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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历史可以观看

2014-04-29冯克力倪玮

大学生 2014年5期
关键词:巴特定格摄影

冯克力 倪玮

1834年左右,摄影术的出现可以说大大改变了人们看历史的方式,对人类心理的变化影响也很大。我们以前只能通过镜子看到自己,但是没办法留存。我们能看到自己,看不到自己的前辈、过去。以前,历史在书里、在画里,但总觉得不够直观。但是现在有了照片,它所定格的,是非常全息和直观的。既有对历史温情的理解,又有深沉的反思。

摆拍下的真实

摄影术对历史叙事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对过去的具象表现,就开始在这里。

比如有一张20世纪初烟台祖孙三代的合影(图1)。这张照片是典型的摆拍了。人物面前的茶几,明显是经过导演的摆布,放上了煤油灯、闹钟、水烟袋、紫砂壶,还有一对青花小碗。想来,全部值钱的家当,都放上来了吧。其实,经过了差不多一个多世纪再回来看这照片,你就会感谢精心的“摆布者”,正是他的导演,让我们真切地看到了一个世纪以前烟台民众的生存状态和细节。而社会民俗专家,还从案几上的煤油灯看到了更多,他们看到了当时美孚石油公司为了倾销自己的新式煤油灯,在中国大力推广照明。

这张照片也让我们反思,是不是摆拍都是不好的?在后来的新闻摄影史中,似乎都比较排斥摆拍,觉得不够自然、有失真实。这让我想起了苏珊·桑塔格说的那句话:“所有的照片,都会由于年代足够久远而变得有意味和感人。”在以前,相机是稀罕玩意儿,拍一张照可是不容易的,“意念在前”,宣传性和事先设定是必要的,可不得摆弄摆弄嘛。改革开放以后,新闻界就对此有了很大反思,其实也与技术的进步有关系。

如果说第一张照片是刻意布置,那么下一张,就是不自觉、不经意之间,留住了非常丰富的信息。这张照片(图2)是1962年河北蔚县白乐公社全体干部的合影。

拍这张照片,主要是拍人。但就在按下快门、定格下来的照片里,信息太多。比如,当时的政府机构是比较精简的,全公社(相当于现在的全乡镇)只有13名干部(当然可能有一些干部没出席,但总体不会超过二十几名);还有他们的办公场所很简陋、房屋基本破败了,窗格上贴的窗纸都是旧的。当时国家还处在困难时期,院子里还可以看见种着蔬菜,可见工作之余,干部们还要开荒种地来贴补生计。看这些干部,普遍比较瘦,似乎还面有菜色,而且年龄差不多都在二三十岁之间。而且,他们身后还有个标语,“税收抓漏洞”,就知道在困难时期,经济凋敝,但抓税收还是没有放松。还有,照片的题款,“芋县白乐公社全体干卩合影”有两个简化字,“芋”其实是“蔚”,“卩”其实是“部”,可以看出,简化汉字,还是有相当的群众基础的。

一张照片的信息,很难用话语穷尽。一张新发现的照片,可能会对我们过去的成见造成冲击,甚至改写历史。

摄影里的“全息”

全息就是说,每一个部分都是整体的缩影,隐藏着一些信息。有时候一幅照片就像一个切片,它的信息远超过你的想象。

接下来的这张照片(图3),是1956年1月,上海召开了工商界家属的代表会,聆听有关领导宣讲社会主义改造的意义和政策。

从照片上可以看到,与会者的穿着是很“旧时代”的,保持着民国时代的打扮。衣着还不错,有种雍容华贵的感觉。照片当时是要发表的,看她们手拍动的瞬间,应该是抓拍的。她们在拍手——要不然记者也不会拍这个瞬间——但是,看到没有?她们的表情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和自然的拍手,而是写满了茫然和忐忑。这张照片,就定格了上海这座最大的工商业城市在经济制度转换之际的种种。看着这张照片,我们不仅可以回到那个公私合营的历史现场,似乎还窥探了与会者的内心世界。经过摄影的定格,她们复杂的感受、隐秘的内心,都得以展现。

