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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对史诗的颠覆与充当新英雄的野心

2014-04-29邹霖楠

作家·下半月 2014年12期
关键词:颠覆野心史诗

摘要 如果说史诗是一个具有内在完结性与完满性的封闭、自足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神意对人具有决定性的统治地位,神决定甚至安排与指定人的命运,而人也心甘情愿地受领命运,认为这样理所当然并自得其乐。那么悲剧则是将这个世界中人与神的裂缝撕开。人开始考虑为什么会有命运,并开始与他的神发生冲突,只不过悲剧刚刚将这个裂缝撕开一个小口。当这个裂缝不可避免地逐渐扩大,直到最后以神永远退场告终,人面对一个完全没有神的世界时,小说就出场了。

关键词:小说 史诗 颠覆 新英雄 野心

对于小说与史诗的关系,本雅明有一段非常优美的描述。他说:从史诗眼里看去,存在就是一片海。没有什么比海更像史诗。人们当然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对待海——比方说,躺在海滩上,听听潮起潮落,拾几枚海浪冲刷上来的贝壳。史诗作家就是这样的。你当然也可以扯一面帆远航。为了很多目标,或者干脆什么都不为。你可以去旅行,这样,当你越漂越远,你就可以漫游,放眼看去没有一片陆地,只有海天一际。小说家就是这样的。他是真正孤独、沉默的人。史诗的人只是休息。在史诗中,人们劳动一天之后便休息了;他们聆听、做梦、收集。小说家则把自己排除在人群和他们的活动之外。小说的诞生之地就是离群索居的个人……写一部小说就是把人的存在表现出来的不协调推到极端。

一 史诗与现在保持着绝对的距离

史诗是人们遥远的记忆世界中的一片海,它的作用是供人们休息,为人们日常生活的辛劳提供荣耀的谈资,而不进入人的实际生活,更不是探险。因此,它具有这样几个明显的特点:

一是史诗,尤其是长篇史诗描述的对象是一个民族英勇庄严的过去,是父辈与祖先、先驱与精英的世界,用歌德与席勒的话说,是包含着民族根基与高峰的“绝对的过去”。在这个过去之中,一切都是好的,也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惟一源泉和根基。因此,史诗所代表的,不只是时间上的过去,更代表着价值等级,因此就失去了相对性,从而“失去了能把它同现实联系起来的那种纯粹时间上的渐变”。它毋庸置疑,不可改变,无法企及,更不可超越,所以说是“绝对的过去”,与现在的、人的日常生活之间具有绝对和不可跨越的界线。但正是因为这样,史诗的过去才是绝对的,完结了的。“它是封闭的,如同一个圆圈,内中的一切都是现成的、完全完成了的东西。”

正是由于这种与后世的一切都隔绝开来的过去,帶来了史诗的第二个特点:史诗所讲述的内容只能在民族传说中保存下来,传说是史诗的惟一源泉与内在的要求。因为它从本质上说“不是个人经历所可企及的,也不允许有个人的观点和评价存在”,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没法从任何的角度观察它;它也不能实验、分析、分解、渗入内部”,它“神圣不可侵犯,获得普遍承认的评价,要求对自己的尊崇态度”。

前两个特点也因此决定了史诗的第三个特点:作为绝对的过去,与现在之间产生的绝对距离。一是作为久远过去的事件已经彻底完成了;其二是,就它的涵义与价值来说也已经彻底完成了。这两个彻底完成,使史诗的世界“既不可再做改变,也不可重新理解,又不可重新评价”。史诗的语言也因此与其评价对象不可分割,“事物和时空诸因素同价值因素绝对地长到了一起”。最重要的也是与小说形成最大对立之处则在于,由于这种绝对的距离,使史诗不可能与正在形成中、没有结束完成的现实发生任何关联,因为“在自己的时代里不可能成为伟大的事物。伟大总是诉诸后代的,而对后代来说这伟大已成为过去”。

