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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与自杀

2014-04-29王晓林

世界文化 2014年11期
关键词:卡夫卡饥饿工厂

王晓林

2014年8月5日,日本著名细胞学专家笹井芳树因抢救无效在神户市的一家医院里死去,他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上吊自杀的,终年52岁。同月11日,美国著名电影演员罗宾·威廉姆斯在家中以皮带自缢而亡,享年63岁。他们的死引发了全球热议,重新激起了人们对“自杀”的深入思考。

早在2004年,世界卫生组织就发表公告:全球的自杀率正逐年增长,自杀每年造成全球约100万人死亡,比死于战争、恐怖袭击及谋杀的人还多,全球平均每40秒就有1人死于自杀,每3秒就有一人自杀未遂。至2013年,自杀已成为导致人类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一些国家的自杀人数增长迅速。这些令人震撼的数据与2003年首个“世界预防自杀日”的口号“Suicide:One is too many!” ——“自杀,一个都太多!”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十年倏然而过,自杀悲剧却频仍上演,自杀人数有增无减,不得不催人深思。

回顾中外文化史,人们对自杀的关注和思考不绝于书,特别是在伟大作家的精神世界里这些思考显得尤为透彻和突出,并往往以不同方式将自杀写进作品中,甚至有许多作家和诗人走上了自杀的不归路。卡夫卡亦不例外,虽然他并不是自杀而死,但他不止一次动过自杀的念头,他对自杀有着深刻的认识和思考,并屡次安排作品中的主人公自杀身亡。

在卡夫卡短暂的生命当中,矛盾和冲突几乎成为他人生的主旋律,其中最主要的矛盾是他渴望纯粹写作与被迫投身工作以维持生活之间的矛盾,最大的冲突是他追求个人理想与必须履行家庭义务之间的冲突。作为一位把写作当成生命的业余作家,卡夫卡所选择的工作(保险公司职员)与文学没有任何联系,他认为这种联系会降低文学创作的尊严,因此他的创作时间只能从工作之余挤出——在寂静的夜晚独自写作。尽管如此,他的这一渴求仍遇到了阻碍。

1911年11月,卡夫卡的父亲以卡夫卡妹夫卡尔·赫尔曼的名义开办了一家石棉公司,卡夫卡作为投资人之一只是希望自己偶尔去工厂里瞧瞧,日后可以靠利润分红生活,以便从他那枯燥无味的工作中彻底逃离出来,一心从事自己钟爱的文学创作。但因为工厂建在布拉格郊区,卡尔·赫尔曼身为监督管理者还要去城区展售产品,他不得不将许多时间花在路上,工厂就只能留给一位德国工头负责,而他又十分不信任工人,所以要求卡夫卡去监视那些“付工资的敌人”,这给卡夫卡带来了无穷的痛苦和焦虑。在同年12月14日的日记中卡夫卡写道,“吃午饭时父亲指责我对工厂的事关心不够。我解释,我是参与了,因为我也期望获益。但是只要我还在保险公司里有工作,我就实在不能去那里工作。父亲继续斥责。我站在窗口,保持沉默。”半个月后他又写道,“这种烦恼是工厂给我带来的烦恼,父亲用斥责,卡尔用沉默和我的负罪意识来逼迫我……这种为工厂无意义耗费的努力,会夺去我将下午的时间用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这肯定会导致我生存的全部毁灭,我的生存本来就越来越受到限制了。”

由于去工厂的次数越来越多,卡夫卡的写作计划总是被延误和打乱,他不时在日记中对此进行抱怨,直到1912年3月,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痛苦,频繁出现了自杀的念头:“前天因为工厂的事受到指责,我在睡椅里躺了一小时,只想从窗子里跳出去”“就这样从我这里,从所有人那里离去”“只要别人需要,我是明智的,我是时刻准备去死的”。此后很长时间里“今天什么也没写”的沮丧与失落经常出现在卡夫卡日记中,“蹩脚的工厂”之事几近将他推向死亡。

1912年10月7日卡夫卡终于将自杀的想法向好友马克斯·布罗德倾诉:“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在大家入睡以后从窗口跳出去,要么在以后的两周内每天去工厂,去妹夫的办公室……我在窗前站了很久,脸贴在玻璃上,好多次觉得这个念头挺合适:通过我的坠落把桥上的养路费征收员吓一跳。”布罗德看完信后十分震惊,给卡夫卡的母亲寄了一封信,于是卡夫卡在工厂里的工作在母亲的暗暗安排下由卡夫卡妹夫的弟弟保尔·赫尔曼负责起来,这一安排一直持续到1914年,使得卡夫卡免于自杀。

在这期间卡夫卡对自己的死亡设想丰富多样,1913年7月21日他竟残忍地想象“我的脖子套上了绳索,被拖拽着穿过一座房子底楼的窗户,穿过了所有的屋顶、家具、房墙和阁楼,浑身流着血,全身被撕碎了,直至上面的屋頂上出现那副空空的套索”;1914年12月的一天回家路上他对马克斯说:“在痛苦不是太大的前提下,我躺在将死之人的床上会非常满意的……我是高兴在死去的过程中死去。”卡夫卡因病辞职以后,自杀念头也不时闪现,1922年7月致马克斯的信中,卡夫卡说:“天真的人有时暗暗希望:‘我恨不得死去,看看人家是怎样哭我的。”自杀之于卡夫卡有着特别的重要性:自杀是对身份的否定,可以使他摆脱自己的犹太人身份;自杀是对父亲强权的反抗,可以抵制父亲的命令与安排;自杀是对焦虑的终结,可以让他得到安宁;自杀是对现实的逃离,可以终结他的压抑和痛苦。