新华社当时发表这张照片的用意,应该是想要有意抓取与会者家属们鼓掌瞬间,但是毕竟镜头的选择是有限的,在抓取鼓掌的同时,也不得不如实记录下现场和掌声相伴的其他要素,就有了这张五味陈杂的定格。

摄影术诞生以前,绘画可以还原一个景象,但是不管绘画多么真实,画家难免会有所取舍。摄影师可以通过自己的选景框,选择拍什么、不拍什么;但是一旦按下了快门,一个景象就被无遗漏地全记录下来,超过拍摄者的想象。这样的“全息”性,往往就和摄影者本身意图相悖。你有的时候希望触动一个人的点,观众们偏偏被其他看似毫不起眼的要素触动了神经、引发了思维,而对你希望他看到的,熟视无睹。

法国的天才艺术家罗兰·巴特曾说,那些好的照片,都有一个令人心悸的“刺点”。刺点,还会在不同的照片里各有不同。有的时候是一条腰带,有的时候是一双皮鞋,有的时候是某个小男孩的一口坏牙,有的时候是一条夯实的土路。在巴特看来,照片存在刺点,不是摄影者能够摆布的,也不能证明摄影者技艺高超,它仅仅表明,摄影师刚好正在那个地方。

巴特还说,摄影不是艺术,是魔鬼。摄影有很多超出人们驾驭的部分。我想,巴特的意思是说,摄影里有太多摄影师表现出来的出人意料而不被驾驭的特性吧。其实,巴特很有前瞻性。2008年通过一张照片拉下马了南京市的“天价香烟”局长周久耕,2012年又通过照片曝光了微笑局长、表哥等等,这些不都是因为一张照片引起的吗?

日常历史

1912年辛亥革命第二年后的一个秋天,一个青年走进了一家照相馆,背对着一面落地的穿衣镜,让照相的师傅给他拍摄了这张照片。(图5)

大概是从照相馆取回照片后,青年端详着照片上的留影,估计还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哎呀,什么都没有了。怅然若失,在照片后面留下题字:壬子秋八月,将欲剪发,故用大镜照后影,以留纪念。八月初三日即新历九月十三日拍于劝业场楼上之丽芙照相馆,计印二张,大洋八毛。

你看看,这个年轻人还写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他平静地记述了拍摄照片的动机和经过,但是字里行间还是多少有点眷恋的。没有眷恋怎么还会费心思花钱去照相馆照相,还写这么长一段文字呢!这条辫子,曾经伴随着他的爸爸、爷爷辈走过来的,他肯定习惯了,一下子要减掉,怅然若失是肯定的。这张照片也反应了一般民众对当时政权变革时对“剪辫”的一般认识。我们平时读到剪辫子和政治挂钩,比如反清志士的坚决断发,而遗老遗少们就哀哀怨怨或者决意留辫。这张照片就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政治之外的日常历史。

十多年前,有一张看似很寻常的照片,曾经深深地打动了我。当时,有朋友问我,办《老照片》这么多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哪一张?虽然经我的手刊出的老照片不下几千张,但是我张口就说出了这张照片。

这张照片拍摄于1935年的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图6)。1935年,国民党政府在南京定都好几年了,算是民国时期的黄金十年时期。照片定格的是一位幼儿园的女教师带着一群孩子在草坪上做游戏。冬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女教师秀丽的面孔和孩子们欢快的小脸上,多么祥和。当时能够去上金陵学院的,算是家境比较好的了。1935年时,社会尚安定,各项建设也不错,如果没有两年后日本人的大举入侵,继续和平发展的话,社会的进程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这张记录民国首都民众寻常生活的照片,和照片本身透出的安宁祥和,与通常我们印象里的万恶旧社会,至少是很大不一样的。从摄影的角度看,这张照片恰到好处,构图匀称,还有种曼妙的动感,人物神情也捕捉得恰到好处,所以脱颖而出。

照片就这样记录了日常历史。但历史对照片有反作用。很多平常的照片,是因为日后历史的演变,才有了不一样的意义。难怪苏珊·桑塔格在论及照片与绘画的不同时,就说过,时间的破坏性对绘画有不利作用,却赋予了部分照片他们的内在意味。他们的主要审美价值,源于时间作用于他们产生的变化。

(根据冯克力与丁东在中国人民大学的对话整理,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责任编辑:张蕾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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