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文的日内瓦
2014-04-29曾乐
曾乐
17世纪,受英国国教迫害,大量清教徒流亡,其中第一批清教徒乘坐著名的 “五月花号”漂洋渡海到达美洲,签署的《五月花号公约》为建立新大陆秩序创造了模板,奠定了美国独立及立国的精神之本。这一事件为大家耳熟能详,但世人可能并不清楚清教徒流亡的真实原因——宗教信仰。清教徒之所以受到迫害,皆因其信奉加尔文新教。可以说,作为一切源头的加尔文,深刻影响了新教历史,影响了清教徒命运,称之为美国的“宗教国父”亦不为过。
加尔文一生故事无数,其中最有趣、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其出名。加尔文是地道的法国人,但他却在日内瓦享誉世界——加尔文到达日内瓦后进行了著名的宗教改革,更一度使日内瓦成为加尔文宗的中心。然而,加尔文融入或者说日内瓦接受加尔文的过程并非顺理成章的。为什么他会选择日内瓦?为什么他能在日内瓦成功施行改革?让我们走进加尔文的世界,追溯他“眼中”的日内瓦。
邂逅日内瓦
1509年7月10日,约翰?加尔文出生在法国北部的努瓦卢,其父热拉尔?科文在当地担任主教区秘书等多项职务,颇有名望。14岁时,在父亲的推动下,加尔文跟随当地望族德?蒙特莫尔先生的长子一同到巴黎学习。毕业之后他进入奥尔良大学学习法律,师从著名法学家雷图瓦尔,开始接触人文主义。父亲去世后,他决定去巴黎专攻神学,在研究了希腊文、希伯来文和拉丁文《圣经》之后,逐渐倾向于宗教改革。1534年秋加尔文因为公开支持受迫害的新教徒被巴黎当局下令逮捕。加尔文被迫流亡到号称瑞士“雅典”的巴塞尔,化名卢卡纽斯继续研究路德派的著作和《圣经》。1536年3月,加尔文出版了他的名著《基督教要义》。同年4月,受制于法兰西斯一世和罗马皇帝之间的战争,意大利访学归来本欲前往斯特拉斯堡的加尔文,却不得不向南迂回,在一座城市逗留了一夜,这座城市就是日内瓦。正是这一夜,加尔文和日内瓦的命运交织在了一起。
就在加尔文入住日内瓦的当夜,纪尧姆?法雷尔从朋友口中得知其抵达的消息,深夜拜访其下榻的旅店,去会见这位他现在急需的朋友。法雷尔想让加尔文留在日内瓦帮助他进行新教改革,他认为此时此刻是上帝将加尔文送到了自己身边。但我们年轻的神学家并不这样想。他满怀愤懑和痛苦离开了热爱的故土,内心充满怀疑,他认为自己的工作并不涉及现世,而是为了人们的一个遥远的时刻,在教导别人之前,他还没有完成对自己的教育。法雷尔愤怒地诅咒了他,认为在日内瓦如此需要他的时刻他离开他们、拒绝给予支持和帮助,上帝会诅咒他的闲适和他所追求的研究工作。加尔文被打动,放弃了原本的行程,留在了日内瓦。但这时的加尔文并不了解日内瓦。
加尔文到达日内瓦之前,那里一片混乱。宗教改革之前,日内瓦是一座日益衰落的主教城市,它的繁荣依赖于每年一度的四个国际贸易交易会。但百年战争末期路易十一世在里昂附近也建立了一些类似的交易会之后,日内瓦很快开始衰落。日内瓦的城市事务由附近的萨伏伊王室管理,主教也受其控制。由于1451年新任主教是王室后裔且年龄只有八岁,城市官员的力量得以崛起。1523年1月29日茨温利在苏黎世的宗教改革引起了极大的轰动。1526年,与日内瓦结盟的伯尔尼也跟随苏黎世的脚步决定改信福音派。伯尔尼自此变成了沃州地区的一支重要的军事力量,旨在传播茨温利的宗教改革。宗教改革的思想开始迅速在日内瓦城中传播。日内瓦初期的改革表面上是成功了,但事实上它只是形成了一个具有宗教改革意识的教会,亟需建造新的体制与秩序。正是加尔文的到来让法雷尔相信自己找到了日内瓦所需要的人。