因此,在史诗的时间维度里,没有未来,或者说不面向未来,只有与现在绝对隔绝的过去。即使这过去的塑造是为了“未来”,为了后人,也是为了使这未来的人类能够记忆自己的过去。因此,史诗中的“未来”只是与作为绝对过去的史诗相对立的每一个无限的“现在”,它只与“过去”发生关系,而这关系只是作为隔绝的对立。史诗的时间中因此只有两种时间:一种是绝对不动、完结而封闭的过去,另一种就是与之相隔绝的现在。

二 小说与史诗具有截然相反的特点

可以看出:在悲剧中,过去作为绝对而封闭的世界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悲剧中的人已经意识到,他与周围世界以及神之间的不协调。因此,过去之英雄的绝对价值并不能在“过去”,或者说悲剧发生的历史年代自我圆满地实现,而要在后世的观众那里才能最后实现,从而使“现在”部分地参与了“过去”的价值完成与关联。但是,悲剧诗人凭借高超的平衡与中道的诗的技艺,使这个打开的缺口在一个更大的封闭的圆圈之内被合上,那就是人和神在后世观众那里所实现的最终和解。“过去”与“现在”从而都不是独立而封闭的世界、它们相互渗透,相互塑造。对“传统”的“记忆”也因此不是固定不变,而是被不断丰富和改变着,既有所保留又有所添减的习俗。

但悲剧的世界里仍然没有“未来”的位置,而是“过去”与“现在”的相互流动。从这点上看,悲剧对史诗之间的断裂要小于两者之间的延续。悲剧只不过是以一个更大的封闭世界代替了史诗中较小的封闭世界,从而为“现在”的人留下了一点小小的活动空间。

但是随着神的逐渐退去,不仅是神作为最高的价值裁决者的权威地位丧失了,更重要的一点是,活在记忆或者说“过去”的神的离去,也相应地使“过去”或者说“记忆”的地位遭到了动摇。因此,在小说的世界里,它首先要求的就是拉平“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距离,以便重新评价过去世界以及自己所处的现实世界的价值。也就是说,小说不是要像悲剧那样,仅仅从史诗封闭的世界里打开一个小口,而是要把它作为“绝对的过去”彻底地抛弃掉。这里,“绝对的过去”不是史诗意义上不可触犯和更改的绝对的过去,而是作为“遗忘”意义上的绝对的过去。使过去永远地不再进入“现在”的世界中。巴赫金曾经评价色诺芬《远征记》中的一段话,完全能够用来恰切地描绘小说所处的世界:“世界已经挣开了圈子。自己人的封闭的浑然一体的世界,被取代换成了既有自己人又有他人的巨大而开放的世界。”

小说作为与史诗和悲剧尤其是史诗的对立,具有与之截然相反的一些特点:

首先,在时间方面,如果说史诗是由当代人向当代人讲过去的事,那么小说则是“由当代人向当代人讲当代人的语言”。史诗是封闭完成的过去,而小说无论讲述现在还是过去的事,其“理解、评价和赋予它们形式所依据的出发点,都是当今的现实”。而且这个“现实”不是已经完结的现实,而是未完成的,因而也是面向未来的开放的“现在”。这样,封闭的世界与时间就变成了历史的世界与时间。只有在没有神而纯粹是人的世界里,才有流动的、并且是从过去流向未来的历史时间。被打破的过去世界里的时间,不可能流到现在就止住,它必然流到未来。这里如果再一次把史诗与悲剧中的未来与小说里的未来进行比较的话,则诗与悲剧里人面对未来的方式是“普罗米修斯”的技艺——“预见”,因为这未来“完完全全是在绝对过去的范围内实现的”过去之未来;而小说里的人面对未来的方式是对未知世界的“推测”,是现实之未来。

其次,由于史诗具有内在的完结性与完满性,它的部分与整体、内与外都是合一的,“长”在一起的。整体在每个部分中都能展现出来,因为每个部分也如同整体,是完结与完满无缺的。故事似乎无始也无终,信手拈来一个情节便开始了叙述,而随时又可能被终止,开始下一段故事。每段故事因此都像从整体的大树上信手折下的一段枝叶,随手插在路边就长成一棵新树。小说则与此相反,由于没有内在的完结性与圆满性,“便导致对外在的、形式的、特别是情节的完结和完满,急剧地提高了要求”。

