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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公文的白话化转型

2014-04-29侯吉永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文言

侯吉永

摘 要:民国时期白话文运动如火如荼之时,公文领域却依然故我地使用文言,白话化(真挚平易)虽然一直是公文语体的实践方向,但进程却相当缓慢,成绩也乏善可陈。官方公文坚守文言的背后,既有语言因素,公文的程式结构与文言长期契合,白话一时难以取代;也有社会政治因素,标举文言在于维持精英主义的知识体制和特权阶层的文化霸权,文白的分野标示着阶级的对抗与话语权力之争。

关键词:公文;白话化;文言

民国时期,白话文运动如火如荼之时,公文领域依然故我地使用文言,白话化的进展非常缓慢,也未取得多少可圈可点的成绩。学界对此也未有关注。本文讨论的重点是:公文的白话化为何缓慢?公文领域坚守文言的背后有什么因素?在语言文学现代化的视野中,这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白话与文言相对,本文要讨论的公文的白话化,也即公文从文言文到白话文逐步过渡的转型过程。饶有意思的是,民国官方文件在述及这一现象时,并未采用“白话文”这一名称,统一使用的是“语体文”。对语体文与白话文之间的概念辨析,历来有两种观点。一种是两者无区分,“语体文就是白话文,即用人民大众的语言很自然地写出来的文字”{1}。《现代汉语词典》也持这种看法,白话文“也叫语体文”{2}。另一种观点是两者有区分,“语体文是摒弃了口语成分的、规范的现代书面语”③,与白话文的区别在于是否含有口语成分。台湾学者洪五宗也说:“语体文”虽然“是以国民日常使用之国语语体写作”,但“并非完全为白话文”,“它比散体文言文浅近,比白话文稍深入,可以说是一种半文言与半白话之文体,高雅大方,适合现代公文。”{4}语体文比白话文要规范——这也正是官方文件采用“语体文”而不用“白话文”的原因。结合公文的历史语境来看,第二种观点显然更资取信。基于公文的“官方”特点,公文的白话化不可能像白话的文艺文那样通俗俚白,在易懂的基础上,它还是要摒弃口语,追求简约、严谨的风格。所以公文只可能“语体化”,而不能像文艺文那样彻底“白话化”。“语体化”和“白话化”二者在“明白易懂”的程度上有所不同。但这个不同并不影响“公文白话化”这一概念的使用。所以在术语的选择上,笔者还是按照惯常的接受和理解,采用“白话化”这一通俗的说法。

一、公文白话化的渊源与前奏

(一)民国公文白话化的渊源

要探究公文白话化的渊源,先要厘清文言与白话的历史分野。古汉语最初是白话,周秦时代的书面语和口语基本是一致的,只是文字的变化速度总是落后于语言(口语),书面语与口语的距离遂越来越大,言文分离,由是古汉语在发展演变中形成两个支流:文言文与古白话。“周代和周代以前所遗留下来的书面语,秦代至汉初的某些书面语,大致是和当时口语相近或一致的,汉初以后,各时代文人的书面语仿照前人的词汇语法用法和行文格调,成为一种脱离当时口语的‘特殊书面语。这种‘特殊书面语被称为文言文。从汉末魏晋以后至五四前,还有一种与口语基本一致的书面语,这就称为古白话。”{1}书面语脱离口语,文言与白话分流,大致始于汉代。魏晋时,古汉语已经形成文言白话之别。

周秦时代的书面语和口语既然一致,那么上古的公文自然是用白话书写的。钱玄同为胡适《尝试集》作的序文中所说,《尚书》中的篇章,“像那《盘庚》、《大诰》,后世读了,虽然觉得佶屈聱牙,异常古奥;然而这种文学,实在是当时的白话告示”。{2}只是“由于语言的常常变动,甲时代的口语到了乙时代成为古语”③,古之白话也成了今之文言。

西汉初期,朝廷诏令也是很近于白话的,比如汉文帝遗诏(前157年):“朕闻之: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当今之世,咸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汉书》卷四)甚至到昭宣之间,很多诏令也还是明白如说话的。{4}