然而内向、羞怯的性格使加尔文显得并不适合这一职责。他在学问的海洋中遨游或许游刃有余,但对城市的政治和经济生活几乎一无所知,他并没有做好承担起日内瓦改革和未来的准备。除了自身的原因,城市的陌生和排挤也注定了此时的日内瓦不属于加尔文。尽管表面上宗教改革家们在日内瓦一呼百应,但城市真正的权力还是掌握在市议会而非这些外来的神职人员手中。支持和反对纪尧姆的不同派别早就开始形成。改革初期,宗教改革家们在得到议会支持的情况下提出了一系列关于圣餐、建立教会惩戒法庭和婚姻等的宗教改革措施,加尔文和法雷尔的改革看上去卓有成效。但城市却并不满意:日内瓦人不愿意被迫参加布道会,也不愿意收到逐出教会的威胁,他们讨厌这些墨守成规的措施,认为这与日内瓦1536年宣布享有的新自由相抵触。1538年初,市议会介入改革,要求日内瓦一切采取伯尔尼的模式。加尔文和法雷尔明确表示抵抗,最终,市议会决定将他们放逐出去。加尔文与日内瓦的第一次接触就此终止。显然,这时的日内瓦对加尔文来说还是陌生的、不可控的,而加尔文也没有准备、更不可能拥有这座城市。
与日内瓦第一次接触的失败明显给了加尔文不小的打击:他似乎又变回了从前那个谨慎、羞怯的加尔文,怀疑自己,怀疑上帝对自己的呼召。但渐渐地,他意识到自己在日内瓦的失败正是由于缺乏经验。他不断地回顾在日内瓦的生活,不得不承认在处理某些问题上采取了不恰当的方式。他重归坚定,认为自己只是受挫,上帝对他的感召从未改变。加尔文就这样在斯特拉斯堡安顿下来。作为一个具有国际声望的重要城市,斯特拉斯堡为他提供了目前看来最缺乏的东西:治理教会和进行政治活动的经验。他将在日内瓦没能实施的政策加以改进再次提出,在布塞的支持下这些措施大多都得到了采纳,加尔文也从中总结出经验教训。在著述方面,他也交出了满意的答卷:法语版和新版的《基督教要义》得以问世,《复萨多雷托书》展现了他对日内瓦改革的反思,《简论圣餐》《罗马书注释》等著作也陆续出版。从这些书中我们都能明显地看出加尔文学识和经验的增长以及对教会和政治更深刻的认识,在日内瓦抽象而模糊的理论此时已经具化成实际的经验。而正是这些经验成为加尔文重回日内瓦最有力的武器。
重回日内瓦
加尔文离开后的日内瓦的情况很不乐观。因为1536年日内瓦为独立与伯尔尼签订的一系列条约含糊其辞,两城开始交恶。改革反对派头领被处死,反对派受到重创,亲法雷尔的派系重新掌权。市议会意识到,为了城市的独立,或许加尔文和法雷尔的宗教改革是不可避免的,关系到日内瓦共和国的存亡。他们开始着手召回法雷尔和加尔文。然而此时的法雷尔受雇于伯尔尼人,并不想回到日内瓦,雇主也不会让他离开,于是他转而劝说加尔文。虽然表面上加尔文犹豫不决:一方面他对曾经在日内瓦的经历心有余悸,另一方面他又認为这是上帝为了让自己得到救赎指派自己的任务。但他的灵魂更倾向于继续斗争、继续行动,把日内瓦变成自己的城市。终于,1541年9月13日,加尔文再次踏上了日内瓦的土地,几乎在到达城门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他要改变过去的自己,将自己变成上帝手中的剑,献身于上帝。1538年离开的那位意气用事且年轻冲动的青年已经变成了经验老道、深谙世事的真正的改革家。他心怀虔诚,义无反顾。
如果说第一次接触因日内瓦与加尔文的互相否定而失败,那么第二次则是加尔文和日内瓦的必然结合。
加尔文初抵达日内瓦时,市议会给了他充分的自由和权力去改革日内瓦的教会结构。但这段好时光很快就结束了——市议会真正关心的还是如何维护自己在城市的统治,一旦加尔文的改革有可能触犯议会的权威,他们就会狡猾地从中阻挠。二者之间矛盾激化之时,加尔文又遭遇了人生中的一次重创:缠绵病榻多年的妻子于1549年去世,留下的两个孩子让加尔文的生活雪上加霜。事业上的不顺加上家庭生活的打击和重担让加尔文的生活变得孤独而又凄凉。再加上加尔文实际上从未取得日内瓦的公民身份,终其一生都只是日内瓦的城市居民,这样的身份决定了他始终被排斥在日内瓦的决策层之外,他不能参加选举,也不能竞聘公职。自1536年日内瓦独立后,市议会就牢牢控制住城市的民事和司法权,独立的司法权被视作城市自治的最高象征,日内瓦不可能允许一个外来人挑战城市的权威。加尔文只能通过讲道、劝导等合法方式对日内瓦施加影响,最多通过教会法庭对违反规定的市民稍事惩戒。声望虽高,他却没有法律上的民事权利,无法强迫任何人按照他的意愿行事。市议会在不断挑战加尔文的教会法庭权威的情况下,又做出禁止牧师进入选举市政官的总议会的决议,加尔文的势力被进一步削弱。
