内容纯由神情及动作而表现,取材以表现于画而能否动人为标准,制作时须明白叙述,何处应放大,何处应用模糊景之类,尤须注明,俾演者摄者有确切之根据,摄影时由导演者指挥各演员,摄成后有不合用须剪之。③
可见电影与文学,尤其是与戏剧的交错是更为内在的一种关系。
电影进入中国的文化消费场域,对传统戏曲的冲击不言而喻。趋新的智识者在赞扬“看电影大有益处”,其内容“何等的活泼灵妙”的同时,也处处将电影与戏曲对比,认为“中国戏,小孩子们看了,坏处狠多,好处极少”,“那些淫荡不堪的戏,最容易引诱坏了青年的子弟,不用说了;就是那好戏,也不免夹杂着邪说迷信,毫无道理,最能够锢蔽人心”,因而呼吁大众若能“把爱看戏的心,移在看电影上,管保他有益处”,甚至断言若有人“说看电影不如听戏,我敢说他,一定是俗鄙不堪的人,他那程度还够不上呢”。{4}语虽激烈,却也反映了世纪之交的社会转型场域中,新文化人对传统旧戏的价值判断。
批判旧剧之荼毒人心,中国早期的新剧家表现活跃,有时甚至搬出电影这一“援军”以“驱逐”旧戏。陈大悲曾写过一篇题为《电影戏与中国旧戏的舌战》的文章,因是为《晨报副刊》“开心话”栏目所写,行文活泼有趣,以拟人方式展现了“电影”与“旧戏”两君的论战。电影一出场便火力全开,咄咄逼人:
电影:我是二十世纪新文明的孩子,我底躯体是科学,我底灵魂是戏剧的艺术,我底呼吸是文学,我底饮食是哲学,我能代表宇宙万有,我由西方来到你们贵国,要传布快乐的福音,给财力有限的贵国人得见宇宙之奇观,世界之精华,人类之功业,实现你们“不出门儿知天下事”的成语,我以德谟克拉西为宗旨,不分阶级;即使偶尔分阶级我终以亲近穷人而疏远富人为标准,出钱愈多离我愈远,出钱愈少愈能认识我底伟大。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和我说话吗?
旧戏:你是客,我是主,常言道得好:“主人让客三千里。”你是文明人底儿子,何至于这样的出言不逊?
电影:你配做主人?你以为中国是你底领土吗?别做梦啦!新文明底产物是人类所共有的,并不分甚么国家与种族。中国底铁路、火车、飞机、轮船、无线电、电灯、电话、电报,都是中国人发明的吗?为甚么你们旅行时不说你乘了外国底火车,你们底电话为甚么不由外国人来收费呢?老实说,我就不相信甚么叫“国籍”。我到那一国,为那一国所有,为那一国所用,我就是那一国的。{1}
旧戏“守己有度”,欲以主人姿态应对,却不敌电影“有备而来”,几番舌战下来,电影指摘旧戏“有毒”,认定旧戏如今“积重难返”,“只怕未必能改得过来”,已是难以翻身:“你看看你们辩护的甚么‘皇帝儿子,‘宰相家臣,也只能赞美过去,不能改造未来!即使要改过来,也得在受过一番天然底淘汰,把腐败的质素烂透了,化为尘土之后!”{2}电影理直气壮,步步逼近,最后旧戏招架不住,又心有不甘,双方纷纷撂下狠话“你瞧我的罢!”,大有不压倒对方誓不罢休的决心。
不过在吸引观众方面,即使新剧也与电影天然处于竞争关系。随着电影大举进入中国市场,又兼价廉新颖,观众多被电影夺走。周瘦鹃曾描述当时沪上市民观影盛况,感叹电影“吸引顾客之魔力则颇不小……每值换片之期,人必蜂屯而至,在坑满坑,在谷满谷,鼓掌哗笑之声,几欲破影戏院四壁而出”。一些原先倾心戏剧的观众,也把观影作为重要的生活方式,“曲院中人,亦复嗜之成癖,多有挟其所欢俱至者……电影烨烨中,或不免几多风流韵事也”。③有人陈述电影与戏剧带给观众的不同观赏体验,“新派剧一幕里的人物,表演的时候,完全显露在舞台上面,分不出主体客体,和反面的情节来。影戏表演的次序,受导演的指挥,依了人的眼光看东西的次序,戏情里要表演许多人的动作,那片子上面便映出许多人来,要表演一个人的动作,那片子上便映出一个人来,此外如表演一部分的,譬如一手一眼,或是一管手枪,一个手表,那片子上便映出一眼一手一手枪一手表来,要放大便放大要缩小便缩小,又自由又有次序,又不多费眼光,又同时能够表演出反面的情节来,譬如一人打电话,一人接电话,又譬如一个人追说从前的事体,或是入了梦境,都可以同时表演得出来,比新派剧容易像真,容易动人”。{4}孰优孰劣,言下之意不难明了。