就是在文言与白话分离的时代,“历代的诏令,告示,家信,诉讼的状子与口供”,也“多有用白话做的”。{5}胡适指出的这一现象,吕叔湘也有相似的论述,并解释了个中原因。比如供状,一件案子的是非曲直,不容许玩弄文辞,既从实招来,就得照实记录。奏议中陈述案情,涉及民生时政,自然要用实际语言来记述事实的真相。书简往来,求其明确,不需掉文,所以也用语体。这都是“应用之文,‘真重于‘美,自然倾向语体”。⑥

“只有复古的风气太深的时代,或作伪的习惯太盛的时代,浮华的风气埋没了实用的需要,才有佶屈聱牙的诰敕诏令,骈四俪六的书启通电”。{7}而在不尚文华的时代,比如元代和明初朱元璋时期,白话口语式公文则比较盛行。

由此可见,“用白话写公文,是‘古已有之的事,尤其是要保存真相、以及要民众共晓的时候”。{8}这是民国公文白话化的历史渊源。也因此,南怀瑾说,民国公文提倡语体,“虽然说是革新,如果在中国文化精神的立场而言,应该说这正合于中国文化固有精神的复兴运动”。{9}

(二)民国公文白话化的前奏

民国公文白话化的前奏,当推晚清告示的韵文化和白话化。

告示乃各级官府以张贴形式向广大百姓宣布告谕、政令的公文。告示既为宣示大众,理当迁就文化水平不高的下层百姓,自应通俗易懂,使用白话也是题中之义。但从杨一凡、王旭汇编的十卷本《古代榜文告示汇存》来看,宋元明清的告示大多却是文言,或者是熔铸白话的半文言,纯粹用白话者寥寥无几。{10}也可能白话告示因为粗鄙俚俗,有失官僚士大夫身份,在编入文集时被即行删汰了。但告示以文言写就,确也是古代的普遍现象。

清代中后期,一种用韵文写就的“斗方告示”开始盛行。许同莘曾对其做过文体溯源:“榜文以四字为句者,近代谓之斗方告示,其体始见于应劭《风俗通义》。至宋时则州守劝谕部民,间一用之。……泉州隆兴《劝农文》,亦四言而用韵语;其一用五言韵语。虽名榜文,实歌谣也。”{1}这种“斗方告示”在宋代“间一用之”,到晚清蔚成风气,个中缘由,据夏晓虹的分析,可能与汪辉祖的主张和倡议有关。{2}汪氏1793年写成的《学治臆说》,卷上《告示宜简明》一条云:

告示一端,谕绅士者少,谕百姓者多。百姓类不省文义,长篇累牍,不终诵而倦矣。要在词简意明,方可人人入目。或用四言八句、五六言六句韵语,缮写既便,观览亦易。庶几雅俗共晓,令行而禁止乎。

在汪氏看来,长篇累牍的文言告示有碍传播,不如用韵语写就,词简意明,琅琅上口,易于记诵流传。通俗的韵语介于上层社会的文言与下层社会的白话之间,百姓可晓,绅士也不致因其粗鄙俚白而排斥,所以可以“人人入目”。汪氏的《学治臆说》向来被官场中人奉为官箴、指南。其主张对晚清韵语告示的流行,应该起了不容低估的推波助澜作用。

在清中后期一些人臣的文集中,韵语告示渐趋增多。《左文襄公全集》“告示”一卷,10篇告示中有2篇采用四言韵语。《张之洞全集》中有4篇四言告示。乾嘉年间历任县、州、府长官的张五纬,其文集《讲求共济录》收有66篇文告,其中11篇为韵文告示。1872年上海知县叶廷眷新官上任,半年之内接连启动都台河、护城河、三林塘河三个河道的清挖工作,自11月16日至12月28日,连续在《申报》上刊布了5篇河工告示,皆为韵文。叶氏声名远播,其韵文告示也在《申报》上造成极大的示范效应。③

文言告示一方面走向了韵文化,另一方面也在晚清白话文运动的影响下走向了白话化。一则封疆大吏皆有白话告示流布社会,如四川总督岑春煊和两江总督端方各自做有劝诫缠足的白话告示,影响甚大;二则130多种白话报刊对白话写作的呼吁,也致使这一时期白话告示数量大增。据《顺天时报》记载,“近者京师报界,争以白话记浅近之事,遂成一种风潮。至各衙门告示,亦往往以白话演之,足见风尚之流行”。{4}

