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中的自我找寻
2014-04-29陈聪
陈聪
瑞典文学院于当地时间2014年10月9日下午1时宣布法国“新寓言”派代表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荣膺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在颁奖时盛赞这位69岁高龄的法国作家“用记忆的艺术,召唤最不可把握的人类命运,揭露了占领时期的生命世界”。莫迪亚诺在其小说作品中以纯正流畅的文笔、朴实简明的语言,游刃有余地穿梭于现实和虚幻之间,构筑了一个闪耀着神秘光芒、虚实结合的离奇世界,最终赢得了诺贝尔奖委员会的青睐。
然而莫迪亚诺虽早已蜚声法国文坛,而且被众多评论家一致公认为当代法国最具才华的小说家之一,与勒·克莱齐奥和乔治·佩雷克齐名,并称法国当代文坛三杰,但是在诺奖对全球网友发起的“你读过莫迪亚诺的作品吗”的实时投票中,选择回答“没读过”的比例竟高达92%。更有人戏谑,村上春树等热门人物再次与诺奖失之交臂与莫迪亚诺的冒出“地平线”(《地平线》──莫氏近年作品之一),只能说明诺奖一如既往地维持着它爆冷的传统!随着诺奖再一次花落法兰西,围绕着这位“新科”诺主以及其作品的层层谜团,更激起了无数读者和作家走进莫迪亚诺艺术人生的巨大兴趣。
晦暗童年
1945年7月30日,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出生于法国巴黎郊外布洛涅-比扬古的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是拥有犹太血统的意大利人,母亲则是一位比利时籍演员。
令人不解的是很多莫迪亚诺的生平介绍都注明其出生于1947年,他本人也曾一度声称自己生于1947年而非1945年。众所周知,1945年正是“占领时期”即“二战”德军占领法国时期的最后一年。为了避免被打上“占领时期孩子”的标签,莫迪亚诺这位善于游走在虚幻与现实之间的文学大师也为自己“虚构”了出生年月。其实除此之外,莫迪亚诺极力逃避1945这个敏感年份的原因还牵扯到一段难言的隐秘家事。莫迪亚诺的亲生父亲,尽管身上流淌着犹太人的血液,却隐瞒身份与纳粹德国国家秘密警察过从甚密,在犹太人身处炼狱的“占领时期”大肆走私,谋取不义之财。发生在父亲身上极具讽刺意味的难堪往事,带给莫迪亚诺的是终生无法痊愈的伤痛。另外,莫迪亚诺的母亲因常年在外巡回演出,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孩子。莫迪亚诺自出生就交由外公外婆抚养,后又被他的母亲托付给保姆照管。莫迪亚诺自幼成长于父母缺失的家庭环境中,唯一与莫迪亚诺相依为命的弟弟也在10岁那年不幸夭亡。晦暗的童年又恰逢“二战”后民众普遍感到迷惘失落的年代,被父母放任自流的莫迪亚诺混迹于弥漫着阴郁气氛的巴黎的大街小巷,遍阅世间百态的同时,也过早地品味了人情冷暖。在莫迪亚诺的父母离异之后,失去生活依靠的母亲常常打发莫迪亚诺向已结新欢的父亲去讨要生活费,而父亲不但严词拒绝了莫迪亚诺,甚至不顾及父子之情而报警,声称莫迪亚诺是“流氓”。这也成为父子最终决裂的导火索之一,莫迪亚诺在日后曾借助其作品表达“我就像一只拥有家谱的丧家犬”。
莫迪亚诺晦暗阴郁的童年岁月,尤其是父亲身上不能言说的隐秘都在莫迪亚诺幼小的心灵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然而这些莫迪亚诺直至晚年还不能完全正视的前尘往事并未完全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而是借助文字一次次在他日后的作品中不断重现,与他日后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声名鹊起