又有人分析电影与舞台剧(戏剧)、演讲,认为电影的效能“确是比较舞台剧和教育演讲来得深入人心。因为舞台剧任使你演者描摩得怎么的淋漓尽致,可是因为始终不曾移动地位,而且布景明明是假的,使观众觉得这是‘做戏,演讲者无论如何讲得有声有色,可是因为始终是出于一人之口,仅能够引起听众一时的同情,等到终了,人家也便淡然若忘,不像影戏是从真实的摄制的来,只要演员能够尽职,便能给观众以深刻的印象”。{5}在这种隐含的危机感下,并非所有的戏剧家都将电影引为同道,也是可以想见的。
1919年1月1日,齐如山在《春柳》杂志上讨论新旧剧难易之比较时,将“中国新戏”分为三种:
一种系旧样子的新戏,大致偷旧戏场子,以演的时候长为好,其实大半滑头,毫无长处。一种是仿电影的戏,此种现时上海狠流行,其实近于变戏法,跟新剧二字相去更远。一种是仿西洋的戏,但是跟演说差不了多少,一点美术的思想也没有,不过这种总算稍有戏剧的模型,比第二种似乎强一点。这三种新戏,无怪大家以为要不得,真也不足为训。⑥
齐如山在近代改良戏曲的过程中,自有其中西化合的艺术追求,主张用西洋剧的长处来改良旧戏的短处。而他认为“要不得”的这三种新戏,第一种和第三种都好理解,第二种“仿电影的戏”到底是怎样的新戏呢?
周瘦鹃在《影戏话》中曾赞叹“美国影戏”“机关之离奇”:“屋自升高,地能下陷,或书橱去而壁穴现,或承尘移而扶梯降。其建筑之钩心斗角,固自可观。”尽管“情节每有拖泥带水沙砾杂下之弊,与晚近海上梨园中之连台新剧,如出一辙。”{1}又批评当时戏剧界一种比较浮躁的演出方式,认为是借鉴了侦探影片里引人好奇的“机关”:
影戏中之侦探片,以机关反复,行动活泼为上,情节曲折尚在其次。近日社会中人最喜观机关,欧美人心理如何吾不之知,而吾国上中下社会以及妇孺,则无不顾而乐之。梨园中优伶,为敛钱计,每编一新剧,亦必有机关,若干种情节之贯通与否,均不问也。吾知他日变本加厉,旧剧中或亦加以机关,如演空城计时,忽平地现城墙一座,不必更用布墙为代,而诸葛亮之一琴一扇,亦能不翼而飞,从天外飞来,不亦奇笑耶?{2}
所谓“机关”,其实就是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新剧在票房上受到电影的巨大压力,因此,各种新式舞台为招徕观众,想尽办法运用“声光化电”或制造奇幻效果。另一种“仿电影”的方式,则是将真车真马、真飞艇搬上戏剧舞台,以现“未有之奇观”。③后一种虽然在表演观念上与电影共同分享了追求“逼真”的艺术观念,但齐如山指摘“仿电影的戏”“近于变戏法”,或许这两种表演方式都在他的批评之内。究其原因,可能是齐如山不满原本追求“信实更为要紧”的戏剧如此投机取巧,失却了严肃创作的艺术品格。
当然,作为同样承担起启蒙教育功能的艺术形式,电影与戏剧常常自然地被戏剧家们并举讨论。1919年3月1日,在齐如山的批评刊出两个月后,《春柳》第4期“新剧谈话”栏目登载署名“涛痕”的一篇长论文《论电影与新戏之于社会上关系》,称“电影与新戏之在中国今日也,诚为不可少之物之事。盖以其能辅助教育耳”。“电影之何以能辅助教育也?不出户庭,知天下事,电影之功用一;居今之世,尚友古人,电影之功用二;仰观俯察,多识草木鸟兽之名,电影之功用三;诸如此类,其有益于社会,较之学校,尤有功焉”。“新戏之何以能辅助教育也?劝善惩恶,教孝诲忠,演剧之本旨如斯,若以新戏演之,犹能使观者身临其境,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时而笑,时而哭,观者之感情,竟不能自主,随舞台上人以左右之也,则新戏之功岂浅鲜耶”。