《大公报》的创始人英敛之曾发表《白话告示的好处》一文,主张:“政府里再出告示,一律改用白话,越浅近越好。有个政令,贴出告示去,叫那认识字的人,念给不认识字的听,念完了大家也就都明白拉,这有多们省事呢。”{5}此一时期报界提倡白话告示,不仅是为了易懂明白,还与“开通民智”相联,意欲逐渐激发民众参与新政的热情。

随着白话文运动的扩展,连韵文告示这类“迁就愚民”的浅俗文字,也被认为不合格,称其“大概勉强凑成句儿的多”,“文义不通”,不如白话明白。《京话日报》甚至提出告示可用方言来作:“据我们的见解,凡是告示文字,都当用白话编成。各处的言语不同,也可以随著土音编造。”⑥其后不久,京师外城工巡分局起而响应,写出了纯粹的京话告示。{7}

晚清告示的韵文化与白话化,影响深远,民国时期告示(布告)的写作基本上是沿着这两条通俗化的路走的。可以说,晚清告示的白话化,拉开了民国公文白话化的帷幕。

二、公文白话化的讨论与进程

(一)民间人士的呼吁与提案

民国时期对公文白话化的讨论,始于胡适领衔的白话文运动。刘半农批判官署之文牍告令充斥典故四六,有“滥用文学之弊”。主张应用之文务求实在,说理通达,应革除过去骈俪古拙、依附古人的习气。{1}其后钱玄同自读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后,发表《论应用之文字亟宜改良》一文,提出应用文改良的十三事,最根本的是“以国语为之”和“绝对不用典”,提倡“言文一致”,以今语达今人之情,“无论深浅高下,总要叫别人看得懂。故老老实实讲话,最佳”。{2}1919年蔡元培在《国文之将来》的演讲中对应用文的白话化充满信心:“照我的观察,将来应用文,一定全用白话。”③此一时期对应用文语言改良的讨论,是在白话文运动的背景下进行的,虽涉及公文,但并不针对公文,公文的白话化还是一个模糊粗浅的概念。

在北洋政府教育部颁令全国将小学国文改为语体文,白话文运动初战告捷之后,1922年9月,胡适重申国语统一筹备会第四次年会所提议案,“请教育部把一切公文改成国语,并且加上标点符号,给全国做个榜样”,提请教育总长汤尔和批准实行。{4}胡适的提案并未得到教育部的回应。1923年第九届教育会联合会议上,北京教育会提出“建议教育部并请咨行各部院转饬全国各机关,所用公文布告,一律改为语体案”。该议案也未获通过。{5}

公文能否白话书写,议案能否通过,关键要看政府官方的态度。胡适等人提议公文改用国语,自是扩大白话文地盘的维新行为。不过当时的军阀政权,从袁世凯到张作霖,几乎全都尊孔守旧,力图保存传统道德秩序。⑥更有甚者,1925年出任教育总长的章士钊,一方面在大学设立“古文外科”,颁令中学生读经,提倡文言文;另一方面又创办《甲寅周刊》,攻击白话文。{7}在这样守旧的风气下,公文的白话化只能停留在议案阶段。

(二)政府官厅的试验与倡导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力图新政。1928年6月公布的《公文程式条例》曾规定:“公文书得用语体文,并得分段标点”,但施行的条件并不成熟,五个月后再次公布的《公文程式条例》,又将此条删去。{8}

1928年内政部颁布《暂行公文革新办法》,其第三条指出:“公文往来,有如对晤,无论上行平行下行,均以真挚明显为要,凡艰涩语句,孤僻典故,虚伪誉词,应一律免用。”此条可谓是将五四时期刘半农、钱玄同的应用文改良方案付诸推行,指出了公文白话化的方向——真挚明显,平易通达。第六条指出:“凡批示、布告之类,直接对民众言者,应一律采用白话,并用新式标点,俾通晓文义者,一目了然,即不识文字者,亦可一听即解。”{9}此条意味着官方对白话布告的肯定和赞同。内政部《暂行公文革新办法》所提的这两条虽不新鲜,却是民国公文白话化在官方体制内的开端——它昭示了民国公文白话化循序渐进的改良进程。