聪慧早熟的莫迪亚诺10岁写诗,十四五岁便在小说创作上展现出惊人的天分和非凡的才华。然而不幸的是,少年时期的莫迪亚诺并未完全摆脱孩童时代的晦暗际遇。1956年—1960年期间,莫迪亚诺曾多次被送往寄宿学校,1960年又因病被迫转学到圣约瑟夫中学,年少的莫迪亚诺被双亲疏远,靠政府资助才读完中学。1962年凭借优异的成绩,莫迪亚诺考入亨利四世哲学预科班。1965年毕业后,莫迪亚诺顺利进入巴黎索邦大学学习,却在一年之后辍学,从此开始闯荡文坛。值得庆幸的是,他在亨利四世中学的老师──作家雷蒙·格诺成为莫迪亚诺文学创作的引路人,其间年轻的莫迪亚诺又与伽利马出版社结缘,于1968年在该出版社发表了其处女作《星形广场》。在莫迪亚诺的这部小说中,主人公犹太裔法国青年拉法埃尔·什勒米洛维奇是一位渴望恢复失去身份的偏执狂,是一位典型的“寻根者”,然而最终却难逃魂断梦碎的宿命。该小说于当年一举囊括尼米埃奖和费内翁奖,莫迪亚诺在法国文坛初露锋芒。
1969年、1972年处于创作旺盛期的莫迪亚诺又先后发表了小说《夜巡》(获钻石笔尖奖)和《环城大道》(获法兰西学院文学大奖)。1978年莫迪亚诺又凭借小说 《暗店街》折桂法国最负盛名的文学大奖——龚古尔文学奖。这几部小说都或明或暗地分别重现了“占领时期”这一历史背景,并且毫无例外地沿袭了“寻根”这一主题贯穿故事始终。尤其小说《环城大道》借用儿子寻找父亲,而父亲为摆脱其跟踪竟不惜将儿子推下地铁站台的情节,凸显了作者想极力表现的“寻根不得”反遭抛弃的这一主题。值得一提的是,笔者作为一名法语工作者对小说《环城大道》的法文原名“Les Boulevards de ceinture”感慨颇深。“环城大道”一词在法语中完全可以使用“Les Boulevards péripheriques”来表达,其中boulevard意为“大道”,péripherique意为“周边的; 市郊的, 外围的”。而莫迪亚诺选用的ceinture一词,在法语中的释义为“腰带,箍”,极易在大脑中形成一个圆形的图案。貌似普通的一个选词,却恰恰与小说的结局暗合。小说中亚历山大17岁时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照片(巧的是此时的亚历山大也是从寄宿学校毕业,与莫迪亚诺的经历如出一辙),从此便踏上追踪父亲的寻亲之路(这里便是寻根的起点)。在找到父亲后,亚历山大曾为父亲挺身而出,但是父亲面对亚历山大提出的身份问题总是闪烁其词。为探明真相,亚历山大甚至深入走私集团内部,可最终却探知父亲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他不知自己归属何处,也没有祖国。他为儿子取得中学学位而高兴,不过是因为他“企望从儿子的中学毕业文凭中得到他自己的根基的确认”。至此亚历山大的寻根之路也到达了终点,我们不难发现寻根的终点重回寻根的起点,起点即终点的寻亲之旅恰好形成了一個“箍状(ceinture)”的环形。匠心独具的莫迪亚诺构思之精妙不禁让世人折服,这位驾驭文字能力极强的语言大师运用丰富的想象力,借助“ceinture(腰带,箍)”一词,在我们未读小说之前就已透过书名在读者脑中画出一个圆形轨迹,暗示了最终寻根无果的故事结局。
享誉文坛
进入20世纪80年代,莫迪亚诺依然保持着强劲的创作势头,先后出版了《一度青春》(1981)、《初生之犊》(1982)、《缓刑》(1988)、《儿童更衣室》(1989)等一系列作品。在这些作品中自我追寻的主题略见淡化,莫迪亚诺开始着力解读人类的渺小荒谬,但是追忆不能释怀的往昔仍是故事的主线。随着写作功底的日臻成熟,莫迪亚诺于1984年因他的全部作品摘得彼埃尔·摩纳哥基金会奖。90年代以后,莫迪亚诺笔耕不辍,又陆续出版了《蜜月》(1990)、《来自遗忘的深处》(1996)和《陌生的女子们》(1999)等。1996年,“得奖专业户”莫迪亚诺又再次因他的全部作品问鼎法国国家文学大奖。