电影与新戏,都以其浅显易懂的表达方式,使中国“一切不识字之人而得有教育”,“人人观电影与新戏之为愈”。因而作者期待,“苟能以良善之电影,优美之新戏,遍于全国,国民之教育可以普及,四万万人,虽不能人人皆受教育,而普通知识,当能了然于胸中,由是观之,有电影与新戏,不啻为国民而造一种幸福也欤”。
抱着为今之教育计的理想,作者对当下的电影业和戏剧业都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对于电影片之优劣,与租片者及电影园主,严订契约,先行选择,始准演之,又加以说明,俾观者受其益,当与演戏之审查脚本并重,而新戏亦须积极的改革,必使社会欢迎,不可过于高尚,亦不可过于鄙俗,高尚则不能普及,而鄙俗则又失之下流。”更提醒当局应当重视这两个行业的改良:“教育部既注重社会,而此电影与新戏亦必不肯忽视,此固当局所注意,而亦吾人所希望者也。”
而最为值得肯定的是,在文章的最后一部分,作者指出的“电影与新戏,二者有交相为用互相辅助之功”:
演新戏者,当以电影为法,盖伶人于上流社会之家庭,外国社会之情状,未必人人能研究,则一观电影,其如何表情,如何组织,皆有所参考;新戏之布景,当然不如电影布景之美观,观之亦可望改良。此就新戏一面而言,至于电影亦然。有优美之新戏,能感社会,电影虽佳,究不如新戏之易感人,故电影亦必须有进步;况乎优美之新戏,亦可摄于电影片中,是有电影而新戏易发达,有新戏而电影益精进也,互为表里以期速进,社会幸福,其在斯乎。{1}
已经完全不同于齐如山的态度,而是期待作为不同艺术方式的电影与戏剧能够师法对方,相协共进。至此,电影也从晚清的被认为是“游戏”,得以提升地位,晋升为“艺术”。从小处看,这是电影在清末民初传入中国后,被逐渐接受的过程之体现。从大处看,则可见是整个近代中国社会思想观念重构的一个表征。
四、电影:从“娱乐”到“艺术”
《中国电影发展史》将1896-1921年标的为中国电影的萌芽期。翻看报刊,我们确实能感受到1921年对于电影文化在中国的接受过程来说,是一个有着重要意义的转变的年份。这一年,中国第一份电影专刊《影戏杂志》创刊,办刊宗旨曰:“(一)发扬影戏在文学美术上的价值;(二)介绍有价值的影片给读者;(三)防止有害影片的流行;(四)在影剧界上替我们中国人争人格。”{2}尽管所登仍多为外国电影消息,但已使中国的电影工作者和电影观众有了一个集中了解、讨论电影的文化舞台。大量的中国本土电影也在这一年被投资、拍摄,《阎瑞生》、《海誓》、《红粉骷髅》等第一批国产长故事片在上海出现,并被视为中国电影商业片的发轫之作。③
还有一个历史细节值得玩味。这一年10月23日《晨报副刊》出现“电影”一栏,内收陈大悲所写影评《小东西》。这是四大副刊中第一次为“电影”设立一个栏目,在大众媒体眼中,电影已经成为一种从评坛、剧谈等栏目中独立出来的艺术形式,与文学、科学等门类并驾齐驱。从1920年代开始,随着观影的数量增加,感受更为专业化的“影迷”群体如鸳鸯蝴蝶派与电影的关系也日渐紧密,他们不仅“藉影戏场为排遣之所”{4},还从电影中寻找文学创作的资源,并积极参与制作中国电影。影业公司与国产影片的兴起,使中国电影产业的雏形逐渐清晰起来。中国观众对于电影经验的表达与书写,也更为丰富和深入。
站在1921年这个时间节点上,回顾电影传入中国的前二十年,电影文化在近代中国的生长和展开,其相对简单和零散的点点踪迹,为我们勾勒出一种新式文化体验——“看电影”——在清末民初的生成。电影之从“娱乐”转为“艺术”的过程,也烛照了新旧过渡时期中国人的社会心态与思想观念之变动,反映了那一时期人们的“心态史”。
【责任编辑 穆海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