第三,史诗中虽然也出现“我”这样的人物,但是这个“我自己”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留在后代的记忆中。“我在时隔久远的层面上,意识到了自己、自己的形象。……我的自我意识已变得同我疏远。我是在用别人的目光来看我自己。看自己和看别人的形式和观点相互吻合,带有浑然一体的天真性质,它们之间还没有发生分歧。”这样,史诗人物就因此具有这样几个特点:“他身上无可探索,无可揣测;无法揭露他,也无法激发他。因为他整个是外向的,在他身上没有外壳和内核之分”,他“缺少任何思想观念上的主动精神”。同样地,他的语言也缺乏主动精神,只有一种“統一的又是惟一的现成的语言”,因而世界观和语言都无法形成人的“个性化的因素”,他们的个性化依靠的只能是他们不同的地位和命运。而小说中人物的内在主题就是分裂与不符,也就是本雅明所说的“不协调”:人的外表与内在不协调,可能与现实不协调,命运与处境不协调。未来正是在这种不协调中产生,因为这种不协调,总有“尚未发挥出来的人的精神”,人也“总会需要未来”。同时,人自身之内的形象也开始发生分裂,“一方面是写自身感到的人,另一方面是他人眼中的人”,并“开始酝酿人的一种新的复杂的整体性”。

三 小说反对史诗是自己想充当史诗

这样看来,小说通过处处与史诗对着来,目的就是要逃离史诗那高高在上的,遥远、绝对的过去的束缚,如同远航的水手那样,去开创一片新的、陌生的天地。这个“漫游”或者说“冒险”的主题几乎在17、18世纪左右的小说中随处可见。但是,小说并非只是想简单地逃出家去,躲避那曾经辉煌的过去的英雄岁月,而是想自己在新的世界里做英雄与主宰。因此,它反对史诗,恰恰是自己想充当新世界与新时代的史诗。

表面看来,或者说一开始,小说只是想从主流的史诗范畴中脱离出来,它们讲述的对象往往是“新鲜事,没听说过的,出乎意料的,奇怪的,好笑的等等。破坏了禁忌、规范、限制,犯了罪,出了错误”,“活动、行为、人、思想、愿望从必然性和主流的系统中脱落出来”。只是想描述主流之外的事情,但是它不甘于仅仅而己,而是要充当新的英雄史诗。

这个野心从18世纪的小说理论、对小说所提出的要求中就可以看出来。它们认为小说在现代世界中应当起到“像长篇史诗在古代社会中的作用”,它的任务就“是把居统治地位的文学性和诗意从根本上加以更新”。而它所采取的方式,就是塑造新的英雄,不是重新塑造过去的英雄,而是“将现实英雄化”,“将现在披上英勇过去的外衣,将其拔高至过去的水平,达到父辈祖辈的荣光”。这样一来,小说与过去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与悖谬:一方面,它要彻底打倒过去,树立起现实的绝对权威性,“为了以未来的观点把握现实,必须彻底义无反顾地同过去绝交”,而“我们就是光荣,因为我们都是自己人”;但另一方面,它又要披着过去的外衣借尸还魂,在不知不觉之中篡夺史诗的荣光地位。从这点说来,小说与史诗又不是全然断裂的关系,而是或者说至少希望成为新的史诗。它无论是否描写,哪怕甚至是赞美过去,其实质都不是与过去和好,更不是让步与妥协,而是颠覆。这点构成了小说最为本质的特征,也构成了小说的危机所在。

参考文献:

[1] 温克尔曼,邵大箴译:《希腊人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2] 陈洪文、水建馥选编:《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

[3] 依迪斯·汉密尔顿,葛海滨译:《希腊精神——西方文明的源泉》,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4] 尼采,陈涛、周辉荣译:《历史的用途与滥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邹霖楠,复旦大学中文系2010级在读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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