1930年,主持教育部的蒋梦麟为《划一教育机关公文格式办法》作有一重要序文。在序文中,蒋氏指出,“旧式的公文,实在太僵腐了,不能和现在革命的时代相适应,当然有改革的必要”。改革的范围,理应包括程式、形式(纸式)、格式、作法、套语、文腔等。在文腔一端,蒋氏认为,公文是各级政府机关之间或政府与人民之间叙事说理的工具,“为清楚亲切起见,当然是以改用白话最为适宜。现在即使不能完全改革,似乎应该渐渐地向这条新路上走去,尤其是教育机关”。{10}与此相应,《划一教育机关公文格式办法》提出:“公文应采用语体文,布告、宣言、告诫文字,以及方案计划、说明书、谈话、讲演稿、会议记录等,尤应尽量采用语体文,以示倡导。”{1}此处虽明确“公文应采用语体文”,但明显带有逐步推行的试点性质:由教育机关辐射其他系统,由非法定文种辐射法定文种。事实上,蒋氏也深知公文的白话化相当困难,所以只是向这个方向努力。此后教育系统的公文,绝大多数仍旧采用文言书写。《划一教育机关公文格式办法》附录了15篇公文例文,仅有2篇白话。

1933年8月行政院颁发《各部会审查处理公文改良办法》,对教育部《划一教育机关公文格式办法》所提的四条改良方案(分别关涉标点、分段、套语、语体),几乎全部肯定,唯独对公文语体改良一案(即公文采用白话文书写)不予采纳。{2}可知公文的白话化此时似乎仍旧不能“合乎时宜”。周乐山1933年写就的《应用文精义》在论及公文的改良时说,“白话公文近来略有应用的端倪”,他虽然承认“公文宜用白话,是不容怀疑的”,但同时也认为,白话文体取代文言公文,是“将来的趋势”。③

1935年林语堂曾以嬉笑幽默的笔调历数文言在应用领域的盛行:

近日中国学生学白话,毕业做事学文言,此一奇。白话文人作文用白话,笔记小札私人函牍用文言,此二奇。报章小品用白话,新闻社论用文言,此三奇。林语堂心好白话与英文,却在拼命看文言,此四奇。学校教书用白话,公文布告用文言,此五奇。白话文人请帖还有“谨詹”“治茗”“洁樽”“届时”“命驾”,此六奇。古文愈不通者,愈好主张文言,维持风化,此七奇。文人主张白话,武夫偏好文言,此八奇。{4}

公文虽然仍旧采用文言,但在三四十年代,真挚明显平易通达(白话化)却一直是公文语体的努力方向。国民政府每有颁布公文改良的训令,虽未提及公文应采用白话书写,但都将“简明”二字作为公文语体改进的目标与要求。如1938年7月行政院颁发《公文改良办法》,第三条指出公文“文字力求简明”;1940年10月行政院颁令“嗣后各种布告文字,务须力求通俗”;1942年行政院令发《公文改良办法》,第五条指出“公文应力求扼要简明”;1944年7月军事委员会颁发《军用文书改良办法》,又提出“公文文字应力求简赅”。{5}

(三)民国公文白话化的成绩

经过数次提倡,至40年代,公文虽仍用文言,但大多已是简明浅易的文言,引经据典故作深奥的文书已很少见,上下级行文语气也较北洋政府时期平和不少。如朱自清说,现在社会中应用的文言,早已不是因袭的古文,自梁启超新文体以来,文言的句子越来越长,虚字越来越少,典故越来越少,只朴质地说理纪事,“实在向白话化的路走”。他曾将《大公报》上一段文言文,略换几个字,就成了现成的白话;又将同日同报上一段白话文,略换几个字,又成了现行的文言。所以,“现行的文言白话并不全如此相近,但在应用文方面,二者相差的确不怎样远”,这可以说是“文言的白话化”。⑥朱自清的论述虽非专指公文,但同样适用于公文。他在另一篇文章里谈到,公文也正在逐渐地白话化,“譬如蒋委员长的许多告国人书,已经全用白话”。{7}