与卡夫卡的自杀想法相对应,他作品中主人公的自杀行为也屡见不鲜。最早将主人公送上自杀绝路的是他早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判决》。格奥尔格的父亲莫名其妙地判决儿子投河自尽,可怜的格奥尔格跑到河边“像一个饿极了的人抓住食物那样抓住了桥上的栏杆”,低声喊道:“亲爱的父亲母亲,我可是一直爱着你们的。”说完就一松手坠了下去。格奥尔格“听从父亲”便是“爱”父亲,毁灭自己成为证明爱的唯一途径,这种以悖谬的方式来呈现自杀正是卡夫卡的独特手段。而将“变形”渗入自杀更是卡夫卡异乎常人的想象和描绘:《变形记》讲述了一个人变虫后自杀的故事,格里高尔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一只甲虫,与家人形成了巨大的隔阂,在经历了多次被父母亲和妹妹嫌弃、伤害之后,格里高尔选择默默死去。身体和外形发生突然而至的改变,或化身为某种动物,或隐形或消失,“变形”在卡夫卡的思想世界和文学世界里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性,而《变形记》的特殊之处在于这样的变形直接导致了主人公生存的不可能性而自杀。

如果说《判决》中格奥尔格的自杀是被父亲判决的自杀,那么《变形记》中格里高尔的自杀则是自己判决的自杀;如果说《判决》和《变形记》中的自杀都是发生在家庭中的个人判决的自杀,那么《在流放地》中军官的自杀则是带有社会性判决的自杀。流放地负责行刑的军官得知他所坚守的旧制度将被终止,索性放了犯人,自己向行刑机器走去,心甘情愿与他往日的工作伙伴一道灭亡。对这位军官的自杀情形,卡夫卡与写前两位自杀者一样,描写得轻松、自然:一切都是欣然接受的,没有心理挣扎,面容上没有一丝期望拯救的痕迹。“他紧闭着双唇,睁大眼睛,神情与生前一模一样,目光镇定而自信,那根大铁钉的针尖则穿透了他的前额”。

这是卡夫卡写自杀的绝妙手法。他不从主人公“自杀”念头出现的那一刻写起,也不着过多笔墨于人物自杀前的心理活动,而是直接将“自杀”行为搬上场,说死就死,自然得很。歌德写维特自杀、托尔斯泰写安娜自杀和伊凡·伊里奇之死、福楼拜写爱玛自杀等等,主人公自杀前或深情回忆,或痛苦挣扎,或恐惧不安,或内心冷静,都有在死亡面前的生死踌躇和犹豫,作者無不饱含深情,而卡夫卡的冷漠却是常态。饥饿艺术家的自杀则实现了这种冷漠态度的转变,因为这位饥饿艺术家就是卡夫卡自己。

在卡夫卡罹患重疾退休后的日子里,陪伴他的是疼痛与“饥饿”,《饥饿艺术家》几乎是他用生命写成的。饥饿艺术家在进行饥饿表演期间,“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点食不进”,“你就是强迫他吃他都是不吃的。他的艺术荣誉感禁止他吃东西”。这是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修养:坚守艺术的原则,不可破坏,哪怕是用生命在坚守。他最在乎的是得到观众的赞赏,然而,在游客们兴趣消失之后,只剩下他自己才是对他能够如此忍饥耐饿感到百分百满意的观众,可是不幸的是他本人事实上从未满意过。

这不就是卡夫卡自己的真实写照吗?他一心投入于写作中,可是对自己的作品很少满意,只有五六篇短篇是他十分认可和喜爱的,其中《饥饿艺术家》是他最得意的短篇中的经典之作。同饥饿艺术家一样,他的命运就是为艺术献身,一旦开始执行这命运的安排,就注定无法停止,只能成为艺术的殉道者。饥饿艺术家的自杀相对于前文所提的三种自杀,是出于对艺术极致完美的追求,以及不可逃脱的宿命安排。卡夫卡超越了判决式自杀,走向了艺术的、审美的、宿命的自杀,最终将“自杀”写成了一曲哀婉动人的歌,催人泪下。他去世前一个多月,在病榻上校阅《饥饿艺术家》清样时泪流满面……

对于卡夫卡这样把写作视为生命的作家来说,他的作品不仅是心声,更是拯救,而他多次亲自或让人焚毁作品,摧毁拯救,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自杀,这种精神自杀固然是痛苦的,但也在事实上挽救了他的生命。有人将诗人之自杀当做诗人最后的诗作、最后的神话,所幸卡夫卡这位伟大的诗人没有过早写下这“最后的诗作”,如果当初他真的从窗口一跃而下,那我们今天也不会看到这些伟大的作品,世界文学史上将遭遇最惨重的损失。尽管自杀从本质上而言是一种本体性的行为,但其所创造的意义和影响毕竟是消极的,我们探讨和书写生死问题的最终目的并非为了死,而是为了更好地生。死,固然不可避免;生,更绽放着美丽的花朵;而自杀,一个都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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