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进入21世纪后,我国外国文学评论家对莫迪亚诺于2003年发表的小说《夜半撞車》青睐有加,一致推举这部小说为“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2003”之一。这之后处于创作繁盛期的莫迪亚诺又佳作不断,接连推出了《家谱》(2004)、《青春咖啡馆》(2007)和《地平线》(2010)等小说作品。纵观莫氏的所有作品,其中都始终弥漫着如浓雾一般失落迷惘的阴郁情绪。究其原因,或许是晦暗的童年和动荡的青春给莫迪亚诺带来终生无法排解的困扰,唯有诉诸文字让那些压抑的情绪如迷雾一般消散在作品之中,才能让莫迪亚诺沉积的心结得以纾解,不安的心灵得以抚慰。
问鼎诺奖
2014年10月9日当瑞典文学院宣布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消息时,莫迪亚诺正悠闲地漫步在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卢森堡公园,仿佛诺奖揭晓这件让全世界文学界激动不已的盛事于他并无半点关系。就连诺贝尔奖委员会也表示在宣布获奖的第一时间甚至无法联系到莫迪亚诺,最终还是莫迪亚诺的女儿通过电话将喜讯传达给了这位深居简出的“新科”诺主。在收到法国总统奥朗德和伽利马出版社的热烈祝贺之后,莫迪亚诺称他对获奖在高兴之余感到的竟然是“古怪”,并表示获悉得奖让他感到如“精神分裂一般,仿佛获奖的并非自己而是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人”。他甚至还近乎天真地表示“想知道他们(瑞典文学院)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面对纷沓而至的采访,生性羞涩的莫迪亚诺在摄像机前无所遁形,以至于怯场到了张口结舌的地步。在采访中局促不安的他没说上几句就表示“我该走了”,甚至坦言“请大家放过我”。一直低调神秘的“新科”诺主在全世界的首轮亮相就激起了无数读者探求生活中真实莫迪亚诺的浓厚兴趣。
事实上,莫迪亚诺的文学之路可谓顺风顺水,不仅年少得志而且一路斩获大奖无数,可谓法国文坛的领军人物。可即便如此莫迪亚诺却鲜少接受采访,他始终躲避着闪光灯的追逐,试图远离世人的关注。到莫迪亚诺家登门拜访过的作家也笑言开门的永远是莫迪亚诺的妻子,而鼎鼎大名的莫迪亚诺只会像个孩子一般躲在妻子的身后。成名后的莫迪亚诺拒绝进入法兰西学院,他坦言更喜欢体验生活,不愿意像很多欧洲作家一样做“蹲办公室的小职员”。毋庸置疑,莫迪亚诺直率坦诚的性格中有着鲜明的法兰西特质,然而“羞涩”和“谦虚”似乎就与这个天性自由奔放的民族不相干了。笔者四年的留法生涯中曾接触到形形色色的法国人,他们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永远是与生俱来甚至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即使面对最尴尬的窘境,也宁愿以自嘲摆脱而从不露出羞赧之色。在这一点上,莫迪亚诺无疑一个典型的“异类”。获奖后的莫迪亚诺还曾羞涩谦逊地表示“与加缪(法国作家,曾获诺贝尔文学奖)还有那些我仰慕的人比肩感觉有些不真实”。
结语
2014年10月2日,也就是在诺奖揭晓的前几天莫迪亚诺又推出了他的最新力作《为了不让你在此迷路》,在采访中莫迪亚诺称在这部作品中阐释的是“人们日益丧失的对于周围环境的审视”。但是单就书名看来,是否还隐约透露出作者在文学之路上历经近50年的不懈寻找之后,已经不再迷失?笔者思忖,也许在聚光灯下和摄像机前我们永远也无法让莫迪亚诺真正打开心扉,畅所欲言。或者唯有在一个晴好的下午,当我们在阳光灿烂的卢森堡公园与闲逛的莫迪亚诺不期而遇,才能有机会听这个讲故事的高手娓娓道来,细细讲述故事中所蕴含的人生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