虽然公文正在逐渐地走向白话化,但真正将“公文采用白话”一条写进国民政府的公文程式“条例”,却一直等到70年代。1973年,行政院依照院长蒋经国指示,颁行《行政机关公文制作改革要点》,规定“政府机关向公众宣布的所有公告一律采用语体文”,“政府机关公文尽量改用语体文”。{1}

三、公文白话化进程迟缓的原因检讨

民国时期,白话文虽在文艺领域取得巨大成绩,却难以占领公文领域,郭绍虞甚至说“不免令人怀疑到白话文的成功安在”{2}。民国公文难以彻底地白话化,其中有语言因素,也有社会因素,笔者择其要者分析如下。

(一)语言因素

1.公文积淀的程式结构与文言契合,白话一时难以取代。

公文的叙述有一套结构程式,通篇依赖套语连缀。民国时期这个套语程式虽然在逐渐演进,但并没有发生多少实质性的变化。公文的套语程式来自历史的积淀,与文言是相契合的。要采用这种结构程式,就要用文言。要改用白话,“就得创制一些同白话文相适应的格式、术语和语式才行,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③朱自清早在1939年就有与此相似的论述:

书信已经有用白话的,但因文言信有许多程式,可以省事,中年以上的人还是用文言的多些。这里可以看出,白话没有能普遍地应用,程式化不够这一层关系很大。若有些人向这方面努力,试造种种应用程式,让大家可以试用,逐渐修正,白话不久便可整个地取文言而代之,文言便真死了。{4}

正因为这个缘故,政府文告,蒋介石的告国人书,本没有固定的程式,所以容易白话化;解放区的公文,很多并不讲究公文的格式,也容易白话化。而国民政府的公文,通篇依赖旧式套语,其白话化自然是缓慢的。

也因为白话公文尚无程式可以凭借,30年代政府官厅提倡公文以白话书写时,一些机关办事人员颇有不知何处着力的惶惑。在他们看来,文言公文有程式可以依赖,所以容易撰拟,“文言的做法,是容易得很,譬如说公文罢,只教几个……等因奉此……一来,将来文一抄,不怕是怎么复杂的案卷,就一目了然了”。而白话公文,抛开“等因奉此”之后,该如何撰拟,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他们“痛惜着这美妙的公文程式的将被革除”。{5}

旧有的套语程式既已形成一个自足的系统,自然具有相当的稳固性,而白话公文尚处在摸索阶段,势必难以摆脱旧有程式的影响。当时也有一些尝试用白话书写,与旧式套语结构硬性拼接的公文。兹举晚清四川总督岑春煊一则告示为例:

四川总督岑制军劝戒缠足示谕,为明白劝告事。

光绪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钦奉上谕:至汉人妇女率多缠足,行之已久,有乖造物之和。此后缙绅之家,务当婉切劝谕,使之家谕户晓,以期渐除积习。等因。钦此。钦遵在案。本署督部院时在山西巡抚任内,业已恭录谕旨劝谕禁革。今来四川,访闻此邦缠足之风比山西更甚。此事在做父母的不过因为众人习惯的事,又怕女儿不缠足将来不好对亲,这也是人情。却是你等须知,朝廷岂是不体念人情的。看起来这又是一件很琐屑、不要紧的事,何至要烦上谕劝告。皆因缠足有三样关系国家、关系众人的弊病,又有一样关系一身的弊病。本署督部堂如今敬谨先将上谕的意思说与你们听,再听你们解释不好对亲之惑。……⑥

此段首先照录皇帝上谕,采用“钦奉上谕……等因,奉此……在案”的文言格式,然后直接转入白话,其中不乏口语,犹如对面言谈。虽然明白易懂,然通篇文言词汇(有乖、以期、业已、更甚)与白话语句(你等、说与你们听)杂糅,颇显生硬,不伦不类。文言的底子难以丢掉,白话的语句有待规范,民国时期的白话布告基本都难逃此弊。很难说这就是白话公文成功的典范,可以推广和效仿。

1930年教育部通令中小学禁止采用文言教科书,厉行国语教育,发有一道白话令文:

此次本部接到中央执行委员会秘书处第四三四号公函,和所抄送“上海特别市执行委员会转据上海学生联合会呈请通饬全国中小学校励行国语教育”的呈文各一件。

公函上说这件呈文奉常务委员会批“交教育部核复”。所以抄送前来,希望查照见复。呈文内容大略这样说:……

本部以为……应由各该厅、局,一面遵照前令,切实通令所属各小学,不得采用文言教科书,务必遵照部颁小学国语课程暂行标准,严厉推行;一面转饬所属高中师范科或师范学校,积极的教学标准国语,以期养成师资,这是很紧要的。望各该厅、局遵照办理。此令。

这一则训令去除了旧式套语,全用白话,并且分段标点。陈子展评价甚高,说“这真是算得一件革新的公文……此外,我们再也看不见这样的公文了”。{1}然从细看去,它仍旧脱胎于旧式公文结构,只是将旧有套语转换成了白话。这件公文出自刘大白的手笔,在当时已是凤毛麟角,尚且带有从文言公文翻译的痕迹,遑论其他。可知公文的白话化确非一朝一夕之事。直到1949年行政院改革旧式公文程式结构之后,民国公文的白话化才有实质性的突破。

2.文言犹有适于官场公文之处,白话犹有不适于之处。

公文为处理政务计,其言语表达要求准确直述,规范有序。又因其代表政府机关立场,又要求其语言雅驯不俗,简洁郑重。有分析统计说,合乎标准质量的公文应该是单音节词占全篇的60%。在这方面,文言的特点可谓切合了公文的这种言语风格。文言大多是单音节词,简洁凝练,持重典雅。而且在公文的长期使用中,已经形成了行之有效的固定搭配和套语规范,使用相当便利。所以文言之于公文,有着长盛不衰的生命力。不独民国时期,就是1949年以后,文言还在公文领域占有一定的市场。{2}

文言除了简洁典雅,其含糊便于讳饰的特点,也切合了民国公文的品格。如徐訏所说“关于文言势力为什么长期存在着的缘故,我发现一个简直的原委,这就是‘文言文可以耍弄糊涂”。③对民国政府官厅来说,要敷衍了事就闪烁其辞,要营造官威就装腔作势,要谄媚吹捧表明心迹就堆砌辞藻搬弄典故,此时含糊笼统音韵铿锵的文言语句尤其是四六词句,就显示出无可替代的优势,采用白话则有可笑、不通、肉麻之嫌。徐訏说,许多公文,比如政治会议开幕闭会的宣言,爱国爱民的通电,对于外交上的布告,对于民众的答复,一个共同的特征是,避免逐条逐题来讲,几乎全是“之乎者也”的“转文”,叫人糊涂地同情他,而得不到实质性的答复。“有些愚蠢的头脑、滑稽的行态、不学无术的见解,可以用文言变成学究的庄严的”。{4}1933年9月4日杭州《国民日报》载有一篇宁波公安局严禁女子奇装异服的布告,节录如下:

查得年来女子服装。每多竞尚新奇。近更变本加厉。裙则长不过膝。足则赤然无袜。是种裸胫露趾之怪象。……乃竞恬不为怪。尤复欣然自得。寡廉鲜耻。道德沦亡。……一旦相互效尤。蔓延全境。行见文物之邦。将为野蛮异族所同化。不独贻讥大雅。抑且腾笑友邦。轻悔贱视。岂非自召。其谓区区小节。实属国体有关。本局长负维持风化之责。断难默尔姑容。……慎勿再蹈前项恶习。藉重人格。以全声誉。倘仍不知悔改。公然过市。惟有立加逮捕。……仰各凛遵毋违。是为至要。切切此布。

此布告冠冕堂皇,义正词严,令人肃然,“初读之下,颇有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之势”。而其叙述缘故,不过禁止女子穿裙子而已。徐訏将其译为白话,如“你们居然很快活地得意着,毫不觉得奇怪。不要脸啊!道德沦亡了”,“这虽说是区区小节目,但实实在在事关国家体面”,“勿要再做出上述的坏习惯,藉重你们的人格,保全我们的名誉”等等,通读下去,太直白了,反觉可笑不通。“所以文言的好处就在糊涂。因为这个好处,是它永存之道”。{1}徐訏的文章,本是讽刺官场与公文,然其揭示的官场风习,却是符合事实的。文言的含糊隐曲,比之白话有时更切合民国官场公文的品格,也是符合事实的。