然而一个转折性的机会最终让日内瓦成为“加尔文的”。作为持不同宗教观点人士的避风港,日内瓦早就声名在外,它迎来了很多新教难民。除了大部分手艺人之外,其中还有一部分例如出版商、律师等富有且拥有显赫社会地位的上层人士,这些人都无一例外是加尔文的支持者。日内瓦的财政状况一直不甚乐观,此时市议会突发奇想,认为可以利用议会能够授予个人自由民身份的权力,从这些富有的外国人手中敛财。日内瓦的财政状况大大好转,但政治形势却变得严峻起来。这些新兴的自由民利用自己的投票权将加尔文的支持者(有时甚至是他们自己)送上公职。反对派的势力大大削弱,原先的平衡被打破,到1555年4、5月会期时,加尔文的朋友们已经接管了日内瓦,至此加尔文在与反对派的斗争中大获全胜,终于将国家和教会成功地联合了起来。至此,日内瓦终于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加尔文的日内瓦”,这既是加尔文主观努力的结果,也是日内瓦客观选择的必然。历史的精彩之处就在于此:历史总是在不停地选择需要的人,而人们也在不停地书写历史。
加尔文治下的日内瓦成为新教徒们所向往的上帝的“荣耀之城”,一切遭受迫害的新信仰信徒都从各地风尘仆仆来到日内瓦,在亲吻这片陌生的土地时他们甚至会像亲吻故土一样泪流满面。日内瓦似乎也深受上帝眷顾,安然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外交军事危机。加尔文实现了长久以来念念不忘的一个计划:创办日内瓦大学。大学自创办之日起就有2000多名学子在这里听讲,颇有声誉。这位“法国人”为他的第二祖国殚精竭虑地工作了20年。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由于曲折的经历加上敏感多疑的性格,加尔文“神权”治下的日内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有人甚至将其称之为悲哀之城。他打击反对派和异端毫不手软——譬如著名的塞维图斯案。迈克尔?塞尔维特由于反对“三位一体”的核心教义和质疑《圣经》被法国天主教当局认定为异端,他从维也纳的监狱逃脱前往日内瓦,于1553年8月13日被捕。尽管塞尔维特和加尔文从前是朋友,在信仰的国度他们却是敌人。加尔文在信仰方面是守旧的。他坚定地认为塞尔维特玷污新教教义,应该受到东罗马帝国法典的处置,为此第一个举报了塞尔维特,指使塞尔维特的秘书对其进行起诉,并激烈地抨击塞尔维特,支持将其处死。1553年10月市议会决定将其判处火刑。但有趣的是,此时加尔文又表現得于心不忍——他是唯一一个认为火刑过于残忍而向议会请求改判将其杀头的人,但议会并没有同意他的请求。此事在当时影响广泛,不可避免地将加尔文推向了风口浪尖,新教人士都认为他是纯正信仰的维护者,他作为宗教改革家的声望大大提高。反对他的人却认为他是可恶的魔鬼,他和法雷尔分别在肉体和精神上残忍地杀死了塞尔维特。不仅如此,甚至自己的亲信加尔文也不放过。加尔文的日内瓦城充斥着密探和间谍,人和人之间充满了怀疑和冷漠。加尔文认为日内瓦就是滔天洪水中的一座方舟,信仰的追随者认为他就是这舟的掌舵手,追求自由的代表;而反对他的人则认为他就像是这座牢房中的刽子手、杀人犯,科学的敌人,自由的敌人,乃至“政教合一”的独裁暴君——有时候大概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神性的,或是一如魔鬼。
终其一生,加尔文都认为神学是一门“实践科学”。他笃信“两种主权和两个国度”的古老信条,认为教会和世俗政体的权柄都是上帝给予的。当它们都服从上帝的最高权柄时,它们之间就是互相扶持和支撑的。他以此为出发点奠基了教会的新秩序,使其具有与罗马天主教强大组织结构相抗衡的能力,也很好地协调了教会与国家政府之间的关系。由他所开拓出来的这种精神从法国传到荷兰,从荷兰延伸到苏格兰和英格兰,甚至远达美洲,并且以其一贯的新教自由的力量,在这些土地上延续,传承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