文言之于公文,本有着强大的习惯势力。这种习惯势力又会助长文言公文的惰性,更何况文言本身的特点又切合了公文的品格,这更加强了文言公文的顽固性和生命力。张中行分析白话难以侵入文言之域的原因时说:其一是文言有相当严格的词汇句法系统,这个系统有闭关自守性,“系统之外的表现方式很难闯进来”;其二是“文言有‘雅的声誉,执笔为文的人,包括阶层不高的,总是愿意照用旧调”;其三是“用某种格调惯了,换个格调反而觉得费力”。{2}这三点,也完全可以理解为民国时期文言公文难以被白话取代的原因。

而民国的白话,则有不适于公文之处。胡适们提倡白话文的初衷,本是要取口语为文,走向言文一致,但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白话文欧化的痕迹越来越重:通常用“连串的形容词副词,被动句法,还有复牒的形容句”③,不顾口头语的习惯而大量借用欧化文法、日文文法,以至“文人笔下的白话文,有时会和引车卖浆者的口语相去十万八千里”{4}。林语堂说:“今人作白话文,恰似古人作四六,一句老实话,不肯老实说出,忧愁则曰心弦的颤动,欣喜则曰快乐的幸福,受劝则曰接受意见,快点则曰加上速度”,“今日之白话文,或者比文言还周章,还浮泛,还不切实”。{5}他还举有例子,如“美丽如花样的小梅,便在这寂静的空气众目的盼切的视线之下经寄梅介绍于来宾之前”,这些语句,“决是鬼话,非人间语”。⑥虽然30年代大家渐渐觉悟,反对欧化,议论纷纷,开始提倡大众语,但大众语“喊得震天响而不能兑现”{7},收效寥寥。这种欧化的白话显然不适合于公文。如朱自清说,“白话照现行的样子,也还不能做应用的利器”。{8}郭绍虞也说,“我们要知道,现在文言文所以依旧有它的势力,有它的需要者,正因白话文尚不适于应用的缘故”。{9}因此之故,林语堂提倡以语录体作公文,语录体得文言之简洁而去其陈腐,得白话之平易而去其冗长,实在是文白过渡的津梁,“今人或有提倡用白话做部令者,太不象样,何不改用语录体?”{10}所以,新文艺(白话文)要走上应用的道路,还必须控制其欧化的限度,注意如何“土化”的问题。

(二)文化政治因素

1.文白分野与阶级对抗

民国文言白话之争,究其实质,“是一场对立阶级之间的政治斗争”{1}。民国以前,文言、白话由于受到雅俗观念的制约,基本处于对抗状态,不同语体成了不同阶级政治身份的象征:文言是上层统治阶级的语言,白话是下层百姓群众的语言。如周作人所说“古文是为‘老爷用的,白话是为‘听差用的”{2},这不仅形象地反映出文言与白话之间的雅俗对立,还恰当地揭示了其中隐含的阶级关系。五四新文学运动一开始,胡适就宣称“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判定文言已死,“要把白话建立为一切文学的唯一工具”,以决绝的态度颠覆原有的语言等级观念,企图摒弃文言白话共存的语言格局。当然遭到严复林纾等保守势力的反对。严复林纾甚至包括后来的学衡派甲寅派诸人,并不排斥白话(他们有的人甚至不同程度地参与了晚清白话文运动),只是反对废除文言,反对白话一统天下。他们要坚守文言与白话的等级关系,这种等级关系延续了晚清白话文运动对语言的二元态度:启蒙大众用白话,著书立说用文言。文言与白话存在雅俗对立,这种对立正是“语言阶级论”的表现。公文是统治阶级的官方表达,自然倾向文言,但其中的语体选择,也暗合了林纾等人的二元态度:对民众的布告、批示用白话,其他公文用文言。

语言作为一种社会化生产,与政治(意识形态)之间存在一种彼此对应的隐喻关系,所以语体的选择是一个政治事件。一种特定的语言成为不同群体共同使用和支配的语言,这个合法性确立的过程本身就是充满权力关系的实践行为。新文化运动的健将们改称“白话”为“国语”,无疑是将白话视为全民族的共同语。其名称转换的企图,很明显是要破除语言秩序中的雅俗对立,破除对立背后的封建阶级意识和等级制度,破除特权阶级借助文言对知识的垄断,建立一种合乎科学逻辑、具有民主精神的现代话语体系。30年代鲁迅瞿秋白的大众语运动也可作如是观。而文言是少数特权阶级的语言,统治阶级对文言的步步固守,则是通过标举文言的经典性来维持精英主义的知识体制,维持特权阶层的文化霸权,维持文言背后的阶级区隔、等级体制及封建伦理纲常。说到底文言白话的分庭抗礼,是上层统治阶级与下层市民百姓两个对抗阶级的话语权力之争,他们的紧张关系以语言形式表现出来。明乎此,也就不难理解北洋政府及南京国民政府的军政要人不遗余力地倡行尊孔读经的同时,何以都不约而同地倡导社会习用文言。也不难理解北洋政府和国民政府的政府文官考试题目,何以都要以文言来诠释儒家经典。③文言不仅支撑着整个传统中国的知识体系,还通过文官考试制度,与政治制度交织出了权力关系。所以统治阶级在公文领域推行文言,很难说没有维护文化霸权和符号暴力的考虑。

与此相应,国民政府坚守文言还有反赤化的意图。在国民党看来,“白话文与赤化相连,这是毫不稀罕的事情,原因是因为凡赤化之文件与宣传品都是白话,而文言之印刷邮件决无赤化之色彩之故”。{4}赤化文件都是白话,固然是事实,反过来却未必成立。但国民政府为围剿赤化宣传,而查禁白话作品,提倡文言却也是应有之义。如湖南军阀何键在电请国民政府重新编订教科书的电文里说:“近来查各校教科书本,往往含有赤化意味,词旨悖戾。……拟请中央政府聘任中外硕彦组织委员会,将各项教科书重新编订。凡小学四年级以上课本,全用文言。……邪说既熄,诡行自祛,文化未亡,国脉可续。”{5}以文言来抵制赤化宣传,同样反映的是文言白话之间的阶级对抗。教科书尚且要以文言抵制赤化,何况政府公文?所以政府公文难以白话化。

2.倡习文言与承传国粹

在文言白话的论争中,坚守文言的学者,从刘师培、林纾到20年代的学衡派、国粹派,再到30年代的文言复兴派汪懋祖,有一个共同的一贯的表达是:习用文言是保存国学承传发扬国粹的重要途径。刘师培说:“然古代文词,岂宜骤废?故近日文词,宜区二派,一修俗语,以启瀹齐民;一用古文,以保存国学,庶前贤规范,赖以仅存。”{1}《学衡》杂志以“昌明国粹”为宗旨,在他们眼中,“文言文为能表现艺术而亦能便利功用之文学,有数千年历史根基深厚之巩固,有四百兆民族文物同轨之要求,有须与吾民族之生存同其久远之价值”。{2}而在30年代的汪懋祖、余景陶看来,“文字之堕落”,关乎“民族之堕落”③,“不解文言”,则“不能窥及中国文化之宝藏”。{4}他们一致认为,文字不仅是表达思想感情的工具,也是文化的载体与表现形式。文言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文化的结晶,是我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寄托,废弃文言,即是割断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联系,传统文化也将失传。因而要尊重传统文化,就必须坚守文言,习用文言。

很难说这些保守主义学者的观点与蒋介石政权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他们在看待五四新文化运动这一问题上,却有着一致的“传统主义”的立场:他们都指责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反传统精神,破坏了民族遗产,没有给中国传统文明以适当的尊重,以致民族遗产即将失传。蒋政权还认为,五四白话文运动的破坏性让中国人民因此丧失了民族自信心。{5}胡适说,蒋政权“自始便含有保守的性质,便含有拥护传统文化的成分”,早先国学保存会的成员,柳亚子、叶楚伧、邵力子等,后来也都成了国民党政权的智识分子,所以“国民党的历史上本来便充满着这保存国粹和夸大传统文化的意味”,⑥对中国固有的文明抱一种颂扬拥护的态度。而要保存国学发扬国粹,自然就要回归传统道德文明,复兴文言,掀起民族本位文化建设活动。如余景陶所说“立国必须国民具有共通之精神,而此共通之精神又势必依据固有之文化以建设之”{7}。在这种背景下,文言公文就更难以白话化了。{8}

【责任编辑 穆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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